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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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農村習俗,換過庚貼之後就要改口互稱對方家長為「爸媽」了。但是和自由戀愛不同,准女婿一般沒事是不登女方家的門的。偶爾也有慌媳婦愛去的,但是不宜過頻,不然容易招致街頭長舌的閒言碎語。對女方而言,還是有保持家教淑儀的風俗的。這也正如秦壽所願,倒省了他違心面對。他甚至私下從來都沒有給袁萍打過一個電話,發過一個信息。但是農忙的時候是個例外,這個時候准女婿是要主動過去幫忙干農活的。

  這年玉米到了秋收的時節,秦父催他給岳父打了電話,約好了時間過去做義務勞動。秦壽上邊四個姐姐,他從小沒怎麼幹過農活,顯得又慢又笨。臨走前秦父囑咐他道:「秦壽啊,你呀沒怎麼出力過,爸知道你幹活不行,但是到了你岳父家一定要使勁干,要不然人家該說咱不中用了,到時候爸臉上也沒光。」

  「嗯,知道了。」秦壽沒有感情色彩的應了一聲,收拾好推著摩托車走了出去。

  他剛走到門口,秦母追了出來,說:「兒啊,別聽你爸的,能幹多少干多少,再要面子也不能累壞了。」說著又遞給他一個小包裹,裡面裝了零食和水。

  北方的天氣夏天不一定是最熱的,立秋以後才是,俗稱秋老虎。秋老虎在玉米成熟的時節依然餘威不減。此時的玉米地烈日當空,陽光透過相互交錯葉子的空隙影影綽綽地照進來。寬舒的葉子有的已經開始變枯泛黃,綠褐交雜,上面布滿了灰塵與天花落下來的碎屑。人在玉米地里掰棒子穿梭,不時會被這些雜質灌進袖口裡,前胸里,頸背里,刺撓的就像被蚊蟲跳蚤叮咬一樣難受。有時不小心又會被鋒利的玉米葉子拉傷臉皮,腫的一道一道的。隨著大量汗液的混合浸彌,會讓人愈加痛苦難耐。

  秦壽雖然年輕力壯,剛開始還和大家齊頭並進,但是不一會就被他岳父袁大頭和岳母馬小腳超了過去,把他遠遠的甩在身後。岳父頭大卻雙手麻利,岳母腳小卻步履輕快,老輩的莊稼人干起農活來確實是好把式,就像武俠小說里的武林高手一樣越老越功力深厚,越老越爐火純青。像秦壽之類的空想少年,雖然平常妄自尊大,在這一點上也不得不佩服,望塵莫及。只有袁萍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後,好像是為了給他挽回面子或者是為了能在這青紗帳里和自己的未來夫婿單獨相處。過了一會,袁萍跟秦壽說別累著讓他歇一會,然後自己坐向了旁邊的田埂,暗示秦壽也過來同坐。秦壽說不累,然後抬起胳膊擦了擦汗掰著棒子加速前行。剛坐下的袁萍只好又站了起來,快速的掰著棒子去追趕他。等棒子掰的大概夠裝車了,岳父袁大頭讓大家坐下來喝點水歇一會。

  秦壽不想多說話,撒謊小解走出了玉米地,坐在了一塊已經收穫過並被粉碎過秸稈的田裡。剛坐下的一剎那,他感覺突然間無比輕鬆。烈日依舊當空,沒有了玉米葉蔭的遮擋,雖然不再悶熱,卻是一種更直接的炙烤,豆大的汗珠從身體裡一茬茬不斷滾出。一股熱辣辣的風吹過,他頓感胸中狂躁頭暈目眩。他抬頭仰望,碧藍的天空沒有一朵雲彩,遼闊無際。接著他精神開始恍惚,瞬間發覺周圍的一切都好陌生,感覺自己在這浩瀚宇宙里是多麼的渺小。繼而他又感覺到地球在滾滾轉動,時光在一刻不停息地逝去,他似乎感覺自己就是這無限時空里的一個過客。他順著時光搜尋,好像看到自己的身影也在隨著時光遠去,越走越遠,很快他就找不到了自己……他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要幹什麼?」這時,天空中掠過一行大雁,「嘎嘎」地叫著往南飛去……

  「秦——壽,我爸讓裝車了。」袁萍出現在身後囁嚅道。

  「噢。」秦壽強打起精神站了起來重新鑽進了青紗帳。

  晚上回家,秦父正在院子裡坐著乘涼,看到秦壽,搖著蒲扇問道:「兒子,今天給你老丈人家幹活賣力不,沒有給你爸丟臉吧?」

  「沒有。」秦壽說著停好車子,就去洗手洗臉。

  「那就好,你呀也該學著干點活了,我準備你和袁萍結婚後啊就把這個家交給你們了,我和你媽就從此退出一線,給你們打下手……」

  秦壽把水撩的嘩嘩響也不接他的話,只作沒聽見。

  「你吃飯沒有呢?」這時秦母走了出來問。

  「留我吃了,我沒吃。」

  「好,好,媽正好給你留了飯菜。」

  秦母把飯菜熱了端了出來,秦壽狼吞虎咽吃了起來。「唉呀」秦母突然叫了一聲說:「兒啊,這手怎麼磨了這麼大泡啊!」然後又掰開他的手學小孩數數:「一個兩個三個……這孩子就沒幹過活,心疼死我了。」說著就拿了繡花針蘸了秦父喝剩的酒消毒,然後挑破水泡,找了乾淨的布纏了起來。

  婚期將近,開始籌備前期的事項。此時已值初冬,太陽也開始睡起了懶覺,一天比一天起的要遲。青青的麥苗不過腳踝來高,上面沾滿了層層白霜,經風一吹,化作細小的露珠,露珠慢慢聚集變大,划過尖細的葉子呲溜滾落地下。路邊的樹木葉子基本飄落,好似剪了毛的綿羊,又好似葛優的頭頂,顯得光禿禿的。那些鳥兒似乎也感到了些許寒意,叫聲顯得低沉而短促,沒有了往日的歡快。冬天來了,似乎一切都為了避寒開始收縮,唯一躁動膨脹的卻是秦父,他急切盼望著秦壽的婚禮,他盡情暢想著抱在懷裡的孫子。他笑醒在夢裡卻又喚起秦壽的噩夢,天不亮就催著秦壽起床去實現他的美夢。

  被秦父催促著吃過早飯,極不情願的秦壽還是開著摩托車去了袁家村。他接到袁萍,向鄉里的婚紗攝影館駛去。通往鄉里的大道上,路上行人不絕。有的婦女騎自行車載著裹得嚴實的孩子,有的老頭蹬著三輪車廂里坐著老婆子,還有的一家子坐在一輛電動三輪車裡有說有笑,間或有幾輛摩托車駛過,有的貌似未婚小青年,有的好似已婚男女,後邊的女人把男人摟的緊緊的,嬉笑著遠去。袁萍雙手怯生生地碰了碰秦壽的腰肢,想要效仿著抱他後腰,或為取暖,或為示愛。秦壽卻藉故扭了一下,旋即加大油門,她只好又輕輕的把手收了回來,抓緊了冰涼的后座支架。摩托車迎風飛馳,超過了一個個行人,他們不像是一對情侶,倒像是履行一單交易的摩的主顧。

  他們來到了一家叫做「絕配男女」的婚紗影樓。影樓的老闆兼攝影師,還有一個女化妝師貌似他的老婆。男攝影師身材很高卻消瘦的弱不禁風,五官擁擠,好似鼻子有無限的引力。女化妝師矮胖的像個冬瓜,冬瓜上像是畫上的五官,扁平的看不見稜角,脖子也看不到,好像腦袋直插到胸腔。她也許有自知之明,所以臉上塗滿了花花綠綠的脂粉以作遮掩,無奈越描越黑,面目猙獰地出奇,讓人不得不讚嘆除了大自然以外竟然還有如此的鬼斧神工。

  「冬瓜」化妝好像已自成一派,本來素氣的袁萍經她一弄,顯出極不自然的妖嬈,好似畫皮里的女鬼。秦壽懼她神筆,只簡單要求描了眉,略塗了一層白粉,猶如一個奶油小生靦靦腆腆——不過是像被畫皮女鬼吸乾了陽氣的小生。

  待畫好了妝,換好了一身古裝禮服,「引力」便指導者他們如何擺姿勢拍攝。在變換角度的時候,秦壽無意間瞥到門外有一個綁著馬尾辮精緻而又熟悉的身影走過。他顧不得多想,推開門跑了出去,趕上那女孩一把扯住叫了一聲「林冰」。待女孩回頭,卻不是林冰。秦壽只好說對不起,認錯人了。女孩看了一眼,罵了句神經病扭頭走去。

  「神經病」」垂頭喪氣進了影樓,引力和冬瓜面面相覷,充滿了疑問,袁萍卻尷尬的眼裡快要擠出淚水。秦壽只好說認錯人了,以為是表姐。待結婚好多年以後,袁萍幾乎認全了秦壽的家人親戚,也似乎沒有發現他有這樣的一位表姐。

  新婚的那天,天空下著雪,大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樹枝上壓著厚厚的積雪,一陣冷風吹來,雪塊嗖嗖地落在地上,融在雪群里。攝像師扛著攝像機跑來跑去,尋找最佳攝像位置。家中的長輩們圍著木桌,在商量事情。那些兄弟朋友們則來回穿梭著,各司其職的忙活著。女人們三五成群,嘻嘻哈哈的說著話,不時地逗笑秦父秦母。孩子們跳來跳去,打著雪仗,等待著散喜糖。秦妍秦姿秦妙秦婷或蹲著或弓背或直腰或端抬在忙著刷盤子摞碗,以備婚宴使用。秦壽則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在眾人的指揮下,做著該做的每一個步驟。

  這天,所有的人都喜笑顏開,秦家的人,袁家的人,包括看熱鬧的街坊四鄰,唯獨秦壽麵無表情,臉色煞白。他是怎麼把袁萍抱上車的,怎麼舉行的拜堂儀式,怎麼給客人遞煙敬酒,就像做了一個長夢一樣,夢醒後全記不起來了。也許是出於絕望,也許是出於逃避,他只不過是選擇性失憶而已。這些都無所謂,因為婚禮的錄像可以提示他並證實這都是真實發生的一切。

  這是熱鬧非凡的一天。這是歡聲笑語的一天。這是筋疲力盡的一天。

  入夜,客人盡皆散去。滿眼儘是紅色裝飾的新房裡一片狼藉,混雜著飯菜的餘味和酒氣,讓秦壽隱隱作嘔。他推開臥室門,見袁萍靜靜地坐在床沿,似乎滿心期待。袁萍見他進來,開口正欲說話,他一個踉蹌趴到床上,呼呼裝睡。他趴了一夜,袁萍坐了一夜。

  一天,一星期,一個月,夜夜無話。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秦壽在蒙頭的假睡中似乎隱隱聽到了哭泣。哭聲不大,卻充滿了難以傾訴的哀怨。

  袁萍回了娘家,好幾天了都沒有回來。

  「秦壽,你給我過來。」秦父喊秦壽去了他房間,秦母也在。

  「秦壽,我的兒啊,你是個什麼東西啊!你竟然一個月都沒給你媳婦圓房!」秦母忍不住罵到。

  秦壽默不作聲。

  秦父不便作聲。

  「人家好好的姑娘,到咱家是守活寡來了嗎?你還是個人嗎?」

  秦壽依然默不作聲。

  秦父依然不便作聲。

  「你個兔崽子,龜兒子,」聽到此罵,秦父略一抬頭,張了張嘴又咽了下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咋想的,你想著別人有用嗎?不都是女人嗎?女人是幹什麼的,不就是生孩子過日子的嗎?跟誰還不一樣嗎?」

  秦壽心中微微顫動。

  秦父身軀紋絲不動。

  「既然你這麼不聽話,今天我就讓你斷了念想。」說著左手從衣兜里掏出一沓信,還有一個紙鶴,右手拿出打火機一下子點燃了。

  「媽……」秦壽帶著哭腔怒吼。

  「該……」秦父毫無同情之心。

  隨著那升騰的火焰,信和紙鶴很快化為灰燼。秦壽心中的怒火和那一絲幻想也化為灰燼。

  「秦壽,你給我聽著,你要再對袁萍這樣,今天我就把它喝了。」秦父終於忍不住爆發,從腰間抽出一瓶農藥,擰開瓶蓋,就像是打光子彈的戰士要拉響最後一顆手榴彈,準備與敵人做最後一搏。

  秦父的故技重施讓秦壽頗感無奈。在他父母強大的火力進攻之下,他又敗下陣來。

  秦壽在岳父袁大頭和岳母馬小腳的指責與謾罵聲中把袁萍接了回來。

  那天晚上,秦壽揣了一瓶白酒,獨自一個人跑到河邊。隆冬的月光悽慘的照向大地,加上呼嘯的北風,讓人感覺由內而外的冷。河面已經結冰,凍得像秦父的心一樣堅硬,往日的涓涓流水潛伏在冰層下暗流涌動。秦壽在冰面上來回走著,不時的用腳狠狠地踹擊一下。他走一陣喝一口酒,酒到喉嚨里的時候他感覺到的不是辛辣,而是一種說不出的腥苦。酒精催化著他的大腦在胡思亂想,他回想著過往,又遙望著以後,感覺未來像這黑夜一樣探不到盡頭,看不見曙光。逃避還是面對,這是擺在眼前最真實的問題,他該怎麼選擇?他在一遍遍的問著自己。

  也不知到了幾點,一瓶酒已被喝的磬盡,他對著酒瓶說了幾句話,像是在許願,然後把酒瓶拋向遠方。接著他自己又傻笑了幾聲,笑自己多麼愚蠢,冰層又怎麼會託運「漂流瓶」,送到他所期待的地方。然後他仰天咆哮了幾聲,踉蹌著向家裡走去。

  袁萍依然靜靜地坐在床沿。

  此時秦壽醉眼朦朧,他仿佛看到了淚漣漣的林冰,顯得嬌態百出,惹人心疼,一腔的壓抑好像找到了突破口,他一把抱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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