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
火車緩慢向前移動,咣當咣當,站台上人來人往,很快將那道藍色影子淹沒。
林三千幾乎是下意識離開座位,像陣風一樣飛快朝車尾跑去。
因為他的動作過□□速過於反常,坐對面的白圖南都看呆了。
這是她所熟悉的林教授能做出的事嗎???
「對不起,借過一下。」
「抱歉…」
林三千竭力避開過道上正搬行李的乘客,可當他好不容易跑到火車尾時,站台已經遠得看不清了。
綠皮車尾的玻璃門敞開著,兩個火車工作人員靠在咣咣搖晃的柵欄上吸菸,他們見慣不慣的看了眼急匆匆的林三千,讓了個位置繼續抽菸。
林三千扶著車尾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喘了會兒,火車在加速,風越來越大,額頭上的汗水不多久就被吹乾了。
他的理智也漸漸回籠。
剛才一瞬間的舉動和決定只是本能反應,林三千覺得這樣的自己有點兒沒出息。
旁邊的工作人員平日看慣了這種追車追站台戲碼,此刻朝林三千遞來一支煙:「小兄弟,看開點。」
林三千愣了一下,看到吸菸區的標識後,微笑著接過煙並對工作人員表示感謝。
車尾風大,火星閃了幾下就熄了,菸草燃燒的味道也很快被風吹散。
這是林三千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吸菸。
不多久,原本晴朗的天空烏雲密布,幾聲滾雷後稀稀落落的下起了雨。
雨水被風吹了進來,原本閒聊的兩個工作人員罵了一聲鬼天氣就回車廂了,林三千自己繼續待了會兒,直到鐵軌被雨淋得顏色變深,他才轉身回去。
他嗅了嗅自己,這會兒他身上已經沒什麼煙味了。
白圖南看著面色平靜、一坐下就開始仔仔細細擦眼鏡片的林三千,心中滿是不可思議,表面上裝作輕鬆的閒聊語氣問:「莫非…果果說的藍衣服小姐姐,就是你那位對象?」
「我不清楚…」林三千頓了頓,到底轉向蔡果說:「你看清他長什麼樣子了嗎?」
蔡果搖頭:「她戴著口罩,看不清臉,但她穿著藍色裙子和牛仔外套,個子很高很高,頭髮好像…這麼長。」
蔡果用手比了比肩膀的位置。
「稍等,我畫出來比較直觀。」
說著她很快拿出背包里的畫板和鉛筆,畫紙上沙沙作響。
蔡果動作很快,不到十分鐘就把剛才看到的藍裙子小姐姐大致輪廓畫了出來,她把素描遞給林三千:「大概是這樣的,不過當時站台上人太多了,她離我們的距離也不近,我不確定看得十分清楚。」
「嗯…我知道了,謝謝。」
林三千望向素描里裝扮熟悉、五官卻空白一片的「女生」,發了一會兒呆。
他的眼睛隱在反光的鏡片後,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撞衫的人多了去了,蔡果看到的不一定就是「藍」…
應該說,不可能是「藍」。
不存在的人怎麼可能出現在站台?
林三千這麼告訴自己。
白圖南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猜想蔡果看到的「小姐姐」大概率是林三千的失戀對象,雷厲風行的她立刻查了列車到站時刻表:「下一站是貢城,你要不在那兒下車再折返回來?貢城距離夏城只有一小時車程。」
林三千卻搖了搖頭:「不用了,不是他。」
毫不知情的白圖南皺眉:「你確定嗎?要真是的話…錯過了好可惜啊。」
「我確定,」林三千神色非常平靜,他把素描拿在手裡,朝蔡果溫和的笑了笑,「可以送我留個紀念嗎?」
蔡果:「當然可以。」
林三千將素描折起收好:「謝謝你的畫。」
*
三人在久讓市分道揚鑣,白圖南帶著蔡果回冬都,林三千則在久讓市多住一晚,次日飛往津城。
飛機落地時已是下午三點半,林三千從機場出來,林家的司機已經等在候機室。
在津城生活了四年,林三千仍舊不太適應這種被人服侍的生活方式,成年後他實現了經濟獨立,從來不問林夫人要生活費,林家給他打的錢他都統一存在一張卡里,從沒動過分毫。
好在他成年後,養父母尊重他所有的選擇和決定,林家和他維持著和睦且疏離的家庭關係。
下飛機後,林三千第一時間給林夫人去了電話。
「我等你一起吃晚飯。」
電話那端的林夫人語氣永遠平和優雅,所有情緒都被教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讓人聽不出她到底是開心還是不耐。
「嗯,我儘快回家。」
「路上注意安全。」
林三千每次抵達津城,都會讓司機拐到黎明大道的落日餐廳,買一份每日限量供應的拿破崙。
這家老牌餐廳不接受預定,更不能提供外賣服務,每次想要吃到他家的東西,都必須自行去店裡食用或打包,限量供應的點心一直很搶手,買不買得到全憑早起和運氣。
而落日餐廳的招牌拿破崙,是林夫人為數不多表示過喜歡的點心。
林三千趕到落日餐廳時,服務員很抱歉的告訴他,拿破崙早在中午就賣光了。
林三千為了不空手而歸,只能隨意又買了塊點心提手裡。
可當他回到林家,把包裝好的點心交到老管家於叔手上時,於叔疑惑的說:「少爺,您之前不是已經差人把蛋糕送回來了嗎?怎麼又買了一份?」
林三千動作微頓:「是不是弄錯了?我沒差人送過蛋糕。」
於叔低低的啊了一聲:「送貨單上沒寫名字,我以為是您。」
林三千心跳變了節奏:「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半小時之前,」於叔如實說,「我親自簽收的,地址沒錯,收貨人也寫著夫人。」
說著他還很周到的拿出送貨單遞給林三千:「我以為是少爺買好後有事情耽擱,轉交給外賣跑腿員送回來…」
送貨單上並沒有出現標誌性的「B」。
林三千鬆了口氣的同時,無可名狀的失落也隨之而來。
「把其中一份凍起來好了,這樣明天的點心也不用準備了。」林夫人的腳步聲自樓梯響起。
「好的,夫人。」
於叔拿著點心退下後,林夫人說:「或許是先生差人買來的,我回頭問問好了。」
說著她親自將餐桌上的花挪到茶几上。
林三千注意到這是一瓶開得正好的藍色繡球花,他記得林家以前從沒擺過繡球花。
「這是今天花店配送過來的,估計是換供應商了,配的花也和以往不一樣,倒是挺新鮮好看的,」林夫人拿起剪子將花枝上的枯葉剪掉,「我記得夏城很多這樣的花,一大片一大片非常漂亮。」
轉而她又望向林三千問:「夏城那邊一切都還好嗎?」
她知道林三千的生母葬在那兒。
林三千點頭,將遇到負責人柯媛的事、以及福利院現在已經翻修一新的事簡單說了說。
林夫人難得笑了笑:「之後的花期,我們一起去一趟吧,除了帶你回家那次…我還沒和你出過遠門呢。」
林三千有些意外,因為以前林夫人從來沒提過類似需求。
「再稍等會兒飯就好了,好像很久沒和你一起吃晚飯了。」
從落地窗漏進的夕陽光勾勒著林夫人修長的輪廓,今天的她似乎比往常放鬆許多。
和以往一樣享用完豐盛且沉默的晚餐,於叔端來飯後消食茶水。
「您上次在電話里說,這次有事情要和我商量?」
這件事一直擱在林三千心裡,畢竟這是林夫人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和他商量什麼事。
林夫人神色稍頓,將茶盞放回桌上,她望著林三千的眼睛說:「先生有位重要的生意夥伴,他女兒和你年齡差不多,我們想問問你的意思,你願意去見一見嗎?」
空氣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和大多數傳統家長不一樣,在林三千成年後,林夫人出於尊重很少干涉他的私生活。
林三千抬起眼皮,接住林夫人詢問的視線:「您希望我去的,對嗎?」
「從利益上考慮,是這樣的,這是女孩父親那邊的意思,」林夫人也直言不諱,「但我們會優先考慮你的感受。」
林三千沉默一瞬,問:「女孩的意思呢?」
「據我所知,女孩之前一直很反對這樣的見面安排,但這次卻很爽快的答應了她父親,並且還提出了一些請求。」
「請求?」林三千疑惑道。
林夫人:「對,她希望這次的會面安排在下周末冬都大學舉辦的夏至化妝舞會,你同意見面的話,還得麻煩你幫忙弄一張化妝舞會入場券。」
「嗯,我知道了。」林三千垂下眼皮,片刻笑了笑,「沒問題。」
他答應了見面。
偶爾,他也得為林家的利益考慮,況且見面並不代表什麼。
林夫人斟酌片刻,又說:「我們對你的感情生活了解不多,如果你有想要深入的對象的話,是不是也得了解對方的意思?」
她耐心的看向林三千,林三千隻是笑了笑:「很可惜,暫時還沒有這樣的對象出現。」
「我相信會出現的,」林夫人將落地燈的光線調暗,聲音永遠耐心溫和,「三千,現在你已經成年了,我會絕對尊重你的選擇,和對方見一面並不代表就要有所發展,選擇權和決定權會一直在你手上。」
林三千微笑著點頭:「我知道,就當去認識一位新朋友。」
等晚餐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於叔把拿破崙切分好端上來,林夫人擦掉嘴上的口紅開始細細享用。
這是林夫人對待自己喜歡的食物的習慣。
「對了,今晚你會留下住吧?」林夫人不是很了解林三千的工作安排,只記得他一向很忙的樣子,「我希望今晚你能留家裡。」
她從來沒對林三千說過這樣的話,語氣里似乎有點挽留的小心翼翼。
「嗯,這次我原本也打算在家多住兩三天,」林三千覺察到今晚林夫人情緒的異樣,遲疑片刻問道,「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林夫人望著窗戶上投映的燈光,隔了好一會兒,她聲音平靜:「今天,是我兩個孩子的忌日。」
林三千愣了兩秒,隨後放低聲音:「我很抱歉。」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兩人都不急著講話,這樣的沉默有點悲傷,但絕不會讓人如坐針氈。
「已經十七年了,」林夫人的語氣有些遺憾和懷念,「他們倆比你大幾個月。」
林三千沒言語,他知道夫人有話沒講完,而接下來的內容,需要對方給予足夠的耐心,夫人才能繼續下去。
「醫生說他們離開的時候其實沒有痛苦,」林夫人頓了頓,「在痛苦來臨之前,他們已經陷入昏迷,走得很迅速…也很平靜。」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三千,你想知道當年我為什麼選擇你嗎?」林夫人突然收回目光,看向林三千。
林三千接住夫人的視線:「如果您想要告訴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