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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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夫人無措的笑了笑。

  「當時,領養孩子是先生的提議,我知道他是擔心我的狀態,想用領養孩子分散我的注意力,幫助我恢復,」林夫人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似乎想要望向更遠的地方,「我同意了,一方面我怕因為拒絕,他反而更擔心我,一方面其實…那會兒的我對任何事都抱持無所謂的態度去接受。」

  「我想用這種無所謂,對抗外界的一切,因為當時的我認為,它對待我比對待別的任何人殘忍許多。」

  「我試圖通過無所謂和冷漠,降低它對我造成的傷害,不然我可能會瘋掉,好幾次我以為我真的要瘋掉了…」

  「三千,那會在夏城福利院,我看了你的所有資料,知道了你真實的家庭狀況。」

  林夫人回過頭看向他,這會兒她臉上毫不掩飾的愧疚和自責。

  林三千好像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了,但依舊耐心的等著。

  「是我當時太自私了,自以為是的認為你比一般孩子更能忍受…將來可能會擁有一個瘋子母親,」林夫人垂下視線,望著自己不知何時絞在一起的手,「我當時真的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瘋,甚至把它當做一種必然來接受…」

  選擇林三千,不僅僅是因為他在福利院各方面都表現得比普通小孩優秀,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當時的林夫人覺得小三千更能忍受瘋子。

  很令人難過的真相。

  「我甚至還想過…想過…」林夫人頓了頓,深吸了口氣才說得下去,「要是…你真和福利院的人說的那樣,遺傳了那個病,也能有人陪我一起不正常…讓我在這個家不那麼『獨一無二』…」

  「所以…」她抬眼,眼神里有點祈求的意味。

  林三千對上她的視線,臉上一直很平靜,聲音很輕:「但您還是熬過來了。」

  「三千,對不起。」

  林三千搖了搖頭:「我很感激您能選擇我。」

  「無論如何。」他發自內心的說。

  如果不是林夫人把他帶走的話,在那個年代的福利院,他不確定自己能活著長大。

  長久的沉默。

  「三千,謝謝你沒因為這個真相討厭我,」林夫人恢復了平日的安靜從容,「我也很慶幸選擇了你。」

  這一晚林夫人和林三千說了很多話,在她的記憶里,自己從沒和這個孩子好好溝通過,雖然現在再說彌補什麼已經晚了,但她確實能從自己的坦白、林三千對她坦白給予的回應中,獲得些微安慰。

  其實林三千想問一句,如果他真的像福利院所說的那樣,遺傳了母親的瘋病,在這個林家會被如何對待。

  但他到底沒有開口,畢竟有些疑問適合爛在自己肚子裡。

  說出來只會讓人困擾。

  這天夜晚,林三千回到少年時期一直住著的睡房,管家已經為他仔細打掃過,十分乾淨。

  因為小時候心理治療的緣故,這間房裡沒有任何鏡面,連窗玻璃都是磨砂質地的,即使站在窗邊湊近了看,也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輪廓。

  洗完澡後,林三千服下雙倍劑量的助眠藥躺在床上,不多久天花板就開始轉動。

  窗外淅淅瀝瀝的聲響不斷,興許是下雨了,他閉上眼睛,感覺身體變得混沌而輕,像一片泡沫漂浮在被雨點擊碎的水面上。

  很快,他沉入睡眠,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時天很晴朗,昨晚的雨水也被徹底蒸發了,空氣乾爽舒適。

  林三千預約了心理諮詢,早九點他已經抵達診所。

  短暫的對談彼此放鬆後,諮詢師試圖進入治療狀態。

  「可以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嗎?」

  諮詢師是個年輕的女性,她的目光柔和且堅定,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病患會毫無保留的信任對方。

  林三千喉頭滑了滑,可在「藍」這個音節發出之前,他又將嘴抿成一條直線。

  諮詢師也沒催促,只是耐心且信任的等著他整理好情緒再次開口。

  半晌。

  「抱歉。」

  林三千絞在一起的手指終於放鬆下來,他抬起眼看向諮詢師,「我好像沒做好準備。」

  他還是不願意把他的「藍」告訴別人,就好像說出來後所有的一切就真的不存在、變成他病症的幻覺了一樣。

  一瞬間,諮詢師對他的反應和決定有些意外,但職業素養讓她把自己的情緒藏好。

  她溫和的笑了笑:「沒關係,接下來我們可以嘗試催眠讓你更放鬆。」

  她讀出林三千臉上的猶豫,「當然,你也可以拒絕這個方案,我們也可以尋找你更樂意接受的治療方法。」

  「不用,那麻煩您為我進行催眠。」林三千一如往常笑了笑,剛才閃過的動搖已經消失不見。

  躺在柔軟治療椅上的林三千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他睜開眼時,四周漆黑一片,正對著他的地方放著一個大衣櫃。

  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催眠,也知道大衣櫃裡藏著什麼秘密。

  他從治療椅上下來,朝衣櫃走去。

  深吸了一口氣才拉開櫃門。

  藍抱著腿蜷縮在衣櫃裡,變成小孩子模樣。

  他仰著臉看向衣櫃外的林三千,裸露在外的皮膚傷痕累累,但腳踝上的鐵鎖鏈已經不見了。

  林三千也看著他,彼此在沉默中對視。

  「我在你潛意識裡是這個樣子的嗎?」

  藍仰著稚嫩的臉問他,「弱小又好欺負?」

  林三千率先移開目光,將視線放在藍手臂腳背的傷痕上:「不是弱小好欺負,是喜歡惡作劇、喜歡捉迷藏,是個讓人頭疼的小孩子。」

  他嘴上這麼說,到底是把小藍從柜子里抱了出來。

  小藍環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是個會蠱惑你做壞事的壞孩子,是嗎?」

  林三千沒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小藍蹭了蹭他的臉:「三千,你在怕我嗎?」

  林三千:「我不怕,我只是有些累了。」

  「…我想回到原來的生活。」

  小藍的眼睫毛撓得他脖子痒痒,他微微別過頭。

  可是懷裡的小藍很快掰過他的腦袋:「三千,那才不是屬於你的生活。」

  「……」

  「你其實一點也不想回去。」

  林三千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似乎不這麼用力繃著,他自己就會動搖一樣。

  「三千,不要欺騙自己的欲望。」

  「……」

  「你看到的和你想要的,都是真實的。」

  「騙人。」

  林三千終於繃不住,他感覺自己的眼睛有點熱,同時鼻子發酸。

  沒有來由、不受控制的委屈。

  他很少流眼淚,在母親去世、在福利院最難的日子、在林家最無所適從的時候他都沒流過眼淚。

  他害怕眼淚會換來別人廉價的同情。

  可這一刻,他好像控制不住這種人類的本能。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小藍傾身上前,細緻溫柔的舔掉他眼角的淚水。

  舌頭涼又軟,林三千身上一激靈。

  在過於真實的觸感中他的身體迅速墜落。

  墜落導致催眠失敗,林三千睜開眼睛。

  諮詢師不見了,整個治療室只有他一個人。

  林三千喘了會兒才稍微平復過來,睫毛上有流過眼淚的潮濕感,可他伸手揉了揉,臉上卻沒有眼淚殘留。

  就好像真被人舔乾淨了一樣……

  諮詢師呢?

  林三千揉了揉濕潤的眼睛,重新戴上眼鏡從治療椅上坐起,正好看到滿臉疑惑的諮詢師從診室前廳折回來。

  「林先生,你怎麼自己醒過來了…」諮詢師看到清醒過來的林三千,有些驚訝。

  雖然被催眠的患者可以憑自己意志醒來,但她的催眠治療正進入到最深層次的狀態,患者醒過來的概率很低,通常需要人為干預才能清醒,林三千這樣的情況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在催眠夢境裡突然墜落…就醒了過來。」林三千現在依舊有些暈乎乎。

  諮詢師重新坐下:「能描述一下,是什麼導致了墜落嗎?」

  林三千依舊沒講話,諮詢師知道他還未真的放下防備,改問道:「那可以告訴我,墜落前你的感受嗎?」

  林三千沉默了片刻:「當時,想離開。」

  諮詢師順著她的話,繼續耐心的問:「想離開是因為害怕嗎?」

  林三千淡淡的搖頭:「因為…擔心自己想要更多。」

  諮詢師微微怔了一下,但她很快掩蓋了自己的情緒,溫聲問:「你知道自己不能要,對嗎?」

  林三千點頭,隨後便不再往下說了。

  諮詢師接觸過許多患者,哭泣的、懺悔的、甚至發怒的,但沒見過林三千這樣的,所有情緒在爆發的瞬間突然平息,片刻隱匿得無聲無息。

  催眠不能重複進行,諮詢師只得放棄了現有資料方案,暫時先給林三千開了點鎮定藥物。

  她也對今天自己的失職同林三千道歉,剛才催眠過程中,治療室的門就一直砰砰砰的響,好像有哪個惡作劇的小孩在敲門一樣。

  為了治療能順利進行下去,她不得不暫時離開位置去查看,可門外什麼人都沒有,診所走廊空蕩蕩的,連助手都不知道去哪了。

  到底是誰在敲門?走錯的患者嗎?

  她想不明白。

  總之,這次治療很不順利。

  「林先生,如果您長期生活在冬都的話,我建議您在那邊找適合自己的心理諮詢師,如果有症狀加重的情況能及時診斷。」

  「我知道了,今天謝謝您。」

  *

  林三千每天按時服藥。

  鎮定藥讓他內心平和,助眠藥讓他擁有足夠的睡眠。

  在津城這三天,生活平穩安寧。

  興許是鎮定藥起了作用,他這幾天再沒有那種被注視的「錯覺」,也沒再收到什麼奇奇怪怪的快遞。

  生活好像真的瞬間回到了「藍」再次出現之前,死水般平靜。

  偶爾,林三千會拿出蔡果給他畫的站台藍裙子女生素描,安安靜靜的看十多分鐘又折好收起來。

  自從那晚的聊天后,林夫人的心結解開了,她在林三千面前,比以往十四年更像一位母親。

  在林三千寫課題之餘,她會試著和林三千共同完成一些日常家庭會做的事。

  一日三餐、下午茶、飯後的散步。

  林夫人發現這孩子的情緒淡得像白開水一樣,她甚至不知道他喜歡什麼食物又討厭什麼食物,她為自己過去的失職感到愧疚。

  林三千回復了夏至化妝舞會的邀請郵件,還另外申請了一張入場券,說是要帶朋友參加。

  林三千不知道,他答應參加舞會的決定已經令很多學生驚訝了,另外申請入場券的行為更是炸了鍋。

  知道這件事的學生開始好奇,林三千所說的朋友,是哪種朋友?

  好奇心提高了他們的工作效率,不到十分鐘,負責組織舞會的學生已經把入場券編號和二維碼郵件給林三千。

  入場券編號恰好是B621。

  林三千看了眼這串有些巧合的數字字母,發呆片刻,迅速收攏心神把入場券信息發給林先生生意夥伴的女兒。

  對方收到後回復了一連串感嘆號和感謝,林三千確認對方的目的是舞會而並非他,徹底鬆了口氣。

  夏至。621。

  是林三千的真實生日,但因為進福利院時負責登記信息的老師把他生日日期填錯了,並將錯就錯拒絕更改,林三千的生日強行變成了821。

  十多年過去,除了他埋在地下的母親外無人知道,林三千不喜歡過生日,也沒打算折騰更改。

  反正生日和日常沒什麼區別。

  他想起十多天前收到的那封信——

  「生日禮物會陸續送到,相信你會喜歡」

  現在他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卻發現所謂的禮物不過是自己「癔症」的產物。

  有點可笑又有點可悲。

  林三千訂了6月21號早上從津城飛往冬都的機票。

  前天晚上沒到十二點他就服藥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變成小孩子,正在上一堂繪畫課。

  他在紙上用鉛筆勾勒出藍的輪廓,可當他想給藍塗口紅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他最喜歡的藍色蠟筆。

  夢裡的林三千拿著他未完成的素描四處尋找,最後急得哭出來,像失去了最重要的夥伴一樣難過。

  第二天一大早,林宅的門鈴響了。

  是送快遞的小哥。

  「請問林三千先生在嗎?有一份您的快遞,麻煩簽收一下。」

  這會兒林三千正和林夫人用早飯,於叔簽收了快遞送過來,正用餐的兩人都有些意外。

  畢竟林三千從不把快遞往家裡寄。

  「朋友寄過來的嗎?還好送得早,再晚些你就去機場了。」林夫人說。

  林三千洗乾淨手接過快遞,他第一時間看向快遞單號。

  當看到寄件人姓名欄熟悉的字母「B」時,林三千腦袋嗡的一下,心臟瞬間變了節奏。

  他拆快遞的手有些發抖,還差點被切膠帶的刀片割傷手指。

  快遞被打開的瞬間,一支藍色蠟筆、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紙展現在眼前。。

  林三千小心翼翼展開信紙。

  和第一次收到「B」的信件一樣,信紙上畫著一幅素描。

  素描筆觸流暢細膩,出於同一個人之手。

  而素描上畫的,是那天在夏城的火車站台,林三千坐在車廂里猛然回頭的瞬間。

  素描左下方寫著兩行字——

  「生日快樂」

  「還有更大的生日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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