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孫衍之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耿皓買了一張機票,去歐洲旅遊。思兔sto55.com

  在再也沒辦法待在曾經兩人一同生活過的房子裡,他再也沒辦法使自己停留在一切熟悉的環境中。

  耿皓在歐洲遊玩了近三個月。在這80天中,他幾乎環遊了整個歐洲。

  從法國巴黎入境,自艾菲爾鐵塔逛街到香榭麗舍大街,參觀了聖母院、也拜訪了凱旋門。

  然後坐火車進入日內瓦,在瑞士最高的雪山上滑了一次雪,隨後進入義大利。

  義大利的男人熱情的嚇人。

  在米蘭的廣場前,他奔跑著驚起無數鴿群,然後頓住腳步仰天高喊,惹來一個棕發碧眼的青年一路糾纏。

  耿皓與他結伴去了佛羅倫斯,男人又一路追到羅馬。

  在許願池前,耿皓跟隨著人群投下硬幣時,棕發的青年問他許了什麼願望。

  那一刻,耿皓倏然愣住,他茫然的看著對方,搖了搖頭,竟發現自己好似一無所願。

  青年失望的離開,耿皓獨自來到了威尼斯。

  在威尼斯的流水上,他一個人包了整支貢多拉,仰躺著安靜的望著天空。

  他的生活,一無所有。

  離開威尼斯後,耿皓進入了奧地利。

  多瑙河安靜的流淌,千年如一日,在波光粼粼中映照出維也納的夜色與燈火。

  他沿著河又進入了布格拉。——傳說中的愛情之城。

  他站在查理大橋上,看著來來往往,一對對擁吻的戀人。耿皓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終於哆哆嗦嗦地給祁宏發了微信。

  他的兜里揣著一張紙條。那是祁宏離開以後,耿皓在寒冷的布拉格又一次穿上這件風衣時,才終於翻找到的紙條。

  那時他新買了鋼筆,在紙上試墨,寫了許多個祁宏的名字。老祁、祁宏,我喜歡你,祁宏。你喜歡我嗎?

  那時他把鋼筆推給祁宏,央求著他也寫些什麼,事後卻再也沒曾留心。

  ——愛你。兩個墨色的字,歪歪扭扭洇染在紙上。耿皓看見的一瞬間,就濕了眼眶。

  他曾經以為,有了愛,他好像就有了全部的生活。

  可他總是不願相信,祁宏愛他,就如同他從來不願意真正去看一看自己的生命中所擁有的一切。

  然而直到某一刻,當他失去了祁宏。

  他終於意識到,他仿佛像是在一無所有的生活中,失去了全部。

  老祁,回來吧,好嗎?我不能沒有你。

  耿皓髮出信息以後,便一直捧著手機,等待著回復,從日出等到日落。

  消息有如石沉大海,手機悄無聲息。

  午夜12點的時候,鐘聲敲響。。耿皓用紙條包裹住手機,一同扔進了河裡。

  布格拉,愛情之城,他的愛情已被淹沒。

  在那之後,耿皓在酒店頹廢了一個星期。

  他白天就在河邊坐著,看著來來往往的旅人,和寫生的油畫家。晚上就去酒吧里喝酒,聽著歌手唱著捷克語的布魯斯。

  他在酒吧遇到了一個挪威男人,兩人用蹩腳的英語交流,然後晚上一同回到了酒店。

  上床的時候,男人其實很溫柔,可耿皓還是感覺到了疼。

  那是從靈魂里泛出來的一種空虛而難捱的痛感,即使身體相依,仍舊寂寞的讓人發慌。

  第六天晚上,酒店的電話響了,耿皓的父親終於找到他。

  「聯繫不上你!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知不知道啊!」男人在耿皓接通電話的一剎那,劈頭蓋臉的罵道,聲音咆哮而嘶啞。

  耿皓紅著眼睛,叫了一聲爸。

  在他扔掉手機以後,便再也沒有更新過朋友圈,他沒有與任何人聯繫,仿佛徹底失聯。

  耿秋明百般輾轉,憑關係托人查到耿皓的出入境記錄,通過大使館才找到耿皓的酒店信息,終於撥通電話。

  這麼多年在北京,耿皓與父親嫌少聯繫。

  幾年前他更是因為部隊的事,而對耿秋明心裡怨恨。

  他總以為父親從來不曾關心過他,兩個人的關係始終冷冷淡淡、不遠不近。

  可是當他以為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遠在異國他鄉的這一刻,這一通電話,才仿佛一聲鐘鳴,讓耿皓忽然感受到了父親沉默的關懷與惦念。

  耿秋明氣急敗壞的訓斥著耿皓,耿皓頭一次沒有爭辯回嘴。

  片刻之後,耿秋明嘆了口氣,他的語調軟了下來,聲音疲憊:「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一點兒啊……」

  「對不起,爸……對不起。我、我只是想散散心。」耿皓抽了抽鼻子,輕聲的解釋。

  「傻崽子!你就是太軸了!究竟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兒?」耿秋明問道。

  耿皓不知如何訴說。

  父子兩人在電話中長久的沉默,半晌以後,耿秋明淺淺說道:「皓皓,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了的……」

  耿皓猜想,自己的父親,大概已經知道了什麼。

  「可是爸,我真的,真的好難過啊……我沒有想到會離開他會那麼難過,難受得快要活不下去了,爸,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他抖著聲音問。

  耿秋明沉默半晌,又一次嘆氣:「傻崽子。都會過去的。人這輩子,難得動心,爸爸明白。」

  「但是無論那個人是誰,他都也只是你生活和生命里的一部分罷了。」

  「我能給予你生命,但不能替你生活。沒有任何人能替你走完你自己人生的那條路……要知道,即使是再愛你的人,也會有顧及不到你的時候。生活與生命都是你自己的,你只能多愛自己一點兒……知道嗎?」

  耿皓「嗯」了一聲,他傻傻的點頭,又茫然的搖頭。

  他總以為自己活得肆意妄為,又無所顧忌,他總以為自己生活富足,仿佛那就是愛與意義。

  耿秋明說:「傻崽子,你要記著,無論你離開了誰,都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失去了自己。」

  「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爸爸永遠才是最愛你的男人!有什麼坎兒過不去的呢?離了誰活不了啊?」

  「你好好地愛自己多一點兒。你才能讓周圍的人放心,讓爸爸放心。你的日子不是僅僅圍繞著別人轉的,還有很多其他。失去了就失去了罷,無論你變成怎樣,爸爸永遠都愛你。」

  耿皓攥了攥拳頭,他突然升起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他問:「哪怕我會成為,你不希望那個模樣呢?你還愛我嗎?」

  電話那頭,耿秋明的氣息頓了頓。

  「你還能變成什麼樣啊?」男人氣道,「最沒出息的德行,我早就見過了!你再差,還能變成個什麼模樣?」

  耿皓咬牙說:「我是說……如果我變成一個同性戀。我一輩子都不會和一個女孩戀愛結婚。我永遠沒辦法像你期望的那樣……去過……大多數人的生活。」他小心翼翼的囁嚅,「爸,我就是喜歡男人,我這輩子,都沒辦法改了。」

  說出這句話以後,耿皓仿佛鬆了口氣。

  而耿秋明在電話里沉默許久,終於哼了一聲。他低聲罵道:「傻崽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都把男人帶回家裡住了,你以為我還不知道嗎?!」

  「爸爸不管你,是怕你……怕你怨我干涉你太多。」

  「無論是當初把你送進部隊,還是後來讓你留在北京……」

  「無論如何,爸爸都也只是希望你過的快樂、幸福。僅此而已……僅此而已啊……」

  耿秋明說完,沉沉嘆了口氣。

  耿皓閉上眼睛,從鼻子裡悶悶嗯了一聲,他用手捂著眼睛,抹掉眼角的水,頓了許久,破涕為笑。

  「爸,謝謝你。」他說。

  耿皓就這樣平平靜靜地出了櫃,一切波瀾不驚。

  生活並沒有想像的那麼糟,他也並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麼「不被愛著」。

  在很小的時候,孩子通過父母的表情與行為去判斷自己的價值。

  而成年以後,脆弱的人則不斷從他人身上索取認同與肯定。

  耿秋明的這通電話,開始讓耿皓漸漸意識到:曾經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總是固執的相信自己所以為的真相,而又究竟錯失了多少……

  離開布拉格,進入德國慕尼黑的時候,孫衍之來看他了。

  德國也算是孫衍之的半個老家——他17歲出國,在德國待了5年,畢業以後回國創業,做的跨境貿易也與德國密不可分。

  他陪著耿皓在德國幾大城市之間轉了轉,最後帶著男孩兒參觀了自己的大學。德國學校學風嚴謹,學術氛圍濃厚,而耿皓也是那時,動了再一次回到校園的年頭。

  他還記得自己剛和祁宏在一起的時候,祁宏總是對他的高中學歷有些不滿。男人偶爾會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勢,嘮嘮叨叨地勸著:你去考個自考吧?要不報個成考啊?

  當兵不是還有成考加分嘛?你考一個唄,我給你打電話諮詢諮詢,你回頭趕緊去報個名,別一天到晚的老拖著啊!

  耿皓那時心裡覺得不耐煩,大多敷衍著應付過去。

  可是直到後來求職碰壁,乃至現如今兩個人分開了以後,他才逐漸意識到自己曾經的荒廢度日。

  他想對男人說,我聽話,又準備去學習了,如果你知道了,會開心嗎?

  如果我以後學出來,學歷比你還高了,你會不會更嫌棄我?

  耿皓想了很多種祁宏的反應。可也不過都是蒼白的想像而已。祁宏已經從他的生命里離開。

  耿皓辦了英國簽證,進入一所排名不前不後的學校學習。

  他高中在美國讀書,因為出國的早,又頗有語言天賦,這麼多年,總算英語還沒有忘。

  突擊了一個月的雅思,破天荒考到了一個7分的高分,加上中介機構的操作,耿皓很輕易就被學校錄取。他申請的是top-up項目,讀一年就能拿到本科學位,接著可以申請碩士,耿皓聽從父親的意見,選了商科。

  校園的環境,要比社會上單純許多。再一次回到校園,讓耿皓仿佛曆經了一次新生。

  他開始感激那些年當兵的經歷,如果不是吃過那些苦,現在他一定堅持不下。

  耿皓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一種高三臨考生的狀態,天天通宵徹夜的看書補課,沒日沒夜的趕作業。

  他落下的基礎太多了,距離他離開學校已經整整四年,大學的課程讀起來異常吃力。

  可是每一次耿皓想要放棄的時候,他會想起祁宏。他想,許多年前,年輕的老祁從一個偏遠的小縣城裡,究竟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與毅力考到北京,在這座城市裡紮根?

  若非如此,他們不會相遇。

  祁宏年輕的時候,過的太辛苦。縱然是言辭間流露的一二,輕描淡寫而漫不經心,卻也讓如今的耿皓,回想起來的時候,感受到細微的心疼。

  他想,是不是同樣的經歷,多少能夠讓我,稍稍的貼近你一些?

  英國的考試很難,70分以上就能拿到A,不過大多數時候,學生們都是在為了50分的及格線而掙扎。top-up班裡大多都是中國人,耿皓也漸漸多了些朋友。

  周圍的人,有人來自很好的家庭,也有人父母只不過是工薪階層。可是無論家庭背景如何,大家聚集在一起,彼此之間的交流,課業成為了主題。沒有那市儈、也並不複雜。

  而這其中,耿皓因為英語很好,格外受到追捧。

  他的畢業論文,選了最難的題目。也許是因為入校時的高分,加上流利的口語與帥氣的長相,老師總歸對男孩兒有多了幾分偏愛與期待。

  但是耿皓錯估了論文的難度,以至於在截止日期的前一個月里,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那一個月,他瘋了似,每天只睡上5個小時,熬夜看文獻、財務報表、作經濟分析。

  緊趕慢趕,終於在死線的前一天交上了論文。

  那天他回到宿舍,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被鬧鈴吵醒的時候,才突然驚醒,自己還要在全班面前做畢業答辯。

  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一路狂奔到教室。小階梯教室里,導師和學生都已經正襟危坐的等著他。

  耿浩站在教室前面,登台的一瞬間,突然感覺到了強烈的羞恥感。他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拖鞋,又側頭瞟一眼從光滑的玻璃上倒映出的憔悴面容。他意識到身上這件被當做睡衣,早已經睡得皺皺巴巴的T恤衫,竟然還是以前老祁在超市里買的打折貨,他因為嫌棄太醜,所以故意藏在了箱子裡不願意讓他穿。

  他的臉漲得通紅,侷促又不安。前排的老師溫柔的看著他,鼓勵似的點點頭。耿皓咬咬牙,拿出了一種大無畏似的氣勢,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緩緩開始了答辯。

  那場報告,他做得非常優秀。老師提了許多刁鑽古怪的問題,耿皓沉著冷靜的作答。他在一眾中國學生里脫穎而出,最終竟然拿到了全班唯一一個Distinction學位。

  成就也會讓一個人成熟。

  或許也就是從那時開始,耿皓終於從所有虛榮的追捧之外,找到了另外一份自信。

  他開始不再將自己的人生價值感,建立在金錢、旁人的簇擁、或者是「被愛」之上。

  他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用依附、無須攀比,他有著獨立的思考與見解,並能憑藉此獲得尊重。

  又或者說,某種程度上,在這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中,耿皓終於開始找到「自我」。

  本科top-up的學校,在整個英國不算靠前。但耿皓還是憑著Distinction的學位,在第二年申請到了一所不錯的碩士學校。

  學校位於英國第二大繁華城市。漫長的假期之後,他又開始了新的忙碌。

  碩士的課程相比本科要輕鬆許多,他有了大把的空閒時間。

  一次逛商場的時候,他被正在打工同學叫住,請求他試吃零食,耿皓因此發現了正在招聘的小店。

  他開始試著不依靠父親的經濟支持,他多了一份兼職打工,在商場裡賣堅果。

  某一天,在檢查貨品的時候,他挨個確認著貨品的數量,順便熟悉堅果的單詞。

  almond,杏仁,cashew,腰果,pistachio,開心果……

  耿皓突然想起來,其實老祁是很喜歡吃開心果的。

  男人總跟個小孩一樣,吃個開心果,就能樂得不行。

  他對耿皓說,小時候父母騙他,開心果之所以叫開心果,是因為吃了會讓人開心。

  他每次會從袋子裡倒出五個,放在手心裡,三個分給耿皓,剩下兩個留給自己。吃完左手第一個,再吃右手第二個。

  很久以前,耿皓不懂。他不懂老祁的這份珍重的愛意。他總是天真的覺得,開心果嘛,吃完了手上的,袋子裡還有那麼多。吃完了袋子裡的,還可以再去超市買。

  或許年輕人的眼裡,他們似乎總覺得,什麼都應該是無窮無盡的。物質無窮無盡、時間是無窮無盡的,未來的生命無窮無盡,好像連愛也應該無窮無盡。

  他們以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肆意的揮霍浪費。因為好像沒有什麼,不可以重來。

  店裡的開心果,有一部分可以試吃。耿皓順便捻起一個,放進了嘴裡。

  他含著,細細的咀嚼,然後突然就笑起來,好像真的變得開心了一樣,真神奇。

  他好像在無窮無盡的回憶里,終於偷到了一星半點的甜蜜……

  那一年年中,孫衍之來看他了。

  其實在耿皓剛到英國的一段時間裡,孫衍之來過許多次。他們出去喝些酒,吃吃飯,保持著不遠不近的朋友關係。再後來,大概是看到耿皓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孫衍之便也逐漸來的少了。

  這一次孫衍之過來的時候,耿皓騙他說,自己交了一個男朋友。

  其實曾經真的有一瞬間,耿皓在想自己要不要答應孫衍之。

  只不過距離與心態,讓他選擇不再進入到一段穩定的關係里。

  「男朋友?」孫衍之看到耿皓展示的照片,對此竟是毫不驚訝。

  「你也是該交個男朋友了?對方是你同學?今天怎麼沒帶出來?」

  耿皓搖了搖有說:「他平時可課業比較忙。」

  孫衍之笑了笑,體諒道:「沒關係,以後總有機會見的,看起來人不錯。」

  「我以為你會生氣呢。」耿皓說,「你會像當初拆散我和老祁一樣,字裡行間的貶低著對方不好。」

  孫衍之失笑搖頭:「你怎麼總要把我想的這麼壞,我不過是真的想保護你罷了。」

  「保護?」耿皓頗有深意的笑,「那為什麼,你就能斷定,這個人不會像祁宏一樣傷害我呢?」

  暗色的燈光下,孫衍之用手指點著桌面笑道:「這個男孩兒看起來條件不錯啊,我覺得配你很合適。你可以不接受我,我只不過希望你好,你怎麼總不信?」

  耿皓捏著杯子嗤笑道:「你真的希望我好嗎?那為什麼我告訴你,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選擇419而不是尋找穩定關係的時候,你從不阻止?」

  孫衍之抿了抿嘴唇,有些生氣:「我應該阻止嗎?我有什麼立場阻止?皓皓,我不是你男朋友,我難道還要去限制你的生理需要不成?」

  耿皓垂下眼睛,平靜說道:「別說的好像我關心的樣子,那只是因為,在你眼裡,你根本不想見到我和誰交往吧?只要不交往,隨便怎麼亂也無所謂。」

  孫衍之無奈嘆氣:「如果是這樣,你今天給我看這張照片,我就不會是現在這種反應了。」

  耿皓搖了搖頭,「那是因為,你知道,我根本不愛他。」

  孫衍之的呼吸瞬間頓住了。

  他焦躁而略有氣憤:「你還是忘不了祁宏嗎?那個男人到底有什麼好,你現在的男朋友不如他嗎?耿皓,在我看來,這個男孩兒無論從任何方面都要比祁宏強多了。」

  他抬起眼睛直視孫衍之:「大概在你眼裡,人都是要被貼上標籤的罷!貴些的擺在顯眼處,不那麼精緻的,或合該給扔進垃圾桶里?樣貌、金錢、學歷,就是你衡量人的全部標準了,所以我就應該喜歡一個『被貼著精貴標籤』的人,而不是一個真正愛我的人?其實從這點來說,祁宏確實要比你強多了。」

  孫衍之無語搖頭:「我怎麼可能勢力到那個程度,你何必要處處拿他來和我比?」

  耿皓捏著拳頭:「不拿你來比,怎麼能突顯祁宏的好?」

  那還是曾經他與孫衍之在德國出遊時發生的一件小事。

  他們吃過晚飯以後,在街道旁散步,街角有一名抱著狗的流浪人,正裹著厚厚的攤子睡覺,腳邊上放了一個盒子,裡面散落著一些零錢和硬幣。

  耿皓地腳步頓了幾秒,他翻找錢包,卻發現身上最低額度的零錢,是一張50歐元的面額。

  他下意識的看向孫衍之,而男人卻露出些不贊同與厭惡的神情。

  「走吧,你給他們錢也只不過是助長這些蛀蟲罷了。你知道這些難民幹得出什麼事?」

  耿皓不願在這些問題上同他爭論。他進了路旁的便利店,說著「我買包煙」,然後順便挑了些餅乾與零食。

  出來的時候,他將食物和零錢一併放在了流浪漢腳邊。

  那時,孫衍之正在不遠處低頭打電話,耿皓朝他走了幾步,本來在沉睡的男人和狗,醒了過來。流浪漢對著耿皓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而那隻狗猶豫了幾秒,在主人的授意下,走到耿皓腳邊,低頭輕輕蹭了蹭他。

  孫衍之掛上電話的一秒,大約是未曾留神發生的一切,他被狗嚇了一跳,很大聲的罵了句什麼,然後粗暴的將狗踢開。

  流浪漢臉上露出憤怒的神情,怒斥了兩句,孫衍之居高臨下地說了幾句德語,男人隨之失落的抱著狗,不再出聲。

  那時耿皓想起很久之前,他和祁宏一次最莫名其妙的爭吵。

  那天晚上,他在祁宏家過夜,半夜的時候的餓了,兩個人穿上衣服去24小時的麥當勞吃夜宵。

  凌晨的快餐店裡,幾乎是所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聚集的「家」,耿皓不願意在店裡吃東西,買了兩份套餐便打包離開。

  走到半路的時候,他餓得不行,隨即拆了一個漢堡啃,可是只吃了兩口,便發現味道有些難以下咽,於是便要仍在路旁的垃圾桶里,再去隔壁的肯德基重新買一份。

  你扔了幹嘛?你給我,我拿過去給那些人啊!這一整份套餐都沒動,也太浪費了,我拿回去也要不了多少時間,你就非得扔了不可嗎?

  耿皓堅持著說算了。

  耿皓總是想著祁宏第二天還要上班,男人半夜起床陪他出門,已經讓耿皓過意不去,他不想祁宏再跑一趟,才不願讓他回去。

  而這句算了,卻招來祁宏幾乎一整晚的數落和念叨,說他浪費、又沒同情心,耿皓總覺得自己實在委屈。

  生活幸運的人,大抵看不到人間疾苦。

  所以耿皓無法理解祁宏那些固執的堅持。

  他甚至無法透過祁宏近乎偏執的執拗,去看到一個男人歷經苦難過後,不忘初心的那份善良與堅強。

  他想為什麼以前他會覺得,祁宏竟然無一處比不上孫衍之呢。

  男人善良、正直、又樸重。

  雖然偶爾脾氣不好,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溫柔、耐心、而體貼。

  他平凡而沉穩,認認真真的生活,勤勤懇懇的工作。

  更重要的是,祁宏始終在用他的方式愛著耿皓。

  這個男人,或許不能把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拿給他。

  可是他卻已經把所有他所擁有的最好,都給了耿皓。

  耿皓想,所有的這一切,讓他有什麼理由不愛祁宏呢?

  再或者,對於耿皓來說,他愛上祁宏,又真的,是否需要什麼理由呢?

  他想起孫衍之曾經的一個比喻。

  「你說喜歡就像是一場感冒。早晚有一天,總歸會消失的。」

  「再喜歡的東西,久了也會因為過時而厭棄。」

  「可是我覺得,可是愛不一樣啊。」

  「孫衍之,你真的愛過什麼東西嗎?不是喜歡的一件又一件收藏品,而是真正熱愛的一項事物。」

  「音樂?藝術?攝影?或者你熱愛的,也許是收藏本身?」

  「愛和喜歡是不一樣的,當你真正愛著什麼的時候,你會為它奉獻、恆久的迷戀,他們不隨著時間推移而減淡,反而歷久彌堅。」

  「如果喜歡就想感冒,那麼愛情一定是癌症。」

  「因為它會伴你至死,孫衍之。真正的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啊,你這輩子都忘不了的。」

  耿皓看著孫衍之問:「所以,你真的愛過誰嗎?」

  孫衍之看著耿皓。

  他頭一次發現,眼前男孩兒的模樣,開始在眼睛裡變的模糊。他與自己記憶里那個人,原來真的一點兒也不想。

  孫衍之想,自己其實是愛過一個人的。

  不是耿皓,那個人叫高珩。

  孫衍之曾經有一個戀人,是他的高中同學。名叫高珩。

  那時,兩個人都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孫衍之比高珩高一屆。每一年期中或者期末,他們都牢牢占據各自年級排名的榜首。

  高中時期的戀愛,總是伴隨著許多辛酸與甜蜜。兩人自然而然的彼此吸引、相互靠近,試探著對方的心思,在意每一個交匯的眼神,曖昧著,直到磕磕碰碰的成為戀人。

  熱戀的時候,世界的一切都變得美好。避開旁人的視線,在課後的操場上偷偷拉手、接吻,哪怕僅僅是用著同一副耳機,一起聽著磁帶里的歌曲,都讓人覺得是一種莫大的快樂。

  然而青春期的萌動,不免總是伴隨著性的驅使。男孩子出於好奇,又無法抵擋快感的誘惑,衝動永遠優於理性。

  孫衍之高三那一年,一次意外,讓學校老師撞破了兩人關係。那時他們正躲在廁所,不小心弄出了聲響,高珩的衣服已經凌亂。

  所有一切被公諸於眾。同性戀、玻璃、精神變態等等的標籤,被貼在了兩人身上。生活驟然間天翻地覆。倉促之下,孫衍之被父親強硬的送去了德國留學。

  在他出國的那一年,網際網路還沒有興起,家用電腦遠沒有普及,連騰訊也才剛剛從OICQ改名。

  孫衍之於是也與高珩徹底失去了聯繫。

  六年間,他無數次的寫信,利用假期偷偷跑回國,始終一無所獲。

  六年以後,孫衍之學成歸國,開始創業。經濟上的獨立,讓他終於有勇氣脫離家庭的束縛,他有了自己的人脈,利用所有可利用的資源,動用關係,終於找到高珩。

  原來高三那年,高珩因為同性戀的身份,被全校的學生歧視欺凌。

  曾經的天之驕子,一落成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老鼠、害蟲、病毒之源。

  書包被扔掉,在廁所里被潑污水,課間人讓人脫了褲子驅趕到操場上示眾。老師的漠視,更鼓舞了同學們的嘲落與嬉笑。未成年人的天真與惡毒,以一種人性所無法解釋的方式,悄然綻開。

  高珩的成績一落千丈,他高考落榜,最終選擇了進入部隊這樣一條路。

  部隊裡,長相白皙清秀的男孩兒,一開始處處遭到白眼,但是高珩向來是個要強爭氣的人,他經過了最初的低潮期之後,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驕傲,他一步步往上爬,最終憑藉出色的頭腦,很快便成為了營隊裡重點培養的尖子兵,直到入選了特種部隊。

  六年後,孫衍之又一次出現,百般周折找到了高珩。

  ——再給我一次機會,高珩。我終於可以擺脫自己的家庭了。

  你聽著,當初被送到國外,我沒有一絲一毫的自願,和一星半點的反抗能力。我不知道……不知道後來會發生那麼多事情。我真的後悔,我真的難過。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有能力,我可以保護你了!我事業很成功,大學的時候我就一直在為我們的未來規劃,我已經賺到了第一個一千萬,一千萬啊!那麼多錢,我們幹什麼都行了!我們甚至可以去支持同性戀的國家結婚!

  ——只要你還願意給我一個機會!我願意盡我一切去補償你。

  孫衍之的出現,打破了高珩原有的生活。當初的不好而別,讓高珩此生都不準備原諒孫衍之。可即使經歷過那麼多,他卻悲哀的發現自己仍然會為孫衍之心動。

  長達三年的時間裡,孫衍之鍥而不捨的挽回。高珩的部隊鄰近邊境,地處苦寒且條件惡劣,孫衍之的事業剛剛起步,他兩地來回奔波,有時候就為了看高珩一眼,能夠連著三四天徹夜不眠的忙碌。

  那樣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男人,跟著高珩一起在邊境住,一住就是半個月,從來沒喊過苦。冬天的時候,手上腳上都生了凍瘡,還會每天晚上走一公里,替高珩去打水。

  他總說:我不能白讓你叫我一聲哥啊。

  兩年以後,高珩終於妥協,他跟孫衍之說:哥,我和你回去,我們好好的,這輩子就在一起了。

  那時,孫衍之真的高興壞了。他說:好。我們好好的,在一起。這輩子你別想離開我。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我有。

  他們約定,孫衍之先回到北京,為兩個人今後的生活做準備。而高珩則開始申請退伍。

  孫衍之接受了公司上市的決定,賣了一部分公司的股份。在北京買了車和房子,把戶口遷了出來,並在父母面前出了櫃。

  他說:我這輩子就和高珩在一起。你們要麼就接受他,要麼就當沒我這個兒子。不過即使斷絕了親子關係,我也還是會和他一塊兒。

  他與家裡大吵一架,徹底鬧翻。父親在他的事業上處處作梗,孫衍之忙的焦頭爛額,而另外一邊,他卻還在幫高珩謀劃著名退伍後的出路。

  部隊有許多限制,邊境處,信號也受限。高珩時長因為任務中而與外界斷絕聯繫。孫衍之一直在北京等著高珩。

  直到半年以後,約定的時日過去,孫衍之忍不住去部隊尋找高珩。然而命運弄人,等待他的確實高珩受傷的噩耗。他為了提前退伍,申請了一次特別任務,在那次任務中,他不幸被炸彈炸傷,一隻眼睛瞎了,一邊耳朵聾了,連半條腿都被迫截肢。

  高珩申請退役,離開軍隊,他拒絕了安置,僅僅只是領取一次性的傷殘費,便徹底離開,從此失去蹤跡。

  如今距離他最後一次見到高珩,已經過去了將近八年。

  孫衍之已經想不太起來,高珩剛走的那幾年,他是怎麼度過的。

  他曾經患上過嚴重的PTSD,見不了一點兒血。他的房間裡不允許有任何尖銳物品,他時常出現幻覺。有時是爆炸的幻聽,有時是一片血紅的幻視,他的眼前來來回回都是高珩受傷以後的那張照片。他時長夢見高珩帶著半身的血肉模糊,出現在他床前,咧開嘴笑著說,哥,我和你回去……

  公司里的事情一大堆,一千多名員工在為他賣命,孫衍之不能隨隨便便就不負責任的離開。那一陣子他幾乎變成了工作狂,整整兩年吃住都在公司,他的人格甚至也在那幾年發生了變化。變的更擅長偽裝,更加的偏執,且情感隔離。

  當孫衍之第一眼見到耿皓的時候,他幾乎恍惚。

  耿皓與高珩的長相,太相似了,甚至連當兵過後,渾身上下的氣質都如出一轍。

  可能,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孫衍之第一次見到耿皓的時候,便對耿皓產生了一股強烈的移情。

  那種移情,讓他毫不猶豫的幫助耿皓,不由自主的接近耿皓。他從不掩飾自己對耿皓的好感,可是卻又不肯真的投入。

  與此同時,那種移情又伴隨著許多早已經扭曲的投射。

  他無法接受耿皓與祁宏幸福的在一起,他憎恨祁宏在這段關係里的懦弱。他既看不起祁宏,又嫉妒他占有耿皓,他不斷的貶低祁宏,仿佛在藉此懲罰著耿皓。

  他不遺餘力的想要拆散他們。他總是固執的相信,耿皓的父親一定不會接受這段關係,他似乎執著的認為無論是祁宏還是耿秋明,他們一定會傷害耿皓。就如同曾經,被傷害的高珩,又或者是孫衍之不幸的自己……

  你真的愛過誰嗎?

  耿皓如今的這句話,仿佛是一把誅心的刀。

  高珩啊。孫衍之想。他當然愛過一個人,那麼刻骨的深愛過。

  可是如果愛他,為什麼後來不去找他?

  是真的找不到了,還是害怕——害怕找到了以後,無法接受那樣的戀人,一個人瞎了眼、聾了耳、瘸了腿,半身殘疾的男人。

  你不敢面對他,你害怕自己愛上他,還是害怕自己無法繼續去愛那樣的他。

  孫衍之找不到答案。

  可是至少這一刻,他卻突然有一瞬間明悟。

  無論愛或者不愛,高珩都已經成為了長在他心上的那一顆惡瘤。既割不掉,好不了。

  那是他的癌症,致死相隨。

  那天之後,耿皓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孫衍之。

  「我以後不會再來找你了。」他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向耿皓辭行,離開了英國。

  耿皓把孫衍之送到機場,刪除了手機里所謂「男朋友」的照片,返回學校。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