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另一個箱子裡的你
嘀，嘀，嘀……
某種熟悉的聲音十分規律地響著，就像是給人的心跳打著拍子。思兔閱讀sto55.com
朱小八感覺自己的心跳好像真的要跟這個聲音同步了。
我是躺了有多久？
明明能感覺到自己在醫院，但好像鼻端的消毒水味讓她習以為常，竟不覺得難聞了。
她想要睜眼，卻發現這個動作陌生得好像很久沒試過，眼皮似是生鏽的機械，啟動異常艱難。
好一會兒，她的眼睛終於打開了一個縫。
啊，好刺眼。
眼皮迅速合上，她強迫自己睜眼，卻不想立刻控制不住地熱淚盈眶。
這陽光就像她久別重逢的愛人。
慢慢地，她適應了光線，看清了眼前的場景—
她在一個巨大的透明罩內，四周除了金屬儀器，全是潔白的牆和瓷磚，沒有任何瑕疵和生氣，唯獨她正上方一片透明的屋頂灑下的陽光讓她有種活著的感覺。
她發現自己全身插滿了管子。
什麼情況？
白悟能，白悟能在哪？
朱小八動了動手指頭，下一刻，儀器發出紅光，一聲嘹亮的鳴笛響起。
怎麼回事？
病房的大門自動打開，幾個穿著纖塵不染的白色隔離服的人走了進來。
他們步履匆匆，似乎十分焦急，全部都圍在她的病床邊，透明罩外。
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臉，但從他們的眼神里，朱小八能感受到他們的激動和驚喜。
一雙雙眼睛竟然都閃著點點淚光。
「你……你們怎麼了？」
朱小八感覺自己的喉嚨也像是廢置了好久一般，發出的聲音竟有些陌生乾澀。
「她醒了！朱教授的女兒醒了！」
他們都歡呼起來。
朱小八猛然想起爸爸，想起媽媽，想起那些殘忍的歹徒……
朱小八掙紮起來，大力敲著那層玻璃罩：「這是哪兒？快放我出去！我要見白悟能，白悟能在哪？」
她開始呼喚白悟能的名字。
幾個穿著隔離服的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問：「白悟能是誰？」
「白悟能是玉兔……」朱小八止住了話，猶疑地看著他們，總覺得自己跟他們說了他們也不知道。
哎？等一下，他們剛剛說的是「朱教授的女兒醒了」，那我現在還是朱小八嗎？
朱小八摸著自己的臉。
那白悟能……
玻璃罩外的人們面面相覷，剛剛問話的人走到朱小八面前：「你累了，睡會兒吧。」
話音剛落，他按下了一個按鈕。
朱小八立刻感到脖子後面的管子裡，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流入體內，力氣卻被抽走，整個人變得疲倦，漸漸失去意識……
朱小八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個帶著絲絲甜味的床上，滿屋子都是親切可愛的少女氣息。
粉色的床單，藍底的星空牆紙，牆紙上布滿了糖果般繽紛多彩的星球。
跟她小時候的房間一模一樣。
朱小八突然就酸了鼻子，想起童年的種種。
當目光移到床邊的桌子上時，似有什麼瞬間擊中心房，她搖晃著起身，手顫抖著抓住了那片薄得像紙一般的塑料。
這，是爸爸送她的最後一個禮物—豬八戒面具。
朱小八幾乎不敢用力，面具薄薄的塑料本就脆弱，放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仿佛一捏就碎。
面具上的色彩依舊亮麗清晰，上面滑稽憨笑的豬八戒模樣栩栩如生，可見保管得非常好。
吧嗒。
一滴淚珠落到了面具上，朱小八趕緊用袖子輕輕地擦去，生怕弄壞了這豬八戒的臉。
叩叩。
突然有人敲門。
朱小八抹了抹眼淚，走到門前，猶豫了好一會兒—這個家裡，還會有誰來敲她的門？白悟能嗎？
她深吸了口氣，打開了門。
只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白髮蒼蒼的老人。
老人有著跟記憶里的父親一樣的金絲眼鏡，眼鏡下一雙同樣憔悴的眼睛，眼神卻似潺潺溪水般溫柔明亮，魚尾紋就像是那溪水的分流，帶著隱約的笑意。
只是，父親臉上的溝壑沒那麼多，也沒那麼深。
他太老了。
而且，我爸已經死了。朱小八對自己說道。
但她早已滿面淚水，手抖得像篩子，用小心翼翼地語氣問老人：「你是？」
只見那個老人動了動皺巴巴的唇—
「我的小八戒，我是你爸爸啊。」
朱小八渾身一震，腿一軟跪了下來，抱住老人大哭。
「爸—」
即使她一時難以接受記憶里明明喪命於歹徒槍下的爸爸突然出現，還變得這麼老了，她現在也要不顧一切地相信這是真的，哪怕一秒也好。
至少這一秒，她還是個擁有爸爸的孩子。
朱爸爸瘦弱的身子像是燒乾的柴火，似乎風一吹就要散成灰。
他老淚縱橫，枯槁的手還很溫暖，輕輕地撫摸著朱小八的頭，一如當年。
「寶貝，你睡了好久啊，爸爸等著等著就老了。」
朱小八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老人的雙眼，幡然醒悟，他，就是爸爸！
眼睛是不會撒謊的，所有的情感，一覽無餘。
一陣陣酸楚悲痛冒上心頭，朱小八緊緊地握住爸爸的手，生怕這真的是一場夢。
「你是我爸爸，你是我爸爸……」她夢囈一般重複著。
朱爸爸微微笑著，輕輕地擦去女兒的淚：「爸爸生怕自己來不及等你醒來就……」
「不會的！」
朱小八大聲喝止。
朱小八把頭枕在了朱爸爸的腿上，就像小時候一樣。
她看到了牆上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爸爸，媽媽呢？」
朱小八感到朱爸爸的身子一顫，聲音倒是無風無波：「你媽，三年前去世了。」
朱小八咬住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等了她這麼多年的父親都沒哭，她怎麼可以哭？
自己這些年躺在病床上，到現在才醒，爸媽是多麼孤獨啊，而媽媽守候一輩子，都沒等到她醒來……
朱爸爸知道朱小八難過，摸了摸她的頭。
「可是爸爸，我這些年都在睡覺嗎？那白悟能……都是一場夢嗎？我記得歹徒對你們都開了槍，為什麼……」
朱爸爸沉默了一會兒，望著女兒殷切緊張的目光，終是嘆了聲：「寶貝，你還記得爸爸行李箱裡的儀器嗎？」
爸爸行李箱裡的儀器？
朱小八一怔，記憶里有什麼一直存在卻隱藏的東西逐漸浮出水面……
腦海里，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湧來—
「爸爸，你已經好久沒回家了。」
「是啊，對不起。」
「我還以為爸爸去西天取經了呢。」
「怎麼會？如果爸爸去西天取經也不會拋下我的小八戒啊。」
「哼，不要叫我八戒！我是孫悟空！你不知道小朋友們都叫我豬八戒……」
「豬八戒多可愛啊！」
……
「爸爸，師徒四人你想變成哪個啊？」
「嗯……孫悟空。」
「哼！為什麼啊？」
「因為孫悟空會保護豬八戒啊。」
……
「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大箱子，時間就像是一把刀，把大箱子切成小箱子，再把小箱子切成小小箱子，一直這樣不知疲倦地切下去……每個小箱子裡都有爸爸和寶貝，但都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哇，太好了！」
「爸爸，不同小箱子裡，小八是不是會吃到不同的糖果，認識到不同的人？」
「對啊。」
……
「我們可以把小箱子叫作『時空』，另一個時空里，或許有著我們想像不到的東西呢。」
「我們想像不到的東西是什麼？」
「嗯……比如，寶貝吃青檸味的糖果？」
「啊—不要！」
……
直到那一聲驚恐的呼喊：「不要碰—」
回憶戛然而止。
「爸爸行李箱裡的儀器是什麼？當年那些歹徒到底是來做什麼的？我到底怎麼了？」
朱小八全身冰涼，眼神恍惚，又激動地抓住朱爸爸的手不停地問。
朱爸爸放開朱小八的手，轉動輪椅，移動到客廳。
朱小八跟過去。
朱爸爸也不著急說，慢條斯理地泡了兩杯工夫茶，乾巴巴的毛尖在熱水中舒展開來，逐漸飽滿，嬌嫩碧綠，宛若新生。
「喝杯茶吧，清醒一點，你聽爸爸慢慢說。」
朱小八乖乖地舉杯輕抿，吹著熱氣喝下，又緊盯著爸爸。
朱爸爸又給她倒了一杯，才悠悠開口—
「寶貝，你還記得爸爸當年跟你說的那段話嗎？關於時空的解釋。」
「記得，爸爸說世界就像是一個大箱子，時間像是一把刀，不知疲倦地把大箱子切成小箱子，每個小箱子裡都有爸爸和我，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朱爸爸點點頭，他很欣慰，十幾年過去了，女兒還記得他的話。
「那寶貝還記得當年爸爸行李箱裡的那個儀器是什麼樣的嗎？」
「我沒看，就摸了下……好像……好像是一個小盒子。」
朱爸爸點點頭，平靜的雙眼裡洶湧著某種力量：「它叫『時空暗箱』。」
「時空暗箱？」
「通過這個箱子，可以進入到另一個時空。」
朱小八想到了蟲洞。
「不，『時空暗箱』跟蟲洞不一樣。」
朱爸爸一如當年，清楚地知道朱小八心中所想，他細細解釋：「蟲洞是連接兩個不同時空的空間隧道，如果真能穿行，那必須遵守一個法則—不可以與自己碰面。」
「否則，同一時空出現兩個相同的人，將會引起時空錯亂，改變歷史。這個我知道。」
朱爸爸拍拍朱小八的肩，讓她別著急。
「但是，『時空暗箱』不一樣。它不僅可以讓你進入另一個時空，還能避免時空錯亂。」
「什麼意思？」朱小八開始心跳加速，桌下的手拽緊了自己的衣角。
朱爸爸定定地看著朱小八：「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當你到另一個時空的時候，會有一個你消失了。」
朱小八睜大了眼。
有一個我消失了？
「兩個時空的你發生了重合，只剩下一個你。」
「怎麼可能……」
「所以，會有一個時空消失。」
朱小八的臉色霎時白了。
朱爸爸不知朱小八此時的感受，只是緊握著朱小八的手，老淚縱橫，不停地感慨：「雖然這些年你一直睡著，但是至少，你一直在我和你媽媽身邊，我們已經很滿足了……嗯？寶貝你怎麼了？」
朱爸爸發現朱小八的異常。
「爸爸，你所看到的這十多年，我一直都在沉睡嗎？」
「嗯。」
「可是爸爸，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面，豬八戒是真的存在的。」
朱爸爸灰白的眉顫了顫，只見女兒指著自己，臉上有些哭笑不得：「我竟然就是那個豬八戒。」
朱爸爸笑了：「能跟爸爸說說嗎？」
朱小八點點頭，開始從她記憶里父母死於歹徒槍下開始說起，簡單地略過前十多年的時光，倒是講到白悟能時，神情變化微妙。
朱爸爸注意到女兒對她與那個叫作白悟能的男人之間的點點滴滴和酸甜苦辣，簡直如數家珍。
心裡升起一股醋意的同時，也逐漸斂了神色。
這十多年，就像是真的發生了那麼多事。
「爸爸，白悟能……真的不存在了嗎？他跟著另一個時空消失了嗎？那我這些年是怎麼回事？都是夢嗎？」
「爸爸跟你說過，『時空暗箱』我本就還沒研發完成，而且，至今都沒完成。或許，那真的是一場夢。」
朱爸爸這一刻才發現，雖然自己一直在研究目前科學難以解釋的事情，自己也曾經對女兒描繪過那樣神奇的可能，但是，在他的心裡，其實一直認定這是不可能的。
他竟然從未相信過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情。
他耗盡了畢生心血的事業，竟然自己也認為是個夢。
朱小八上前：「那我……」
她還是住了口。
此時，窗外的陽光灑了進來，流淌在爸爸的一頭銀髮上，多麼像他從前實驗室里的高纖導線，密密麻麻的，散發著耀眼而神秘的光芒。
朱小八突然痛心地意識到，眼前坐著的，是她「失而復得」的爸爸，一個垂垂老矣之人，一個守候了她十多年的人。
而她的那段記憶，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的，爸媽並沒有死於歹徒槍下。
接下來遇到的那些人，或許真的只是她一個長達十多年、跟著身體一起成長的夢。
她那麼喜歡《西遊記》，那麼好奇那個神奇瑰麗的世界，所以，她做了這樣的夢？
還有，她其實並不討厭豬八戒吧？
白悟能，或許只是她臆想出來在那個世界裡，保護她、愛護她的人？
又或許，這都是另一個時空發生的事情。
朱小八緩緩地跪下，沉默著擁抱她的爸爸。
現在，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