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瘋子（一）
夏季的陽光；
被陽光烤得溫熱的風；
微微顫動的視界；
扭曲的、不規則的鐵塊；
煙塵的味道；
一隻蜷縮著的手。
咚……
金泰妍慢慢拉起眼帘，仰了仰下巴，長出一口氣，平復著呼吸。
沒有光線的房間，安靜的客廳，一個人的沙發。
翻身坐起來，扯下裹在身上的小毯子，金泰妍伸向拖鞋的腳踩在了自己剛剛掉下去的手機上。
揉開聳拉著的眼皮，視野里黑漆漆的一片，厚厚的窗簾讓她不知道現在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
挪開腳，手機屏幕正亮著。
「Onni！Onni！Onni！」
「暴躁」的發音方式第一時間打穿了她的聽覺，也讓她差點扔了手機。
「你再喊……你再喊……我就把你……」
越說聲調越沉，金泰妍雙眼無神地盯著某一處。
「你就把我接回家包養嗎？好啊好啊，我沒意見。」
這個女聲真是活潑，整個耳朵都被「開朗」這個詞包裹了起來。
「唉……夏妍啊，有什麼事？」
努力眨了眨眼睛，盤腿坐起來，金泰妍拍了拍大腿，手肘支在膝蓋上，聳起來右手的肩膀，歪著腦袋打電話，一副全州老大爺的模樣。
「我在水原發現一家超好的店，他們家的薄餅和甜甜圈都特別好吃……」
「你是想讓我接你去吧？」
左手撓了撓耳朵，金泰妍的腳趾蜷縮一下又很快展開，兩隻腳底板用力拍了一下，雙腳落地，踩進了拖鞋裡。
「哎嘿嘿，買了好多東西，拎不動了嘛。」
「你不是真的拎不動，你是現在不想動……地址發我，然後點一份巧克力薄餅打包，原地等著。」
把手機丟到沙發上，金泰妍起身站到窗邊，撥開一點窗簾，把視線直愣愣地從縫隙里擲了出去。
「又是那個夢嗎……」
窗外，夜景下的這座城市依舊繁華，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像是一場健忘的雨，把白天的痕跡洗刷得乾乾淨淨。
而在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中，有一輛GT-R NISMO 400R跑車，正在水原的一處山道公路上，委屈地窩在車群的角落裡。
「明天一早我就催夏彥先生去取車，現在就權當是來看一看場地，好不好？」
緒方真綾溫糯恬淡的音色柔軟了林恩旻本來已經想炸毛的脾氣。
這個前不久度過自己30歲生日的人在「一覺睡醒」以後，興沖沖地去停車場迎接自己的寶貝座駕，卻發現停車位上依然還是父親的「老爺車」。
【哦對了，恩旻啊，我今天和金社長談事情談得有點久，忘了去取車了，改天有時間再去吧，阿爸的那輛車也挺好用的。】
聽著林夏彥的留言，林恩旻一出溜地癱坐在主駕駛位上，了無生氣，雙眼呆滯。
副駕駛位上，緒方真綾伸出食指輕輕戳了一下林恩旻的臉，笑得像是一個慈愛的老母親。
而等到了水原以後，林恩旻就忍不住想抓頭髮了。
今天的水原，正好有飛車族們的比賽。
這讓同為飛車手的林恩旻有點不能接受自己開著一輛「老爺車」的事實。
在名作家林夏彥的深夜裡，是飛車手林恩旻的世界。
——先生想過去當賽車手嗎？
——不了，那是我老爹的世界。
12年前，有著「公路賽將軍」名號的賽車手林雲宰正式退役。
作為林雲宰的兒子，林恩旻如果不是12年前的一場事故，如果不是因為林夏彥，大概率是不會走上作家這條路的。
那種在最快的速度里去駕馭一切的感覺，強烈地吸引著他。
京都嵐山ParkWay賽道，那是當地有名的飛車手「林」的主場。
名作家離飛車手們的生活太遙遠，對於那些年輕和不再年輕卻依然帶著賽車夢的人們而言，「林」是這條賽道的偶像，是當地車手的驕傲。
儘管沒有加入過任何車隊，但提起嵐山的賽道，「林」總是第一個被想到的車手。
白天和傍晚的時候上課、工作、寫文章、走行程，深夜的時候去賽車。
林夏彥和林恩旻都在各自的領域裡經歷了一段「從屢戰屢敗到常勝不折」的時光。
而在這兩段時光里，總是有緒方真綾的身影。
「不生氣了，好不好？我去買兩隻甜筒，先生還想要別的什麼嗎？」
緒方真綾從小書包里摸出一副墨鏡，動作輕柔地給癱坐著的林恩旻戴上，探頭到他面前眯著眼睛笑了笑，然後開門下車了。
林夏彥是一個藏著「心事重重」的人，他的內心很難被一層一層剝開。
林恩旻是一個願意「心思簡單」的人，他的內心是否能被看到取決於他的心情。
對於只能去忍受黑夜的林恩旻來說，賽車不只是樂趣，也是生活。
看了一眼緒方真綾走遠的背影，林恩旻挑了挑眉，挪開視線，吹了一聲口哨，打開車門，準備去看看另一邊那個突然吵鬧起來的人群。
之前到達這裡的時候，飛車手們的比賽就已經開始了。
現在，應該是比賽結束的時候。
「怎麼吵起來了？」
站在人群後面，林恩旻踮著腳往中間看，兩邊的車手們正在對峙。
贏了的車隊拿走對方車隊的LOGO貼紙，然後撕成兩半貼在自己的車門上。
這本來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輸贏各看本事，沒什麼好吵鬧的。
只不過，對於水原本地的飛車手們而言，今天似乎有些麻煩。
他們今天缺少了兩位Ace在場，所以輸得比較難看。
能在這裡玩的人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偶爾會有「遠征」這樣的計劃。
對手車隊專門挑著「遠征」的時候來「踢館」，雖然讓他們覺得看不起，但車手的驕傲還是不容他們避戰。
而他們派出的兩位車手當中，有一位女生。
現在她正在氣鼓鼓地瞪著對面車隊的人。
技不如人，輸了就輸了，但是對手在贏了以後向這個女生說失禮又蔑視的話，就讓這些本地車手們不能忍了。
看樣子這個女生在這裡是很有人氣的女車手。
可以去出道的面容，只看衣服就知道出身富貴。
能代表車隊出戰，哪怕是因為Ace不在的緣故，也證明了她起碼不是一個花瓶。
這樣的女車手，如果為人大方一些，性格再好一些，很容易就能在車隊裡大受歡迎的。
「她是誰啊？」
林恩旻隨手拍了拍身邊一個人的肩膀。
「外地來的？柳珍珠都不知道嗎？」
「謝謝了，現在剛知道。」
又看了一眼人群中間，林恩旻撓了撓頭，繼續往前面擠。
至少他在嵐山的時候，是沒見過有這樣的女車手。
而當他擠到最前面的時候，頓時就覺得眼前一亮，林夏彥不給他取車的事情也被拋到腦後了。
邁凱倫 650S Coupe，這個女生的跑車明顯是改裝過的樣子。
趁著那些人吵架的功夫，林恩旻挪到了這輛跑車的旁邊，仔細打量。
「喂！不要離我的車那麼近！」
那個叫柳珍珠的女生突然向林恩旻喊了起來。
其實，林恩旻並沒有太靠近。
只不過這個女生現在正是被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時候，敏感兮兮的。
趕在周圍人想要上來推搡之前，林恩旻搶先招了招手，走向了正在對峙的兩方。
「贏了就贏了，說話別那麼難聽，拿越野賽用的4WD在山路上贏一個小姑娘，很威風？」
不等準備挽袖子揚拳頭的人開始發作，林恩旻轉身面對著柳珍珠，指了指自己。
「讓我跟他賽一場，怎麼樣？反正就算是輸了，也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
一側挑起的眉尖，懶洋洋的笑容，眼中滿是出戰的興致。
柳珍珠咬著嘴唇，盯著林恩旻看了一會，向自己身後的人們擺了一下手。
「讓我看看你的車。」
自然有人去擋住那些「討厭」的外地車手，林恩旻聳了聳肩，帶著柳珍珠走到了那輛「老爺車」面前。
「你拿我開玩笑嗎？這是上世紀90年代的車！」
語氣雖然不好聽，但基本儀態都保持住了，也沒有過激的措辭，在這種差不多應該被氣炸了的時候，能看出來這個女生的家教還是不錯的。
林恩旻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嘖……打開引擎蓋給我看。」
雖然第一次見面，但柳珍珠能感覺到眼前這個陌生人是實實在在的車手。
所以，柳珍珠決定不要草率地趕走這個人。
就像這個人自己說的，輸了也是他個人的事情。
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會更糟糕了。
「喂！你逗我玩嗎！」
可是，引擎蓋打開以後，柳珍珠卻真的炸毛了。
雖然依然是一輛「老爺車」，雖然引擎蓋裡面的東西是過去年代的產物，但是……
那些東西都是職業比賽專用的。
在這輛車的極限範圍內，改裝得天衣無縫。
這是一輛不能被檢查的車，否則就會被按照違規車輛來處理。
使勁眨巴眨巴眼睛，長出一口氣，瞪著一臉無辜的林恩旻，柳珍珠停頓了一下，指了指這輛「老爺車」。
「我不信你不知道，這輛車現在不可能比賽的，你改裝得再怎麼好，那也是過去的東西了。」
面前這個男人看起來並不是「老古董」啊，怎麼會有這種車？
「我明白，所以……」
林恩旻掃視全場一圈。
「誰能借我一輛車？」
然後深呼吸，大喊一聲。
全場突然安靜了下來。
片刻之後，依然安靜。
就在林恩旻開始覺得有點尷尬的時候，突然間一把車鑰匙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