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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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月後。思兔閱讀www.sto55.com

  又是一年晚秋時節。

  窗外夕陽似碎金,從一排黃色的樹葉中穿過。地上的熱氣還未散盡,各色行人衣衫輕薄,來往匆匆。

  還是那家牛肉麵館裡,蘇九韻坐在窗邊,身著一襲碎花長裙,黑色的長髮在後腦勺上綁成了一個松松的丸子頭,面前放著一碗重辣重醋的牛肉麵。

  此時,店內所有食客的目光都被此刻電視裡的新聞給吸引了。

  「……讓我們再次聚焦近一年來,最熱門的『基因編輯謀殺』案件。現已查明,二十六年前,遠達集團總經理何松山並不是自殺,而是被魏來買兇殺害。前W工作室在人類胚胎上進行基因編輯的行為,因在魏來住處搜出當年基因編輯嬰孩的初始實驗數據,已確認為是魏來的個人行為,遠達集團毫不知情……經過審訊,魏來已供出其幕後支持者W組織,國際刑警將會對W組織進行追蹤調查。同時,國內國際上均是嚴厲譴責非法進行基因編輯的任何醫療行為……」

  幾名食客邊吃麵邊對著電視議論紛紛。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有一個朋友同何松山先生是一個大學畢業的,聽說當年,何先生當那個魏來是最好的朋友。」

  「要不然怎麼會將那麼重要的研究成果告訴他。」另外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心有戚戚,「這麼重要的實驗數據,怎麼能隨隨便便分享給別人!」

  「聽說這次抓住魏來,還牽出了背後支持他的國際組織的人,正是何松山的兒子和兄弟——他兒子手臂受了傷,他兄弟也傷得很重,好在都沒有生命危險。」

  「聽說何衛東先是故意同他們合作,最後同何時謙一起,裡應外合!」

  「可不是,真是老天有眼!哎你們說,」最開始的那個人壓低了聲音,「二十多年過去了,魏來還在偷偷地進行基因編輯的研究,會不會當年的那個基因被編輯過的孩子,根本就沒有——」

  「怎麼可能!」

  眾人心有戚戚:「也是。」

  電視上,今年新聞界最高獎項,普利茲新聞獎的獲得者許飛正在現場採訪遠達生物製藥的CEO何遠達。

  「何先生,這二十五年以來,遠達集團一直飽受『基因編輯嬰兒』的倫理困擾,這次的綁架案,雖說您的兒子受傷了,但是在遠達,也徹底查明了當年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通過這次的綁架案,我和大眾都想知道,遠達生物製藥,作為行業大哥,它所承擔的責任會不會變?」

  「遠達的社會責任一直都未曾變過。」屏幕上,何遠達眼神既犀利又溫和,「遠達是國內最大最權威的藥物研發機構,它的核心作用,是標杆,是燈塔,是在摸索中製造規則,從而形成最權威的行業規則。這個規則是可以大範圍複製和推廣的,通過這個規則,同行和世人都知道,要踏踏實實地做研究,才能惠及及人。這樣一個規則的形成,除了時間、金錢,更需要高精尖的人才。」

  「前段時間,有不少網友在網上罵,稱遠達集團在世界醫藥範圍內,遠遠沒有盡到自己應盡的義務,您怎麼看待這個說法?」

  何遠達笑了:「大部分民眾會一個誤區,總覺得醫生是神仙,什麼病都能治好,其實不是,任何事物自己的規律和邊界,遠達也有自己的目的、方向和責任,它會在它的體量上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可如果有些事情,超出了它的能力範圍,那就要讓更適合的個體來做。真正的善,要踏踏實實地站在這片土地上,自己在自己的能力範圍能做到最好,更可能惠及社會。」

  「遠達所承載的責任已經遠遠地高出一般的普通企業。恕我冒昧,我和大眾都很好奇,您心目中,下一任遠達的掌舵人會是誰?」

  「當大任者,能也賢也。相信我,他很快就會站到大家面前的。」

  ……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了,何時謙背著一身炙熱的陽光站在門邊,看向屋內,原本疏離的目光在看到蘇九韻時,立刻柔和了下來。眾人晃了一下神,又重新投入到了對八卦的討論中。

  何時謙坐到蘇九韻的面前,拿開她面前重辣重醋的牛肉麵:「少吃這麼重口味的東西。」

  蘇九韻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男人。他一身白衣黑褲,因背挺得筆直,越發地顯得劍眉朗星,氣質出眾。正巧一抹夕陽從窗欞縫裡穿了過來,打在了他的左肩上,給他整張臉都度上了一層柔光。

  電視新聞里,基因編輯案以魏來帶著手銬走出法庭的畫面結束。

  蘇九韻心裡湧上一絲複雜的情緒,魏來是父母最好的朋友,這麼多年來,他們一家三口的身體健康狀況,都是魏來伯伯負責的,自己見過他無數次,甚至小時候,還被他抱過、親過。兩年前,當她的記憶力出現問題時,自己第一時間找的,也是他……

  對她而言,魏來是如同父親一般的存在,她實在想不到,他竟會為了一組實驗數據殺人,甚至為了得到何時謙手上更完備的數據而綁架她。可見,人心中的貪念,一旦放任,便會毫無邊界。

  「沒事吧?」何時謙關切地問道。

  蘇九韻搖頭,突然笑道,圓圓的眼裡,滿是眼光:「時謙,我想起來了。」

  「嗯?」修長的手指正好打開菜單,過去一年,老闆娘也擴大了經營範圍,現在,這家麵館不僅有麵條,還有各式各樣的蓋飯和炒菜。

  「十一年前,我十六歲,那年冬天,山海下起了鵝毛大雪,新聞聯播里說,那是這麼多年以來,山海下過最大的一場雪。那一天,我在鳳山上遇到過一個非常漂亮的大哥哥。」

  翻看菜單的手指停了下來。

  「我那個時候……」蘇九韻字斟句酌,「身體出現了一點小問題,所以想要離家出走。」

  何時謙抬頭,眸中含冰,看來,他猜得沒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脫靶反應,應該是發生在十年前。十年前,十六歲的她應該是突然認不出所有異性的臉,所以一個人偷偷地跑到鳳山躲起來,期待過幾天,自己便會恢復了。他也正好是在她的脫靶反應期與她相遇的,但是她回家之後,不知怎麼的,身體竟真的恢復了,脫靶後的第一個新的記憶周期重新開始——那個時候,她可沒有手環幫她儲存所有人的臉——於是,她記得與他的過往,卻獨獨不記得他的臉。

  只是不知道為何,蘇九韻的第一次脫靶反應,與第二次的發生,這期間竟足足間隔了十年的時間。現在想來,十年前,大約是因為脫靶反應表現出來的現象太過駭人,所以蘇九韻誰都沒有說,誰料到後來,身體莫名地自己恢復了,她便沒當回事。

  「後來呢?」

  「後來,我迷路了,那個大哥哥也是。那天,山上的人非常少,我們在冰天雪地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蘇九韻閉上眼睛,嘴角微微上翹,好似十年前的那場雪,一片一片的落在臉上,「那天的雪真是大啊,大到即便兩個人凍死在裡面,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可是你沒有死。」

  「是,你也是……」蘇九韻赫然睜眼,「何時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誰?」

  幾個月前,魏來將自己綁走的那個夜晚,她也曾這樣問過他:「何時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誰?」

  夕陽要沉未沉,在天邊留下大片大片的彩霞。光影厚薄不均,打在窗前身後,好似油畫一樣的漂亮。

  何時謙看著蘇九韻,眼黑似墨:「是。」

  「那我是誰?」

  「我認定的愛人。」

  蘇九韻看著何時謙,笑了,也罷,他總有自己主動承認的一天。

  蘇九韻又道:「時謙,我有一件事一直都想告訴你,我的記憶力……」

  「噓——」何時謙往前傾身,輕輕吻住蘇九韻的眼,再次如同往常一般,打斷了她的「坦白」。

  夕陽從他們的身體間穿過,好似時光流水,雖走過無痕,可有些東西,註定帶不走。

  窗外,樹影橫斜,何衛東站在那一抹夕陽中,他的身旁正站著顧嫣然,兩個人看向窗里,面上都帶著幾分落寞,同時又帶著幾分欣慰,幾分釋然。

  何衛東摸了摸下巴:「你說,明明是我先遇見的蘇九韻,憑什麼最後是那小子抱得美人歸?」

  顧嫣然嘆了一口氣,將落在臉頰的發綰到耳後,笑得傾國傾城:「真要論認識時間的長短,我在我媽肚子裡的時候可就認識那小子了。」

  窗里,何時謙這才注意到外面的兩個人,朝他們招了招手,蘇九韻後知後覺地捂住臉,笑意從指縫中漏出。

  店裡客人來來往往,當兩碗重辣重醋的牛肉麵放到何衛東與顧嫣然面前時,看著滿碗的紅油辣椒,何衛東不由得倒抽一口氣:「蘇九韻,這就是你的謝禮?你是報恩還是報仇的?」

  「當然是報恩。」

  「我怎麼覺得你像是要報仇的?而且你倆這也太小氣了吧?就請我倆吃這個?」

  顧嫣然倒是笑了:「謝了,你是不知道,這麼重口味的街邊美食,我從小都只能偷偷摸摸地吃。」說著,綁起馬尾,捲起袖子,先滿足地吃了一大口。

  何時謙先給何衛東倒了一杯茶,然後自碗裡挑起一筷子面,在自己面前的茶杯里涮一涮,原本紅油辣椒裹著的麵條,立刻白得晶瑩剔透,連同胃裡的那點子食慾也給涮了下去。

  何衛東不由得嘆氣:「合著你一直過的都是這種日子?」

  「你以為呢?」

  相視而笑。

  「啤酒、燒烤來了——」張嬸剩餘的菜放在眾人面前,「菜齊了,各位慢用。」

  這一年,張嬸擴大了業務範圍,將在農村的兄弟找了過來,在麵館門口支了個燒烤攤子,沒想到生意格外不錯。

  四隻酒杯碰在一起,蘇九韻滿目星光:「敬劫後餘生。」

  「敬劫後餘生。」

  吃完飯,何時謙與何衛東站在馬路邊,等著兩個女生去洗手間。

  今日大約是農曆十五,一輪滿月正當空,開發區沒有老城區密集高樓大廈的阻擋,入眼處清輝宜人。

  何時謙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何衛東:「你今天去複查了吧?醫生怎麼說?」

  當初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連連說奇蹟,說子彈再偏一點的話,怕是性命不保。

  何衛東不甚在意地拍了拍傷處:「沒事。」

  「那個——」何時謙欲言又止,這段時間因為何衛東受傷,遠達這邊何時謙格外的忙,再加上何衛東身邊一直都擠滿了人,因此他們兩個人少有獨處的時間。

  「打住。」何衛東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他撥了撥頭髮,「你還是叫我小叔的好,這樣我時不時還可以可以拿輩分壓壓你。」

  關於他的生母,其實在何時謙飛機失事時,何遠達便已告訴了他事實,只不過是當時,他被仇恨蒙住了眼,不願意相信而已。

  真相不過是一個失足少女愛上英雄救美的直男學霸的老套故事,後來何衛東的生母用了一點手段,這才懷上了何衛東,何松山掙扎之下打算妥協,對他們母子倆負責,豈料何衛東的母親突然又後悔了,一個人偷偷離開了。可是她年紀輕輕,也沒有什麼手藝,只能重走老路,後來生帶何衛東,產後抑鬱,於是沒過多久便一病不起,好在病逝之前,她通知何松山將孩子抱了回去。為了讓孩子有一個正常健康的身份,何遠達將何衛東記在了自己的名下。

  薄薄的光線照在何時謙的眼底,帶著一抹濕意,但很快,那濕意又幹了,變成笑意傾瀉而出,他一把勾住何衛東的肩:「去你小子的!」

  「哎哎哎,我的髮型!」何衛東趕快推開何時謙。

  馬路對面,蘇九韻同顧嫣然正在等紅綠燈,秋夜初涼,顧嫣然的外套赫然地披在蘇九韻的肩上,此時她一臉錯愕,正同顧嫣然聊著什麼。

  「我真的心動過——」

  何衛東突然道,他的聲音很輕,差點淹沒在嘈雜的人來人往聲中,可何時謙還是聽到了。

  月色孤寂清冷,何衛東看向馬路對面的蘇九韻,笑道:「當那些人告訴我,通過基因編輯,可以讓一個原本不愛自己的人,立刻愛上你的時候。」

  何時謙一愣,這就是為什麼,何衛東會同意和那些人「合作」的原因?

  未等身旁人反應,何衛東已然轉身,背對著何時謙的眼裡多了幾分歷經磨難後的的沉穩:「何時謙,我還是那句話,遠達,我勢在必得。這一次,我們絕對公平競爭,各憑本事說話。」

  何時謙笑了:「好!」

  何衛東徑直駕車離開了,馬路對面,綠燈已經亮了一會兒了,顧嫣然同蘇九韻揮了揮手後,隨後同何時謙點了點頭,也自行離去了。

  倒計時的數字已經跳動了起來。

  何時謙突然想起了他與蘇九韻在江都的第一次見面,當時,她就是站在自己此時所站的位置,偷偷地打量著自己,還以為自己毫無察覺。

  5……

  燈光昏黃,路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她左右兩邊看了看,然後快步向對面走來。

  4……

  夜風吹起她的發,她順手綰到耳後,和那年在鳳山上時的小動作一樣。

  3……

  大約是覺得時間來不及了,她面色緊張,小跑了起來。

  2……

  似乎在想著什麼,她的臉色仿佛有些憂慮。

  1……

  抬眼,蘇九韻看到等在眼前的何時謙,一下子笑了起來,她衝上前,跳進何時謙的懷裡,衝擊著何時謙倒退兩步才將她抱住:「你怎麼了?」

  蘇九韻搖了搖頭,只是深深地呼吸著他身上的氣息。就在剛剛,顧嫣然告訴她,自己同何時謙那段長達五年的戀愛,不過只是她求他幫的一個忙而已。

  「你到底怎麼了?」何時謙不由得有些擔心,「你是哪裡不舒服嗎?」

  蘇九韻搖了搖頭,只是緊緊地抱住他:「我愛你。」

  何時謙一愣,隨後笑了:「我知道。」

  這一年以來,蘇九韻身體所有奇怪症狀似乎都在慢慢消失,她不再區分不出異性的臉,也能夠準確分辨出每個人的聲音,至於情緒感知間歇性消失的時間段,也越來越長。

  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哪一天,她就完完全全不記得何時謙了,可是沒關係,她只需負責每天開心,而他,則會負責愛上每一次失去記憶的她。

  番外

  十年前,鳳山。

  鳳山遠離市區,素來以雪景而聞名。但因其地處郊區,偏遠不說,且山勢複雜,一旦下雪,不是當地人,極容易走失。再加上一年十二個月里,就最後一個月下雪的時候,才有一些慕名而來的遊客,這最後一個月賺的錢,自然遠遠不敵前面十一個月的虧空,因此,鳳山上的酒店來來去去,直到最後只剩下一家,這家酒店的名字也是奇,明明以雪景為生,卻叫了個「漠上顧煙來」。好在名字雖怪,倒也別致,而且只此一家,且年年都在擴大經營,因此每年一月份,倒也頗為熱鬧。

  顧煙正在大廳交代著底下人事情,余光中,只見一個身著米色大衣,戴著深色圍巾的年輕人正沿著旋轉樓梯拾階而下。彼時不過上午八點半,晨光正好,印襯著外面薄薄的白雪,顯得格外的明亮,那個英俊挺拔的年輕人,緩緩地向自己走來,眼角眉梢儘是明媚,好似無數人青春年少時的暗戀過的少年模樣。

  顧煙不由得心中一陣暗嘆,可惜啊,自己早生了幾年。

  身後,幾個服務生竊竊私語。

  「這個小伙子來了有好幾天了,今天才是第一次看他下樓。」

  「是啊是啊,長得帥得嘞。」

  「看什麼呢?」一隻大掌撥過顧煙的頭,頓時,一股粗礦的氣息傳來,「擦擦吧,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顧煙不是很認真地橫了身邊的平頭男人一眼:「林漠!」

  身後的兩個服務生捂嘴偷笑。

  ……

  何時謙徑直推開酒店大門,一陣冷風迎面撲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身後一個聲音提醒道:「小弟弟,不要走太遠。」

  何時謙回頭看了一眼,是剛剛那個自從他下樓梯便一直盯著自己的女人,似乎是這家酒店的負責人。他「唔」了一聲,出門了。

  天氣預報老早就說,今年的的鳳山,會有近三年來最大的一場雪,但這麼幾天了,也沒見它下下來。看著眼前的雪景,何時謙不免有些失望,氣溫雖低,地上的雪也只有薄薄的一層,金色的朝陽灑下來,讓不遠處的鳳山山峰格外清晰,何時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山峰所在的方向走去。

  通往山頂的路,先前還有石台階,可是越往後,便只剩下泥濘小路了,何時謙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等到他意識到自己迷路了的時候,已經過去四個多小時了,自兩個小時前,太陽隱去,天色也暗沉了下來,連手機也沒了信號。四面八方,入眼處儘是一模一樣光禿禿的樹。不知何時,天空又飄下來細密的雪籽,打在他的身上臉上,涼涼的生疼。不一會兒,那雪籽又變成了漫天的雪花,落在他的頭上,他的身上。

  何時謙看了一下時間,已經下午一點了,手機也早已沒了信號。冬日天黑得早,就算自己順利找到了路,到達了山頂,也得在這漆黑的深山老林里過一夜……這樣的冬夜,大約沒有幾個人能熬得過去。回頭嗎?稍稍猶疑了一下,何時謙確定了一下方向,選擇繼續往上走去,也許前方就能找到正確的路了。

  另外一邊,蘇九韻捂了捂早已凍得發紅的耳朵,驚惶地看向四周,蜿蜒的山間小路上,滿眼的枯樹上已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除了自己孤獨的腳印,這山間一個人都不見。此時天色已晚,再走不出去,自己怕是要凍死在這裡了。

  怕嗎?還是有些害怕的,雖然「死亡」這兩個字也曾在她的腦海中一晃而過,但自己卻是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死亡的靠近。不行。她摘下手套,用力地搓了搓臉,尋起一根粗壯的樹枝,當拐杖往山下緩緩走去,就算要死,她也不能就這樣糊塗地死去。

  蘇九韻是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的,她本已神往鳳山的雪很久,這次索性拿出了所有的錢,定了這家叫「漠上顧煙來」的酒店——當然,她告訴父母勤工儉學去了。每年春節前,學校都會組織家庭困難的學生勤工儉學,因此父母也沒有懷疑。

  今天一大早,她一個人全副武裝地來爬鳳山,沒曾想,下山的時候竟迷了路。

  天色越來越暗,風雪也越來越大,吹得何時謙的臉生疼,他微眯著眼,正努力向上爬去時。不料,腳下一空——他竟跌進了一個一人來高的深洞,更要命的是,他的右腳,似乎扭傷了,從腳踝處傳來一陣陣針刺一般地疼。

  洞口本不深,奈何何時謙傷了右腳,掙扎了半天,都無法起身。閉上眼,這漫天飛舞的雪花,仿佛四歲那年的陽光一樣,灑滿了周身,刺骨的涼。

  自從十五年前,父親過世後,何時謙無論怎麼用力,都記不起父親死亡時的情景,可明明從小,他便是所有人口中的天才,擁有錄像機一般的記憶力。爺爺也曾帶他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他是創傷性後遺症,自那以後,爺爺再也沒有追問過自己。

  直到一個星期前,爺爺裝病,將自己從國外騙回來。事隔多年,再度回到陌生又熟悉的家,當何時謙給父母上香的時刻,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幅遙遠的畫面:陽光燦爛的夏日,年輕的父親載著四歲的他出門,突然,他被路邊商店裡的什麼東西吸引了,吵著鬧著非要,父親只得停車,隨後,側方一輛大卡車躲閃不及,壓了過來……

  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直至慢慢變得陰冷、冰涼,成了這漫天的雪,突然,一個清亮的聲音道:「你沒事吧?」

  何時謙勉強睜開眼,洞口上方,逆著飛揚的雪花,出現了一個身著黑色羽絨服的女生,正是下山迷路的蘇九韻,她整張臉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只剩一雙眼露在外面,又圓又亮,似暗夜裡的星光。

  「腳崴了。」何時謙皺眉,簡明扼要。

  「站不起來?」

  「嗯。」

  蘇九韻簡單判斷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何時謙苦笑,大約是下山求救去了吧,天快黑了,又下著這麼大的雪,在這種情況下,這種選擇也是最理智的行為。

  不料,大約十幾分鐘後,一根樹皮編成的長條扔了下來,隨後,那雙圓圓的眼出現在上方,帶著幾分急迫:「快!我拉你上來。」

  何時謙有些遲疑,懷疑她拉不拉得動自己。

  「快啊!」

  何時謙拉住樹繩,但兩個人的身高體重的確相差太大,試了幾次都不成之後,蘇九韻將繩子的另一頭綁到樹上,然後自己死命地將繩子往上拉,何時謙的右腳不能用力,竟那樣硬生生地被她拉了上來。可還未來得及言謝,蘇九韻便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一下,整個人往後倒去,何時謙本能地伸手去拉,但他忘了右腳不能用力,於是瞬間被蘇九韻帶著往後倒去。

  那正好是一個斜坡,兩個人立刻相擁著往下滾去。

  天色青黑,雪下得紛紛揚揚,落在地上,樹葉上,簌簌有聲。蘇九韻清亮中的眸中略帶驚恐,在何時謙眼前上上下下,似雪後初請的天空,乾淨,明朗,直至他們前方出現一顆大樹。

  「啊!」蘇九韻下意識地一聲尖叫,卻沒有想像中的疼痛,再看時,竟是何時謙單手硬生生地在他們和樹之間撐開了一點點距離。

  何時謙先翻身坐起,然後扶起嚇呆了的蘇九韻:「你沒事吧?」

  蘇九韻「噗嗤」一聲笑了。

  「你笑什麼?」

  「前面是我問你有沒有事,現在輪到你問我了。」蘇九韻看著他撞紅的手掌,有些感激,也有些後怕,「很疼吧?」

  何時謙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倒是他的右腳腳踝處似乎疼得更厲害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雪也不見小的樣子,他對蘇九韻道:「我走不了了,你先自己下山吧。」

  蘇九韻拍了拍帽子上的雪,神色之間有一絲迷茫:「我也走不了了——迷路了。」

  何時謙一愣,竟是兩個迷路的——也是,她若不是迷路,也不會撞上自己。

  雪越下越大,四周只有雪透著的白。何時謙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也只能看見眼前。天氣預報果然不錯,鳳山今年有罕見的大雪,但是沒想到,居然是今晚。

  「大哥哥,咱們怎麼辦?」晶瑩的雪花落在蘇九韻的睫毛上,她看起來似乎有些害怕。

  「別怕,」何時謙想要伸手擦掉她眼瞼上的雪,可到底還是忍住了,「我從山下走到這裡花了三個小時。你先自己回去,我等你來救我。」

  「不行。」蘇九韻搖了搖頭,「首先,我不一定能夠順利回到酒店。而且,再等三個小時,雪不知道會大成什麼樣子,你會凍死在這裡的!」

  何時謙的目光落在虛無的黑暗中,輕聲地道:「沒關係。」

  「沒關係?」蘇九韻先是愕然,隨後一股氣卻平白的沖了上來,黑白分明的眼中「騰」地燃起兩簇小火苗,「矯情!」

  說完,也不等何時謙回答,徑直將他扶到一棵大樹下坐定,隨後一個人走進了茫茫的夜色里。

  矯情……嗎?何時謙看著蘇九韻離開的方向,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冰冰涼。

  好一會兒,蘇九韻才嘴裡咬著手機回來,微弱的燈光下,何時謙見她抱著一大捆樹枝,將樹枝丟在地上後,看也不看何時謙,便又轉身走進了黑暗中。

  雪越下越大,孤寂的樹林中,只能聽到「簌簌簌」的雪壓斷樹枝的聲音。

  當蘇九韻放下第四捆樹枝時,何時謙扶著一旁的樹站了起來:「夠了。」

  何時謙看不清蘇九韻的表情,只是幾秒鐘之後,蘇九韻慢慢地走到他身邊。

  何時謙指著斜對面兩棵樹:「就那裡吧。」

  他自然知道她要幹什麼,風天雪地,無處容身,她這是想要蓋一個「防空洞」躲避風雪。這片樹林不是很密,那兩顆樹的距離對於兩個陌生人而言,非常適中。

  蘇九韻扶著何時謙走過去,何時謙理好所有的樹枝,蘇九韻則拆了圍巾,利用樹枝在兩棵樹之間,蓋起了一個小小的空間——除了正前方,上面和身後都遮住了。

  兩個人將背包墊在地上,然後躲了進去,坐下時剛好肩並肩。何時謙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只剩百分之四十的電了了,手電筒的微弱的光大約也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了。

  「好像作,作用不是很大。」蘇九韻抱緊雙臂,凍得瑟瑟發抖,就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何時謙看了她一眼,拿下圍巾圍在她的脖子上,然後脫下羽絨服,披在了她的肩上。

  「不用——啊欠!」話還未說完,蘇九韻便接連打個幾個噴嚏,連眼底都帶著一層霧蒙蒙的水意,她靠近何時謙,「一起披吧。」

  「好。」何時謙儘量往後側了側身子,將衣服大部分的面積留給她。

  「大哥哥,你說,我們會不會凍死在這裡?」

  「不會。」

  「為什麼?」

  「因為你不想死。」

  蘇九韻笑了,似乎他說了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隨後又有些不自在:「剛剛那個,對不起。」

  她在為剛剛說他「矯情」而道歉。

  「唔,沒關係。」

  「我爸爸說,沒有經歷過別人經歷過的苦,就不能隨意評判別人。只是,」蘇九韻突然覺得有點困了,「光是健康地活著,就已經無比幸運了,有些人光是活著,就已經花費了全部的力氣了。」

  何時謙沉默了一會兒:「你呢,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鳳山?」

  蘇九韻感覺自己的頭似乎越來越重,而身邊的人卻非常地暖,她不由得靠在了他的肩上,聲音越來越低:「據說,用鳳山山頂的雪擦眼睛,可以看清世間一切的真相。」

  她竟是因為這種無稽之談而來。

  雪落有聲,何時謙問道:「你喜歡雪嗎?」

  「不喜歡。」

  她的臉被凍得通紅,只有睫毛微微地顫動著,少女的馨香隨著她的氣息,緩緩地吹到何時謙的臉頰,於是他的心臟,便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動了起來。何時謙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跳,生怕驚到了靠在肩上的少女。

  他筆直地看向前方的黑暗:「喂,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回應,睡著了?可何時謙再問了一聲,還是沒有回答,他不由得心中一驚,側臉看去,蘇九韻已滿臉通紅,他又探了探她的額頭,好燙!

  「喂!喂!」

  「好睏……」

  「醒醒!快醒醒!你千萬不能睡!」

  可蘇九韻已經聽不到了。

  暗夜孤山,唯有滿天飛雪,安安靜靜地下個不停。

  何時謙將自己的羽絨服蓋在了蘇九韻的身上,然後拆了自己的圍巾,將剩下的樹枝擋住「防空洞」的前門。最後,借著手機微弱的燈光,拖著受傷的右腳,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他不知道知道在林子裡轉了多久,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跌了多少跟頭,無數次倒下又無數次站起來後,終於,上天有眼,他找到了白天那條上山時的台階。可這個時候,他的體力已經耗費得差不多了,只能整個人趴在雪地上,一點一點地往前挪。

  這漫天大雪,真冷啊,雪的涼混合著因爬行而流的汗,讓何時謙不由得絕望了,他在心底嘆息了一聲,對不起了,小妹妹……

  「有人嗎?」

  「何時謙!」

  突然,前方不遠處,傳來隱隱地呼喊聲,似乎是酒店老闆娘,那個叫顧煙的女人的聲音。

  何時謙想張嘴回答,可他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了,最後,他就著雪光,摸索著按下手機的報警系統,頓時,刺耳的鳴叫聲響徹了整個林間……

  顧煙同林漠尋聲找到何時謙的時候,他僅憑著最後一點意志力等待著他們的到來,他告訴顧煙蘇九韻的大概位置後,立刻便暈了過去。

  第二天下午,蘇九韻才在鳳山腳下的醫院裡獨自甦醒,她不知道,剛剛過去的那一個晚上,是多麼的兇險;也不知道,救她的那個男孩昨晚已經被私人飛機接走搶救了;她更加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體內,一個新的記憶周期即將重啟,兩個小時之後,她便無論如何,都記不起昨天那個大哥哥的臉了。

  而他們倆,留在酒店的名字和信息,都是假的,查無可查。

  自此,兩個人各分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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