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輕易說一輩子,那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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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時回法國,我自有安排。思兔sto55.com您老先休息,我帶著絳香到處走一走,讓她心裡有個數。」黃阿姨這樣對老太太說著,領絳香上了樓。

  黃阿姨說「到處走走」的時候,絳香覺得她有些誇大其詞,一個家嘛,又不是一個公園,用得上「到處」這個詞嗎?等到樓上樓下這一通轉下來,絳香才知道「家」和「家」的概念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大家」。

  「家裡還有誰呢?」絳香小心翼翼地問。

  「三個人。」黃阿姨說。

  「都是誰呢?」絳香問。

  「我,她,還有你。」黃阿姨說。

  「您不在的時候呢?我沒來的時候呢?」絳香吃驚。

  「就她一個人。」

  絳香忍不住說:「一個人哪裡用得了這麼大的房子呢?」

  黃阿姨說:「我媽從小是在一個大院子裡長大的,那院子到底有多大,你是想像不出來的。她喜歡大房子,大院子。以前滿足不了她的願望,等我在國外有了錢,就為她買了這個房子。她不喜歡別人和她住在一起。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她獨身慣了。現在,她越來越老了,一定要有個人陪伴她。」

  絳香默默地點點頭。在其後的一段時間內,黃阿姨又詳細地教會了她各種設備的使用方法和老奶奶的習慣。老奶奶姓賀,祖上很有來歷。當絳香適應了各種基本禮儀和規則之後,黃阿姨飛走了。臨走之前對絳香說,如果老奶奶猝然死亡,絳香也不必害怕,只需按這個號碼給她打個電話,她自會處理。那是一個記載著長長的電話號碼的白紙卡,絳香把它像救命符一樣默念了好多遍,確信自己完全記住之後,珍藏了起來。

  絳香心中忐忑,怕哪一天意外毫無徵兆地降臨,但為了生活,她必須堅持下去。好在賀奶奶眼前並沒有露出立刻要死的模樣,每天都虛弱而堅定地活著。

  絳香的到來讓賀奶奶看到了生命的最後目的,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只有等死一條路了,現在,上帝把一個白紙一樣的小姑娘送到身邊,天意啊。

  賀奶奶的作息很有規律,她讓絳香也按照這個規律走。如果她睡覺了,絳香也要睡;如果她醒來了,絳香也要清醒如飛檐走壁的野貓。老年人的睡眠如同蛛絲,細碎而短暫。睡的時候恍若醒著,有一點動靜就飛快地展開皺紋重疊的眼皮,眼光渾濁而犀利。醒的時候如同睡著,你若說話,她可以長時間地不理睬你,但你不能不說。如果你停下嘴唇,她會在第一時間指教你。當她指教你的時候,你必須要精神抖擻地回答她,好像應對教授的提問。

  賀奶奶以前上過教會學校,她第一次看到絳香岔開雙腿坐在椅子上時,說:「你讓我想起了黃飛鴻。」

  絳香不知道黃飛鴻是誰,就說:「他是你們家的親戚嗎?」絳香知道賀奶奶嫁的是黃家。

  賀奶奶說:「我們家是望族,哪有這樣的親戚!他是一個土匪。」

  絳香不知道自己和土匪有什麼關聯,賀奶奶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說:「一個女孩子像你那樣坐著,就是黃飛鴻了。」

  賀奶奶示範了一個優雅的蹺腿動作,讓絳香依葫蘆畫瓢。這個動作讓氣息奄奄的賀奶奶咳嗽了許久,差點沒背過氣去。絳香完全不知道優雅是怎樣蘊含在女子的兩腿之中,干著急不得要領。幸好她很瘦,兩條腿骨雖說像鉛筆般堅硬筆直,多練習幾遍,姿態也就基本說得過去了。

  賀奶奶讓絳香把一些白紙裁成撲克牌大小。絳香把紙片遞到賀奶奶手裡,賀奶奶說:「這是什麼?」

  絳香老老實實地回答:「紙片。」

  賀奶奶說:「這不是紙片,是名片。」

  絳香看著空無一字的白紙發愣。

  賀奶奶說:「寫上你的名字。」

  絳香就在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賀奶奶說:「把它遞給我。」

  絳香從來沒有過名片,當然也不會遞名片。她想了一下,就像給人遞一張餅那樣,端給了賀奶奶。

  賀奶奶沒接名片,她的胳膊已經虛弱地抬不起來了,但她吐字依然清晰明確。「很好,你用的是兩隻手。你是一個懂禮貌的孩子,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名片就可以了,不必滿把抓著,好像誰要搶走似的。」

  又演習了幾遍,絳香順利過關。

  絳香機械地把紙片收拾起來,賀奶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絳香說:「我在想什麼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賀奶奶說:「你在想,我一個做保姆和護工的人,什麼時候會用得上名片呢。」

  絳香說:「您說到我心裡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有名片的。」

  賀奶奶嚴肅起來,說:「不要輕易地就說一輩子,一輩子是很長很長的時光,只要努力,萬事皆有可能。」

  絳香不吭聲了,在這種蒼老的智慧面前,你除了俯首聽命無話可說。

  賀奶奶又教絳香煮咖啡。那套家什之複雜,絳香覺得噴著汽的火車頭也不過如此。「這是最好的咖啡豆。」賀奶奶說。如同老農在說這是最好的穀子。

  「一杯咖啡最重要的是什麼東西?」賀奶奶眯著眼珠問。

  「是咖啡。」絳香想這不算一個問題。

  「是水。一杯咖啡中98%都是水。所以,你要把街上買來的純淨水再次蒸餾,才能洗出最好的咖啡。」賀奶奶說。

  絳香大大地驚奇。對於咖啡,你可以說「泡」,也可以說「煮」,可是奶奶說的是「洗」,好像咖啡是抹布。

  賀奶奶知道絳香的疑問,說:「是洗。用九十六度的水去洗,把咖啡的香氣洗出來,顏色洗出來,味道洗出來,當然還有咖啡因。高一度不行,會把咖啡燙死了,只剩下苦味。低一度也不行,咖啡還沒有醒,油不肯浮出來……」

  天哪!這還是咖啡嗎?簡直是神靈或是妖怪!特別是咖啡豆的火候,近乎碰運氣。那些味道不良的咖啡,賀奶奶讓倒掉,絳香覺得可惜,就偷偷地喝了,結果半夜靈醒如同正午。在多次失敗之後,絳香終於能煮出美妙的咖啡了,用赭紅色的杯子盛了(賀奶奶說這種顏色的杯子會讓咖啡味道更濃郁),雙手捧給賀奶奶,賀奶奶只抿了一小口。

  「奶奶,您多喝些吧。」絳香眼巴巴地看著她。

  賀奶奶說:「如果我把一杯咖啡喝下去,你就用得著那張紙片上的電話號碼了。」

  絳香大驚,關於電話號碼的事,她以為是極端保密的,難道老奶奶偷看到了?

  賀奶奶永遠知道她在想什麼:「你不要擔心自己藏得不嚴實被我看到了,我沒有看到,我知道一定會有那樣一張紙片,我也知道你會把它藏在哪裡。這是我的家,每一個角落都是我親手布置的。她是我的女兒,我知道她會怎麼想。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去找那張紙片,就是找到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了。咖啡有毒,我不能喝了。」

  絳香不解:「既然有毒,您幹嗎還要教我煮咖啡呢?」

  賀奶奶說:「凡是有毒的東西都誘人,比如毒蘑菇比如毒蛇。你年輕,你還不怕咖啡的毒,我已經老了,就要死了。咖啡會幫你的忙。」

  絳香趕緊按照鄉下人對付這件事的法子說:「奶奶,我看你的氣色比前幾天好多了。」

  賀奶奶說:「我不和你爭論死不死的問題,我比你有發言權多了。現在,你該做飯了,咱們的飯很簡單,就按你的口味做。」

  絳香說:「我按照您的口味做。」

  賀奶奶說:「你做不出我的口味來,我自己也做不出我的口味來了。口味是舌頭決定的,我的舌頭是我身上最先死去的地方。」

  話雖是這樣說,但賀奶奶還是指點絳香學習烹調,絳香虛心肯干,進步很快。閒暇的時候,賀奶奶就說:「你去看書吧。」

  絳香說:「我來就是服侍您的,我不看書。」

  賀奶奶說:「服侍我的方法,就是你在我面前看書。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問我,這也是服侍我的方法。」

  絳香想不通為什麼自己看書,奶奶會高興,但看書比煮咖啡和遞名片要有意思。可惜奶奶家的書很深奧,都是學問。賀頓很想隨心所欲地看言情和武俠之類有趣的書,奶奶不讓。絳香有時偷著看閒書,賀奶奶就說:「絳香,你知道你的時間是誰的嗎?」

  絳香說:「是我自己的。」

  賀奶奶說:「不對。你的時間是我的。」

  絳香倔起來,說:「我的時間怎麼就成了你的呢?」

  賀奶奶說:「我付給你錢,管你吃管你住,就買斷了你的時間。打你踏進這個家門,你的時間就是我的了。」

  絳香說:「那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唄。窗子也擦了,地也掃了,家具也都打了蠟,被褥單子也都洗了,您說還幹什麼呢?」心裡憤憤地想,你男人家姓黃,黃世仁就是你們家親戚,萬惡的地主階級是見不得勞動人民喘口氣歇息的。

  賀奶奶喘著深氣說:「我叫你看的書,你為什麼不看?」

  賀頓如實說:「不好看。」

  賀奶奶說:「書里是有能量的。就像你吃飯,大米白面就是你吸進了能量。你和別人交往,也是能量的交換。有一些人,會面之後會讓我們衰弱,對於這樣的人,你要遠離。但書是好的,是正面的能量。你看它們,就像吃進一些補藥,不一定爽口,但絕對有益。」

  絳香就只好看那些賀奶奶指定的艱澀的書。一邊看一邊想這個老太太真是有病,花錢請一個人到家裡來看書,人家到學堂里讀書是要錢的,這個可好,有人出了錢讓你讀書,讀吧。其實絳香以前上學的時候,也是好學生,也知道書中有黍有屋,雖不敢想像書中有個哥哥,知道讀書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把賀老太太一番褒貶之後,還是努力讀書。

  賀奶奶還要求絳香讀書一定要快。絳香說:「快不了。」

  賀奶奶說:「不可能。你現在是爬。要試著跑起來。」

  絳香就囫圇吞棗地快讀。絳香讀的書目,是賀奶奶親自定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還有歷史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無所不包。你很難想像在這樣一具乾枯的軀體之內,蘊藏著如此堅韌不拔的記憶力。在哪個書架的哪一排有一本什麼樣的書,她記得一清二楚。

  賀奶奶每天下午有兩個小時,指定讓絳香為她讀書,那都是一些文字優美的文學書籍。絳香有口音,這讓那些美麗的文字大打折扣。賀奶奶說:「你得說標準的普通話。」

  因為處得比較熟了,絳香講話就隨便起來,說:「我一不是播音員二不是小學老師,要那麼標準幹什麼呢?」

  賀奶奶語重心長地說:「說話是一門本事,你順便就能掌握,何樂而不為?」

  絳香說:「奶奶,我不可能成為你。這麼有錢,有這麼好的女兒,還有這麼大的房子,這麼多的書……」

  賀奶奶說:「只要你努力,你以後得到的會比這些多得多!」她昏黃的眼珠射出堅定的光芒,讓絳香縱是不信也得裝出信的樣子。

  「我沒有您那麼好的命!」賀頓還在負隅頑抗。

  「不要奢談命。我的命,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總有一些秘密要帶進墳墓。你的命,還只是一個標題。你不要和命運對著幹,命運是殘酷和強大的。但你可以順著命運大致的方向漂流。就像艄公坐著羊皮筏子,順著河道的主流,斜著向前。你會發現自己還有一點小小的力量,可以用手左右船頭的方向,偏偏自己的脖子,決定是看河左岸還是河右岸。記著,孩子。你只有這麼一點空間和餘地,你要鍛鍊你的手,這樣在有可能划水的時候,才會有一點力量。你要鍛鍊你的眼力,這樣在看風景的時候,才能遠一點……」賀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看著柴絳香,好像是對另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空洞而幽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絳香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脫胎換骨的改變。賀奶奶很高興,她當了一輩子的教師,晚年了,沒有人可教了,就是最大的失落。現在,在她生命苟延殘喘之時,天上掉下來一個絳香,給陶藝匠送上門來一車好土。絳香的存在,讓賀奶奶找到了生命最後的華彩。如果沒有絳香,賀奶奶可能早就死了。絳香的到來,猶如最上等的人參,讓賀奶奶迴光返照。

  別人的迴光返照可能只有幾時幾天,賀奶奶這一照累月經年。

  如果絳香不好好學習,賀奶奶就扣發她的工錢。這真是比任何分數掛帥都更有威懾力的武器。賀奶奶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方式,打造著絳香,如果上天能夠假以足夠的時日,賀奶奶就能把絳香徹底製造完工了,那是一個比黃阿姨更要符合賀奶奶設計的產品。

  有一天閒聊起來,絳香說:「賀奶奶,我想請你給我改一個名字。」

  「為什麼呢?」賀奶奶驚奇。她的野心還沒有大到讓絳香另起鍋灶重新投胎。

  「讀了很多書,覺得一個新的我慢慢長起來了。我早就不想叫這個名字了。」絳香很堅決地說。是的,她在書里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她要和過去一刀兩斷。

  賀奶奶說:「真的?」

  絳香說:「您要是不肯幫我,我就自己改了。」

  賀奶奶慈愛地說:「好吧。我幫你改。你連姓一塊改了嗎?」

  絳香說:「我要改姓賀,和您一個姓。」

  賀奶奶說:「你和我一個姓,我也沒有遺產給你。所有的遺產,我都會捐獻。」

  絳香說:「這和遺產沒關係,只和我重新做人有關係。」

  賀奶奶說:「你不要後悔。」

  絳香說:「我如果後悔了,就改回來。」

  賀奶奶說:「你這樣說,我的壓力就輕一些。只有偉人和父母才能確立別人的名字,而我,這兩者都不是。」她沉思了半晌,好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說:「你就叫賀頓吧。這是我年輕時很想叫的一個名字,可惜沒改成。總想著有一天還會重新啟用,但這個可能越來越微茫了。這樣吧,我決定把它送給你。」

  絳香從此就叫了賀頓。

  賀奶奶單獨住在一屋,在她的床頭有一個無線遙控的呼喚鈴,只要賀奶奶半夜裡按響按鈕,賀頓的床頭就會震耳欲聾地響起呼喚鈴聲,聲音之大,天崩地裂。這是黃阿姨特地從國外帶回來的玩意。賀頓私下裡想,外國人肯定耳背的多,不然如何能造出這種地動山搖的玩意。

  賀奶奶仿佛一個世紀前的老鍾,你以為它隨時會停頓,但是,不。它一直很有規律地走著……

  早上,賀頓煮好了低脂牛奶,烤好了精緻的無糖小蛋糕,準備出來一塊雪白的南方醉腐乳,又切了幾片西紅柿,上面撒上了幾絲乳酪。擺好雪白的骨灰瓷餐具,把綴滿流蘇的椅子拉出來,按照賀奶奶習慣的距離擺放得妥妥帖帖,然後到賀奶奶的臥室幫助老人起床。她輕輕地敲了敲門,平時賀奶奶就會低聲但是很清晰地說:「請進來。」

  但是這一天,賀頓連敲了三次門,都沒有聽到「請進來」。賀頓不敢進去,奶奶的脾氣有時很大,雖然她在大部分時間都笑容可掬。到了九點鐘左右,賀頓突然不安起來。在這之前她一直堅定地認為賀奶奶在睡覺,因為如果有什麼意外,賀奶奶一定會把那個呼叫器按響,它極其靈敏而且易於操作,賀奶奶把它當做救命稻草,幾乎每隔幾天就要試驗一次,只需輕輕地一碰,整個住宅的任何角落都能聽到。

  昨夜靜悄悄。

  很早就睡下了。臨睡之前,賀奶奶讓賀頓給她讀了一首古詩,好像是邊塞詩,有豪氣和殺氣交相激盪。賀頓的普通話已經說得很好了,也掌握了抑揚頓挫的章法,賀奶奶聽了很滿意,說:「可以了。」

  賀頓到底也沒能鬧清這個「可以了」。究竟指的是什麼?是她的普通話已經可以了,還是她的聲調已經可以了,還是這首詩就念到這裡以後就不必再念了?賀奶奶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把眼睛閉上了,通常這就是指令,證明賀頓可以走了。

  賀頓夜裡睡得很安寧,因為老奶奶說她「可以了」,賀頓把這當成表揚。賀奶奶是不輕易表揚人的。

  賀頓戰戰兢兢地在沒有得到賀奶奶允許的情況下,打開了賀奶奶的臥室。她看到賀奶奶安詳地躺在自己床上,手裡還捏著那個呼叫器,但是,有稀薄的血液從她的鼻孔溢出,好像有一條細小的紅蛇從那裡鑽進了她的肺腑。

  賀頓輕輕地走過去,她發現事情有點異常,但還不敢斷定。她搖晃著老奶奶,說:「奶奶,天亮了,您醒醒……」

  老奶奶沒有回答。賀頓知道大勢已去了,因為她觸到老奶奶的皮膚已是冰涼,渾身僵硬好像床板。

  賀頓站在地當央,很久沒有知覺。她在養老院裡見識過死亡,她覺得死亡不應該這樣平靜如常。死亡應該是呼天搶地和鮮血迸濺的,起碼要有人手忙腳亂和圍觀。

  然而,不。

  賀奶奶的離去是安詳和心滿意足的。甚至你還可以看到微微的笑容。在不知道多長的時間內,賀頓枯燥地睜著眼睛,眼睛裡沒有淚水。她不能閉上眼睛轉身走開,因為好像既沒有了眼帘也沒有了雙腳。她只有讓苦澀的眼珠盯著這一切,讓雙膝打著戰保持直立。

  許久許久,賀頓才掙扎著找到了黃阿姨的電話,哆哆嗦嗦地報告噩耗。黃阿姨倒是很冷靜,說她會通知自己的朋友,馬上趕到家裡幫助料理後事。自己也會以最快的速度回來。

  賀頓守著已經死去的老奶奶,倒是一點也不害怕。她一直茫然地在思索一個問題——老奶奶感到死亡到來之際,究竟是來不及按響手中的呼叫鈴聲,還是她已做好了準備,怕嚇著了賀頓,而孤獨地走向了死亡呢?這個問題按說是沒有什麼意義了,因為生命已經悄然而去,但對賀頓來說,它大有意義。如果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還惦記著另外一個人的冷暖,那麼,這就是親人的關愛了。賀頓已經沒有親人了,在很早之前,她就喪失了親人的感覺。老奶奶的死,讓她體驗到了溫情,淚水潺潺而下。她不害怕死人,害怕的是溫情。正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來了。抓起電話,一個溫柔的女聲。

  「你好,我找絳香。」對方很淑女地說。

  「我就是絳香。你是哪一位?」賀頓很奇怪,在這座城市裡,她想不出有誰知道她的名字並且會找到這裡來。

  「絳香你怎麼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我是湯小希。」對方立即把淑女的聲音打包捲起來,露出崢嶸本色。

  「哦,小希……」賀頓百感交集恍如隔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天晚上我的老頭死了。」湯小希沒心沒肺地說。

  守著一個死人,聽到又死了一個人,賀頓無限傷感,憤憤地質問湯小希:「人家死了,你為什麼那麼高興?」

  湯小希說:「又不是我死了,我當然可以高興啦!我天天伺候他,看著他受罪,這樣活著,生不如死,死了當然好了,大家都解脫了。最重要的是,騰出了一張床位。我已經到院長那裡查了登記簿,你服侍的那位老太太終於快輪到了。她住院了,咱們倆就又可以見面了。這是一個肥戶頭,從上次老太太的女兒那架勢就可以看出來。咱們把老太太服侍好了,小恩小惠也可以沾不少呢!你說,這是不是好消息呢?」

  賀頓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賀奶奶昨天晚上過世了。」

  湯小希嘆了一口氣說:「老天收人呢!算咱倆沒福氣。不過,你那兒的老奶奶和我的老頭現正一道走呢,也好做個伴。」

  賀頓還想跟湯小希聊聊,對講機的鈴聲響了,來處理後事的人到了。

  幫忙處理完了賀奶奶的後事,黃阿姨多給了賀頓一個月的工資,又把很多書送給賀頓,就算兩清了。賀頓又面臨無家可歸的處境,好在湯小希張開雙臂歡迎她。

  一切依舊,唯有人不同。賀頓緊緊攥住手,所有的痛都雕刻在掌心,當握起拳頭的時候,就看不見它們了。看不到哀傷的紋路,就可以專心地做其他事了。哀傷依然存在,攤開手掌的時候,便又歷歷在目。

  湯小希看到她回來了,很是高興,說院裡正好來了一個肥差,也是個老太太,賀頓可以去服侍她。「絳香,他們家可富了,你到她的病房看看去,簡直就是個超市。吃不完的用不完的,還不都是你的啦!爽啊!要不是看著咱倆是朋友,我就要把這個甜活兒搶過來。算啦,便宜你吧,不過,好吃的拿回來,可不要一個人獨吞啊!」

  重回臨終養老院,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展開著。湯小希說得不錯,賀頓為之服務的老太太,是個「肥老太太」。其實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抱她翻身的時候如同掀起一捆秫秸。看望的人絡繹不絕,水果成箱拖進,鮮花的香氣能把人嗆個跟頭。

  賀頓每天都要拿回百合玫瑰康乃馨,裝飾自己和湯小希的小屋。這倒不是剋扣老人,而是花粉對病人不利,醫生指示晚上必須把花籃清出病房。鮮艷美麗的花,把小屋裝點得好像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

  「要是我結婚的時候能有這麼多的花就好了。」湯小希神往地說。

  賀頓沒理這個話茬,結婚?對於一個連固定住處都沒有的女孩子來講,簡直是天方夜譚。「小希,我想走了。」賀頓說。

  湯小希正在洗腳,一下子就從腳盆里站起來,水花四濺。說:「你要到哪裡去?」

  賀頓茫然地說:「不知道。」

  湯小希重又坐在板凳上,說:「我還以為你在侍候那個賀老太太的時候,被她的孫子或是外孫子看上了。原來你並沒交桃花運。」

  賀頓說:「我只是不想在這裡混日子了。每天陪伴快要死的人,時間長了,會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湯小希說:「你說得對。可這裡有一個大優點,就是安全。快死的人,是沒有力氣禍害別人的。你到外面去了就不然,急風暴雨坑蒙拐騙,咱們就沒活路了。」

  賀頓從花瓶里抽出一朵盛開的紅玫瑰,其實所謂的花瓶,不過就是一個大號的藥瓶罷了。賀頓把玫瑰花瓣一片片地扯下來,說:「如果不是長在一棵樹上的話,無論有多少清水,這花明天後天就會謝了。我走了,小希,如果我以後發達了,我就來接你出去。」

  猩紅色的花瓣飄然落下,好像一瓣瓣正在說話的嘴唇。

  見賀頓去意已定,湯小希也就不再勸阻,說:「你也不要淒悽慘慘的,說什麼發達了接我出去,好像我是跳在火坑裡的煙花女子,你是闊公子哥似的。好吧,我等著你,不過是等著你混不出人樣的時候再回來。好歹這裡總是需要人的。」

  絳香又說:「小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從此以後,我不叫柴絳香了,我改名叫賀頓。」

  湯小希說:「這叫個什麼名字?像個男的。誰給你改的?」

  賀頓說:「是賀奶奶改的。」

  湯小希說:「她憑什麼來給你改名字?

  賀頓說:「是我請她改的。」

  湯小希說:「絳香……」

  賀頓打斷了她的話說:「湯小希,我鄭重其事再次向你宣布,我叫賀頓了。」

  湯小希說:「賀頓就賀頓吧,咬牙切齒幹什麼!你又不是叫了張曼玉!」她聳聳肩,不再說什麼。天亮之後,賀頓又和范院長等告了別,拎著她的小包走出了臨終養老院。書只有暫且放在這裡,等安頓好了再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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