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最年輕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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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婚論嫁的時間表很緊張。思兔sto55.com首先,錢開逸得找到賀頓。合作的最後一期節目已完,再要以工作的名義見面就不那麼名正言順。真乃天助,會計說,賀頓最後一筆報酬剛剛發下來,原來都是直交,但賀頓再不來了,請錢開逸轉交。

  錢開逸很高興,替人轉交錢財本身就是令人欣快的事,別說還有私念。他打通了賀頓的電話。

  「您好。錢老師。」賀頓中規中矩地回答。聽到賀頓的聲音,錢開逸簡直欣喜若狂。

  「有什麼好事嗎?」賀頓的耳朵很尖,聽出了錢開逸的歡愉。

  「當然是好事。發錢了。」錢開逸說。

  「我正盼著這筆錢呢。」賀頓喜出望外。

  「我怎麼把錢交給你?」錢開逸問。

  「我到您那兒去取吧,不知您何時比較方便?」

  「除了錢以外,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這樣吧,咱們明天晚上一塊兒吃個飯。地點就在烤鴨店。我記得你說過愛吃烤鴨。」錢開逸連珠炮般地說。

  「錢老師,幹嗎這麼客氣?有什麼事先告訴一聲,我也好有個準備。」賀頓好奇。

  「這事必得面談……」錢開逸約好了時間地點,不由分說放下了電話,心有一點慌。當然了,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鎮定明朗,這就是播音員的本事。

  賀頓準時到了烤鴨店,心想錢開逸給自己帶了錢來,就該做東。她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錢開逸把她發掘出來,恩重如山。即使這樣,烤鴨店也太貴了一點。這家的鴨子據說比老字號的那家還好,而且更貴。不過,她不能小氣。

  錢開逸已在包間等她。

  「錢老師來得早啊。」賀頓說,誇張地看了一下表,說,「我可沒遲到。」

  錢開逸說:「常在廣播電台工作的人,都落下了毛病。凡事只能往前趕,不敢錯後。我最常做的一個夢就是趕不上火車。」

  賀頓說:「這個夢,我能解。」

  錢開逸說:「這個夢,我也能解。」

  賀頓說:「自己解的夢,不一定準呢。」

  錢開逸說:「為什麼?」

  賀頓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錢開逸說:「好了,今天我們就不說夢了,說實在的事。咱們邊吃邊聊。」

  兩人坐下,小姐拿著錦緞面的菜單過來。錢開逸說:「先要一隻半烤鴨,你通知灶上趕緊烤起來。」

  小姐點頭稱是,出門下單通知。

  賀頓悄聲說:「一隻烤鴨就夠了吧?一隻半是不是多了?就咱兩人。」

  錢開逸咂吧著嘴說:「不多。這個店的烤鴨為什麼好呢?為什麼貴呢?就是片鴨肉的時候下刀特狠,把所有的肥肉都剔了,單剩下脆皮和一丁點瘦肉,能不好吃嗎?可惜偌大一隻鴨子,只能剔出一小盤。一隻半夠咱倆吃飽,就不錯了。」

  小姐顛顛地跑了回來,錢開逸又要了幾道菜,還要了一瓶紅酒。

  賀頓暗暗叫苦,半開玩笑說:「不知道您發給我的辛苦錢,夠不夠買單的?」

  錢開逸說:「忘了說了,今天我請客。」

  賀頓不好意思道:「您是老師,哪能讓您請客。我是學生,請您是我的本分。」

  錢開逸說:「現在你是我的學生,也許當我們走出這間屋子的時候,關係就會起變化。」

  賀頓正研究公司法入迷,恨不能以為天下人都打算開公司,饒有興趣地說:「是你邀我入股嗎?」

  錢開逸一時無法挑明,說:「等會兒喝了酒,我會告訴你。」

  小姐拎著原子筆,問:「紅酒有不同年份的,價錢是……」紅唇噼里啪啦報出一堆數字。

  錢開逸說:「你就給我們上一瓶今年出的。」

  小姐撇著嘴說:「今年的葡萄還沒釀成酒呢。」

  錢開逸說:「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要一瓶最年輕的葡萄酒。」

  小姐說:「那就給你們上一瓶前年產的吧。再沒有比它更年輕的了。」

  錢開逸微笑著說:「好。前年就前年。」他又轉過頭對賀頓說:「我前兩天做一檔節目,和一位釀酒專家對談。他說現在生產的葡萄酒,說是某年份的,其實並沒有多少保證。普通消費者品嘗不出來,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買一瓶最新產的。」

  賀頓笑起來,說:「聽人說1992年的葡萄酒最好,那一年的氣候最宜釀酒。」

  賀頓稍稍走了一點神,這是賀奶奶隨口說的。

  錢開逸說:「你還挺淵博。」

  小姐把酒和涼菜上了桌,兩個人開始碰杯。「為了咱們的友好合作!」錢開逸提議。

  賀頓說:「你從圖書大廈門前把我揪住,就像昨天。」

  錢開逸說:「我在整理咱們共同做的節目,感慨萬千。我和很多人合作過,但是和你的合作最愉快。」

  賀頓說:「這話你和很多人說過吧?」

  錢開逸說:「你不相信我?」

  賀頓看他急了,忙說:「相信。咱們是黃金搭檔嘛!」

  錢開逸說:「對呀,你還不了解我?」

  一般人聽到這樣表白之後,也就不說什麼,表示默認,但賀頓非常認真地說:「除了工作以外,我真是不太了解你。」

  錢開逸不氣餒,說:「你不了解我,但我覺得自己比較了解你。」

  賀頓說:「你水平高,我不行。」

  錢開逸說:「因為了解你了,我就有一個想法。」

  賀頓說:「什麼想法?又要合作什麼節目?」

  錢開逸說:「這是一檔和感情生活有關的節目。」

  賀頓想了想說:「我對感情生活這種節目不大內行。」話說到這裡,她想到目前自己急需用錢,電台的報酬還不錯,就轉回頭說,「不過,我也有興趣試試,願意不斷學習。」

  錢開逸意味深長地說:「願意就好。」

  賀頓又問到:「這檔節目會做多長時間?」

  錢開逸說:「那就要看你我的表現了。如果做得不好,也許半年一載就完了;如果做得好,那就是一生一世。」

  賀頓很吃驚,說:「一檔節目做一生一世?你是廣播電台的台長啊?別說台長,就是廣電總局局長,也不能保證有這樣長期的安排啊!」她看了一眼錢開逸,確定他神志正常,又看了一眼酒瓶子,還剩半瓶酒。雖說錢開逸不勝酒力面色酡紅,但離喝醉還遠著呢!

  菜已經上齊了,烤鴨和鴨餅也都冒著熱氣。錢開逸對小姐說:「我們這裡暫時不需要服務了。」

  小姐退下。

  錢開逸說:「吃烤鴨。」說著,卷了一個鴨卷,遞給賀頓。

  賀頓不接,說:「錢老師你太客氣了。我自己來。咱們各自為政。」

  錢開逸說:「我想讓你改改口。」

  賀頓說:「改什麼口?」

  錢開逸說:「從此不叫我錢老師,叫我開逸。」

  賀頓說:「這很重要嗎?」

  錢開逸說:「很重要。」

  賀頓說:「好吧,開逸。」

  錢開逸喜笑顏開,說:「一生一世的節目就要開始了。」

  賀頓恍然感到了什麼,說:「開……逸……你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錢開逸仗著酒勁說:「我已經三十五歲了。」

  賀頓說:「是啊。」

  錢開逸說:「我老爹老媽催著我成家。」

  賀頓說:「想像得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錢開逸說:「賀頓,你爹媽就不催你嗎?」

  賀頓臉色大變,但很快就強令自己恢復正常說:「我爹媽都不在了。」

  錢開逸說:「那你就自己說了算?」

  賀頓說:「基本是吧。」

  錢開逸說:「那就是說,只要你自己同意了,你就能結婚了。」

  賀頓說:「理論上是這樣。」

  錢開逸說:「那好吧,我現在正式向你求婚。請你嫁給我。」

  賀頓詫異道:「錢老師,你沒喝醉吧?」

  錢開逸說:「叫我開逸。」

  賀頓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開逸,你是非常嚴肅地在談這個問題嗎?」

  錢開逸坐直了身子,神情變得十分嚴肅,說:「賀頓,這是真的。你剛才看我好像玩世不恭的樣子,那是因為我害怕。現在,最關鍵的話已經講出來了。我也不害怕了,就等著聽你的回答了。」

  賀頓定定地看著錢開逸,半晌沒說話,身子漸漸地向後倒去,好像在躲避著一輛飛馳而來的豪華汽車。巨大的震驚像海嘯一樣將她擊暈。這是真的嗎?城市裡風流倜儻大好前程的男子,這個標準的帥哥白領,居然向自己——又瘦弱又醜陋的漂泊女子求婚啦!

  短暫的昏眩之後,她斷定這是一個惡劣的搞笑。她說:「錢開逸,你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叫我開逸。」

  「錢老師開逸……」賀頓說。

  「給一生找到一個好伴侶,這就是我能得到的好處。」錢開逸一本正經。

  賀頓目不轉睛,看不出對方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賀頓說:「你知道我是一個什麼人?」

  錢開逸說:「我知道。」

  賀頓說:「你不知道。」

  錢開逸說:「你不要小看我,我在這個崗位上,打交道的都是精英。不敢說練出來了火眼金睛,看人也是八九不離十。」

  賀頓道:「你太自以為是了。我遠比你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錢開逸說:「複雜我也不怕。我這個人就是喜歡複雜的事物,那多有意思啊。」

  賀頓說:「錢老師,你娶了我,是要後悔的。」

  錢開逸說:「我不會後悔。」

  賀頓說:「我長得不好看。」

  錢開逸說:「你知道我是干廣播的,從來就是幕後工作者。對我來說,你有一條油光水滑的好嗓子,這就是天生麗質。」

  賀頓說:「我很窮,像崔健唱的歌——一無所有。」

  錢開逸說:「你沒錢,我有啊。雖然車子只是夏利,房子不算大,但總歸都全了。咱們不需要更多的東西了。」

  賀頓很感動「咱們」,但還是說:「你是不需要了,可我還需要。」

  錢開逸納悶,印象中的賀頓不是一個崇尚奢華的人,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簡樸的,如今怎麼搖身一變紙醉金迷起來?他說:「你還需要什麼?鑽石?豪華別墅?遊艇?環球游?」

  賀頓說:「你真是高看我了。鑽石和玻璃沒什麼區別,遊艇我還暈船呢!」

  錢開逸說:「你不會是想著讓我升官發財吧?那可就真沒戲了,我不是那塊料。」

  賀頓說:「我指的是我的事業。」

  不說事業還好,說到事業,錢開逸目光炯炯,說:「對啊。你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咱們倆的事業就是一個事業。從此後唇齒相依一榮皆榮一損俱損。」

  賀頓看著他,感動讓她不知說什麼好,乾脆就什麼也不說了,專心吃烤鴨。至於烤鴨什麼味道則完全嘗不出來。

  錢開逸也不再說話,困難的話他都已經說完了,還有最困難的一句話,他不知道說還是不說。和賀頓的狂吃正相反,錢開逸什麼也吃不下去。只是不停地喝著鴨架湯,濃濃的白色湯汁掛在嘴唇上,像一粒瓜子仁。

  「你以後願意生一個孩子嗎?」錢開逸躊躇再三還是把縈繞心懷的話說了出來。

  賀頓決定不再向深處探討,封住說:「錢老師,今天咱們就到此為止吧。」

  錢開逸說:「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以前交過一個女友,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了,她突然說不能生孩子。」

  賀頓說:「那也許是有病。每一個女子都不能確保自己婚後能不能生孩子。」

  錢開逸說:「要真是那樣,我也能原諒她。可是,她不是不能生,是打定了主意不給我生。」

  賀頓說:「那她願意給什麼樣的人生孩子呢?」

  錢開逸說:「她要是願意給什麼人生孩子,那還有救,我相信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耳鬢廝磨地,總能把她說動。要命的是她不肯給任何人生孩子,說是不能損毀了自己的魔鬼身材……」

  「後來呢?」雖然聽一個正向自己示愛的男子談論他以前的女友生子,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總比談判一樣的求婚,令人稍有放鬆。

  「後來,一票否決了。」錢開逸悻悻然。

  「你們家裡對傳宗接代這件事特別在乎嗎?」賀頓問。

  「不。恰恰相反,我父母十分開通,早就說了,生不生孩子,讓我自己決定。他們說如果自己太想孫子了,就去養一條狗。」

  「原來是你特別想要孩子。這在當今的年輕人里,不多見。」賀頓說。

  錢開逸說:「你記得李白有這樣一句詩嗎?」

  賀頓有些緊張,當年在賀奶奶家的修煉,古文一關始終不紮實,那是慢功。她預留伏筆:「李白的詩多了去了,誰知你說的是哪一首呢?」

  「就是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來。」賀頓順暢接住,又補上一句,「我覺得你已經是有用之材了,你說過自己找到了最適宜的行當。千金散盡?你難道還有重打鼓另開張的豪邁計劃?」

  錢開逸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呢?」

  賀頓誠懇地說:「我是真不明白,還望明示。」

  錢開逸循循誘導道:「你有一副好嗓子,我有一副好嗓子,這兩條好嗓子加在一起,意味著什麼呢?」

  賀頓表示明白了,說:「那就是兩副好嗓子。」

  錢開逸說:「你把上下文聯繫起來想一想。」

  賀頓說:「咱們要上一檔新的節目嗎?咱們國家對電台的管理還是很嚴格的,你不會是想自己單幹要招兵買馬吧?」

  錢開逸長嘆一口氣說:「我一直以為你挺聰明的,今天看起來,你笨得還真不一般。」

  賀頓笑道:「你知道我笨就對了。我從小就最怕人家以為我聰明,聰明的孩子容易吃虧。」

  錢開逸說:「兩副好嗓子加在一起,就是三副好嗓子了。」

  賀頓說:「還有一副好嗓子是誰呢?」

  錢開逸說:「你說是誰呢?」

  賀頓恍然大悟,不再說話。

  吃罷晚飯,錢開逸開車送賀頓回家。雖說他們工作搭檔已久,但賀頓從來沒有坐過錢開逸的車。錢開逸說:「你住在哪裡?」

  賀頓報出租住地。

  「好地方。」錢開逸說。

  賀頓問:「有什麼好的?吵得要命。」

  錢開逸說:「鬧市。人流量大。黃金寶地。現在的房價比頭幾年翻了一番。」

  到了樓下,錢開逸說:「我送你上去吧。」

  賀頓說:「不必了。我是合住,也許人家已經睡了。」

  錢開逸也不強求,說:「周末到我們家去,見見公婆。之前先到我家看看,商量咱怎麼跟老頭老太太說。」說完招招手,告辭了。

  賀頓本應該立馬上樓,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太震撼,她不能回房間去,小小房間會爆炸。

  她裹緊衣服,在街道上漫步。烤鴨在她的身體裡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熱量和一種呱呱亂叫的思維。按說她應該高興的,但是,不。她奇怪:難道連高興都不會了嗎?

  從哪個方面來說,錢開逸都是結婚的好材料。如果你想要在這座城市裡安一個家,有個肩膀可以依傍,包括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調侃和爭吵,錢開逸都是千載難逢的好伴侶。但是,賀頓還有隱隱的不滿足,這個不滿足,究竟是什麼呢?她一時說不清。

  已經走得很遠了,城市的空中看不到一顆星。你不知道是因為天陰確實沒有星星,還是塵世的煙霧遮擋了它們。就像你不知道此刻的心情。

  錢開逸愛自己嗎?好像是愛的。如果不愛,他怎能作出這樣的犧牲?當「犧牲」這個詞一下子跳出來的時候,賀頓終於知道了自己為什麼無法高興。在這樁關係里,自己是被憐憫的一方,所以,錢開逸才在根本沒有徵詢意見的情況下,約好了到他家拜見的時間。錢開逸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是在挑選賀頓,賀頓榮幸地被選上了,賀頓就只有笑臉燦爛眉飛色舞的分兒。賀頓只能感激涕零地同意,絕對不可能不同意。

  賀頓會不同意嗎?賀頓不會。起碼這會兒的賀頓不會。不過,思考過後的同意,和壓根就取消了你的發言權,這是根本不同的事情。

  賀頓終於捋出了一點頭緒,在這個關係里,其實是不平等的。當不平等以愛的名義出現的時候,就讓人在幸福的同時感到憋屈。

  還有那個要命的「第三條」嗓子。賀頓不是那種打定了主意不要孩子的丁克准丁克,但她也不能容忍自己被當成一架複製嗓子的機器。賀頓這樣想著,就很悲哀。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流落在城市的女人,除了嫁人生子,再無其他出路?

  繞了半天圈子,賀頓不知不覺又走回自己的家。聽了錢開逸對這個地段的褒獎,賀頓也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此處。

  這一看,不由得驚出了一身汗。燈下黑!

  此樓正在十字路口交叉處的東北角上,門前共有五路公交汽車通過,雖是夜晚,仍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樓門口栽了半人高的側柏,雖說被城市的廢氣熏得顏色不正,好像害了黃萎病,畢竟也如一道屏風遮擋住了往來的視線和音波,勉強算得上鬧中取靜了。

  「如果開診所,天造地設。」

  賀頓聽到周圍有人這樣說,不禁嚇了一跳。心想這是誰?眼睛這麼毒,居然想在這裡開診所?和自己想到一塊兒了?捷足先登!她怨懟地四下張望,匆匆的人流沒有一個人歇下腳來,只有斷斷續續的風聲在側柏的葉子間穿行。

  賀頓終於錯愕地發現,剛才那個說話的人,竟是她自己。

  此發現更把賀頓驚呆。她尋尋覓覓苦找的地方,居然就是自己的住所。這裡交通方便,人來人往,便於尋找,又相對安靜。

  賀頓幾乎要跳起來。最難辦的診所地址,就這樣「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可是,且慢,賀頓掐著自己的太陽穴說,別高興得太早,這不是你的家。

  這句話的正確說法是,這不是你的。

  她馬上就會有家了,只要她願意。

  半身的冰冷更深了。但是,她不想回家,冰冷促人思考。如果讓她在兩個人裡面任意挑一個,她當然會挑錢開逸了。但是,此刻看到了房子的格局,她對自己說,我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賀頓以為下這個決心要費很多勁,甚至會有傷感和悲戚,其實,不。這一次,輪到她居高臨下了。

  回到住處,樓道里黑得像地獄。以前,雖說知道柏萬福不會圖謀不軌,她還是忍不住會害怕,但這一次,她不害怕了。她以為柏萬福已經睡下了,不想,聽到她開門的聲音,柏萬福就從自己的房間裡躥出來了,別看他腿腳不方便,在關鍵時刻也能像兔子一樣敏捷。狹小的走道如同死胡同,兩人面對面站在那裡,目光如炬。

  柏萬福說:「你總算回來了。」

  賀頓說:「我不回來,還能到哪裡去呢?」

  柏萬福說:「自打我跟你說了那些話,我就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

  賀頓說:「哪點兒不一樣了呢?」

  柏萬福說:「原來我身上只有我自己,現在就總是想到你。」說著,就直往賀頓這邊湊,賀頓直往後閃身子,心想後背一定蹭上石灰了。

  她對柏萬福說:「你擠著我了。」

  柏萬福說:「以後還有更擠的時候吶。」

  賀頓說:「我還沒有答應你呢!」

  柏萬福說:「那你就趕快答應我吧。我實在等不及了。」

  賀頓說:「那你就得答應我的條件。」

  柏萬福說:「我的條件你都看在眼裡了,只要是我有的,我都答應你。你要喝我的血,我這就接一海碗給你;你要吸我的骨髓,我給你找榔頭敲開。」

  賀頓說:「我不要你的骨髓和血,我要的東西在你媽那兒。」

  柏萬福愣怔了一下。從小娘就教他唱——黑老鴰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每當說完這一句,娘就問,兒啊,你長大了,會變成黑老鴰嗎?

  柏萬福聽到自己稚嫩的聲音在黑暗的那一邊答道,媽,我才不是黑老鴰呢!

  娘說,沒有媳婦的時候,媽信你不是黑老鴰,有了媳婦就不一定了。

  小小的柏萬福說,那我不要媳婦了。

  娘充滿哀傷的聲音,傻小子,能不要媳婦嗎?

  小柏萬福宣誓般地說,我不要媳婦。

  現在,成年的柏萬福可不敢說那種話了,他哪能不要媳婦呢?賀頓青春的氣息吹拂著他的下巴上的鬍子,那些鬍子就興奮地哆嗦起來。

  柏萬福小心翼翼地問:「你要我媽的什麼東西啊?」

  賀頓堅定地說:「我要你媽的房。」

  柏萬福急了說:「那你讓我媽住在哪兒呢?咱們這麼一套還不夠住的嗎?」

  賀頓輕笑道:「誰跟你是咱們?我也沒說要這一套啊!」

  柏萬福說:「這我就不明白了。那你到底要住在哪兒?」

  賀頓按住性子開導說:「讓你媽搬上來住一間,你和……住一間。」她不願說出「我」字。

  柏萬福不解說:「為什麼非得這樣?」他知道老娘有重度的關節炎,當初要一樓,就是為了疼痛少發。現在讓老娘挪窩,豈不要她老命?

  賀頓說:「並非我不孝。我要開診所,一樓方便。」

  柏萬福恍然大悟道:「我和我媽商量看。」

  賀頓說:「商量去吧。要是你媽同意上樓,你我的事就再往下商量。要是不同意,我也不強求。我就另找地方。」

  柏萬福說:「另找地方也行。這麼大個城市,也不就這一座樓臨街,我跟你一塊兒去找。」

  賀頓說:「我要你跟著幹嗎?我不是去找開診所的地方了,是去找自己住的地方,你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說完,賀頓就轉身回了自己的小房子,把柏萬福一個人留在暗夜之中。柏萬福深深地吸一口氣,把空氣中遺留的賀頓的味道都收入自己腹中。

  按照柏萬福的想法,恨不能馬上就下樓找老娘商量,想到黑老鴰的說法,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老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棒子麵粥噴香,細細的水芥鹹菜絲拌了麻油,浮頭上還鋪了兩朵蔥花和香菜,顯得精巧誘人。從外頭買來的油條,用一條雪白的毛巾裹著,還熱乎著。

  「又吃油條啊?」柏萬福不知如何開口,先拿吃食說事。

  「賣油條的今天剛換了新油,你看這油條的色氣都比平日裡鮮亮,我就買回來了,排了有小十分鐘的隊呢。」老娘說。

  柏萬福說:「不是跟您說過了,以後別買油條了。得老年性痴呆。」

  老娘說:「吃了這麼多年,你看誰痴呆了?」

  柏萬福說:「真痴呆了,就晚了。」

  娘說:「我還樂意痴呆呢。」

  柏萬福說:「你怎麼就跟別人不一樣呢?人人都巴望著自己精,你卻樂意傻。怪。」

  老娘說:「我痴呆了,就看不出你有話要跟我說。說吧,小兔崽子。」

  柏萬福說:「娘,以後你不能這樣叫我了。叫習慣了,一不留神當著外人也會說出來。」

  娘說:「看來,你是要把外人領進咱家了。那丫頭說啥了?」

  柏萬福就把賀頓的話一五一十傳給老娘。說到搬家,他不敢正眼看老娘,但為了自己的幸福,只好咬著牙說。說完了,一頭細汗。

  老娘半天沒吭氣,把吃了一半的飯碗推開,說:「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跟你們換房,她就走了?」

  「是。」柏萬福一想到賀頓有可能一去不復返,幾乎帶出了哭音。

  「別這麼沒出息。」老娘甩了柏萬福一句,「挺直了腰,天下女人多得是。」

  柏萬福心裡說,天下女人雖多,可哪一個是我的呀?不過還是挺直了腰。身體和心情還真有聯繫,腰一直了,心裡也敞亮了一點。

  「她要開診所?」老娘若有所思。

  「是。她是這麼說的。」柏萬福答道。

  「給人開方子抓藥?她能有那兩把刷子?」老娘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好像不是藥房裡的那種先生,是看心理的。」柏萬福小心翼翼地解釋。他也說不大清楚。

  「心理是什麼東西?」老娘夾進嘴裡一根鹹菜絲,說這種寡淡的話,要加點味道。

  「就是你心裡想的東西。」柏萬福自作主張地拆解。

  「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她能知道?」老娘又夾了一大口鹹菜絲,因為吃得急,嗆得直咳嗽。

  「那她不能知道。」柏萬福察覺到勢頭不祥,趕緊站穩立場。

  「是嘍,要不然她還成了妖精。」老娘此刻心境複雜。兒子找不上媳婦著急,現在媳婦有了點眉目,可上來就要老娘挪窩,真不是個善茬子。老娘接著說:「兒啊,你可知道娘是老寒腿?」

  柏萬福說:「知道。生我那年落下的毛病。」

  老娘說:「你可知道娘上不了高樓?」

  柏萬福說:「知道。」

  老娘厲聲道:「都知道,你還和娘商量個什麼?」

  柏萬福嚇得不敢吱聲,半天才說:「那我不娶媳婦了。我就和娘過一輩子了。」

  老娘說:「好了,有你這一句話,娘也就舒心了。娘同意和你們換房,娘願意搬到樓上去住,娘就是爬樓爬斷了腿,只要你能娶上媳婦,娘也心甘情願。」

  柏萬福說:「娘,我樂意天天背著您上下。」

  老娘說:「等我真走不了道的時候,就得你背了。不過,也不必想得那麼窄。你先把媳婦娶回家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柏萬福說:「娘,您的意思是說以後還搬下來?那可使不得。她厲害著呢,您要是以為只要哄得她結了婚,您就想怎麼樣都行,她不會長久的。」

  老娘嘆了口氣說:「這還沒結婚,就欺負到我頭上了,以後還不定怎麼翻天呢!嗨……我是說,人不定怎麼個死法呢!也許一個跟頭栽在地上死了,也許吃一口苞米碴子噎死了……就不用麻煩你背上背下的了。」

  柏萬福不忍老娘淒楚,咬了咬牙說:「娘,我不結婚就是了。」

  娘說:「不結哪行?你可生下來就是個遺腹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將你拉扯大了,到了能娶媳婦的年紀卻一直娶不上,現在好不容易有個願意嫁的了,娘別說是爬樓,就是下跪也不能讓這事黃了。兒子,去跟她說吧,娘這就搬上去,你們就搬下來。」

  柏萬福說:「您是得搬上去,可我們不搬下來,和您一塊兒住。」

  老娘說:「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柏萬福說:「樓下是留著開診所的。」

  老娘說:「還開診所呢,我都快被你們氣得住了院。好吧,就這樣吧。誰讓咱們求著人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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