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萬現金會把腳面砸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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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有了,房子有了,賀頓決定要為自己的心理所起一個響亮的名字。思兔閱讀sto55.com叫什麼好?本想博採眾家之長,但大家七嘴八舌的,實在難以統一。花了一百塊錢到街上的「××軒」求了個名字,好不容易跟他們講清楚這個診所是幹什麼的,三天後拿到一個名字,叫做「沙漠白楊」,賀頓覺得太乾燥太悲苦了,乾脆自力更生。賀頓想了許久,決定就叫「佛德」。它有兩個含義,一是暗合著「弗洛伊德」這個震耳欲聾的大號。要說起心理學家,在中國影響最大的就是這位鬍子拉碴的猶太老爺子了。雖然大多數人可能連他的一本書也沒有看過,更不曉得「本我」「自我」「超我」都是些什麼東西,但這並不妨礙大家對他耳熟能詳望而生畏。第二層意思是這個詞有點崇洋媚外的味道。佛德究竟是個什麼意思?誰也不知道。這就對了。如果找一個「七巧板」這樣的名字,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鬧不好弄巧成拙。佛德,誰也無法確切地說出它的含義,就像抽象畫,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不同形象,暗自揣摩浮想聯翩。若是有人從這個「佛」字引申開來,想起一葉慈航普度眾生什麼的,就算歪打正著。

  起好名號之後,下一步就是到工商局辦手續。賀頓親自跑了幾趟,才知道並不像湯小希說的那樣簡單,仿佛擺香菸攤子般容易。你還要制定章程,還要請會計,交驗各種證件。

  賀頓對柏萬福說:「拿證來。」

  柏萬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從來沒給過我什麼證啊!」

  賀頓說:「以前是沒給過,可這階段這個證就得放我這兒,人家要查驗呢!」

  柏萬福說:「到底是個什麼證?」

  賀頓也覺得自己被忙昏了頭,語無倫次,解釋說:「房產證。就是樓下你媽住的那套房的房本。明白吧?」

  「有倒是有,在我媽的首飾盒裡藏著呢。我見過,棕色皮的,還挺大個兒。那可是我媽的命根子。」柏萬福邊回憶邊遲疑。

  「你媽的命根子是你。你試著能不能拿出來讓我註冊用。用完了,就還你媽,連個紙毛都不會少。」賀頓慫恿柏萬福,故意輕描淡寫。

  柏萬福連連擺手說:「那可使不得。我媽把兩個房產本看成金童玉女,恨不能每天都拿出來摩挲摩挲,我哪能偷得出來?」

  賀頓無奈,說:「那只有挑明了,借你媽的房產本一用。不知行不行?」

  柏萬福說:「你都答應嫁給我了,我媽能不借嗎?」

  柏萬福走到樓下,看到老娘正在用半月形的木梳梳頭。不知是哪輩子傳下來的紅木梳頭匣子半敞著,老式的桂花油瓶只剩了一個油底子,香味反倒更加濃烈。柏萬福猛吸了一口這種散發著腐朽香氣的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孤兒寡母的,娘拉扯他不容易。娘沒有文化,幹不了別的活計,平日就在家裡給人縫虎頭鞋。鞋是出口的,專門雇些個家庭婦女在家中用白布用糨子粘起來,打成袼褙,千針萬線地納好,再把繡了虎頭的鞋面子鑲上去,眼若銅鈴虎虎生風的一雙童鞋就立那兒了。娘樂意幹這個活兒。一是找不到別的活兒,這差事是計件工資,娘心靈手巧,能掙出點錢來過日子。再說可以讓小福嘴上享福。娘沒有奶,小福全靠熬麵湯活命。袼褙是細白布打出來的,一丈布可以裁出多少雙鞋底子,人家都測算過了,縱是仙女做鞋,也在布頭上占不了多少便宜。鞋面也是發下來的,你領了多少雙的面子,就要交上去多少雙鞋子,這也是分毫不差沒有空子可鑽的。唯有粘袼褙的糨子,大有文章。發下來的是白面,要你自己兌水熬成糨子。那白面這個細啊,這個白啊,任你在誰家糧店也沒見過。鞋子是要出口的,特別講究質量。白面必得上好,打出的糨子才能滑膩黏性好。

  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打糨子的白面給娃熬了糊糊,烙了餅,蒸了卷子吃,反正所有做鞋子的婆娘都說面不夠用,上面的人也不計較這點損耗,就加大了發白面的力度。有的女子交上來的鞋子又糙又硬,從邊縫兒上還能看到玉米碴子的小黃粒。這就是把事做過了,把白面都吃了,用黏性差的玉米粉糊弄人。

  娘不會這樣。娘是個細緻的人,想得長遠。那些個用了玉米面子的人,都被開除了,無論怎樣哭著喊著,都不能再加入虎頭鞋的行列。娘肯動腦子,能用最少的面熬出最有黏性的糨子,均勻地刷在細白布上,打出的袼褙又韌又薄,布層親密無間牢不可破,好像還是當棉花的時候就長在一起。再納上米粒般的針腳,縫成虎頭鞋,稍加揉搓,軟硬適宜。由於娘的口碑好,後來把繡鞋面的活兒也攬了過來,生活就有了保障。柏萬福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黑皮膚白皮膚的孩子穿過老娘縫製的虎頭鞋,只知道從虎頭鞋上摳下來的糨子面,養活他成人。

  娘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梳髮髻了。娘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梳起髻子來找麻煩的人就少了。那時小福不懂,就問,為什麼梳頭就讓麻煩少了呢?頭髮是麻煩嗎?

  年輕的娘說,梳了髻,人家就知道娘不會嫁人了。

  小福說,娘幹嗎不嫁人呢?娘嫁人,我也能吃上糖了。要不然,人家結婚老不讓我看。

  娘說,你看不到娘結婚了,娘等著看你結婚呢。

  到底是吃糨子長大的人,活不過吃母奶喝牛奶長大的人,柏萬福得了小兒麻痹,一條腿輕瘸。也沒有考上高中,只得上了一所技校。娘說也不錯,出來就是技工,鐵飯碗呢。柏萬福畢業分到工廠,被人稱為師傅沒幾年,工廠就開始不景氣。原本以為不景氣熬上幾年,就能變成景氣,誰料不景氣只是一連串倒霉事的領頭羊,其後就乾脆停了產。剛開始柏萬福還高興呢,這多好啊,不上班還照樣領工資,雖說沒了加班費夜班補貼什麼的,收入減少了,可你還統著袖籠子休息呢,值!可惜好日子沒多久,廠里就正式發不出工資來了。再後來,如大廈將傾,飛鳥各投林,稍微有點本事有點門路的人就振翅高飛了。模樣周正點的女子去了飯店、旅遊,丑點的去了小賣部或是乾脆當了小時工。男的腦袋瓜靈活的,開始偷盜廠子裡的設備,當廢銅爛鐵賣給收破爛的。身手灑脫的當了保安給人守大門,要長相沒長相要門路沒門路如柏萬福這樣的,就死扛著,禱告也許有一天時來運轉,再風風光光地做回工人階級。

  不想等到的是工廠徹底破產,柏萬福三十多歲就辦理了內部離職。按說這個政策還是挺優惠的,不幹活也能拿到基本生活費,到了年齡還能辦正式的退休手續,醫療什麼的也都有人管。柏萬福覺得下場還算仁義。只有老娘長吁短嘆,說:「耽誤啦!」

  柏萬福不知什麼意思,說:「耽誤什麼啦?夠咱倆吃的。」

  老娘說:「耽誤我抱孫子啦。」

  話說到這裡,柏萬福就不吭氣了。這可怪不得他,他早就想娶媳婦了。早幾年,柏萬福剛從技校出來當師傅那會兒,雖然說不上聰明伶俐收入高,但工人這塊牌子還是挺吃香的,趁熱打鐵想找個對象也不是太難的事。本來老娘也沒有多少奢望,辛辛苦苦地把遺腹子養大,當然盼著最後完成心事,不想正在要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們住的那塊地方拆遷了。

  祖上傳下來幾間破房,低矮漏水,但面積不算小。按照當時的政策,柏家可以分到兩套回遷房,這可是一筆了不得的財產。老娘佝僂了一輩子的腰,被這兩套房子的鑰匙給挑直了。「咱不著急,有了房子就有了梧桐樹,咱要娶鳳凰!」老娘發出豪言壯語。

  一時間還真有不少人上門提親,柏萬福也飄飄然起來,挑剔姑娘的個頭長相工種家境。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遇,可惜被柏家人忽略了。多番相看,娘總是不滿意。拖延中,柏萬福就正式加入了失業大軍,從此江河日下一蹶不振。本來就一沒長相二沒學歷,腿腳還不利落,現在連安身立命的單位也沒有了,正經閨女從此絕塵而去,杳無蹤跡。

  剛開始老娘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以為降格以求就會解決,不想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世風日下,女孩子們寧可挨到三十多歲不嫁,也絕不會找個瘸著的下崗人員。柏萬福甚至去了婚姻介紹所,被人收取了幾百塊錢的交友費,一個黃花大閨女也沒見到,應徵的都是拖著孩子的喪偶人員,一見面就問柏萬福現有多少收入多少家產,然後低頭一陣心算,看能不能養活自己和孩子。到了這個分上,柏萬福也隨遇而安,喪偶就喪偶,離異就離異,反正是個完整的女人就成了,一塊兒搭幫過日子吧。不想柏萬福不挑女方,女方還挑剔他,基本上談了一次就拉倒,沒見過第二面。

  柏萬福跟婚介所的工作人員抱怨成功率等於零,說你們這不是騙錢嗎!工作人員說,從您這個事兒上,我們也要吸取教訓。以後像您這樣的,就是交再多的交友費我們也恕不接待。您收入太少檔次太低,您來了,我們的檔次就降了,壞了名聲。工作人員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極好,一口一個「您」字,鬧得柏萬福除了低頭找老鼠洞,什麼話也回不出來。

  柏萬福把這些都跟娘說了,他從小就什麼都跟娘說,娘就是他的老師和校長,是車間主任和支部書記,是廠長和黨委書記……柏萬福一輩子沒見過更大的官,如果見到了,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地把新的桂冠栽到老娘頭上。

  老娘本來就不贊成兒子找拖油瓶的二婚,當年她就是此等角色,知道這種人的心思不在男人,只在孩子身上。由於她堅持住了沒往前走那一步,就對要嫁人的寡婦另眼看待。老娘對柏萬福說:「咱不急,反正也晚了。你看娘能不能給你找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

  若干年過去了,那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早就不知道在哪兒個犄角旮旯,被曬成了別人婚宴上的乾癟魚鯗,柏萬福還在旱地里翹首以盼。

  這幾年,因為出租房子,娘倒是攢下了一點錢。娘很關心房地產的走勢,對自家位於鬧市區的房子價值,比房屋中介還門兒清。

  娘此刻已經把辮子梳完了,開始盤頭。娘說:「我的桂花油見了底了,跟你說了好幾回了,怎麼還沒買回來啊?」

  柏萬福說:「您用的這桂花油,老掉牙了,現在都不生產了,改用摩絲髮膠什麼的了。要不我給您買點新鮮的試試?」

  娘把盛著桂花油的小瓶子在手心磕打著,說:「甭。使不慣。等哪天我找點刨花泡點水梳頭。自產自銷。」

  柏萬福說:「您索性多泡點,擱冰箱裡,隨用隨取。」

  娘笑起來說:「還是你的鬼點子多。以前是泡一回用不了多久就餿了,現在有了冰箱,還真能保鮮呢。對了,我刷牙用的豬毛牙刷也磨禿了,你再給我買些。」

  柏萬福直嘬牙花子,說:「媽,這個可就有點難辦。您知道,這個豬毛牙刷子,人家廠子也不產了。我給您買新式的牙刷吧。」

  娘說:「用不慣。新的牙刷子都是尼龍絲的,會把牙床子扎破。」

  柏萬福說:「我給您買最柔軟的那種,給您買兒童用的還不成嗎?」

  娘說:「不成。我就用慣了豬鬃毛的,別的都覺得有一股化學味。」

  柏萬福說:「您就不怕豬鬃毛刷子有一股排骨味嗎?」

  娘假裝生氣說:「小兔崽子,你就氣我吧。我還沒到躺在床上不能動要你伺候的光景,只讓你給買把牙刷,你就推三阻四的,以後我還能指靠你嗎!」

  柏萬福慌了,說:「媽,我這不是跟您逗樂嗎!這就給您去找豬鬃毛牙刷,若是找不到現成的刷子,我就去抓一頭豬。」

  老娘一下子樂了,說:「你抓人家豬幹什麼?」

  柏萬福說:「把它的毛薅下來,給您扎把牙刷。」

  娘說:「可真有你的。你扎的刷子,刷牆許是行,刷牙是萬萬不能的,只怕滿嘴豬毛。」

  娘兒倆說笑著,也自得其樂。逗了一陣子,娘突然收斂起笑容,說:「說吧,你媳婦讓你來的吧?」

  柏萬福驚訝地說:「我沒媳婦。」

  娘朝樓上努努嘴,說:「她不是答應當你媳婦了嗎?」

  柏萬福說:「答應是答應了,可還沒領證呢,就不是媳婦。」

  娘說:「這個我知道。我也是提前熟悉情況,不然,你一下成親了,我也不好適應。」

  柏萬福說:「我不會忘了娘。」

  老娘說:「我這會子倒是巴望著你們把我忘了。說吧,你媳婦又盤算我什麼啦?」

  柏萬福慌了,說:「沒人盤算您。」

  老娘說:「孩子,你就不要再打馬虎眼了,有什麼就直說吧。再說,盤算老娘也是應當的,我要是一點都沒有讓你們盤算的想頭了,也就離死不遠了。說吧。」

  柏萬福真是佩服死了老娘,料事如神。索性直說:「賀頓讓我跟您求您這屋的房本。」

  「幹啥?」老娘並不像柏萬福想像的那樣震驚,很平靜地反問。

  「開診所啊。她要去註冊,非得有這房本,人家才給登記。」柏萬福說。

  「是她讓你來說的吧?」老娘說。

  「是。」柏萬福回答。

  「那她自己為什麼不親自說啊?路太遠,挪不動腳步啊?」娘說。

  「她……她不是那個意思。她讓我先給您吹吹風,您好有個思想準備。」柏萬福聽出老娘語氣不善,趕緊打圓場。

  「我早就準備好了。你讓她來吧。」老娘放下半月形的木梳,把最後一滴桂花油抹在了盤好的髮髻上,油光鋥亮。

  柏萬福回到樓上,賀頓正在等他,迫不及待地問:「說啦?」

  「說啦。」柏萬福回答。

  賀頓伸出手,說:「拿來。」

  柏萬福說:「什麼?」

  「房本啊。」賀頓好生不解,還能有什麼呢?

  柏萬福說:「說是說啦,可是還沒說好,她讓你自己去說。」

  賀頓知道這一場硬仗是躲不過了,就說:「去就去。她還說什麼啦?」

  「再什麼也沒說。她只說她準備好了。」柏萬福老老實實交代。一邊是相濡以沫的老娘,一邊是就要娶進門的嬌妻,哪邊也得罪不起啊。

  賀頓在自己住的小房子內調理了一番呼吸,默念了一段讓心理放鬆下來的口訣,管不管事不知道,只有硬著頭皮下樓了。

  老娘穿戴一新地坐在老式的圈椅上,說:「來啦?」

  賀頓一直怕見房東大娘,現在可倒好,最怕的成了最親的,房東搖身一變成了婆婆。

  「大娘……您好。」賀頓說。

  「把那個大字去了,就叫娘吧。」老娘說。

  「娘。」賀頓叫。這一聲是如此的生疏,賀頓有很多年沒有叫過娘了。賀頓的心中頃刻湧起波濤,賀頓趕緊讓自己的靈魂飄浮起來,才算止住了情感的動盪。

  「聽說你要拿房本註冊診所?」老娘思緒明晰,直奔主題。

  「是。」賀頓謹慎地回答。

  「我看你就是為了要這套房子,才答應和小福成親的吧?」老娘不動聲色地問。

  賀頓第一個反應是——傻呵呵的柏萬福怎麼能有這麼一個入木三分的娘呢?他為什麼就不像他的娘呢?他要是有一點像他的娘,賀頓也不會如此委屈啊!這個念頭滾過之後,才發覺回答問題迫在眉睫。

  賀頓當然可以否認,但是,在這兩顆明察秋毫歷盡滄桑有輕微白內障的眼珠面前,你不敢否認。賀頓最後決定鋌而走險,說:「是。」

  老娘滿意地點點頭。如果賀頓說「不是」,她就絕不會把房本給她。現在,她說了「是」,老娘說:「開了診所之後,你會跟小福離婚嗎?」

  賀頓堅決地說:「我不會。」

  老娘說:「為什麼不呢?我看你是個有志氣的孩子,小福窩囊,你怎麼會死心塌地地跟他過一輩子呢?換作我,我就會在以後發達了,甩了他。」說完之後,老娘像貓頭鷹一樣盯著賀頓。

  賀頓想像了一百種探討房子的可能性,也沒想到這個老媼如此單刀直入。而且,一語中的,切中要害。

  賀頓會在發達了之後離棄柏萬福嗎?賀頓沒想過,賀頓不想,不是因為忘記,而是因為乏力。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滿意柏萬福,但是她不能這樣離開。如果她要選擇離開,不如現在就選擇放棄。為了發展,只有賭上所有的一切。

  「我不會。」賀頓擲地有聲。

  「這卻怪了。為什麼呀?我看你比我聰明多了,我都看不上我兒子,你如何看得上他?你現在是暫且棲身,以後的你,就不是你了。可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我得找一個肯和他白頭到老的媳婦,我才能放心,才能把家當交給她。」老太太白髮搖動。

  賀頓甘拜下風,蒼老的智慧逼得你無處逃遁,只有以實稟告。

  「您說得不錯。如果是您,您會走,但是,我不會。」

  「說說你的道理吧。我看不出你比我更有良心。」老太太也是寸步不讓。

  「我有我的事業,我要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裡發展我的事業,就要有根據地,要有立足點。我看上了你們家的房子,看上了這塊地方。我沒有別的本事,我只有把自己嫁出去,換來這個起飛的機場。如果我的事業發達了,我只有繼續努力,哪能把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事業毀了?這就是原因。我有事業,而你,沒有。」賀頓把心聲向一個最不適宜傾訴的人竹筒倒豆子。

  「好了,我不知道你的事業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知道你是看上了我們家的房子。是啊,我這兩套房子值一百萬。你嫁到了我們家,你就得到了一百萬。」老太太洋洋自得。

  「你的房子不值一百萬。」賀頓雖然明知這話會得罪老太太,也必得說。唇槍舌劍錙銖必較。否則,她就在這場較量中處於絕對劣勢且永遠翻不了身。

  「姑娘,你不懂行情吧。你可以到房屋中介所打聽打聽,人家會告訴你一個清清楚楚,這一帶的房子就是這個價。」老太太勝券在握,像戲鼠的老貓,面帶微笑。

  「我相信此地的房價就是這麼高,但是,你和你兒子住在這裡,它們就不是商品,只是消費品。消費品沒有你所說的價值。只有賣了房子,你才能拿到一百萬,可是,賣了房子,你住到哪裡去呢?所以,只要你的房子不賣,它就一錢不值。」賀頓最近為了開辦診所,還真研究了一番經濟學,也不知這套說法合不合乎邏輯,反正唬老太太足夠了。

  老太太也不是善茬,說:「你說的這一套我用不著懂,我就知道房子值錢。」

  賀頓苦口婆心,說:「打個比方吧,您這一身零件……」說到這裡,看到老太太面露不悅之色,趕緊換了一種說法:「不說您,就說我吧。我這一身零件,比如腎,就是咱們俗話說的腰子,能值二十多萬,兩個合在一塊兒,就是四十多萬。再比如我的肝,能值三十多萬。要是把眼球心臟肺頭什麼的都算上去,就能折出一百萬,可不能因此說我就值了一百萬,因為這些零件我自己還得使,人家出價再高,也不能給賣了。您的房子也一樣……」

  精明了一世的老太太,被未來的兒媳婦這一套迷魂戰術理論,驚得魂飛膽戰,不得不信服這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將來會有作為。甚至在內心深處生出了「惺惺惜惺惺」的歡喜,又感嘆兒子哪裡是這女子的對手!越是這樣想,她越要在自己沒老糊塗之前,把兒子的事料理妥當,否則,兒子會敗得屁滾尿流。

  「好了,姑娘,我說不過你。你說我的房子不值錢,我說我的房子值錢。房子在我手裡,這就是硬道理。你想要我的房本,我可以給你,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你答應了,咱們立馬成交。」

  「請講條件。如果我能做到。」賀頓審慎地表示可以探討。心想這老太太會不會獅子大開口。

  「當然是你能做到的。只要你願意。」老太太胸有成竹。

  賀頓大喜過望,想不到兩個條件就能搞定。她說:「您說。」

  老太太說:「這第一個條件,就是以證換證。用你們的結婚證換我手中的房產證。」蒼老的瞳仁逼視著賀頓,如同一個世紀之前的珍珠,早先或許是清澈的,拗不過歲月的煎煮,已經黃黑漬漬,好像一粒由桑葉變成的蠶的排泄物。

  賀頓心想這還算條件嗎?當然要領結婚證。就說:「沒問題。」

  老太太點點頭,說:「除了這個證以外,還要一張紙。」

  「什麼紙?」賀頓感到來者不善。

  老太太說:「一張欠條。」

  賀頓莫名其妙,說:「我不欠你們。」

  老太太說:「是啊,你現在是不欠我們的,但是如果你以後和我的兒子離婚了,你就要給我家一百萬。你答應了,房本就可以拿走,你不答應,這婚事也不必做了,結了婚也是露水夫妻。我兒子心痴,也許會要了他的命,反倒不如打光棍好。」老太太目光如錐,直射賀頓的雙眸。

  賀頓不自覺地把眼光避開了。喃喃低語:「一百萬……這也太多了。」

  老太太慈祥地說:「你剛才口吐蓮花講的那套大道理,我聽了個大概齊,基本的意思我明白了,說給你聽聽,看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如果我住著,我的房子就不值錢;如果我不住了,賣了,我的房子就值錢了。我這一百萬也是這個意思,如果你和我兒子不離婚,你就不用出錢。將來我死了,所有的家產都是你們的。如果你和我兒子離婚,你就出一百萬吧。到那時候,你能出得起這錢,你就已發達了,自去直上雲霄。我兒子有了這一百萬,也能過個好生活。當然了,不離婚最好,我兒子按說是不配娶你這樣聰明的好媳婦,誰讓你落在難中被我們家趕上了呢!孩子,別怪我心狠,也是萬不得已。咱們都想想,值不值?都覺得值了,事情就好辦了。」

  賀頓幾乎全線潰敗。什麼心理流派的訓練,也比不過這種百鍊成鋼世事洞穿的狡猾。她一時百感交集。為了自己的命運,她要把自己綁在戰車之上,賭上一生的幸福。

  她不能離婚,不是因為道德,而是因為成本。這世上許多看似理想抱負長遠謀略的事,其實往往都根結在經濟上。

  很久,賀頓緩緩地抬起頭來。雖然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淚水,賀頓還是要等到淚水全部風乾才與之對視。

  她說:「您拿紙來。」

  老太太把一本白紙遞給她,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抬頭怎麼寫?」賀頓問。

  「寫借款吧。」老太太輕鬆地說。

  「我沒借你們的。」賀頓說。

  「是啊是啊,你沒借我們的,現在是我們欠你的。但是,你要離婚,你就欠了我的。你把這層意思寫明白了就行。文化人,這點小事還難得住你嗎?寫吧。」老太太說著,好像不經意地打開了古老的梳頭匣子,一張棕褐色的皮面證書露了出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房產證」幾個大字閃閃發光。

  賀頓奮筆疾書。

  「一百萬?這數字也太大了。」柏萬福想像著一百萬現金砸下來,該把腳面打骨折了。

  老媽說:「我也並沒有想著真讓她賠,只是嚇唬嚇唬她,求她老老實實地和你過日子。沒想到,她還真讓事情走到了這一步。」

  柏萬福說:「強扭的瓜不甜。媽,我也不曾求過您什麼事,這次就依了我,讓她走吧。」

  老媽說:「孩子啊,你真是屬魷魚的。」

  柏萬福好奇,說:「怎麼講?」

  老媽恨恨說:「軟骨!」

  柏萬福說:「媽,隨你怎樣說吧。這事我是死了心了。讓她走吧。」說著,就要撕那張油浸浸的紙片。

  老媽恨鐵不成鋼,無奈地說:「我反正也沒有多少時辰的活頭了,我也看出這不是個安生女子,不但診所招來了流氓,自己也成了流氓了。你現在也今非昔比了,成了心理師,人家都說這是太陽產業呢……」

  柏萬福糾正她說:「是朝陽產業。」

  老媽說:「那還不是一回事?朝陽不就是太陽嗎!你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人也比過去精神多了,咱有兩套房子,這是多麼大的家產,還怕沒有好姑娘肯嫁嗎?這個女子不肯給咱家添丁進口,就這一條,在過去就能休了她。現在又做下不要臉的事,我也是不想留她了。走吧走吧。」

  既然老媽發放了通行證,柏萬福就開始輕輕地撕那張泛著油光的紙。每撕一下,心都應聲顫動哆嗦。直到這時,他才深切地感到痛楚。最先的震驚,之後的憤怒,然後是故事的懸念,最後是高風亮節的寬恕帶來的自我感動……這一切,現在統統凝成了強烈的喪失。他親手撕毀了他的幸福,雖然這幸福早就不存在了。就像一個人死了,屍身不朽,音容宛在,似乎終有捲土重來的一天。一旦火化了,灰飛煙滅,就再也不會有笑貌浮動。

  他一下下地撕著,在痛楚中體驗著自己的堅強和寬恕。好不容易撕完了,團在手裡,剛要扔,老媽說:「我要是你,就拿在手裡,做個證據。」

  柏萬福苦笑著說:「撕都撕了,還證據什麼!」

  老媽大睜著有白內障的雙眼說:「給那個女人看看,咱們娘兒倆是有板有眼光明磊落的人。」

  柏萬福就停了手。倒不是光明磊落什麼的說服了他,而是覺得要有個根據。

  果然,當他把被汗水泡軟的那團紙球攤給賀頓看時,賀頓如同檢驗罪證的警官,翻過來掉過去瞅了個仔細,就差沒有把它們拼湊起來恢復原貌。

  柏萬福說:「你怕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已經把它撕了,怕你不信,這又特地拿回來讓你親眼看看。現在,你自由了。」

  賀頓緩緩地問:「老太太那邊也說通了?」

  柏萬福不願細說,講:「如果說不通,她也不會給我這個東西。」

  賀頓說:「可是,你並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柏萬福說:「都那樣了,你的意見不是明擺著的嗎!」

  賀頓說:「以前是以前,以後是以後。」

  柏萬福不明白,說:「還有什麼以後?」

  賀頓說:「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柏萬福也不再深問,他的忍耐已經到極限,好容易爬到了萬仞山巔,倒頭便睡。賀頓聽著身邊均勻而熟悉的呼吸聲,突然百感交集。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注意過這聲響,當就要永遠失去這種傾聽的時候,生出了眷戀。

  總是來去匆匆,賀頓從來沒有聽到過錢開逸有這樣安穩的睡眠。也許賀頓只是過客,從沒用心細聽過,即便錢開逸曾這樣酣睡,在賀頓耳中也未曾留下印象。

  纏綿的想法只是一閃念,賀頓的內心深處是枯寂的,鼾聲打動不了她塵封的感覺。迫在眉睫的是——她答應了離婚,毫無疑問就要被掃地出門。所有的設計,所有的心血都將付之東流,她夢寐以求羽翼漸豐的事業,就因為自己的戀情而頃刻傾塌。

  賀頓一夜未睡。

  當柏萬福醒來,賀頓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離婚。」

  柏萬福迷迷瞪瞪地說:「還跟我一起過?」

  賀頓說:「是和你的房子一起過。」

  柏萬福徹底清醒了過來,說:「那不行。這是你的如意算盤,可是我不干。你還是走吧。」

  賀頓對柏萬福刮目相看,說:「實話實說。因為我的事業,我不能離開這裡。」

  這個理由打動了柏萬福,他們的事業其實是聯繫在一起的。他說:「那我就先容你一段吧。只是在這段時間裡,你不能再去找他。」

  賀頓說:「我做不到。」

  柏萬福說:「你欺人太甚。」

  賀頓退後一步,說:「我儘量吧。」

  柏萬福說:「好吧,為了你的事業,我成全你,但只做名義上的夫妻。我雖然是個低賤的人,一主二仆的事,我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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