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記憶中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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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頓一五一十地把案例報告了一番,然後說:「我該怎麼辦?」

  姬銘驄沉思良久,說:「這個案例為什麼讓你如此放心不下?」

  賀頓說:「它很富有戲劇性。思兔閱讀520官網www.sto55.com一對夫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關係,出場的人物也應該是相同的,但結論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姬銘驄說:「看來,你對戲劇性很感興趣。」

  賀頓愣了一下,她從來沒有發覺自己是一個對戲劇性很感興趣的人,就說:「也許吧。但我覺得自己主要是對事情的真相很感興趣。」

  姬銘驄說:「那你就應該到刑事偵查部門,最次也應該到私人偵探那裡謀個差使,可能更適合你。」

  賀頓有些不得要領,說:「姬老師,您的意思是要教導我改行嗎?要為我做職業生涯輔導?」

  姬銘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賀頓摸不著頭腦,說:「那您是什麼意思呢?」

  姬銘驄繃起臉說:「可惜了你竟考出過那麼高的分數。」

  賀頓很不好意思,試探著說:「您是說臨床心理醫生並不追求事實的真相,那是警察和偵探們的工作範疇。」

  姬銘驄頻頻頷首,說:「這還有點優秀生的味道。」

  賀頓受了誇獎,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她還是不得要領,略帶懇求地說:「姬老師,您還得點撥我一下,我不大明白。」

  姬銘驄說:「你現在能搞清楚當年老松拋進池塘里的糖塊,是真的大白兔奶糖,還是裹著的石子?」

  賀頓一臉茫然地說:「不知道。大芳和老松兩人說得都很肯定。」

  姬銘驄說:「那你怎麼辦呢?」

  賀頓說:「讓他們兩個人對質。」

  姬銘驄說:「讓我們想像一下,會有怎樣的情景出現?」

  賀頓說:「估計或者是吵得一塌糊塗,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或者就是大家都不做聲,以沉默標榜自己所說的答案是真實的。」

  姬銘驄說:「還有第三種可能嗎?」

  賀頓想了想說:「也許兩個人都摔門而去,再也不會來了。」

  姬銘驄說:「還有第四種可能嗎?」

  賀頓苦笑道:「也許有,但我想不出來了。」

  姬銘驄說:「還會有更多的可能性,人是如此的複雜。我能想得出的一種可能性是——他們夫妻雙方聯合起來,同仇敵愾地對你這個心理師說,你為什麼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賀頓大叫:「這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們兩個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把我攪糊塗了,怎麼能把帳算到我頭上!」

  姬銘驄說:「你生氣了,這很好。這說明我擊中了你的要害。要知道,對於一個好的心理師來說,事實上的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上的真實,是記憶的真實。因為它,只有它,才最深刻地表達了人的感受和希望。要知道,記憶是靈魂的奴僕,不是真實的書記官。」

  賀頓似明白不明白,說:「您能講得更具體些嗎?」

  姬銘驄說:「那些奶糖如果是真的,早已溶解在無邊的池水之中,你現在就是用最精密的化驗儀器,想來也檢測不出一滴牛奶的成分了。那些奶糖如果是假的,即使那個池塘乾涸了,所有的石子都裸露在外,你也沒有任何辦法識別出哪一塊石子曾經被糖紙包裹過。是嗎?」

  「對。」賀頓回答。

  「好。這個無頭官司,看來就是包公轉世,也斷不清了,你還想朝這個方向努力嗎?」

  「我無能為力。」賀頓老實作答。

  姬銘驄說:「但是大芳和老松兩個人的感覺都是真實的。大芳說到這個例子,想說明的是老松從那個時候起,就是一個有心計玩弄計謀的騙子,對不對?」

  賀頓應答:「是。大芳是這個意思。」

  姬銘驄接著說:「老松一口咬定那是真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提到自己喝池塘的水都有奶味,這個細節,又很難讓人懷疑它是假的。」

  賀頓覺得姬銘驄真是料事如神,她正是在此深感困惑。把石頭子丟進池塘的人,還會傻到喝池水嗎?

  姬銘驄接著說:「老松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證明自己對大芳的愛情,開始階段絕對是真誠的。」

  賀頓說:「是這樣。姬老師,您這樣一講,我明白了,對心理師來說,心理的記憶是第一位的。」

  姬銘驄說:「好,今天我們就到這裡吧。頭兒開得還不錯。」

  賀頓意猶未盡,但不得不告辭。臨走的時候,她對姬銘驄說:「我下次什麼時間來?」

  他們約好了下次輔導的時間。賀頓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感嘆:權威就是權威。魅力這個東西是時間老酒浸泡出的人參,時辰未到,模仿不來,沒有法子速成。

  柏萬福打破僵局,主動問接受督導歸來的賀頓:「怎麼樣?」

  賀頓說:「不錯。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樣。」

  柏萬福說:「是個什麼樣的人?」

  賀頓說:「是一老頭。」

  柏萬福說:「這年頭,老頭也不保險。」

  賀頓說:「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麼壞。」

  柏萬福說:「我就是沒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麼壞,才出的事。」

  賀頓說:「我不跟你說了。咱倆的事,你愛怎樣就怎樣。說公事,所里的工作現在如何?」

  柏萬福說:「半死不活。別的心理師接待的還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基本正常。」

  賀頓說:「大芳老松這個案例,我要堅持下去。」

  下一次督導的時間到了。賀頓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銘驄家。老張笑容可掬地來開門,賀頓細細一看,果然眉宇間並不很滄桑,初次來的人,都被一頭白髮給唬住了。

  「有什麼新想法?」姬銘驄開門見山。

  賀頓說:「很希望繼續得到您的指教。」

  姬銘驄說:「其實是案例在不斷地指教著我們。送你兩個字——跟隨,我們永遠只有跟隨。」

  賀頓說:「因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隨的過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銘驄說:「比如?」

  賀頓說:「比如大芳描述的老松的那些艷遇。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這個事實怎能忽視?」

  姬銘驄說:「你在為誰說話?」

  賀頓大惑不解,說:「我在為我的來訪者說話啊。」

  姬銘驄說:「別忘了,你的來訪者可是兩位,他們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賀頓凝神靜思,然後說:「您的意思是不是還是強調——沒有事實的真相,只有感情的真相?沒有真正的真實,只有心理的真實?」

  姬銘驄說:「也對也不對。世界上其實有沒有真相這樣一個東西呢?毫無疑問,是有的。可惜被當事人的記憶所修改,拿到心理醫生這裡的時候,已面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經變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內核。」

  賀頓若有所思,說:「真相的內核是什麼呢?」

  姬銘驄說:「你問我,我問誰?第一手的資料都在你那裡。」

  賀頓說:「讓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銘驄很高興,摸著賀頓的頭說:「對頭嘍!」

  賀頓向後閃了一下,這種親昵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銘驄好像也發覺自己對得意門生的欣賞有些過頭,就縮回了手。賀頓不計較,繼續說:「他們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我也搞不清。」

  姬銘驄說:「那我啟發啟發你。大芳來找你,是因為什麼?」

  賀頓說:「是因為……無聊。」

  姬銘驄說:「一個無聊的貴婦人是有很多可以打發無聊的把戲的,比如養狗,比如賭錢,甚至還可以找鴨子。鴨子,你懂吧?」

  賀頓說:「懂。」

  姬銘驄說:「她不走這些路,花了錢來找心理醫生,要說是為了找樂子,基本上屬於最少慢差費的一種方式。所以,在無聊之外,還必有更強大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說,等著賀頓來接下茬。

  賀頓說:「大芳想改變現狀?」她的聲音很小,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

  姬銘驄說:「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她在你們的慫恿下,離了婚,後來又割腕,這些都是非常強烈地想改變現狀的信號。」

  賀頓說:「您別的都說得挺對,只是說我們慫恿她離婚,傳出去,我們的罪過就大了。」

  姬銘驄說:「別擔心,傳不出去,我會嚴格遵守紀律,沒有人能聽見我們曾說過什麼。既然輔導你,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賀頓說:「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松的感情?」

  姬銘驄非常嚴肅地說:「這一點,千真萬確。不然,就不能解釋她為了愛情,一次又一次地開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個空椰殼。如果你把這些理解為憤怒,理解為分手的信號,就大錯特錯了,你的治療方向就南轅北轍……」

  賀頓滿臉茫然和驚愕,久久緩不過氣來,過了好半天,才說:「容我回家想一想。」

  姬銘驄說:「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時刻,當我們逼得太緊的時候,當事人腦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們放鬆了,也許改變就發生了。這對來訪者是個真理,對你,我看,也是。」

  賀頓回家。回家之後的賀頓還沉浸在姬銘驄的分析當中,眼前總是浮現出姬銘驄屋內的猩紅色的弗洛伊德榻。當然,姬銘驄並不曾應用催眠術,所談和弗洛伊德榻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那張榻實在驚心動魄,它變幻著形狀和顏色,忽而是鯨魚藍色,忽而是芭蕉綠色,忽而是柑橘黃色,忽而是墨魚黑色,在賀頓的腦海中游弋……

  賀頓不再把督導的過程告知柏萬福,任憑柏萬福猜測。隨著進程的深入,賀頓驚嘆世界上有這樣聰慧的長者,漸漸升起一種對父親般的依戀。還沒有離開姬銘驄的訪談室,就期待著下一次見面的機會。他在你面前好像非常隨意地放下了一個籃子,蒙著一塊印花布,很樸素。你打開來,看到了自己丟棄的一切,其中掩埋著珍寶。他問你很多問題,逼得你上天入地,捫天為近,窺地為遠。那些答案似有似無,飄蕩在空氣中,你看得見,卻捫不住,誘惑你持之以恆地尋找。這些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觸,只有獨自品嘗。有時忍不住想和錢開逸分享,拿出手機,無色無香的手機號碼,此刻芬芳馥郁,撥十一個數字就可以解決思念,但她還是隱忍住了。

  大芳每個星期都按時來諮詢,從這個角度上說,大芳是個模範來訪者。她的敘述凌亂而破碎,時而夾雜著憤怒的詛咒和幽怨的自戀,像一本撕成碎片隨風飄揚的傳記,被掃把歸攏到一處,撮到簸箕里,混合著灰塵和水漬,呈現在賀頓面前。

  當第一次危機成功地度過之後,大芳並沒有善罷甘休,她要把茶小姐的來龍去脈搞清楚。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請,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大芳現在沒有工作,監管老松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業。當然了,她已經失去了盲腸,這次又失去了膽囊,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現在給少女們看的雜誌上會說如果丟失了處女膜就不完整了,大芳覺得這太狹隘了。女人不應該丟失處女膜,但是,就可以隨隨便便地丟掉自己的盲腸和膽囊嗎?如果沒有茶小姐,她的膽囊如今還金燦燦飽脹脹地懸掛在臟腑之間呢!古時形容美男子不是有一個詞叫做「鼻若懸膽」嗎?大芳的膽囊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口袋,可是這個口袋已經在不知何處的垃圾箱爬滿蟑螂。大芳要為自己的膽囊報仇,茶小姐何去何從必定要水落石出。如今想把一個不認識的人調查清楚,也難也不難。難的是大家都來無蹤去無影,不像「文革」時,你的祖宗八輩都能圖窮匕首見。說不難,是因為如今辦什麼事都需要錢,只要有了錢,沒有查不清的官司。老松這點好,不管在外面掙了多少錢,都如數交給大芳支配。大芳有堅強的經濟後盾。

  每當大芳把老松的錢財付給私人偵探,來調查老松的時候,就感到無比快意,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雖然調查來的結果,讓大芳觸目驚心,大芳還是覺出痛苦中的快感。痛苦和痛快這兩個詞都有個「痛」字,可見它們一脈相承。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快樂有一種骨子裡的近似,如果體會不到這一點,你就既沒有嘗過深仇大恨也不曾刻骨銘心地痛快過。

  茶小姐以前是老闆的地下情人,人稱「金絲鳥」的那種女人。後來老闆將她拋棄,萬般無奈之下暫在茶樓棲身,以尋覓另外的鳥籠。老松喝茶的時候,已被茶小姐囊括在備選名單之內,於是有了令人欷歔的家世,於是被老松請回家中。

  當大芳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把一張男女合影的照片放在老松面前的時候,老松說:「誰?」

  大芳假裝輕描淡寫地問:「這麼快就不認識了?你的記性好像不是這麼差嘛!」

  老松仔細端詳,照片上是盛裝的男人和妖艷的女人。老松說:「這個男人我好像見過,是個小老闆。前兩年生意做得不錯,後來破產了。你認識他?」

  大芳說:「我不認識他。」

  老松有些不快,說:「你不認識人家,拿人家兩口子的照片幹什麼?」

  大芳說:「你還能看出人家是兩口子?」

  老松說:「不是兩口子就是野鴛鴦。反正是那種關係。」

  大芳說:「好眼力。你再看看這隻雌鴛鴦。」

  老松看了看,臉色就變了。說:「你真卑鄙!」

  大芳跳著腳叫起來說:「是你卑鄙還是我卑鄙?這就是你說的純淨如水的茶小姐!」

  老松說:「你從哪裡拿到的?」

  大芳說:「我僱傭了私家偵探,人家搞到的。」

  老松說:「你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說了永不再犯?」

  大芳說:「我也是閒來無事,自尋開心。一個闖入我家的人,我能不把她搞明白嗎?」

  老松拿起照片,把它一縷一縷地撕開。相紙比一般的紙要柔韌,老松撕得很用氣力,以示決心。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被相片擦亮了眼睛的老松變得安分守己,對失去了盲腸和膽囊的老婆呵護備至。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大芳百無聊賴。一天在家中自製面膜的時候,門鈴響了,一位中年女子出現在面前。面容清俊體態苗條,眉目間有淡淡憂鬱。

  「您是松太太吧?我是松書記的辦公室主任。叫阿楓。」女子很得體地自我介紹。

  大芳不願意被人稱為太太,雖然她沒有了自己的工作,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很矜持地說:「我是大芳。你是主任,我怎麼沒見過你?」

  阿楓說:「我是剛剛調過來的。今天有人送了台灣的蓮霧果過來,松書記出差在外,我把他那份早點兒給您送來。這果子很嬌嫩,我怕別人手重,就自己來了。我在松書記下面工作,到您這裡來認個門,是遲早要做的事。」

  一番話細雨和風滴水不漏,不卑不亢溫柔得體,大芳聽得十分受用,就說:「歡迎歡迎,到屋裡來坐坐吧。」

  阿楓說:「打擾了。」款款地走進門來。聞到清香的味道,說:「是什麼如此好聞?」

  大芳說:「我把各種水果切碎了,自製面膜。」

  阿楓說:「怪不得大芳姐看起來如此年輕,您和松書記真是郎才女貌啊。」

  大芳說:「我也是閒得無事,自製的面膜比街上美容店的要乾淨,還不含激素,用著放心。」

  阿楓環視四周說:「這樣一個有品位的家,都是大姐一手打理,有這樣賢妻,松書記真是好福氣。」

  大芳心中冷笑,面上當然不能露出來,就把話題引開,說:「阿楓,你家中一定也是很講究的,一看你這個人就精明利落。」

  不想阿楓臉色轉暗,說:「大姐,不瞞您說,我是個苦命的人。我愛人是我的大學同學,當時多少人追求我,我都沒有答應,看上他的老實厚道。沒想到,他卻是個短命的人,去年年初得了胃癌,人都說癌症現在也不全是不治之症,有好多人都能治好,就是帶癌生存也能挨上好多年。可我先生沒這個好運氣,手術做完之後一個月就復發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緩過氣來,到了年底人就沒了,撇下我和才十歲的孩子……」

  說到這裡,阿楓的眼淚就滴答下來。大芳如今就願意聽人家不幸的故事,越慘越好,這樣才能顯出自己不是最差。遞過紙巾說:「阿楓,都是大姐不好,一句話問冒了,讓你傷心。」

  阿楓說:「能在您這裡落淚,讓我好過一些了。愛人去世後,我調到這個單位。我不願意跟人家多說這事,大家都忙,誰能顧得上婆婆媽媽的瑣事。畢竟我要好好工作,我是我們家的頂樑柱。大姐,我先走了。蓮霧不能放到冰箱裡,熱帶水果,凍了表皮容易發黑……」阿楓說完話走了,留下大芳一個人對著美麗的蓮霧發呆。她嘗了一個蓮霧,看著嫵媚,其實淡而無味,遠不如送蓮霧來的女人生動。

  大芳回味著剛才這個女人的一顰一笑,覺得很有風情。她窈窕的身材和白皙的面容,搭配在一起,真是讓人心疼。

  幾天後老松出差回來,大芳把變成灰色的蓮霧搬出來,讓他嘗嘗。老松說:「我不吃這個東西。」

  大芳說:「這是阿楓送來的。」

  老松說:「不管是誰送來的,這東西沒啥味道,空有其名。」

  大芳說:「阿楓這個女人挺讓人心疼的。」

  老松說:「是嗎?我只知道她是個能幹的辦公室主任。」

  大芳說:「你讓她常上咱家來坐坐吧。我寂寞,希望有個伴兒。」

  老松為難地說:「這可不是辦公室主任分內的事。不知道人家願不願來。」

  大芳說:「你是書記,連這點事都辦不成嗎?你就說我邀請她來做客,她不會不來。我看她挺善解人意的。」

  不知老松是怎樣說的,反正阿楓很快就來了,端莊嫻雅地成了大芳家的常客。因為老松的職務關係,常有人送來很多禮物,貴重的自己留下,吃的喝的不能久存,大芳以前都丟掉。扔的時候就想起萬惡的資產階級把牛奶倒進陰溝都不肯給勞動人民嗷嗷待哺的嬰兒一事,十分愧疚。如今有了阿楓,就像有了一個大紙簍,什麼用不完的東西都可以給她。阿楓永遠是有分寸地微笑著接納和感謝,既不受寵若驚,也不得隴望蜀。無論大芳說什麼,她都很有耐心地聽著,從不多言多語。當然,這絕不是死木頭疙瘩一個,而是適時地皺眉和嘆息,大芳說到傷心處,眼淚滴滴答答下來,偶然抬頭,見阿楓的眼圈也是紅的,一滴淚水在毛茸茸的眼眶裡旋轉著,好像一粒透明的櫻桃。大芳就非常感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卻沒想到這位知己如此賢惠美麗善良多情。誰說女人和女人之間就只有傷害沒有友情呢?大芳獲得的友情是多麼純粹和溫暖。知道阿楓家不寬裕,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經濟窘困,大芳就把自己不穿的衣物送給阿楓,阿楓也從不嫌棄。後來大芳又動用關係,把阿楓的孩子送到了寄宿制的貴族學校。阿楓很是感激,說:「就讓孩子認您做乾娘吧。」

  在餐桌上,大芳把這當做一個笑話講給老松聽。在內心深處,大芳是居高臨下的。老松聽了說:「不妥。如果阿楓的孩子認了你做乾媽,我豈不就成了她孩子的乾爸?在一個單位里,我和辦公室主任有這樣的關聯,對工作不利,影響不好。」

  大芳承認老松說得有道理,轉告了阿楓。阿楓說:「那我就認你做個姐姐吧。這下就和松書記沒關係,只是咱們女人的情分了。」

  大芳說:「我能有你這樣一個漂亮妹妹真是高興。」

  阿楓幽幽地說:「女人漂亮是災禍。有您這樣好福氣好脾氣好運氣的姐姐,才是我的大喜事呢。快把您的好命傳給我一點吧。」

  自從孩子去了寄宿學校,阿楓待在大芳家的時間就越來越多了。有時,天晚了,大芳就說:「你回家也是一個人,清鍋冷灶的,不如在我們家一起吃吧。」

  阿楓很不好意思,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大芳說:「不麻煩,多一個人吃飯還熱鬧呢!」

  老松回來的時候,看到飯桌上的阿楓,一愣。說:「我都搞不清這是家常飯還是工作晚餐了。」

  阿楓要解釋,大芳說:「在單位,你們是領導被領導的關係,在家裡,就是我說了算。」

  大家其樂融融揮舞筷子,果然和諧有趣。吃完了飯喝喝茶聊聊天,一來二去的,夜色就深濃了。阿楓要走,老松說:「我送你吧。」

  阿楓忙說:「使不得。這不合規矩。」

  大芳說:「阿楓你在這裡住下吧。」

  阿楓說:「這更是使不得。」

  大芳說:「這有什麼使得使不得,又不是在單位。我說住下就住下。」說完就讓阿姨把客房的被褥都換成新的,對阿楓說:「你要是再堅持走,就是看不起老姐姐了。」

  阿楓只好住下了。早上起來,阿楓要趕公共汽車到單位去,大芳對老松說:「你的車捎個腳把我妹妹帶上了。」

  按說這實在是便車。但還沒等老松答話,阿楓就說:「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依您。您就是說破了大天我也不能坐松書記的車。」

  說完阿楓就急忙出門趕著上班,老松也隨後坐專車走了。阿楓沒有什麼可以報答大芳的,就用手工給大芳縫製衣物。阿楓手巧,如今能飛針走線的女子實在像恐龍一樣成了化石。大芳穿著手工的絲綢睡衣,在房間內穿行的時候,感到自己像舊時代的太太一樣雍容華貴。自打茶小姐之後,大芳和老松就分居了。

  大芳一直覺得要出一些事情,如果什麼事情都不出,世界就太灰暗和無趣了。她終於等到了那件事情,她看到了自己美麗的巧手妹妹和心愛的老松睡到了一張床上。

  大芳早就讓保姆把各屋的門樞紐都膏過油,所有的門開啟之時如幽靈一般悄無聲息。當老松和自己的辦公室主任騰雲駕霧之後,一抬頭看到自己的太太穿著飄飄然的絲綢睡衣,倚在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這番景象讓汗水涔涔的男女呆若木雞,大芳像鬼魅一樣走近他們。說:「以前總是聽說有毛片,我也沒看過。此番讓我開了眼。只是演到這裡,也該收場了吧?累不累啊?」

  老松說:「不累。」

  大芳就說:「你既然不累,就到我屋裡來說說話吧。妹妹,你也回房自己睡吧。」

  老松進了大芳的臥室,說:「你不能傷害她。」

  大芳說:「真是反了。誰傷害了誰呢?難道不是她在我家裡傷害了我嗎?你這個人還有點是非觀念沒有呢?」

  老松說:「反正你是得理不讓人。咱們倆有什麼仇有什麼冤,你都可以報。但是,你不要殃及到她。她實在是很可憐的。如果傳出去,她就沒法做人了。」

  大芳冷笑道:「想得還真是周到啊。你可為我想過什麼呢?」

  老松說:「我都為你想過了。你做過手術,身體不好,對夫妻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不能難為你。我也不能到街上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太不衛生了。在這個位置上,投懷送抱的女人不少,只要我稍露那種意思,肯定趨之若鶩。我不是那種人,可我的問題也要解決。你這個乾妹妹,人很乾淨,長得也順眼,我看你也容得下她。她比你年輕,一個人孤零零的也需要雨露。你不要的東西,我勻一點出來給她,這也是廢物利用嘛!她也不破壞咱們的家庭,也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她不想占了你的位置,我不過給她一點零錢幫貼家用,這事就擺平了。」

  這一席話,居然說得頭頭是道,讓原本要興師問罪的大芳沒了脾氣。特別是那句廢物利用,大芳覺得非常好笑。就說:「你偷雞摸狗居然還有了道理!你說這事怎麼辦吧?」

  老松說:「這事不用辦。」

  大芳說:「此話怎講?」

  老松說:「就你知我知她知天知地知,當事人都沒意見,還要辦什麼呢。」

  大芳說:「你怎知道我沒意見?」

  老松說:「我還是一樣對你好,她對你只會比以前更好,因為她對不起你。你還有什麼意見!」

  大芳被說得無言以對,狠狠地丟下一句:「不要臉的狗男女!」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她不是無話可說,是感到深深的寒冷,單薄的絲綢抵擋不了寒夜的陰鷙,再不收兵,恐身體處處造起反來,就全軍覆沒。

  然而,大芳還是病了。這一次,先是發燒,什麼東西都吃不下。百般調治之下,燒是退了,但胃口好像和熱度同進退,對任何好東西都不接受,吃了就吐。老松又恢復了好丈夫的角色,在病床前呵護備至。他不在的時候,就是乾妹妹服侍左右。在那樣的事情之後,大芳真想一個巴掌把端茶送水的阿楓打得屁滾尿流,可一是她完全沒有這個體力,二是面對一張含著討好的俏臉,手掌也不是那麼容易拍下去的。這女子的善解人意真是天下第一,大芳的眉梢一挑,她就知道是水涼了還是風熱了,把個大芳服侍得熨熨帖帖。若是把她一巴掌打跑了,誰來伺候百般挑剔的大芳呢?鑑於這種生死攸關的切實考慮,大芳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接受了阿楓滿帶歉意的服務,慢慢地也感到一種償還。怎麼樣?老娘什麼也沒少,你卻要俯首聽命,一個女人,被人占了身子,還要這樣像個小妾似的低三下四,到底是誰賠誰賺呢?

  想到小妾這個詞,大芳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了,這是她在那個寒冷的暗夜之後第一次由衷地微笑。松書記是不敢拋棄家庭的,他是標準的好男人形象,哪裡能自毀長城!

  可惜大芳的微笑只保持了相當短暫的時間,就被齜牙咧嘴的愁苦所代替。她的胃腸像毒蛇一樣纏結起來,絞痛不已。醫生在大芳的哀鳴之中緊急手術,打開腹腔才發現胃幾乎變成了篩子,數個穿孔一觸即發。醫生大刀闊斧地切了她的胃,如果她不是住在醫院得天獨厚,一定會死於胃的大出血或是瀰漫性腹膜炎。

  失去了一半胃的大芳臉色蠟黃,好在很多悲憤也跟隨著殘胃,進了垃圾箱。死裡逃生的大芳對丈夫的姦情看得淡了,還是自己的老命要緊。在像伺候一個產婦那樣把大芳照顧了很久之後,乾妹妹在一個傍晚悄然離開。她的一個同學為她介紹了男朋友,在遠方的一座小城。對方看過阿楓的照片和聽過電話里的聲音之後,十分滿意。接著出差到這裡相看了一番,阿楓不施粉黛見了一面,不想被對方驚為天人,說想不到還有這樣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在大城市裡藏著。阿楓匆匆把自己嫁了,臨走時不再佝僂著身子,挺直了腰板飄然而去。

  阿楓走了,最悵然若失的其實不是老松,而是大芳。對老松來說,女子都是一樣的,在見識了更多的女子之後,他更堅定了這一點。心中惴惴不安的是大芳,好像自己的一部分歷史和興趣從此蹤跡茫茫。她失神地看著牆壁,仿佛那有一個液晶顯示屏,播放著自己和阿楓的風雲變幻,還有那美麗卻並不好吃的蓮霧……

  醫生面對著大芳外表完整內里殘缺的身體,說:「你必須鍛鍊了。」大芳覺得醫生只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潛伏在凸起的喉結中上下滾動。大芳要把這後半句話掏出來,就說:「如果我不鍛鍊會怎麼樣呢?」醫生說:「那你就看不到你的孫子。」大芳說:「醫生,你錯了,我是女兒。」醫生說:「我沒錯,意思是一樣的。你將看不到外孫。」大芳說:「我進行什麼鍛鍊呢?」醫生說:「游泳吧。水流可以按摩你的全身,包括你的內臟。」

  大芳出院後恢復了一段時間,百般寂寞。沒有阿楓的日子變得像沒有調料的菜餚,儘管做熟了卻沒有香氣,逗不起食慾。大芳甚至在想,如果自己那天更沉著一點,只是更安靜地欣賞,然後慢慢掩上門離去,玩一把貓捉老鼠的遊戲,是不是更有味道?你想揭露他們,是任何時間都可以完成的工程。但是一旦揭露了,就無法恢復原樣。大芳更喜歡那種藏在暗中窺視一切的感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長纓在手勝券已握,可是百無聊賴。一想到這些,大芳的腹部就空虛地抽搐,大芳也搞不清她那被利刀絞殺的胃,是在表示缺席的憤怒還是渴求在位的遺憾?

  身體稍稍復原,大芳就到附近的健身俱樂部辦了一張為期一年的游泳卡。辦卡時間長,當然比較省錢,但大芳不是因為儉省才下了這麼大的決心。主要是怕自己堅持不下來,現在一下子把一年的錢都交了,半途而廢就會血本無歸,大芳企圖利用慳吝之心讓自己咬牙鍛鍊。

  更衣的時候,大芳一個人向隅而立。本來就瘦如搓板的胸腹,如今再加上觸目驚心的刀疤,慘不忍睹。她買了一件非常艷麗的游泳衣,水紅色的,穿在身上猶如一塊血淋淋的排骨。大芳也顧不得許多,只考慮萬一自己體力不支需要救助的時候,紅游泳衣目標顯著,安全第一嘛!

  路過消毒池的時候,腳下一滑,差點摔了個大馬趴。幸虧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要不然即使大腿骨不斷尾骨也得裂縫。大芳驚魂未定,看著身邊的恩人,連聲感謝。

  這是一位年輕的女子,身穿金黃色的三點式游泳衣,體格健美,圓圓的肚臍好像天使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大芳。

  「新來的?」她偏著頭問,水珠沿著同樣顏色的游泳帽邊緣滴下,在她的腳下聚起小小的水窪。

  「是。」大芳戰戰兢兢地回答。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冷。那女子雙峰高聳傲視群雄的樣子,令她自慚形穢。

  「那咱們趕快下水吧。水裡暖和。」女孩子挽起大芳,走到池邊。自己先跳下水,然後招手說:「我為你保駕護航。下來吧!」

  大芳信任地把手交到金黃泳衣女孩手裡,試探地下了水。果然,池水好像洗澡水,十分溫暖。身上的刀疤感到微微發癢,好像有若干雙柔軟的小手在螺旋狀按摩。

  「你會什麼姿勢?」女孩子問。

  「除了狗刨,什麼姿勢也不會。」大芳如實稟告。

  女孩子很高興地說:「那太好了。」

  大芳納悶,我什麼都不會,有什麼好的?女孩子看出了大芳的疑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還沒有作自我介紹。我叫易灣,是這裡的游泳教練。如果你願意學習的話,可以上我們的游泳訓練班,什麼姿勢都教,蛙泳蝶泳自由式!」易灣的臉上有一個深深的酒窩,如今盛著充滿氯氣的池水,反射著泳池天花板上的燈光。

  大芳說:「我很笨的,可能學不會。」

  易灣說:「我保證你能學得會!」

  大芳不相信地搖搖頭說:「我比你想像的要笨多了。」

  易灣說:「從你穿的這件游泳衣顏色來看,你就不是一個笨人。」

  誰都願意聽人誇獎,即使是在這樣一件小事上。大芳說:「我怕自己淹死,所以穿得觸目驚心。」

  易灣說:「你參加了我的訓練班,我就會一直保護你。直到你學會。」

  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條件,大芳還是有點不放心,就說:「我要是一直學不會呢?」

  易灣調皮地揚起一把水花,說:「那我就一直在你的身邊,直到你學會。」大芳一想這很合適啊,等於找了一個不花錢的保鏢,就說:「好吧。我參加。」

  大芳原來以為易灣是哪個體育隊退役下來的運動員,或者是憑著魔鬼身材和巧舌如簧來混飯吃的小女生,不想深入交談起來,才知道易灣是在讀的文學博士生。

  「哎呀,你還是個博士呢,真想不到!」大芳誠惶誠恐。她不曾讀過大學,在一般的場合還可以憑著自學得來的知識抵擋一陣,但在真正的科班出身面前,總是敬畏有加。

  水中的易灣隨波而動,腳尖一顛一顛的仿佛輕盈水草。她的牙齒如珍珠一樣雪白,笑著說:「現在還不能稱為博士,只能說是博士生。」

  大芳不解,說:「這有什麼不同嗎?」

  易灣很嚴肅地說:「當然有很大的不同了。就像你剛上一年級,就不能說自己是小學畢業,因為還有多年的功課你沒讀過,到底考試能不能及格也不知道,怎麼就能說自己有證書了呢?」

  大芳似乎明白了一點,說:「你的意思是說那些還在讀書的人,是不能說自己是博士的?」

  易灣的小臉繃了起來,原本就光潔如月的皮膚更是不見一絲皺紋,說:「有些師哥師姐,正讀著書呢,就印了名片,說自己是某某博士,我覺得他們欺世盜名。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只是潔身自好。」

  大芳便從心裡佩服這個姑娘的氣節,說:「那你還有幾年才能算是貨真價實的博士呢?」

  易灣說:「還有兩年零三個月。當然了,這得是各科考試都過了,論文也通過。按最好的情況計算。」

  大芳說:「算得這樣清楚。」

  易灣說:「掰著手指頭啊。因為只有畢了業才能找到工作,掙到足夠的錢。」

  大芳說:「錢對你就這樣重要嗎?」

  易灣說:「是啊。別人上學是家裡養著,我是自己養活自己還要直奔小康,外帶養著家裡沒了腿的父親。」說到這裡,易灣轉過頭去,抹了一把臉。周遭風平浪靜,並沒有水珠濺到臉頰。

  大芳也是經過困苦的人,知道這份悲哀的分量,也就不再盤問下去。轉了一個話題:「你在這裡教游泳課收入好嗎?」

  易灣說:「收入說不上好,除了寒暑假小孩子學的多一些,平常日子很蕭條的。所以,我就苦口婆心地遊說您啊。」她調皮地笑了笑,也幫自己走出哀戚。

  大芳說:「你不必擔心,我是死心塌地當你的學生了。」

  易灣說:「我會盡心盡力地教你。」

  大芳心裡說,我主要是為了幫你和找個人做伴,會不會游泳倒在其次。又問:「那你為什麼不找個掙錢更多的工作呢?」

  易灣說:「我們有些同學利用閒暇給老闆當秘書,其實是當花瓶。老闆願意對別人說自己雇了個名牌大學的女博士秘書,好提高身價。正是各得其所,我不願意做這樣的工作,情願在水裡泡著靠賣力氣掙乾乾淨淨的錢。自己花著舒服,老父親也理直氣壯。」

  大芳說:「這樣打工,會不會影響你的學業呢?」

  易灣說:「中文這個科目,讀到了博士,就不特別在乎你死記硬背的功夫了,更多看重的是靈氣和創見。我也說不上是多麼聰明,但總是運氣好,導師布置的課題完成起來不難。剩下的時間就用來掙錢和提高自己。」

  大芳說:「能把掙錢和提高自己結合起來,不容易。」

  易灣說:「是啊。當游泳教練就是個好行當。既能掙到收入,又可以免費游泳,鍛鍊身體,何樂不為?」

  大芳對這個姑娘就有了敬重之心,什麼都兼顧到了,年輕貌美又不輕浮,很有遠見,如魚得水,這樣的女子如今是稀世珍寶啊。

  易灣傳授游泳技巧很耐心,一遍遍地示範,平托著大芳扁平的身體,像個老母雞似的呵護著大芳,生怕她被水嗆著。大芳的游泳技巧進步很慢,但身體卻在這樣的運動中漸漸地潤澤起來。只要一想到每周的游泳訓練時間,心中就充滿了渴望,連老松都發現了大芳的神采飛揚。

  「你最近氣色不錯。」老松說。

  「敗將不可言勇,還談什麼氣色。」大芳不為所動。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之後,大芳雖然維持著家庭的外在光環,但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冷若冰霜。

  老松再接再厲,他在官場上遊走的年頭久了,深知誰甩脾氣就證明誰介意,這就是死穴。老松說:「看到你一天天好起來,我心中的愧疚也稍稍減輕一些。」

  大芳說:「看來我應該病得更重些,這樣就可以把你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

  老松說:「我在恥辱柱上,對你有什麼好處?你還得天天給我端茶送水,如果你不送,人家就會說你不能同甘共苦。」

  大芳說:「那我就把真情披露出去。」

  老松說:「人家就會說這個女人早幹什麼去了?還不是貪圖享樂,如今落井下石!」

  大芳說:「照你這樣說,我一個受害者反倒成了替罪羊?」

  老松說:「認識到這一點很好,你我已是一根線上拴的螞蚱,一榮皆榮一損俱損。你維護我,就是維護你自己。所以,我看到你的身體好起來,也像我自己的身體健康一樣高興。」

  大芳佩服老松,不知自己在哪一步敗下陣來,讓老松把道理攪過去。看大芳的情緒緩和了,老松閒聊:「還狗刨啊?」

  大芳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老松說:「啊,會蛙泳了?」

  大芳說:「這次除了刮目之外,還得點些眼藥水。」

  老松說:「不得了,看來會自由式了。」

  大芳說:「在眼藥水之外,你得用博士倫。」

  老松真的吃驚了,說:「莫非你還會了高台跳水?」

  大芳說:「那倒是不敢。可我會幾下蝶泳了。」

  老松說:「不吹牛?」

  大芳說:「我這個人身上的零件有一半已經掏空,還有什麼興趣說假話。你信就信,不信就哪天到游泳池親自觀摩一番。」

  老松說:「看來你現在是科班出身了。雇了個游泳教練吧?」

  大芳說:「你料事如神。」

  老松說:「男的?」

  大芳說:「看來你吃醋了?」

  老松說:「這說明你魅力依舊。」

  大芳說:「不敢當。實話告訴你,這個游泳教練是女的。」

  老松嘆道:「這家游泳館會做生意,把你這樣的人都說服了。」

  大芳於是就把易灣的情況繪聲繪色地作了介紹,特別誇大了易灣的美貌。老松說:「看來你對恩師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芳說:「這樣有品位有擔當的女孩子,如今是太少了。咱的孩子在海外讀書,連人家的一個皮毛都頂不上。」

  老松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別人都說老公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你看不上我也就罷了,不該把自己的孩子也一竿子打死。出身不同境況不同,當然擔子不一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是得天獨厚。不過,窮人家的孩子多半眼界小,以後的發展不一定有後勁,小富即安。」

  大芳說:「好像你家闊過多少輩子似的!其實你爺爺腳跟上還沾著牛糞呢。這個女孩子非同一般。」

  老松不置可否地說:「是嗎?」

  大芳說:「當然。我的眼光還會錯嗎?」

  老松說:「那不一定。當初你還說阿楓很不錯的。」話剛一出口,老松就恨不得把自己的牙打掉,這不是自投羅網!

  果然,大芳哪肯善罷甘休,說:「你還有臉說我的不是,是你把一個好女人變成了狐狸精。」

  老松連連退卻,說:「是我的罪過。以後,我目不斜視從一而終。」

  大芳說:「既然這樣堅貞不屈,又怕什麼好女人壞女人呢!」

  過了幾天,大芳就把易灣約到了自己家參觀。一進家門,易灣就被整潔和豪華震懾住了,說:「芳阿姨,想不到你家這樣腐敗。」

  大芳笑笑說:「這並不是腐敗,不過是到了一定的位置就會有的待遇。」

  易灣摸著紅木家具說:「像故宮。」

  大芳說:「其實這是仿紅木,真正的紅木憑你叔叔的俸祿是買不起的。如果家中有,就一定是受賄了。」

  易灣說:「你嫁了叔叔,是莫大的福氣。」

  大芳由衷地說:「你會比我有福氣。年輕靚麗有學問,前程不可限量呢!」

  易灣說:「女子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師姐們都這樣教導我們。」

  大芳說:「我看女子先要幹得好,不然你就沒有地位,哈巴狗似的依附著男人,那日子不好過的。」

  易灣說:「好,我聽阿姨的,好好干。」

  大芳就領著易灣樓上樓下地巡看,好像執勤的哨兵。易灣毫不掩飾她的驚訝和艷羨,這讓大芳很是受用。在易灣逼人的年輕美貌和高不可攀的學歷面前,大芳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但是她裝修豪華的房間給她找回了部分的自信,精緻的擺設和牆上的字畫,讓她的頭漸漸地抬了起來。是的,一個女人的學歷,離開了學校,又有什麼用呢?當你在超市買麵包的時候,一個博士和一個打工仔付出的鈔票是一樣的。當你在品牌店買真皮手包的時候,公務員也不能比一個站街女少付一分錢……大芳終於在自己的家裡,找回了自己的自尊。

  看到客房的時候,易灣說:「好舒服啊。我一輩子也沒有住過這樣高級的房間。」

  大芳含笑道:「如果喜歡,你可以住在這裡。」

  易灣說:「喜歡是喜歡,但我不能住在這裡。」

  大芳不明白,說:「為什麼?」

  易灣說:「這會影響我的鬥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您這裡享受慣了,再回到我的學生宿舍,就會苦不堪言。」

  大芳就越發喜歡這個女孩。閒聊的時候和老松說起來,老松說:「這是欲擒故縱的伎倆。」

  大芳火了,說:「你總是把人想得那麼壞。」

  老松說:「人本來就是那麼壞。」

  大芳說:「真該讓你看看這個清純的姑娘,你才知道人間還有真情。」

  老松說:「我不見。我見過的清純姑娘多了,最後無一不是露出獠牙有所企圖。清純不過是她們的敲門磚。」

  大芳說:「那我呢?我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

  老松說:「你是一個例外。這也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原因。咱們是結髮。」

  大芳說:「我不是糟糠。」

  老松說:「那你是什麼呢?古往今來,到了這個歲數的女人,都是糟糠了,你不要不服氣。」

  大芳說:「我是夜明珠。」

  老松也不和她爭論,說:「老夜明珠,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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