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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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思兔閱讀www.sto55.com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

  昆明的雨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於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於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膚。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後才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並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的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里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樅,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樅是名貴的山珍,但並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樅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雲南並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樅,他跳下去把雞樅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樅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作乾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乾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裡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淨,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麼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圓那樣大,滴溜兒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什麼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桌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作「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作「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雲南把這種花叫作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麼關係——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為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裡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裡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遊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裡的滿池清水,看了著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雲南後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斤市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隻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隻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酒店院子裡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

  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後。四十年後,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沽源

  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從張家口一清早坐上長途汽車,近晌午時到沽源縣城。

  沽源原是一個軍台。軍台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兩路專為傳遞軍報和文書而設置的郵驛。官員犯了罪,就會被皇上命令「發往軍台效力」。我對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麼品級的官員,犯了什麼樣的罪名,就會受到這種處分,但總是很嚴厲的處分,和一般的貶謫不同。然而據龔定庵說,發往軍台效力的官員並不到任,只是住在張家口,花錢僱人去代為效力。我這回來,是來畫畫的,不是來看驛站送情報的,但也可以說是「效力」來了,我後來在帶來的一本《夢溪筆談》的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台」,這只是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並無很深的感觸。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隻身到塞外——這地方在外長城北側,可真正是「塞外」了——來畫山藥(這一帶人都把馬鈴薯叫作「山藥」),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獨石口廳」。龔定庵說他「北行不過獨石口」,在他看來,這是很北的地方了。這地方冬天很冷。經常到口外攬工的人說:「冷不過獨石口。」據說去年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積雪和城牆一般高。我看了看城牆,這城牆也實在太矮了點,像我這樣的個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牆頂了。不過話說回來,一人多高的雪,真夠大的。

  這城真夠小的。城裡只有一條大街。從南門慢慢地溜達著,不到十分鐘就出北門了。北門外一邊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馬;一邊是一個水塘,有一群野鴨子自在地浮游。城門口游著野鴨子,城中安靜可知。城裡大街兩側隔不遠種一棵樹——楊樹,都用土墼圍了高高的一圈,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為了遮風,但都極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處牆角竟發現了幾叢波斯菊,這使我大為驚異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見的。每到夏秋之際,總是開出很多淺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單薄,葉細碎如小茴香,莖細長,微風吹拂,姍姍可愛。我原以為這種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長,沒想到它在這少雨多風的絕塞孤城也活下來了。當然,花小了,更單薄了,葉子稀疏了,它,伶仃蕭瑟了。雖則是伶仃蕭瑟,它還是竭力地放出淺紫淺紫的花來,為這座絕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顏色,一點生氣。謝謝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車到研究站去。人說世間「三大慢」:等人、釣魚、坐牛車。這種車實在太原始了,車軲轆是兩個木頭餅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餅子車」。真叫一個慢。好在我沒有什麼急事,就躺著看看藍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樣的大地——這真是「大地」,大得無邊無沿。

  我在這裡的日子真是逍遙自在至極。既不開會,也不學習,也沒人領導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蹚著露水,掐兩叢馬鈴薯的花,兩把葉子,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一筆一筆地畫。上午畫花,下午畫葉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馬鈴薯陸續成熟時,就畫薯塊,畫完了,就把薯塊放到牛糞火里烤熟了,吃掉。我大概吃過幾十種不同樣的馬鈴薯。據我的品評,以「男爵」為最大,大的一個可達兩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黃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種馬鈴薯可當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個雞蛋大不了多少。

  沽源盛產莜麥。那一年在這裡開全國性的馬鈴薯學術討論會,與會專家提出吃一次莜麵。研究站從一個叫「四家子」的地方買來壩上最好的莜麵,比白面還細,還白;請來幾位出名的做莜麵的媳婦來做。做出了十幾種花樣,除了「搓窩窩」「搓魚魚」「貓耳朵」,還有最常見的「壓餄餎」,其餘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麵的湯汁也極精彩,羊肉口蘑臊子。這一頓莜麵吃得我終生難忘。

  夜雨初晴,草原發亮,空氣悶悶的,這是出蘑菇的時候。我們去采蘑菇。一兩個小時,可以采一網兜。回來,用線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採得,馬上就得晾,否則極易生蛆。口蘑幹了才有香味,鮮口蘑並不好吃,不知是什麼道理。我曾經採到一個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蓋是白的,菌褶是紫黑色的。白蘑則菌蓋菌褶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貴的,不易遇到。年底探親,我把這隻親手采的白蘑帶到北京,一個白蘑做了一碗湯,孩子們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

  一天,一個幹部騎馬來辦事,他把馬拴在辦公室前的柱子上。我走過去看看這匹馬,是一匹棗紅馬,膘頭很好,鞍韉很整齊。我忽然意動,把馬解下來,跨了上去。本想走一小圈就下來,沒想到這平平的細沙地上騎馬是那樣舒服,於是一抖韁繩,讓馬快跑起來。這馬很穩,我原來難免的一點畏怯消失了,只覺得非常痛快。我十幾歲時在昆明騎過馬,不想人到中年,忽然作此豪舉,是可一記。這以後,我再也沒有騎過馬。

  有一次,我一個人走出去,走得很遠。忽然變天了,天一下黑了下來,雲頭在天上翻滾,堆著,擠著,絞著,擰著。閃電熠熠,不時把雲層照透。雷聲轟轟,接連不斷,聲音不大,不是霹雷,但是渾厚沉雄,威力無邊。我仰天看看兇惡奇怪的雲頭,覺得這真是天神發怒了。我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一個人站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覺得自己非常的小,小得只有一點。

  我快步往回走。剛到研究站,大雨下來了,還夾有雹子。雨住了,卻又是一個很藍很藍的天,陽光燦爛。草原的天氣,真是變化莫測。天涼了,我沒有帶換季的衣裳,就離開了沽源。剩下一些沒有來得及畫的薯塊,是帶回沙嶺子完成的。

  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有機會到沽源去了。

  泰山片石

  序

  我從泰山歸,

  攜歸一片雲。

  開匣忽相視,

  化作雨霖霖。

  泰山很大

  泰即太,太的本字是大。段玉裁以為太是後起的俗字,太字下面的一點是後人加上去的。金文、甲骨文的大字下面如果加上一點,也不成個樣子,很容易讓人誤解,以為是表示人體上的某個器官。

  因此描寫泰山是很困難的。它太大了,寫起來沒有抓撓。三千年來,寫泰山的詩里最好的,我以為是詩經的《魯頌》:「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岩岩」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很難捉摸,但是登上泰山,似乎可以體會到泰山是有那麼一股勁兒。詹即瞻。說是在魯國,不論在哪裡,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泰山。這是寫實,然而寫出了一個大境界。漢武帝登泰山封禪,對泰山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好發出一連串的感嘆:「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惑矣!」完全沒說出個所以然。這倒也是一種辦法。人到了超經驗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就只好狗一樣地亂叫。杜甫詩《望岳》,自是絕唱,「岱宗夫何如,齊魯青未了」,一句話就把泰山概括了。杜甫真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者,這一句詩表現了他對祖國山河的無比的忠悃。相比之下,李白的「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就有點灑狗血。李白寫了很多好詩,很有氣勢,但有時底氣不足,便只好灑狗血,裝瘋。他寫泰山的幾首詩都讓人有底氣不足之感。杜甫的詩當然受了《魯頌》的影響,「齊魯青未了」,當自「魯邦所詹」出。張岱說「泰山元氣渾厚,絕不以玲瓏小巧示人」,這話是說得對的。大概寫泰山,只能從宏觀處著筆。酈道元寫三峽可以取法。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刻琢精深,以其法寫泰山即不大適用。

  寫風景,是和個人氣質有關的。徐志摩寫泰山日出,用了那麼多華麗鮮明的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但我有點懷疑,這是寫泰山日出,還是寫徐志摩?我想周作人就不會這樣寫。周作人大概根本不會去寫日出。

  我是寫不了泰山的,因為泰山太大,我對泰山不能認同。我對一切偉大的東西總有點格格不入。我十年間兩登泰山,可謂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進入我的內部,我也不能外化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達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強者之山——我自以為這個提法很合適,我不是強者,不論是登山還是處世。我是生長在水邊的人,一個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經過了七十歲,對於高山,只好仰止。我是個安於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的人。以慣寫小橋流水之筆而寫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雞吃綠豆——強努」。

  同樣,我對一切偉大的人物也只能以常人視之。泰山的出名,一半由於封禪。封禪史上最突出的兩個人物是秦皇漢武。唐玄宗作《紀泰山銘》,文辭華縟而空洞無物。宋真宗更是個沐猴而冠的小丑。對於秦始皇,我對他統一中國的豐功,不大感興趣。他是不是「千古一帝」,與我無關。我只從人的角度來看他,對他的「蜂目豺聲」印象很深。這兩位大人物的封禪,可以說是他們的人格的誇大。看起來這兩位偉大人物的封禪實際上都不怎麼樣。秦始皇上山,上了一半,遇到暴風雨,嚇得退下來了。按照秦始皇的性格,暴風雨算什麼呢?他橫下心來,是可以不顧一切地上到山頂的。然而他害怕了,退下來了。於此可以看出,偉大人物也有虛弱的一面。漢武帝要封禪,召集群臣討論封禪的制度。因無舊典可循,大家七嘴八舌瞎說一氣。漢武帝惱了,自己規定了照祭東皇太乙的儀式,上山了。卻誰也不讓同去,只帶了霍去病的兒子一個人。霍去病的兒子不久即得暴病而死。他的死因很可疑。於是漢武帝究竟在山頂上鼓搗了什麼名堂,誰也不知道。封禪是大典,為什麼要這樣保密?看來漢武帝心裡也有鬼,很怕他的那一套名堂並不靈驗,為人所譏。

  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看了秦刻石和無字碑(無字碑是一個了不起的傑作),在亂雲密霧中坐下來,冷靜地想想,我的心態比較透亮了。我承認泰山很雄偉,儘管我和它整個不能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承認偉大的人物確實是偉大的,儘管他們所做的許多事不近人情。他們是人裡頭的強者,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在山上待了七天,我對名山大川,偉大人物的偏激情緒有所平息。

  同時我也更清楚地認識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進一步安於微小、安於平常。

  這是我在泰山受到的一次教育。

  從某個意義上說,泰山是一面鏡子,照出每個人的價值。

  碧霞元君

  泰山牽動人的感情,是因為關係到人的生死。人死後,魂魄都要到蒿里集中。漢代輓歌有《薤露》《蒿里》兩曲。或謂本是一曲,李延年裁之為二,《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大夫士庶。我看二曲詞義,如成首尾,似本即二曲。《蒿里》詞云:

  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迫,

  人命不得少踟躕。

  寫得不如《薤露》感人,但如同說話,亦自悲切。十年前到泰山,就想到蒿里去看看,因為路不順,未果。蒿里山才多大的地方,天下的鬼魂都聚在那裡,怎麼裝得下呢?也許鬼有形無質的,擠一點不要緊。後來不知怎麼又出來個酆都城。這就麻煩了,鬼們將無所適從,是上山東呢,還是到四川?我看,隨便吧。

  泰山神是管死的。這位神不知是什麼來頭。或說他是金虹氏,或說是《封神榜》上的黃飛虎。道教的神多是隨意瞎編出來的。編的時候也不查查檔案,於是弄得亂七八糟。歷代帝王對泰山神屢次加封,老百姓則稱之為東嶽大帝。全國各地幾乎都有一座東嶽廟,亦稱泰山廟。我們縣的泰山廟離我家很近,我對這位大帝是很熟悉的,一張油亮的白臉,疏眉細目,五綹鬍鬚。我小小年紀便知道大帝是黃飛虎,並且小小年紀就覺得這很滑稽。

  中國人死了,變成鬼,要經過層層轉關係,手續相當麻煩。先由本宅灶君報給土地,土地給一紙「回文」,再到城隍那裡「掛號」,最後轉到東嶽大帝那裡聽候發落。好人,登銀橋。道教好人上天,要經過一道橋(這想像倒是頗美的),這橋就叫「升仙橋」。我是親眼看見過的,是紙紮的。道士誦經後,橋即燒去。這個死掉的人升天是不是經過東嶽大帝批准了,不知道。不過死者的家屬要給道士一筆勞務費,是知道的。壞人,下地獄。地獄設各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這些都塑在東嶽廟的兩廊,叫做「七十二司」。聽說泰山蒿里祠也有「司」,但不是七十二,而是七十五,是個單數,不知是何道理。據我的印象,人死了,登橋升天的很少,大部分都在地獄裡受罪。人都不願死,尤其不願在七十二司里受酷刑——七十二司是很恐怖的,我小時即不敢多看,因此,大家對東嶽大帝都沒什麼好感。香,還是要燒的,因為怕他。而泰山香火最盛處,為碧霞元君祠。

  碧霞元君,或說是泰山神的侍女、女兒,或說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又說是玉皇大帝的妹妹。道教諸神的譜系很亂,差一輩不算什麼。又一說是東漢人石守道之女。這個說法不可取,這把元君的血統降低了,從貴族降成了平民。封之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是宋真宗。老百姓則稱之為泰山娘娘,或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實際上取代了東嶽大帝,成為泰山的主神。「禮岱者皆禱於泰山娘娘祠廟,而弗旅岳神久矣」(福格《聽雨叢談》)。泰安百姓「終日仰對泰山,而不知有泰山,名之曰奶奶山」(王照《行腳山東記》)。

  泰山神是女神,為什麼?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原始社會母性崇拜的遠古隱秘心理的回歸,想到母系社會。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不管活得多大,在深層心理中都封藏著不止一代人對母親的記憶。母親,意味著生。假如說東嶽大帝是司死之神,那麼,碧霞元君就是司生之神,是滋生繁衍之神。或者直截了當地說,是母親神。人的一生,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之中,艱難辛苦,受盡委屈,特別需要得到母親的撫慰。明萬曆八年,山東巡撫何起鳴登泰山,看到「四方以進香來謁元君者,輒號泣如赤子久離父母膝下者」。這裡的「父」字可刪。這種現象使這位巡撫大為震驚,「看出了群眾這種感情背後隱藏著對冷酷現實的強烈否定」(車錫倫《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這位何巡撫是個有頭腦、能看問題的人。對封建統治者來說,這種如醉如痴的半瘋狂的感情,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碧霞元君當然被蒙上世俗宗教的唯利色彩,如各種人來許願、求子。

  車錫倫同志在他的《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的最後,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即對碧霞元君「淨化」的問題。怎樣「淨化」?我們不能把碧霞元君祠翻造成巴黎聖母院那樣的建築,也不能請巴赫那樣的作曲家來寫像《聖母頌》一樣的《碧霞元君頌》。但是好像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比如能不能組織一個道教音樂樂隊,演奏優美的道教樂曲,調集一些有文化的鍊師誦唱道經,使碧霞元君在意象上升華起來,更詩意化起來?

  任何名山都應該提高自己的文化層次,都有責任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質。我希望主管全國旅遊的當局,能思索一下這個問題。

  泰山石刻

  第一次看見經石峪字,是在昆明一個舊家,一副四言的集字對聯,厚紙濃墨,是較早的拓本。百年老屋,光線晦暗,而字字神氣俱足,不能忘。

  經石峪在泰山中路的岔道上。這地方的地形很奇怪,在崇山峻岭之中,怎麼會出現一片一畝大的基本平整的石坪呢?泰山石為花崗岩,多為青色,而這片石坪的顏色是薑黃的。四周都沒有這樣的石頭,很奇怪。是一個什麼人發現了這片石坪,並且想起在石坪上刻下一部《金剛經》呢?經字大徑一尺半。摩崖大字,一般都是刻在直立的石崖上,這是刻在平鋪的石坪上的,很少見。這樣的字體,他處也極少見。

  經石峪的時代,眾說紛紜。說這是從隸書過渡到楷書之間的字體,則多數人都無異議。

  經石峪保存較多隸書筆意,但無蠶頭雁尾,筆圓而體稍扁,可以上接《石門銘》,但不似《石門銘》的放肆,有人說這和《瘞鶴銘》都是王羲之寫的,似無據。王羲之書多以偏側取勢,經石峪非也。《瘞鶴銘》結體稍長,用筆瘦勁,秀氣撲人,說這近似二王書,還有幾分道理(我以為應早於王羲之)。書法自晉唐以後,都貴瘦硬。杜甫詩「書貴瘦硬方通神」,是一時風氣。經石峪字頗肥重,但是骨在肉中,肥而不痴,筆筆送到,而不板滯。假如用一個字評經石峪字,曰:穩。這是一個心平而志堅的學佛的人所寫的字。這不是廢話嗎,《金剛經》還能是不學佛的人寫的?不,經字有佛性。

  這樣的字,和泰山才相稱。刻在他處,無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經石峪待了好大一會兒,覺得兩天的疲勞,看了經石峪,也就值了。「經石峪」是「泰山」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沒有別的東西,沒有碧霞元君祠,沒有南天門,只有一個經石峪,也還是值得來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經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張紙拼起來),在北京陳列起來,即使專為它蓋一個大房子,也不為過。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的,似為泰山。大觀峰真是大觀,那麼多塊摩崖大字,大都寫得很好,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賽,哪一塊都不寒磣。這塊地場(這是山東話)也選得好。石岩壁立,上無遮蓋,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個距離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的趴在石壁上。其他各處的摩崖石碑的字也都寫得不錯。摩崖字多是真書,體兼顏柳,是得這樣,才壓得住(蔡襄平日寫行草,鼓山的石刻題名卻是真書。董其昌字體飄逸,但寫大字卻是顏體)。看大字碑刻題名,很多都是山東巡撫。大概到山東來當巡撫,先得練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當代人手筆。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顯地看得出是用鉛筆或原子筆寫在紙上放大的。是烏可哉。

  很奇怪,泰山上竟沒有一塊韓復榘寫的碑。這位老兄在山東,待了那麼久,為什麼不想到泰山來留下一點字跡?看來他有點自知之明。韓復榘在他的任內曾大修過泰山一次,竣工後,電令泰山各處:「嗣後除奉令准刊外,無論何人不准題字、題詩。」我準備投他一票。隨便刻字,實在是糟蹋了泰山。

  擔山人

  我在泰山遇了一點險。在由天街到神憩賓館的石級上,叫一個擔山人的扁擔的鐵尖在右眼角劃了一下,當時出了血。這位擔山人從我的後邊走上來,在我身邊換肩。擔山人說:「你注意一點。」話倒是挺和氣,不過有點豈有此理,他在我後面,倒是我不注意!我看他擔著重擔,沒有說什麼(我能說什麼呢?揪住他不放?這種事我還做不出來)。這個擔山人年紀比較輕,擔山、做人,都還少點經驗。他擔了四塊正方形的水泥磚,一頭兩塊。(為什麼不把原材料運到山上,在山上做磚,要這樣一趟一趟擔?)我看了別的擔山人,擔什麼的都有。有擔啤酒的,不用筐箱,啤酒瓶直立著,縛緊了,兩層。一擔也就是擔個五六十瓶吧。我們在山上喝啤酒,有時開了一瓶,沒喝完,就扔下了。往後可不能這樣,這瓶酒來之不易。泰山擔山人有個特別處,擔物不用繩系,直接結縛在扁擔兩頭,這樣重心就很高,有什麼好處?大概因為用繩系,爬山時易於碰腿。聽泰山管理處的路宗元同志說,擔山人,一般能擔一百四五十斤,多的能擔一百八。他們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腳腳落在實處,很穩。呼吸調得很勻,不出粗氣。馮玉祥詩《上山的挑夫》說擔山人「腿酸氣喘,汗如雨滴」,要是這樣,那算什麼擔山的呢!

  泰山擔山人的扁擔較他處為長,當中寬厚,兩頭稍翹,一頭有鐵尖(這種帶有鐵尖的扁擔湖南也有,謂之釺擔)。扁擔做紫黑色,不知是什麼木料,看起來很結實,又有綿性,既能承重,也不壓肩。

  我的那點輕傷不算什麼,到了賓館,血就止了。大夫用酒精擦了擦,晚上來看看,說「沒有感染」(我還真有點怕萬一感染了破傷風什麼的)。又說:「你扎的那個地方可不好!如果再往下一點,扎得深一點……」

  「那就麻煩了!」

  扇子崖下

  泰山散文筆會的作家去登扇子崖。我和斤瀾沒有上去,葉夢為了陪我們,上了一截又下來了。路宗元同志叫我們在下面隨便走走。等登山的人下來。

  這也是一個景區,竹林寺風景管理區,但竹林寺只存其名,寺已不存在。這裡屬泰山西路,不是登山的正路,遊人很少,除了特意來登扇子崖的,幾乎沒有人來。這不大像風景區,倒像山裡的一個村子。稍遠處有農家。地里種著地瓜(即白薯)。一個樹林裡有近百隻羊。一色是黑山羊。泰山的山羊和別處不大一樣,毛色濃黑,眼圈和嘴頭是棕黃色的——別處的黑山羊眼、嘴都是淺灰色。這些羊分散在石塊上,或立或臥,都一動不動,只有嘴不停地磨動,在倒嚼。這些羊的樣子很「古」。有一個小廟,叫無極廟。廟外有老婦人賣汽水。無極廟極小。正殿上塑著無極娘娘,兩旁配殿一邊塑送生娘娘,一邊塑眼光娘娘,比碧霞元君祠簡陋。中國人不知道為什麼對眼光娘娘那樣重視,很多廟裡都有,是中國害眼疾的特多?無極廟小,沒人來,無住持僧道,庭中有樹兩株,石凳一,很安靜。在石凳上坐坐,舒服得很。出門裡問賣汽水的老婦人:「有人買汽水嗎?」答曰:「有!」

  出無極廟,沿山路徐行。路也有點起伏,石級崎嶇處得由葉夢扶我一把,但基本上是平緩的。半山有石亭,在亭外坐下,眺望近處的長壽橋、遠處的黑龍潭,如王旭《西溪》詩所說「一川煙景合,三面畫屏開」,很美。許安仁《游泰山竹林》詩云:「客來總說游山好,不道山僧卻厭山。」在游山詩中別開生面。我在泰山,雖不到「厭山」的程度,但連日上上下下,不免疲乏,能於雄、偉、奇、險之外得一幽境(王旭《游竹林寺》:「竹林開幽境」)偷閒半日,也是很好的休息。

  薄暮,登山諸公下來,全都累得夠嗆,我與斤瀾皆深以不登扇子崖為得計。

  臨走時,賣汽水的老婦人已經走了,無極廟的門開著。

  回來翻翻資料,無極廟的來歷原來是這樣:一九二五年張宗昌督魯時,兗州鎮守使張培榮封其夫人為「無極真人」,並在竹林寺舊址建無極廟,不禁失笑。一個鎮守使竟然「封」自己的老婆為「真人」,亦是怪事。這種事大概只有張宗昌的部下才幹得出來。

  中溪賓館

  中溪賓館在中天門,一徑通幽,兩層樓客房,安安靜靜。樓外有個長長的庭院,種著小灌木,豆板黃楊、小葉冬青、日本楓。庭院西端有一石造方亭,突出於山岩之外,下臨虛谷,不安四壁。亭中有石桌石凳。坐在亭子裡,覺山色皆來相就,用四川話說,真是「安逸」。

  伙食很好,餐餐有野菜吃。十年前我到泰山,就吃過野菜,但不如這次多。泰山可吃的野菜有一百多種,主要的是有三十一種。野菜不外是兩種吃法,一是開水焯後涼拌,一是裹了蛋清麵糊油炸。我們這次吃過的野菜有這些:

  灰菜(亦名雪裡青。略焯,涼拌。亦可炒食。或裹面蒸食)。

  野莧菜(涼拌或炒)。

  馬齒莧(涼拌或炒)。

  蕨菜(即藜,焯後涼拌)。

  黃花菜(泰山頂上的黃花菜淡黃色,與他處金黃者不同,瓣亦較厚而嫩,甚香。涼拌或炒,亦可做湯)。

  藿香(即做藿香正氣丸的藿香。山東人讀「藿」音如「河」,初不知「河香」為何物,上桌後方知是一味中藥。藿香葉裹面油炸)。

  薄荷(野生者。油炸,入口不涼,細嚼後有薄荷香味)。

  紫蘇(本地叫蘇葉,與南京女作家蘇葉名字相同,但南京的蘇葉不能裹面油炸了吃耳)。

  椿葉(香椿已經無嫩芽,但其葉仍可炸食)。

  木槿花(整朵油炸,炸出後花形不變,一朵一朵開在瓷盤裡。吃起來只是酥脆,亦無特殊味道,好玩而已)。

  賓館經理朱正倫把野菜移栽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要吃,由炊事員現采,故皆極新鮮。朱經理說港台客人對中溪賓館的野菜宴非常感興趣。那是,香港咋能吃到野菜呢!

  賓館的服務員都是小姑娘,對人很親切,沒有星級賓館的服務員那樣過多的職業性的禮貌。她們對「散文筆會」的十八位作家的底細大體都摸清了。一個叫米峰的姑娘戴一副眼鏡,我戲稱她為學者型的服務員。她拿了一本《蒲橋集》來讓我簽名,說是今年一月在岱安買的,說她最喜歡《昆明的雨》那幾篇,說沒想到我會來,看到了我,真高興。我在扉頁上簽了名,並寫了幾句話。

  山中七日,除了在山頂的神憩賓館住過一晚上外,六天都住在中溪賓館。早晨出發,薄暮歸來。人真是怪。賓館,賓館耳,但踏進大門,即覺得是回家了。

  我問朱正倫同志,這地方為什麼叫中溪,他指指對面的山頭,說山上有一條溪水,是泰山的主溪,因為在泰山之中,故名中溪。聽人說,泰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信然。

  寫了兩個晚上的字。為中溪賓館寫了一幅四尺橫幅:溪流崇嶺上,人在亂雲中。

  臨走,賓館人員全體出動,一直把我們送下山坡上汽車。桑下三宿,未免有情。再來泰山,我還住中溪。

  泰山雲霧

  宿中溪賓館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推開客房樓門,到院裡一看,大霧。霧在峰谷間緩緩移動,忽濃忽淡。遠近諸山皆作淺黛,忽隱忽現。早飯後,霧漸散,群山皆如新沐。

  登玉皇頂,下來,到探海石旁,不由常路,轉到後山。後山小路狹窄,未經斫治,有些地方僅能容足,頗險。我四月間在雲南曾崴過一次腳,因有舊傷,所以格外小心。但是後山很值得一看。山皆壁立,直上直下,岩塊皆數丈,筆致粗豪,如大斧劈。忽然起了大霧,回頭看玉皇頂,完全沒有了,只聞鳥啼。從鳥聲中得出所來的山嶺松林的方位,知道就在不遠處。然而極目所見,但濃霧而已。

  宿神憩賓館,晚上,和張抗抗出賓館大門看看,只見白茫茫一片,不辨為云為霧。想到天街走走,服務員勸我們不要去,危險,只好伏在石欄上看看。雲霧那樣濃,似乎扔一個雞蛋下去也不會沉底。光是白茫茫一片,看到什麼時候?回去吧。抗抗說她小時候看見雲流進屋裡,覺得非常神奇。不想我們回去,拉開了玻璃大門,雲霧搶在我們前面先進來了,一點不客氣,好像誰請了它似的。

  離泰山的那天夜晚,霧特大,開了車燈,能見度只有二尺。司機在泰山開了十年車,是老泰山了。他說外地司機,這天氣不敢開車。我們就這樣雲裡霧裡、糊裡糊塗地離開泰山了。

  在車裡,我想:泰山那麼多的雲霧,為什麼不種茶?史載:中國的飲茶,始於泰山的靈岩寺,那麼,泰山原來是有茶樹的。泰山的水那樣好(本地人云:泰山有三美,白菜、豆腐、水),以泰山水泡泰山茶,一定很棒。我想向泰山管委會作個建議:試種茶樹。也許管委會早已想到了。下次再來泰山,希望能喝到泰山岩茶,或「碧霞新綠」。

  湘行二記

  桃花源記

  汽車開進桃花源,車中一眼看見一棵桃樹上還開著花。只有一枝,四五朵,通紅的,如同胭脂。十一月天氣,還開桃花!這四五朵紅花似乎想努力地證明:這裡確實是桃花源。

  有一位原來也想和我們一同來看看桃花源的同志,聽說這個桃花源是假的,就沒有多大興趣,不來了。這位同志真是太天真了。桃花源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記》是一篇寓言。中國有幾處桃花源,都是後人根據《桃花源詩並記》附會出來的。先有《桃花源記》,然後有桃花源。不過如果要在中國選舉出一個桃花源,這一個應該有優先權。這個桃花源在湖南桃源縣,桃源舊屬武陵。而且這裡有一條小溪,直通沅江。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不是這樣說的嘛:「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剛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志就來招呼去吃擂茶。聞擂茶之名久矣,此來一半為擂茶,沒想到下車後第一個節目便是吃擂茶,當然很高興。茶葉、老薑、芝麻、米、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雜木做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吃擂茶時還要擺出十幾個碟子,裡面裝的是炒米、炒黃豆、炒綠豆、炒包穀、炒花生、砂炒紅薯片、油炸鍋巴、泡菜、酸辣藠頭……邊喝邊吃。

  擂茶別具風味,連喝幾碗,渾身舒服。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藠頭尤其好。我吃過的藠頭多矣,江西的、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這裡的又酸又甜又辣,桃源藠頭滋味之濃,實為天下冠。桃源人都愛喝擂茶。有的農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飯,就是喝一頓擂茶。問起擂茶的來歷,說是:諸葛亮帶兵到這裡,士兵得了瘟疫,遍請名醫,醫治無效,有一個老婆婆說:「我會治!」她熬了幾大鍋擂茶,說:「喝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這種說法當然也只好姑妄聽之。諸葛亮有沒有帶兵到過桃源,無可稽考。根據印象,這一帶在三國時應是吳國的地方,若說是魯肅或周瑜的兵,還差不多。我總懷疑,這種喝茶法是宋代傳下來的。《都城紀勝·茶坊》載:「冬天兼賣擂茶。」《夢粱錄·茶肆》條載:「冬月添賣七寶擂茶。」有一本書載:「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頭。」指的是每天消耗的「擂槌」的表層木質。「擂槌」大概就是桃源人所說的擂棒。「一天吃三十丈木頭」,形容杭州人口之多。

  擂槌可以擂別的東西,當然也可以擂茶。「擂」這個字是從宋代沿用下來的。「擂」者,擂而細之之謂也,跟擂鼓的擂不是一個意思。茶里放姜,見於《水滸傳》,王婆家就有這種茶賣,《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道:「便濃濃地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子上。」從字面看,這種茶里有茶葉,有姜,至於還放不放別的什麼,只好闕聞了。反正,王婆所賣之茶與桃源擂茶有某種淵源,是可以肯定的。湖南省不少地方喝「芝麻豆子茶」,即在茶里放入炒熟且碾碎的芝麻、黃豆、花生,也有放姜的,好像不加鹽,茶葉則是整的,並不擂細,而且喝乾了茶水還把葉子撈出來放進嘴裡嚼嚼吃了,這可以說是擂茶的嫡堂兄弟。湖南人愛吃薑。十多年前在醴陵、瀏陽一帶旅行,公共汽車一到站,就有人託了一個瓷盤,裡面裝的是插在牙籤上的切得薄薄的薑片,一根牙籤上插五六片,賣與過客。本地人掏出角把錢,買得幾串,就坐在車裡吃起來,像吃水果似的。大概楚地卑濕,故湘人保存了不撤姜食的習慣。生薑、茶葉可以治療某些外感,是一般的本草書上都講過的。北方的農村也有把茶葉、芝麻一同放在嘴裡生嚼用來發汗的偏方。因此,說擂茶最初起於醫治兵士的時症,不為無因。

  上午在山上桃花觀里看了看。進門是一正殿,往後高處是「古隱君子之堂」。兩側各有一座樓,一名「躡風」,用陶淵明「願言躡輕風」詩意;一名「玩月」,用劉禹錫故實。樓皆三面開窗,後為牆壁,頗小巧,不俗氣。觀里的建築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雖為道觀,卻無甚道士氣,既沒有一氣化三清的坐像,也沒有伸著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張天師。楹聯頗多,聯語多隱括《桃花源記》詞句,也與道教無關。這些聯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來,沒有交給「破四舊」的「紅衛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掛出來,也算萬幸了。

  下午下山,去鑽了「秦人洞」。洞口倒是有點像《桃花源記》所寫的那樣,「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洞裡有小小流水,深不過人腳面,然而源源不竭,蜿蜒流至山下。走了幾十步,豁然開朗了,但並不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後面有一點平地,也有一塊稻田,田中插一木牌,寫著:「千丘田」,實際上只有兩間房子那樣大,是特意開出來種了稻子應景的。有兩個水池子,山上有一個擂茶館,再後就又是山了。如此而已。因此不少人來看了,都覺得失望,說是「不像」。這些同志也真是天真。他們大概還想遇見幾個避亂的秦人,請到家裡,設酒殺雞來招待他一番,這才滿意。

  看了秦人洞,便扶向路下山。山下有方竹亭,亭極古拙,四面有門而無窗,牆甚厚,拱頂,無樑柱,雲是明代所築,似可信。亭後舊有方竹,為國民黨的兵砍盡。竹子這個東西,每隔三年,須刪砍一次,不則擠死;然亦不能砍盡,砍盡則不復長。現在方竹亭後仍有一叢細竹,導遊的說明牌上說:這種竹子看起來是圓的,摸起來是方的。摸了摸,似乎有點楞。但一切竹竿似皆不盡渾圓,這一叢細竹是補種來應景的,和我在成都薛濤井旁所見方竹不同——那是真正「對角四方」的。方竹亭前原來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紅衛兵」砸碎了,剩下一些石頭烏龜昂著頭空空地趴在那裡。據說有一塊明朝的碑,字寫得很好,不知還能不能找到拓本。

  舊的碑毀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來。就在碎碑殘骸不遠處,有幾個石工正在叮叮地斫治。一個小伙子在一塊桃源石的巨碑上澆了水,用一塊油石在慢慢地磨著。碑石綠如艾葉,很好看。桃源石很硬,磨起來很不容易。問:「磨這樣一塊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哪曉得呢!反正磨光了算!」這回答真有點無懷氏之民的風度。

  晚飯後,管理處的同志擺出了紙墨筆硯,請求寫幾個字,把上午吃擂茶時想出的四句詩寫給了他們:

  紅桃曾照秦時月,

  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

  與君安坐吃擂茶。

  晚宿觀旁的小招待所,欄杆外面,竹樹蕭然,極為幽靜。桃花源雖無真正的方竹,但別的竹子都可看。竹子都長得很高,節子也長,竹葉細碎,姍姍可愛,真是所謂修竹。樹都不粗壯,而都甚高。大概樹都是從谷底長上來的,為了夠得著日光,就把自己拉長了。竹葉間有小鳥穿來穿去,綠如竹葉,才一寸多長。

  修竹姍姍節子長,

  山中高樹已經霜。

  經霜竹樹皆無語,

  小鳥啾啾為底忙?

  晨起,至桃花觀門外閒眺,下起了小雨。

  山下雞鳴相應答,

  林間鳥語自高低。

  芭蕉葉響知來雨,

  已覺清流漲小溪。

  做了一日武陵人,臨去,看那個小伙子磨的石碑,似乎進展不大。門口的桃花還在開著。

  岳陽樓記

  岳陽樓值得一看。

  長江三勝,滕王閣、黃鶴樓都沒有了,就剩下這座岳陽樓了。

  岳陽樓最初是唐開元中中書令張說所建,但在一般中國人印象里,它是滕子京建的。滕子京之所以出名,是由於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很少沒有讀過《岳陽樓記》的。《岳陽樓記》一開頭就寫道:「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雖然范記寫得很清楚,滕子京不過是「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然而大家不甚注意,總以為這是滕子京建的。岳陽樓和滕子京這個名字分不開了。滕子京一生做過什麼事,大家不去理會,只知道他修建了岳陽樓,好像他這輩子就做了這一件事。滕子京因為岳陽樓而不朽,而岳陽樓又因為范仲淹的一記而不朽。若無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不會有那麼多人知道岳陽樓,有那麼多人對它嚮往。《岳陽樓記》通篇寫得很好,而尤其為人傳誦者,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句名言。可以這樣說:岳陽樓是由於這兩句名言而名聞天下的。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及,亦為范仲淹始料所不及。這位「胸中自有數萬甲兵」的范老夫子的事跡大家也多不甚了了,他流傳後世的,除了幾首詞,最突出的,便是一篇《岳陽樓記》和《記》里的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哺育了很多後代人,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品德的形成,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嗚呼,立言的價值之重且大矣,可不慎哉!

  寫這篇《記》的時候,范仲淹不在岳陽,他被貶在鄧州,即今河南鄧縣,而且聽說他根本就沒有到過岳陽,《記》中對岳陽樓四周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像。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他沒有到過岳陽,可是比許多久住岳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岳陽的景色是想像的,但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卻是久經考慮,出於胸臆的,真實的、深刻的。看來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了獨特的思想,才能調動想像,才能把在別處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來。范仲淹雖可能沒有看到過洞庭湖,但是他看到過很多巨浸大澤。他是吳縣人,太湖是一定看過的。我很深疑他對洞庭湖的描寫,有些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

  現在的岳陽樓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這座樓燒掉了幾次。據《巴陵縣誌》載:岳陽樓在明崇禎十二年毀於火,推官陶宗孔重建。清順治十四年又毀於火,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時、知縣趙士珩捐資重建。康熙二十七年又毀於火,直到乾隆五年由總督班第集資修復。因此范記所云「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已不可見。現在樓上刻在檀木屏上的《岳陽樓記》系張照所書,樓里的大部分楹聯是到處寫字的「道州何紹基」寫的,張、何皆乾隆間人。但是人們還相信這是滕子京修的那座樓,因為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實在太深入人心了。也很可能,後來兩次修復,都還保存了滕樓的舊樣。九百多年前的規模格局,至今猶能得其仿佛,斯可貴矣。

  我在別處沒有看見過一個像岳陽樓這樣的建築。全樓為四柱、三層、盔頂的純木結構。主樓三層,高十五米,中間以四根楠木巨柱從地到頂承荷全樓大部分重力,再用十二根寶柱作為內圍,外圍繞以十二根檐柱,彼此牽制,結為整體。全樓純用木料構成,逗縫對榫,沒用一釘一鉚,一塊磚石。樓的結構精巧,但是看起來端莊渾厚,落落大方,沒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氣,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很壓得住,很有氣魄。

  岳陽樓本身很美,尤其美的是它所占的地勢。「滕王高閣臨江渚」,看來和長江是有一段距離的。黃鶴樓在蛇山上,晴川歷歷,芳草萋萋,宜俯瞰,宜遠眺,樓在江之上,江之外,江自江,樓自樓。岳陽樓則好像直接從洞庭湖裡長出來的。樓在岳陽西門之上,城門口即是洞庭湖。伏在樓外女牆上,好像洞庭湖就在腳底,丟一個石子,就能聽見水響。樓與湖是一整體。沒有洞庭湖,岳陽樓不成其為岳陽樓;沒有岳陽樓,洞庭湖也就不成其為洞庭湖了。站在岳陽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來往,漁歌互答,可以揚聲與舟中人說話;同時又可遠看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湖水,遠近咸宜,皆可悅目。「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並非虛語。

  我們登岳陽樓那天下雨,遊人不多。有三四級風,洞庭湖裡的浪不大,沒有起白花。本地人說不起白花的是「波」,起白花的是「涌」。「波」和「涌」有這樣的區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可以增加對於「洞庭波涌連天雪」的一點新的理解。

  夜讀《岳陽樓詩詞選》。讀多了,有千篇一律之感。最有氣魄的還是孟浩然的那一聯和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劉禹錫的「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化大境界為小景,另闢蹊徑。許棠因為《洞庭》一詩,當時號稱「許洞庭」,但「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只是工巧而已。滕子京的《臨江仙》把「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整句地搬了進來,未免過於省事!呂洞賓的絕句:「朝游岳鄂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很有點仙氣,但我懷疑這是偽造的(清人陳玉垣《岳陽樓》詩有句云:「堪惜忠魂無處奠,卻教羽客踞華楹。」他主張岳陽樓上當奉屈左徒為宗主,把樓上的呂洞賓的塑像請出去,我準備投他一票)。寫得最美的,還是屈大夫的「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兩句話,把洞庭湖就寫完了!

  四川雜憶

  四川是個好地方

  四川的氣候好,多霧,霧養百穀;土好,不需要怎麼施肥。在一塊岩石上甩幾坨泥巴,硬是能長出一片胡豆。這不是誇張想像,是親眼目睹。我們劇團的一個演員在汽車裡看到這奇特情景,招呼大家:「快來看!石頭上長蠶豆!」

  成都

  在我到過的城市裡,成都是最安靜、最乾淨的。在寬平的街上走走,使人覺得很輕鬆,很自由。成都人的舉止言談都透著悠閒。

  這種悠閒似乎脫離了時代。以致何其芳在抗日戰爭時期覺得這和抗戰很不協調,寫了一首長詩:《成都,讓我來把你搖醒》。

  成都並不總是似睡不醒的。「文化大革命」中也很折騰了一氣。

  我六十年代初、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都到過成都。最後一次到成都,成都似乎變化不大,但也留下一些「文化大革命」的痕跡。最明顯的原來市中心的皇城叫劉結挺、張西挺炸掉了。當時寫了一首詩:

  柳眠花重雨絲絲,

  劫後成都似舊時。

  獨有皇城今不見,

  劉張霸業使人思。

  武侯祠大概不是杜甫曾到過的武侯祠了,似乎也不見霜皮溜雨、黛色參天的古柏樹,但我還是很喜歡現在的武侯祠。武侯祠氣象森然,很能表現武侯的氣度。這是我所到過的祠堂中最好的。這是一個祠,不是廟,也不是觀,沒有和尚氣、道士氣。武侯塑像端肅,面帶深思。兩廊配享的蜀之文武大臣,武將並不劍拔弩張,故作威猛,文臣也不那麼飄逸有神仙氣,只是一些公忠謹慎的國之干城,一些平常的「人」。武侯祠的楹聯多為治蜀的封疆大員所撰寫,不是吟風弄月的名士所寫,這增加了祠的典重。毛主席十分欣賞的那副長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確實寫得很得體,既表現了武侯的思想,也說出撰聯大臣的見識。在祠堂對聯中,可算得是寫得最好的。

  我不喜歡杜甫草堂,杜甫的遺蹟一點也沒有,為秋風所破的茅屋在哪裡?老妻畫紙、稚子敲針在什麼地方?杜甫在何處看見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都無從想像。沒有榿木,也沒有大邑青瓷。

  眉山

  三蘇祠即舊宅為祠。東坡文云:「家有五畝之園」,今略廣,占地約八畝。房屋疏朗,三徑空闊,樹木秀潤,因為是以宅為祠,使人有更多的嚮往。廊子上有一口井,雲是蘇氏舊物,現在還能打得上水來。井以紅砂石為欄,尚完好。大概蘇家也不常用這個井,否則,紅砂石石質疏鬆,是會叫井繩磨出道道的。園之右側有花壇,種荔枝一棵。據說東坡離家時,鄉人栽了一棵荔枝,要等他回來吃。蘇東坡流謫在外,終於沒有吃到家鄉的荔枝。東坡酷嗜荔枝,日啖三百顆,但那是廣東荔枝。從海南望四川,連「青山一髮」也看不見。「不辭長作嶺南人」,其言其實是酸苦的。當年鄉人所種的荔枝,早已枯死,後來補種了幾次,現存的一棵據說是明代補種的,也已經半枯了,正在設法搶救。祠中有個陳列室,搜集了蘇東坡集的歷代版本,平放在玻璃櫥里。這一設計很能表現四川人的文化素養。

  離眉山,往樂山,車中得詩:

  當日家園有五畝,

  至今文字重三蘇。

  紅欄舊井猶堪汲,

  丹荔重栽第幾株?

  樂山

  大佛的一隻手斷掉了,後來補了一隻。補得不好,手太長,比例不對,又耷拉著,似乎沒有筋骨。一時設計不到,造成永久的遺憾。現在沒有辦法了,又不能給他做一次斷手再植的手術,只好就這樣吧。

  走盡石級,將登山路,迎面有摩崖一方,是司馬光的字。司馬光的字我見過他寫給修《資治通鑑》的局中同人的信,字方方的,筆畫頗細瘦。他的大字我還沒有見過,字大約七八寸,健勁近似顏體。文曰:

  登山亦有道徐行則不躓

  司馬光

  我每逢登山,總要想起司馬光的摩崖大字。這是見道之言,所說的當然不只是登山。

  洪椿坪

  峨眉山風景最好的地方我以為是由清音閣到洪椿坪的一段山路。一邊是山,竹樹層疊,蒙蒙茸茸。一邊是農田。下面是一條溪,溪水從大大小小黑的、白的、灰色的石塊間奪路而下,有時瀦為淺潭,有時只是彎彎曲曲的涓涓細流,聽不到聲音。時時飛來一隻鳥,在石塊上落定,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它為什麼要這樣?鳥黑身白頰,黑得像墨,不叫。我覺得這就是魯迅小說里寫的張飛鳥。

  洪椿坪的寺名我已經忘記了。

  入寺後,各處看看。兩個五台山來的和尚在後殿拜佛。

  這兩個和尚我們在清音閣已經認識,交談過。一個較高,清瘦清瘦的。他是保定人,原來是做生意的,娶過妻,夫妻感情很好。妻子病故,他萬念俱灰,四處漫遊,到了五台山,就出了家。另一個黑胖結實,完全像一個農民,他原來大概也就是五台山下的農民。他們發願朝四大名山。已經朝過普陀,朝過峨眉之後,還要去朝九華山。五台山是本山,早晚可以拜佛,不需跋山涉水。他們的食宿旅費是自籌的。和尚每月有一點生活費,積攢了幾年,才能完成夙願。

  進廟先拜佛,得拜一百八十拜。那樣五體投地地拜一百八十拜,要叫我拜,非拜暈了不可。正在拜著,黑胖和尚忽然站起來飛跑出殿。原來他一時內急,憋不住了,要去如廁。排便之後,整頓衣褲,又接著拜。

  晚飯後,在走廊上和一個本廟的和尚閒聊。我問他和尚進廟是不是都要拜一百八十拜。他說都要拜的。「我們到人家廟裡,還不是一樣要拜!」同時聊天的有幾個小青年。一個小青年問:「你吃不吃肉?」他說:「肉還是要吃的。」「喝不喝酒?」「酒還是要喝的。」我沒想到他如此坦率,他說,「文化大革命」時把他們趕下山去,結了婚,生了孩子,什麼規矩也沒有了。不過廟裡的小和尚是不許的。這個和尚四十多歲。天熱,他褪下一隻僧鞋,把不著鞋的腳在膝上架成二郎腿。他穿的是黃色僧鞋,襪子卻是葡萄灰的尼龍絲襪。

  兩個五台山的和尚天不亮去朝金頂,等我們吃罷早餐,他們已經下來了。保定和尚說他們看到普賢的法相了,在金頂山路轉彎處,普賢騎在白象上,前面有兩行天女。起先只他一個人看見,他(那個黑胖和尚)看不見,他心裡很著急,後來他也看見了。他告訴我們他們在普陀也看到了觀音的法相,前面一隊白孔雀。保定和尚說:「你們是唯物主義者,我們是唯心主義者,我們的話你們不會相信。不過我們幹嗎要騙你們?」

  下清音閣,我們要去賓館,兩位和尚要去九華山,遂分手。

  北溫泉

  為了改《紅岩》劇本,我們在北溫泉住了十來天。住數帆樓。數帆樓是一個小賓館,只兩層,房間不多,全樓住客就是我們幾個人。數帆樓廊子上一坐,真是安逸。樓外是竹叢,如張岱所說的:「人面一綠。」竹外即嘉陵江。那時嘉陵江還沒有被污染,水是碧綠的。昔人詩云:「嘉陵江水女兒膚,比似春蓴碧不殊。」寫出了江水的感覺。聽羅廣斌說,艾蕪同志在廊上坐下,說:「我就是這裡了!」不知怎麼這句話傳成了是我說的,「文化大革命」中我曾因為這句話而挨過斗。我沒有分辯,因為這也是我的感受。

  北溫泉遊人極少,花木欣榮,鳧鳥自樂。溫泉浴池門開著,隨時可以洗。

  引溫泉水為渠,渠中養非洲鯽魚。這是個好主意。非洲鯽魚肉細嫩,唯恨刺多。每頓飯幾乎都有非洲鯽魚,於是我們每頓飯都帶酒去。

  住數帆樓,洗溫泉浴,飲瀘州大麯或五糧液,吃非洲鯽魚,「文化大革命」不鬥這樣的人,斗誰?

  新都

  新都有桂湖,湖不大,環湖皆植桂,開花時想必香得不得了。

  桂湖上有楊升庵祠。祠不大,磚牆瓦頂,無藻飾,很樸素。祠內有當地文物數件。壁上嵌黑石,刻黃氏夫人「雁飛曾不到衡陽」詩,不知是不是手跡。

  祠中正準備為楊升庵立像,管理處的負責同志讓我們看了不少塑像小樣,徵求我們的意見。我沒有說什麼。我是不大讚成給古代的文人造像的。都差不多。屈原、李白、杜甫,都是一個樣。在三蘇祠後面看了蘇東坡倚坐飲酒的石像,我實在不能斷定這是蘇東坡還是李白。楊升庵是什麼長相?曾見陳老蓮繪升庵醉後圖,插花滿頭,是個相當魁偉的胖子。陳老蓮的畫未見得有什麼根據。即使有一點根據,在桂湖之側豎一胖人的像,也不大好看。

  我倒覺得升庵祠可以像三蘇祠一樣辟一間陳列室,搜集升庵著作的各種版本放在裡面。

  楊升庵著作甚多,有七十幾種。有人以為升庵考證粗疏,有些地方是臆斷。我覺得這畢竟是個很有才華、很有學問的人,而且遭遇很不幸,值得紀念。

  曾有題升庵祠詩:

  桂湖老桂弄新姿,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大足

  雲岡石刻古樸渾厚,龍門石刻精神飽滿。雲岡、龍門的顏色是灰黑色,石質比較粗疏,易風化。雲岡風化得很厲害,龍門石佛的衣紋也不那麼清晰了。雲岡是北魏的,龍門是唐代的。大足石刻年代較晚,主要是宋刻。石質潔白堅緻,極少磨損,刻工風格也與雲岡、龍門迥異,其特點是清秀瀟灑,很美,一種人間的美,人的美。

  有人說佛像都是沒有性別的,是中性的,分不出是男是女。也許是這樣吧。更恰切地說,佛有點女性美。大足普賢像被稱為「東方的維納斯」,其實是不準確的。維納斯就是西方的,她的美是西方的美。普賢是東方的,他的美是東方的美。普賢是男性(不像觀音似的曾化為女身),咋會是維納斯呢?不過普賢確實有點女性,眉目恬靜,如好女子。他戴著花冠,尤易讓人誤會。

  「媚態觀音」像一個腰肢婀娜的舞女。不過「媚態」二字不大好,說得太露了。

  「十二圓覺」衣帶靜垂,但讓人覺得圓覺之間,有清風流動。這組群像的構思有點特別,強調同,而不強調異。十二尊像的相貌、衣著、坐態幾乎是一樣的。他們都在沉思,但仔細看看,覺得他們各有會心,神情微異。唯此小異,乃成大同,形成一個整體。十二圓覺門的上面鑿出橫方窗洞,以受日光,故室內並不昏暗。流泉一道,涓涓下注,流出室外,使空氣長新。當初設計,極具匠心。

  我見過很多千手觀音,都不覺得怎麼美。一個人肩背上長出許多胳臂和手,總是不自然。我見過最大的也是最好的千手觀音,是承德外八廟的有三層樓高的那一尊。這尊很高的千手觀音的好處是胳臂安得比較自然。大足的千手觀音我以為是個奇蹟。那麼多隻手(共一千零七隻),可是非常自然。這些手是怎樣從觀音身上長出來的,完全沒有交代,只見觀音身後有很多手。因為沒法交代,所以乾脆不交代,這辦法太聰明了!但是,你又覺得這確實都是觀音的手、菩薩的手。這些手各具表情,有的似在召喚,有的似在指點,有的似在給人安慰……這是富於人性的手。這具千手觀音的美學特點是把規整性和隨意性結合了起來。石刻,當然是要經過周密的設計的,但是錯落參差,不作呆板的對稱。手共一千零七隻,是個單數,即此可見其隨意性。

  釋迦牟尼涅槃像(俗謂臥佛),佛的面部極為平靜,目微睜(常見臥佛合目如甜睡),無愛無欲,無死無生,已寂滅一切煩惱,圓滿一切功德,至最高境界。佛像很大,長三十餘米,但只刻了佛的頭部和胸部,肩和手無交代,下肢伸入岩石,不知所終。佛前刻了佛弟子約十人,不是站成一排,而是有前有後,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弟子服飾皆如中土產;有一個科頭鬈髮的,似西方人。弟子面微悲戚,但不像有些通俗佛經上所說的號啕擗踴。弟子也只露出半身,腹部以下,在石頭裡,也不知所終。於有限的空間造無限的境界,大足的佛涅槃像是一個傑作!

  川菜

  昆明護國路和文明新街有幾家四川人開的小飯館,賣「豆花素飯」和毛肚火鍋。賣毛肚的飯館早起開門後即在門口豎出一塊牌子,上寫「毛肚開堂」,或簡單地寫兩個字:「開堂」。晚上封了火,又豎出一塊牌子,只寫一個字:「畢」。簡練之至!這大概是從四川帶過來的規矩。後來我幾次到四川,都不見飯館門口這樣的牌子,此風想已消失。也許鄉壩頭還能看到。

  上海有一家相當大的飯館,叫做「綠楊郵」,以「川菜揚點」為號召。四川菜、揚州包點,確有特色。不過「綠楊郵」的川味已經淡化了。那樣強烈的「正宗川味」上海人是吃不消的。

  一九四八年我在北京大學宿舍里寄住了半年,常去吃一家四川小館子,就是李一氓同志在《川菜在北京的發展》一文中提到的蒲伯英回川以後留下的他家裡的廚師所開的,許倩雲和陳書肪都去吃過的那一家。這家館子實在很小,只有三四張小方桌,但是菜味很純正。李一氓同志以為有的菜比成都的還要做得好。我其時還沒有去過成都,無從比較。我們去時點的菜只是回鍋肉、魚香肉絲之類的大路菜。這家的泡菜很好吃。

  川菜尚辣。我六十年代住在成都一家招待所里,巷口有一個飯攤。一大桶熱騰騰的白米飯,長案上有七八樣用海椒拌得通紅的辣鹹菜。一個進城賣柴的漢子坐下來,要了兩碟鹹菜,幾筷子就扒進了三碗「帽兒頭」。我們劇團到重慶體驗生活,天天吃辣,辣得大家害怕了,有幾個年輕的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大聲說:「不要辣椒!」麼師傅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川味辣,且麻。重慶賣面的小館子的白粉牆上大都用黑漆寫三個大字:「麻、辣、燙」。

  川花椒,即名為「大紅袍」者確實很香,非山西、河北花椒所可及。吳祖光曾請黃永玉夫婦吃毛肚火鍋。永玉的夫人張梅溪吃了一筷,問:「這個東西吃下去會不會死的喲?」川菜麻辣之最者大概要數水煮牛肉。川劇名丑李文杰曾請我們在政協所辦的餐廳吃飯,水煮牛肉上來,我吃了一大口,把我噎得透不過氣來。

  四川人很會做牛肉。趙循伯曾對我說:「有一盤干煸牛肉絲,我能吃三碗飯!」燈影牛肉是一絕。為什麼叫「燈影牛肉」?有人說是肉片薄而透明,隔著牛肉薄片,可以照見燈影。我覺得「燈影」即皮影戲的人形,言其輕薄如皮影人也。《東京夢華錄》有「影戲豝」,就是這樣的東西。宋人所說的「豝」,都是乾的或半乾的肉的薄片。此說如可成立,則燈影牛肉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

  成都小吃誰都知道,不說了。「小吃」者不能當飯,如四川人所說,是「吃著玩的」。有幾個北方籍的劇人去吃紅油水餃,每人要了十碗,麼師父聽了,鼓起眼睛。

  川劇

  有一位影劇才人說過一句話:「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欣賞水平高低,只要問他喜歡川劇還是喜歡越劇。」有一次我在青年藝術劇院看川劇,台上正在演《做文章》,池座的薄暗光線中悄悄進來兩個人,一看,是陳老總和賀老總。那是夏天,老哥兒倆都穿了紡綢襯衫,一人手裡一把芭蕉扇。坐定之後,陳老總一看鄰座是范瑞娟,就大聲說:「范瑞娟,你看我們的川劇怎麼樣啊?」范瑞娟小聲說:「好!」這二位老帥看來是以家鄉戲自豪的——雖然賀老總不是四川人。

  川劇文學性高,像「月明如水浸樓台」這樣的唱詞在別的劇種里是找不出來的。

  川劇有些戲很美,比如《秋江》《踏傘》。

  有些戲悲劇性強,感情強烈。如《放裴》《刁窗》《打神告廟》。《馬踏箭射》寫女人的嫉妒令人震顫。我看過陽友鶴和曾榮華的《鐵籠山》,戲劇衝突如此強烈,我當時覺得這是莎士比亞!

  川劇喜劇多,而且品位極高,是真正的喜劇。像《評雪辨蹤》這樣帶抒情性的喜劇,我在別的劇種里還沒有見過。別的劇種移植這齣戲就失去了原來的詩意。同樣,改編的《秋江》也只保存了身段動作,詩意少了。川劇喜劇的詩意跟語言密不可分。四川話是中國最生動的方言之一。比如《秋江》的對話:

  陳姑:噯!

  艄翁:那麼高了,還矮呀!

  陳姑:咹!

  艄翁:飛遠了,按不到了!

  不懂四川話就體會不到妙處。

  川丑都有書卷氣。李文杰告訴我,進科班學丑,先得學三年小生。這是非常有道理的。川丑不像京劇小丑那樣粗俗,如北京人所說的「胳肢人」或上海人所說的「硬滑稽」,往往是閒中作色,輕輕一筆,使人越想越覺得好笑。比如《拉郎配》的太監對地方官宣讀聖旨之後,說:「你們各自回衙理事。」他以為這是在他的府第里,完全忘了這是人家的衙門。老公的顢頇糊塗真令人忍俊不禁。川劇許多醜戲並不熱鬧,倒是「冷淡清靈」的。像《做文章》這樣的戲,京劇的丑是沒法演的。《文武打》,京劇丑角會以為這不叫個戲。

  川劇有些手法非常奇特,非常新鮮。《梵王宮》耶律含嫣和花雲一見鍾情,久久注視,目不稍瞬,耶律含嫣的妹妹把他們兩人的視線拉在一起,拴了個扣兒,還用手指在這根「線」上嘣嘣彈三下。這位小妹捏著這根「線」向前推一推,耶律含嫣和花雲的身子就隨著向前傾,把「線」向後托一托,兩人就朝後仰。這根「線」如此結實,實是奇絕!耶律含嫣坐車,她覺得推車的是花雲,回頭一看,不是!是個老頭子,上唇有一撮黑鬍子。等她扭過頭,是花雲!車夫是演花雲的同一演員扮的。這撮小鬍子可以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鬍子消失是演員含進嘴裡了)。用這樣的方法表現耶律含嫣愛花雲愛得精神恍惚,瞧誰都像花雲。耶律含嫣的心理狀態不通過旦角的唱念來表現,卻通過車夫的小鬍子變化來表現。化抽象為具象,這種手法,除了川劇,我還沒有見過,而且絕對想不出來。想出這種手法的,能不說他是個天才嗎?

  有人說中國戲曲比較接近布萊希特體系,主要指中國戲曲的「間離效果」。我覺得真正有意識地運用「間離效果」的是川劇。川劇不要求觀眾完全「入戲」,保持清醒,和劇情保持距離。川劇的幫腔在製造「間離效果」上起了很大作用。幫腔者常常是置身局外的旁觀者。我曾在重慶看過一齣戲(劇名已忘),兩個奸臣在台上對罵,一個說:「你渾蛋!」另一個說:「你渾蛋!」幫腔的高聲唱道:「你兩個都渾蛋喏……」他把觀眾對兩人的評論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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