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默地等在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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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與你產生的裂縫,我曾徹夜苦戰縫補,你看不見我在狂風暴雨中的掙扎和瘀青。至今才讓心坦白,未完待續的故事,我不想太早結束。回望一路上滿是泥濘的深淺腳印,為我撐過傘的人,我感激他;讓我淚如鹹海的人,我沒有理由選擇忘記。

  01

  即將成為過往的故事,就封存起來,不要再提及吧。

  那些日子,除了上課,我都把自己封閉起來畫畫,畫著有些人可能永遠不會明白的故事。

  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正看著《這個殺手不太冷》消磨時間,突然電腦右下角提示微博有新消息。我點開,窗口彈出一段話,竟然是VIP簽約申請的通過提示。

  之前無意間看見了微博上的漫畫VIP連載簽約,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點擊了,沒想到居然通過了。

  對方說:「南瑾小姐,我是新浪編輯。您的漫畫畫面簡潔,創作認真,在讀者群體反響很好,作品具備VIP潛力,申請被通過,紙質協議已通過您留下的聯繫方式和地址寄出,請注意查收。」

  我問他後續流程是怎樣的。

  對方又發過來一段話:「簽訂協議後,作品將正式開通VIP權限,同時,將有專職編輯進行一對一維護。當作品擁有足夠用以付費閱讀的頁數,或在不斷連載過程中穩定更新,您將獲得應得的稿酬,稿酬明細合同上有說明。」

  我道了謝關掉窗口,仰面倒在床上看著那塊手繪板,一分鐘後我確信了四個字——天道酬勤。

  三天後,我果然收到了書面協議,簽字寄回。然後接下來半個月的時間裡,我加班加點畫稿連載。

  很快,我收到了第一筆稿酬,三千塊錢。

  我想請宿舍的姐妹吃頓飯,這個想法醞釀很久了。

  有些裂縫,總歸需要一個契機來縫補上。

  陳婷婷在為考研磨槍,泡在圖書館好一段日子了。我想先去找她。在圖書館二樓的203自習室里,我準確地找到了戴著厚瓶底眼鏡、正在奮筆疾書的她。她身邊有一個空座,我理所當然地坐了過去。

  「婷婷,晚上我想請宿舍的人在外街『自然情』吃烤魚,你有時間就過來。」我將路上買的西米露放在她旁邊,輕聲說。

  「嗯,好啊。」陳婷婷抓抓腦袋,本來亂糟糟的頭髮更加慘不忍睹,頃刻,她頭一偏提高聲音,「南南?」

  「是我。」我回以微笑。

  她放下筆,扶正鼻樑上歪了的眼鏡,正準備跟我說話,一個齊劉海兒的短髮女生抱著一袋零食站到了我們對面,隔著一張桌子,拍了拍我的肩。

  我跟陳婷婷相視一眼,目光里都寫著疑惑,轉而,我們納悶地看向她。

  短髮女生輕輕挑眉,將零食放到我旁邊的桌上,說道:「同學,你這個座位,是我男朋友幫我占的。」

  我倒吸一口氣:「不至於吧?上面又沒放東西。」

  「可我男朋友的書在那桌上,旁邊留的肯定是我的位子啊。」女生不依不饒,面無表情。

  我和陳婷婷皆感無語,單身有錯嗎,活該被欺負?

  我們還在僵持著。

  「哎,小心。」

  短髮女生後方響起一個聲音,一隻手拍了下她的肩。

  女生條件反射般回頭看,一下打翻了緊挨著她後背的奶茶,她頓時喊叫起來:「啊——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她米黃色的衣服上滿是濃稠的巧克力奶茶,暈開的污漬像西方印象派的油畫。

  「都叫你小心了。」李優優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她冷笑著,一手夾著幾本書,一手端著灑了一半的奶茶,蓋子揭開了,看來還未喝。

  陳婷婷朝我擠眉弄眼,對李優優吐了下舌頭,笑道:「幹得好。」

  「你們!」女生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們,有氣撒不出。

  「我們怎麼了?你自己不小心打翻我的奶茶,我還沒叫你賠呢。要是對我們不滿,我們很樂意奉陪。」李優優回頭,舉著剩下的半杯奶茶,上下打量了下她瘦小的身板,開口,「三比一,比文還是比武,你選。」

  「不要臉!」女生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惱羞成怒地邊擦著身上的污漬邊跑開去換衣服了。

  我站起來,看著李優優,伸出手,微笑:「完美。」

  她愣了下,看著我伸出的手,將手上狼藉的奶茶「啪」地丟進旁邊的垃圾桶,好笑地拍了下我的掌心:「矯情。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不懂嗎?你平時的囂張勁去哪兒了?就只會對我凶!」

  我聽著這拐彎抹角關心我的話,眉眼一暖,說:「到底是誰對誰凶?」

  「你不惹我生氣,我會對你凶嗎?」李優優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末了,她英氣的眉毛舒展開來,輕聲說道,「別介意哦。」

  「怎麼會?」我笑道,是很真誠的笑容。

  是的,我不會介意,最好的結局總會到來,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陳婷婷見我跟李優優冰釋前嫌,不由得抿嘴笑了。

  李優優看向她,惱怒地說道:「還有你,笑什麼笑!那些陰謀論,關鍵時候沒一點用,兩個人被一個小女孩欺負,丟不丟臉?」

  看到我們豎著耳朵乖乖受訓,李優優放了我們一馬,彆扭地說道:「剛才不是說請吃飯嗎,還不走?等下沒位子了。」

  我看著她沾滿巧克力奶茶的掌心,眼睛一潤,拉起她,攬過陳婷婷往門口走:「放心,誰賴帳誰是小狗。打電話給楊冉。」

  朋友就是這樣吧,你可以罵她、損她、氣她、打她,卻不允許別人動她一根頭髮。

  那天晚上,楊冉穿著一身名牌匆匆趕來,我們對其打扮震驚之餘也沒有多問,幾個人吃著鬧著,就像剛進大學那會兒一樣。

  我們幾個姐妹之間的感情裂縫,暗地裡被這頓飲料過三巡的大餐縫上了,多好。

  在跟宿舍里的人重歸於好後,我的事業也更上一層樓。

  周五的時候,我被系主任叫了過去,說有一家跟學校合作多年的公司找我。

  我到的時候,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正優雅地蹺起二郎腿和系主任聊天。

  看到我進去,男人起身遞過來一張名片,說:「南瑾吧?我是上海F電台的人事部助理,看過你的連載漫畫,想讓你幫忙給公司畫廣告。」

  我在主任和男人的注視下落座:「謝謝主任和您的抬愛。」

  男人笑了笑,習慣性地掏出一根煙,準備點燃,看了看我,又收了回去,懶懶地笑了一聲:「你放心,有償的,酬勞和正常員工一樣,公司還可以幫你打響名號。」

  系主任聞言,立刻搭腔:「陸先生青年才俊,願意給我們學校學生一條發展的綠色通道,南瑾你可得把握機會。」

  這估計就是傳說中的學校和企業掛鉤了,這種合作在現在的大學很常見,學校既能保證資源不流失,提高就業率,企業又能耗費比較少的人力和物力篩選聘請到優質員工,相當於雙贏。

  只要自己爭氣,的確是個好機會。

  男人笑了笑不說話,等我的回答。

  我的目光落在他給我的名片上,抬頭堅定地說道:「我很樂意,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請您多擔待。」

  男人笑著點頭,極為自然地抬頭看我,說:「陸逸風——叫我陸哥就行。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主任也笑著起身,送陸逸風出門,說道:「您忙。」

  我跟在他們身後,目送陸逸風上車,遠去。

  主任看著發呆的我,和藹地笑笑,說:「年輕人好好努力。能讓陸逸風親自跑一趟的人不多,上一次他來談合作,找的是你的一個學長,聲音很出色的那個孩子,聽說現在幹得也不錯。」

  「謝謝您。」我誠懇地道謝,主任笑著搖頭走開了。

  上海F電台可以說是很多A大畢業生夢寐以求的工作單位。就算只是幫他們畫一下宣傳廣告,也是一件極為榮幸的事情。

  我的內心填滿了苦盡甘來的幸福感。

  後來我才知道主任說的那個聲音很出色的孩子所為何人——陸逸風名片上的電台就是張季北工作的地方。

  02

  我一心撲在自己的事業上,許久未見張季北和路綺雯,我也沒有再過問。我一直在新浪上畫連載漫畫。幫陸逸風所在的電台畫完廣告後,他很滿意,旁敲側擊希望我能去他們廣告策劃部實習。

  因為漫畫還未完結,我騰不出那麼多時間,更不想耽誤學業,婉拒說以後再談。

  其實說起來也怪,大多數人畢業後就業都與自己的專業無關,我一個學法語的,最後竟鬼使神差般畫起了漫畫。

  這或許就是興趣使然吧。做得開心,再難也不怕,只因為是自己喜歡的。

  大三初秋的時候,我在中心廣場的桂園路走著,想去書店買幾本新出的漫畫。看著櫥窗里又換了新裝的模特,看著上海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空,我只覺得時間真的過得很快。

  馬路邊傳來一陣引擎聲和喇叭的嘀嘀聲,視野里出現了一輛黑色奧迪,車窗搖下來,陸逸風慢慢開著車,叫住我:「這都能碰到,真是巧了。小南,有時間一起吃飯。」

  「好,恭敬不如從命。」我停住腳步打招呼。他還是老樣子,幹練、熱情。我看著前方的路線,問:「陸哥,你去電台?」

  「沒辦法,天生的勞碌命。」陸逸風點頭,隨即想到什麼,聲音帶著讚賞,「對了,上次你給電台畫的廣告反響很好,有幾個朋友還在打聽漫畫師是誰呢。」

  我笑起來:「是你們宣傳工作做得好。」

  陸逸風的手機響起來,他說了幾句,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朝我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再聯繫。」

  「好,開車注意安全。」我點頭應允,擺手目送奧迪進入車流中。

  踏進書店大門時,外面飄起了小雨。我在外國文學展櫃挑挑揀揀,繞到哲學類書架時,手機響了。看到「路綺雯」三個字,我猶豫了。

  手機被我調成了靜音,閃爍的屏幕還在掙扎著亮起,我一動不動,半晌,接通電話,看著窗外漸大的雨砸落到乾淨的玻璃上,粉身碎骨。

  「南瑾……」路綺雯帶著哭腔,聲音都變了調。

  我面容冷漠,卻抵不住濃濃的擔心,正色道:「你先別哭,怎麼了?」

  她的聲音痛苦懊惱,顫抖地嗚咽:「他出事了……」

  我低下頭,表情麻木,一隻手緊緊抓住書架的鐵棱,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揉成了一團。我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顫抖,問:「誰?張季北嗎?」

  對面的路綺雯號啕起來,哭得心碎崩潰。

  我什麼聲音都聽不進去了,整個世界一片蒼白,耳朵里耳鳴般嗡嗡直響。我踉蹌著往外面跑,覺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掐住了,發出沙啞的聲音:「你先別哭,你在哪裡?」

  「市六醫院……」路綺雯顫抖地告訴我地址。

  我站在雨里,不停地招手。冰涼的雨水淋得我的身體沒有一絲溫度,恐懼深入每一個毛孔,蔓延至全身,冷到了骨子裡。

  我傻傻地站在那裡,絕望地招手,雨水和淚水潸然而下。我看著那些藍色、綠色的計程車一輛輛無情地疾馳過去,然後在骯髒的地面濺起一片泥水。

  我總是這樣,遲了一步。

  一次次用廉價的淚水來給自己找理由,這一次,是不是連老天也在懲罰我?

  一路上,我安靜得出奇,只有雨水順著一縷縷頭髮滴落的啪嗒聲。師傅一直在說上海的趣事逗我笑,我敷衍的苦笑反而讓他嘆了口氣,隨後噤聲。師傅將我送到醫院門口,擔憂地離開了。

  問清病房號,我跌跌撞撞地跑上三樓,路綺雯正蜷縮成一團蹲在手術室外,唇角蒼白,身軀不住地顫抖。

  聽到樓道里有響動,她抬起頭,看到我,抹去臉上的淚漬,撲進我懷中,抱著我脆弱地哽咽:「伯母的病因手術好轉了很多,想出去旅遊散心,經得醫生同意,季北帶她去旅遊,大巴在中途翻車,他為了保護伯母……南瑾,我找不到人幫我,我爸媽都不在……」

  「出什麼事了?」樓道口,顧洺火急火燎地趕來。

  顧洺的目光從路綺雯臉上移到落湯雞一般的我身上,驀地一暗。

  「你搞什麼?躺下一個,還想進去一個?」顧洺直直走過來,一時間找不到毛巾,他邊走邊解開自己染了雨水的襯衫,揉成一團,走到我面前,幫我擦拭頭髮。

  路綺雯站在一旁,愣愣地看著我們。

  「顧洺?你怎麼來了?」我驚訝於他會在這裡出現。

  「我看到你火急火燎地在校門口攔車,喊你都沒反應,就跟過來了。」顧洺一邊幫我擦著頭髮一邊解釋。

  這時,門開了,滿手鮮血的醫生焦急地走出來:「誰是病人家屬?」

  我推開顧洺,和路綺雯一起迎了上去,同時開口:「我是……」

  話未說完,我們面面相覷,同時住口。

  醫生打量了下我們幾個,說道:「病人急需O型血,但是目前血庫告急,你們誰是O型血?」

  顧洺的臉色變了。

  路綺雯臉色慘白,瞬間差點站不穩:「我是B型……我救不了他,怎麼辦?」

  雷聲轟隆炸響,路綺雯嚇了一跳,呼吸急促起來。我握住她的手,安慰地笑笑,示意她沒事。路綺雯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像受驚的馴鹿一樣望著我。

  她其實很單純,單純得生命里只裝著一個人。如果沒有張季北,我們說不定會是很好的朋友。哦,不,有了張季北,我們也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一定會的。

  我鬆開她的手,看向在等待回答的醫生。

  「我是。」我站直身子,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是O型血。」

  醫生的目光緩緩移到我身上,點點頭:「跟我去抽血。」

  我跟在醫生身後,經過顧洺身邊時,他輕輕叫住了我:「南南……」

  我看著他擔憂的眼眸,回以炯炯的目光,異常堅定地說:「放心,沒事的。」

  顧洺將皺巴巴的襯衫塞進我手心,臉上是深不可測的笑,他點頭說道:「一起去。」

  顧洺嘴角含笑,停頓片刻,聲音很輕地說道:「有我在,你別怕。」

  「嗯,我不怕。」相視的那一眼,我心裡的害怕被驅散開來。

  03

  半夜,我是被誘人的香味熏醒的。

  意識恢復的那一刻,疼痛從手臂傳入大腦,我全身如墜雲端,軟綿綿的提不起半絲力氣。

  我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怔怔地看著床邊的人,他眼窩深陷,看到我睜開眼睛,憔悴不堪的臉上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醒了?」

  我輕輕點頭,想掀被子。

  顧洺知我所想,皺起眉,簡明扼要地告訴我:「他已經沒事了,還在昏睡。他母親受了輕傷,沒有大礙,也在樓上病房休息。路綺雯在照顧他們母子。」

  我終於放心了。

  他將保溫瓶打開,盛出一小碗米粥,攪拌著,絮叨道:「你呀,以為自己是造血機器啊,明明自己身體就不好,還硬要獻那麼多血。」

  是了,想起來了,醫生檢查完我的身體後建議我獻300毫升血,我硬是執著地獻了400毫升,最後,醫生拿著血袋進入病房的時候,我在顧洺驚慌失措的目光里,陷入一片模糊的黑暗中。

  我虛弱地笑笑。張季北在背後幫了我那麼多,我獻點血沒什麼大不了的。

  「先喝點粥暖暖胃,醫生還說你胃不好,別吃刺激性的食物。你平時不好好吃飯,這麼大個人,連照顧自己都不會嗎?」顧洺責怪地注視著我,將一瓷勺粥送到我嘴邊。

  我不敢多言,張嘴吃進去。

  我一口一口安靜地喝著粥。濃郁的粥里有肉香,滑而不膩,我吃到半飽,問他:「哪家店買的?味道很好。」

  「哪家店?御膳房顧奴才做的。」顧洺賭氣地開口,自然地抽過旁邊的紙巾,擦了下我的嘴角。

  我一僵,因為這親密的動作面色一赧。

  顧洺倒是不在意,將紙揉成團,目光掃到角落的垃圾桶,紙團在空中拋出一條拋物線,進桶。

  我看著他的動作笑起來,盯著他手中的碗,問:「顧大少爺會做飯?」

  「很奇怪嗎?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顧洺瞪了我一眼,起身走去病房內的隔間沖洗粥碗。

  「一點點奇怪而已。」我誠實地回答。

  注意到桌子上花瓶里的海芋花和沙發上的水果、補品,我好奇地問:「有人來看過我?」

  隔間裡「嘩啦嘩啦」的水聲停了,顧洺走出來,隨意地將洗乾淨的碗擱到桌上,瞥了一眼花:「哦,路綺雯來過,東西都是她買的。」

  「吃嗎?」顧洺低頭從袋子裡拿出一個蘋果,詢問地注視我。

  我搖搖頭,他「咔嘣」咬了一口,我目瞪口呆:「你不洗?」

  顧洺大大咧咧地叉開腿坐在沙發上:「洗什麼洗,自來水不能直接喝,蘋果沒洗不能直接吃,那用自來水洗過的蘋果就能吃了?什麼邏輯!所以洗不洗沒兩樣。」

  我竟無言以對。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都沒說話。顧洺一邊啃蘋果,一邊翻看著茶几上的時尚雜誌。寧靜的夜裡,只聽到「咔嘣咔嘣」的響聲。

  當蘋果只剩下一個葫蘆狀的果核時,我看向顧洺,燈光下他長長的影子美好而柔和。我輕聲說道:「顧洺,我抽血暈倒的事,你和路綺雯能不能瞞著張季北?」

  他準備扔果核的手停在那裡,扭頭看我,眼神複雜。停頓片刻,他將果核擲了出去,無所謂地說道:「好啊,我答應你。路綺雯那裡,我幫你說。」

  果核打在垃圾桶邊緣,「咚」地掉落進去。

  我咬了下嘴唇,抬頭望著窗外黑沉的夜空,夜空中厚厚的雲擋住了月亮,閃爍的星星亮得如同他的眼睛。

  我含笑輕鬆地說道:「謝謝你,真的。」

  「謝什麼,笨蛋。」

  帶著輕斥的嘆息聲消失在靜夜裡。

  接下來的幾天,宿舍里的人來看過我幾次。顧洺圍著我忙得團團轉,每次我想趕他回家休息時,他就會用手捂住我的嘴巴,微笑著回我一個「閉嘴」。

  傍晚,夕陽如畫,光線緩緩地在牆壁上遊走。

  顧洺歪倒在沙發上用平板電腦玩QQ飛車,我靠在床上看張愛玲的《半生緣》。

  看到那句「對於三十歲以後的人來說,十年八年不過是指縫間的事,而對於年輕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時,一陣優美的英文歌聲從桌上我的手機里傳出。

  我剛準備探身過去拿手機,顧洺已經丟下平板電腦拿起手機,不出意外,他沒好氣地說道:「再打來我們告你騷擾你信不信?說了人在醫院躺著呢。管你什麼媒體公司還是挖煤公司,滾!」

  顧洺「啪」地掛斷電話,還不解氣地碎碎念。

  我放下書,笑著問他:「又是來約廣告的?」

  「不。」顧洺搖搖頭,憤憤地說道,「大牌公司約你,我肯定點頭哈腰地幫你接活,這廝眼睛長天上,直接來挖人的。當我們傻呢,他們那種八卦娛樂公司,我怕你去了會被染黑。」

  我低聲笑起來。

  上次給陸逸風他們畫廣告有了好的口碑後,我的名氣也傳了開來,最近兩三天接到很多這樣的電話,有的是正規的商家邀請,有的完全是插科打諢來騷擾的。

  跟顧洺說了因由之後,以至於現在看到陌生號碼,顧洺就警覺地幫我接聽,每次回絕的台詞都相差無幾——是不錯的邀請,因病往後推延;是騷擾的牛皮癬公司,一律罵回去。

  「過段日子,我換電話卡。」我抱歉一笑。

  「沒關係。」顧洺指著桌上好不容易消停的手機,說,「你現在正是起步階段,有口碑有名氣是好事,突然換卡人家找不到你,也不太好。一些知名企業打來電話的,我大多幫你存了號碼,至於其他陌生號碼,你直接拒接。晚上睡覺記得調成靜音,免得被吵醒,傷身子。」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眼神充滿溫柔。

  「好,我知道了。」我笑著回應他。

  當天晚上,顧洺說我最近被這些人攪得氣色不好,他要回家燉一鍋色香味俱全的骨湯給我補補,第二天提湯再來見我。

  04

  第二天上午,顧洺打來電話。

  「南南,湯搞砸了,網上的教程根本不靠譜,試吃起來味道很怪,不敢給你品嘗,你再等一天,我還要研究研究烹飪秘訣。」他的聲音很委屈。

  「沒關係啊,我五毒不侵,心意我收到了。」我笑著安慰他。

  顧洺的態度很堅決:「明天再煮不好,我就,我就……」他語速加快,急了。

  我好笑地說道:「你就什麼?」

  「我就買。」顧洺的聲音聽起來像泄氣的皮球。

  「好想法,祝你好運。」我在顧洺的幽怨中掛斷電話。

  很快,我黯然下來。

  顧洺對我就像我對張季北,全世界旋轉的支點都只有那一個人,可是,顧洺只是顧洺,終究不是我停駐的支點。

  第三天醒來,我感覺精神好了很多。

  陽光從玻璃窗外照射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個個光斑。窗外已經漸漸枯黃的榕樹葉隨風蹭著窗戶,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嘰嘰喳喳跳躍著。

  我走上前,看著鳥兒們旁若無人地吵鬧。窗外直直對著一片供病人散步、休息的草坪。

  張季北安靜地坐在輪椅上,裹在病號服內的身軀消瘦了很多,嘴唇沒有血色,臉上是病態的蒼白,額前的頭髮不知道什麼時候長長了,遮擋住他沉靜的眼睛。

  路綺雯慢慢推著他曬太陽,時不時低頭跟他說話,時不時又繞到前面,幫他掖好從膝蓋上滑下的毛毯。

  一直記得初識時,那個在人群中驚艷無比的他,眼如深潭,美好無雙。

  太久沒有見他、觀察過他,此時才覺得生病單薄的他,其實也平凡得讓人心疼。

  他和路綺雯細聲交談,這一幕美好得叫人不忍破壞。

  此刻,我必須承認,他和路綺雯,其實很般配。

  我看他們太入神,連顧洺打電話過來都沒發覺,反應過來的時候,手機上顯示有三個未接電話,我按下回撥鍵。

  「怎麼了,沒事吧?一直不接電話,我在趕來的路上了……」電話接通,顧洺劈頭蓋臉的關心傳進左耳。

  我平靜地截斷他:「顧洺,問你個問題。」

  對面驟然安靜了,幾秒鐘後,顧洺說:「你問。」

  「你覺得張季北和路綺雯般不般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陣微風。顧洺沒有回應,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呼吸聲,我聽得一清二楚。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良久,顧洺毫無波瀾地問我。

  我的手掌覆上玻璃,隔著空氣,隔著光影,隔著仿佛一光年的距離,落在與遠方那人相連接的一條直線上:「真話。」

  「天生一對。」顧洺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毫不意外。

  我看著自己無名指指甲上那一小塊月牙白,微笑:「那假話呢?」

  他停頓了下,笑了笑,說道:「真話是假的。」

  這一句話的反命題是,他說的話全是真的。我明白了。

  再次望向樓下時,路綺雯已經推著張季北往樹林那邊的漆白長椅走去,偏離了與我的手相連接的直線。透明的玻璃上,只印下我一個朦朧的掌印,漸漸模糊。

  電話里我們都沉默了。

  「我知道了。」很久,我縮回手,輕輕笑道,「對了,我沒事了,今天可以出院。」

  遠處那兩個人已經進入樹林中,我呼了一口氣,轉身準備出去,卻在抬頭的一瞬間,看見了顧洺。

  顧洺側頭瞥了眼遠處那一對模糊的背影,一隻手裡提著紅色的保溫瓶,另一隻手掛斷電話順手把手機放進兜里,笑容複雜地走到我面前,問:「真的好了?」

  「好了。」我看著他的眼睛,絲毫沒有猶豫,堅定地點頭。

  「不去看看他?」顧洺面帶微笑,輕柔地問我。他眼睛裡的溫柔,像海面金色的陽光,在我的心底一圈圈蕩漾開來。

  「本來是想的。」我輕聲回答。

  他皺眉看向我,眼睛裡波光閃動。

  時間凝固,我心中一凜,笑道:「只是,又後悔了。」

  微涼的風透過窗戶吹進來,我站在他面前,他沉默地看著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伸出雙臂在我的詫異中環住我,下巴輕輕靠在我肩頭,我聞到了他身上寂寞的氣息。他的嘴唇貼在我耳邊,柔聲細語:「真傻……」

  我忘了呼吸,混亂的思緒漸漸回籠,許久之後,我心裡嘆息般地釋然,終於想明白了些什麼。

  許久之後,顧洺鬆開我,低頭將保溫瓶放在桌上,忍著笑:「來,喝湯,嘗嘗我苦練兩天的手藝。」

  我遲鈍的目光落在他活動的雙手上,在他抬手的一瞬間,我目光一緊,掃到他手腕處綁著什麼。

  「手怎麼了?」我連忙抓起他的袖子,想要看看他怎麼了。

  顧洺表情彆扭,側身躲過我,好笑道:「女孩子要矜持點,掀男人衣服做什麼?」

  「伸手。快點。」我正色道。

  顧洺扭捏地伸出一雙手,像個做錯事挨訓的小學生。我打掉他的左手,擼起他右手的袖子,看到那一層層纏繞的繃帶,臉色一黑。

  顧洺看到我變臉了,連忙解釋:「啊,都怪我手笨,煮湯時不小心燙了一下,就一下,已經看過醫生吃過藥了,我皮厚不打緊的,吃兩個雞蛋就補回來了。你別黑著臉,看得我心裡一顫一顫的……」

  「痛不痛?」我也不顧他在婆婆媽媽地絮叨,皺眉擔憂地問。

  「痛,不過我有止痛藥。」顧洺舉起兩隻手,瞳孔閃亮,臉上笑意盈盈。

  我聽了,連忙低頭去他口袋裡翻找,嘴裡念叨著:「藥在哪裡?一天吃幾顆?現在痛就要吃,別嚴重了再吃,你藏哪裡了……」

  他說:「這裡。」

  「啊?」我停下手,疑惑地看著他。

  他嘴角一揚,舉著的右手拍在我頭頂:「你,我的藥。」

  我沒好氣地打過去。

  「啊——我的手——」顧洺抱著被我拍了一巴掌的手腕,心痛地吹著,懊惱地盯著我,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活該。」我扔下這兩個字,踏出房門下樓去辦出院手續,不忘捎上桌上那個保溫瓶。

  05

  辦完出院手續,踏出醫院大門時,顧洺送我到門口,跟我道別。

  我不解:「你有急事嗎?我還想親自請你吃頓飯,你這麼快就走?」

  「姐妹們的聚會,男生止步。」顧洺扶住我的肩膀,神秘地說道,「進你們宿舍的微信群,現在,馬上。」

  我奇怪地看著他,還是登錄進去,看到群內的最新消息竟然是我半個小時前發的一條「本姑娘今天出院,速來接駕」。

  我高聲問:「你什麼時候發的?」

  顧洺心平氣和地跟我說:「朋友,當你抱著保溫瓶一去不復返時,可還記得大圓桌旁的小手機?」

  我咬牙切齒,皮笑肉不笑地瞪著他:「謝謝你。」

  「不客氣。」顧洺往前走了幾步,微笑著回頭。

  此時,街對面的綠燈正亮著,顧洺背對我揚了揚手。

  我拿著手機,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沒入人潮,嘴角的笑容漸漸大起來。

  謝謝你,我的田螺先生。

  二十分鐘後,李優優和陳婷婷從計程車上下來,一臉抱歉地趕到我面前。

  「來了來了,小南,讓你久等了。」陳婷婷對我九十度鞠躬道歉。

  我見狀,說:「你們攔的計程車,走一米退三米嗎?」加上發信息的時間,近一個小時了,從A大到市六醫院,半個小時足夠了。

  李優優回答:「三環那裡堵出了新境界,我們也沒法子。」

  陳婷婷挽住我的胳膊,瞧了瞧醫院大門,說:「總之,你橫著進去豎著出來,這就是好事,別嫌我們來遲啦。」

  這話聽得我怎麼想動手擰她呢?我被她們拉著往前面的馬路走去,打算換個路段打車回學校。

  我回頭望了望空蕩蕩的人行道,問她們:「楊冉有事沒過來?」

  「她在學校一食堂的三樓等我們。」李優優帶著我們走到路邊,一邊回答我,一邊攔車。

  「嗯,我們今天不奢侈,就在食堂給你接風洗塵,去去霉運。」陳婷婷應和著,緩緩地說道,「小南,冉冉她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感覺遇到了什麼事似的,問她又不說。白天看起來光鮮亮麗、笑容滿面,但是在你住院期間,好幾天晚上,我聽到她蒙在被子裡哭,第二天又跟沒事人一樣,好奇怪。我很擔心她。」

  「婷婷,少說幾句,車來了。」李優優眉間有幾分不耐煩。

  我沉默許久也沒有說話,跟在她們身後上車,關上車門。

  事實證明,陳婷婷的擔心不無道理。

  我們到達一食堂的時候,楊冉正低頭在玩手機,左手還夾著一根燃到一半的女士煙。坐在她周圍吃飯的人,都被煙味熏得自覺地遠離了。

  「你們來了啊。」看到我們三個進來,楊冉將菸頭在桌上摁滅,扔進了垃圾桶。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顧洺,他說他難受時會抽一根煙,現在楊冉在抽菸,是不是她心裡也很難受?

  我還在思考,有人卻比我更快。陳婷婷走到楊冉面前,生氣地說道:「冉冉,你什麼時候開始抽菸了?有什麼事不能跟我們說嗎?你這樣讓我們很擔心,也很難受。」

  楊冉無所謂地笑笑,目光掠過我,掠過李優優,落在我們身後不遠處。隨後,我們看到她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我們奇怪地看向身後,只見不遠處一個盤著頭髮,濃妝艷抹的中年婦女左右張望,正在尋找著誰。看向我們這一桌時,那個婦女加快腳步走過來,憤怒地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勾引我老公!」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婦女已經怒氣沖沖地走過來,目不斜視地隨手抓起飯桌上的盤子,把菜「嘩啦」潑到了楊冉臉上。

  婦女「啪」地摔碎盤子,五官扭曲,張開塗抹著艷紅色指甲油的手朝楊冉撲過去:「讓你勾引我老公,我打死你!」

  「神經病吧你。」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李優優,她沒好氣地推了婦女一把。

  我連忙護住不反抗的楊冉,將她拉離婦女的攻擊範圍。

  「你們是誰啊,這種人你們和她做朋友?一群神經病!」婦女氣紅了眼睛,搶過旁邊的盤子又想繼續砸。

  「你敢砸試試!」我伸手指著她,擋在李優優面前,聲音里的陰冷從未有過。

  我回頭喊道:「婷婷,叫保安,把這個在學校撒潑的瘋子趕出去!」

  聞言,婦女的臉立刻扭曲起來:「叫保安?我倒要讓所有人知道這個女人做了什麼!借著自己年輕有幾分姿色勾引人家老公是吧?要點臉成不?你爸媽把你送進這麼好的學校,你干出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你知不知羞啊?」

  「啪——」李優優氣憤不已,早就蠢蠢欲動的手按捺不住,一巴掌揮了過去。

  婦女被打得踉蹌幾步,因為臉上塗滿粉底,指印愈發清晰。

  她瞪大了眼睛,嘴巴下彎成一個弧度,尖叫著撲上來廝打:「你們還敢打人?你們還有理了!」

  李優優氣憤地端起隔壁桌同學的餐盤扔向婦女,呵斥道:「打的就是你!是你自己先動手打人的!」

  我看著陳婷婷火急火燎地把保安叫了過來,連忙喊道:「優優,住手。」

  李優優的衣服被婦女拉扯到了肩膀下面,她猛地一抬肩膀,將衣服拉上去,罵了一句:「潑婦!」

  婦女聞言,叫嚷著還要撲上來,保安立刻上前架住婦女,往食堂樓下拖。

  婦女掙扎著,嘴裡還罵著一些骯髒的字眼。

  無論事件起因,學校都會第一時間保護學生的安全,就算這個婦人有理,那也是吃虧。

  我緊緊皺著眉,兩隻手放在桌沿,死死捏著。

  李優優氣呼呼的,回頭狠狠瞪著楊冉。

  身後的楊冉後退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看熱鬧的同學指指點點四下散去,我們四個人再度陷入可怖的沉寂。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們各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心中猶豫著,最終還是站起來,指著楊冉,內心一陣抽痛:「冉冉,你的感情生活我們本來無權過問,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你居然去插足已婚家庭。冉冉……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讓我們有多難過?」

  陳婷婷坐在椅子上生悶氣,氣得直掉眼淚。

  李優優冷眼看著我們,一句話也不說。

  不一會兒,楊冉緩緩站起來,面對我,自嘲地笑著。

  她說:「小南,如果我說,我一開始並不知道他已婚,你們會信嗎?是啊,我承認我看重經濟條件,財大氣也就粗,沒人和錢過不去。但是,這一次,我看中的真的是人,不是錢!可是,我好不容易認真一回,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話說完,整個宿舍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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