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們都坦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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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南方水裡的游魚,痴痴望著天空,卻走不出去;你是北方天上的飛鳥,一直飛翔在天空,影子落在我的心裡。我知道我們之間很難有交集,但我也堅信,總有一個時候,我從水裡探出頭,你恰好在空中往下張望。只相視一眼,你就會懂的吧?會的吧……01

  在家裡待了三天,我都沒有見到張季北。我無聊翻看手機相冊里的照片時,看到了媽媽的照片,我忽然想起了張季北的母親。我是不是應該買點東西去看望她一次?

  想到什麼做什麼,這大概是我除了沒用在張季北身上的另一個優點吧?

  周六在去醫院的公交車上,我抱著一個果籃,揪著一顆心打電話給張季北。

  「餵?」

  他一出聲,我就快速按下了錄音鍵。

  「我是南瑾。」我底氣不足。

  說來可笑,當年高中畢業後,我利用暑假掙錢買了這部手機,就是看中它的音質好。存了他的電話號碼,還想著錄下他的聲音,可這幾年來跟他通話的次數屈指可數。

  「我知道是你。」他突然開口。

  「呃?你怎麼知道?」我愣了,假裝鎮定地問。

  他避而不答,問:「有沒有吃早餐?」

  「嗯,吃了。你在醫院?」我試探地問,還沒做好直接面對他和他母親的心理準備。

  他說:「沒有,電台今天有個訪談節目,我晚上七點才會去醫院。」

  我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那你先忙。」

  他笑了笑:「那我先掛了,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

  「好,拜拜。」我掛斷電話,仔細地想著等下該說什麼話,用什麼表情。

  張季北的母親一直住在市六醫院,很好找,提及張季北的名字,護士叫我去301病房。

  來到301房門前,我深呼吸,臉上帶笑地推門進去。

  「伯母,您好。」看到背對著我坐在輪椅上,正低頭忙活什麼的人,我輕聲打招呼。

  對面的人轉過身來,我眼前一亮。張季北的母親披著一件雪白的坎肩,裡面是一件大紅旗袍,脖子上掛著一塊墨綠色的翡翠,鬢角白了的頭髮挽成一個雲髻,插著一根檀木釵,手上的純白圍巾已經織了一半。人到中年,她還是這般美麗精緻。

  我好像明白了張季北為何那般優秀。

  看到我,她未施粉黛的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是小北的朋友?」

  「是,我是他朋友南瑾。伯母,您真美。」我微笑著說。這句話是真心的。我放下果籃,侷促地站在她面前。

  「你就是南南?」張伯母放下手中的毛線團,上下打量著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美什麼,老啦。我每次這樣打扮,季北還老說我穿得少,會凍著。照我看,女人愛美,和生不生病沒關係。」

  我看到她腿上的厚毛毯滑了下來,連忙過去蹲下身幫她掖好。

  張伯母握住我的手,笑道:「坐,陪我這個老太婆說說話。」

  「哪裡老,您不老,您讓我們這些後輩自嘆不如。」我蹙眉,蹲在張伯母跟前。

  「嘴真甜。對了,你看我這記性,想喝點什麼?我這裡沒有名貴的茶葉,給你泡杯玫瑰花茶,好不好?」說著,張伯母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準備推著輪椅去燒水泡茶。

  我連忙扶住她的肩膀,攔住她:「沒事沒事,我不喝,您這樣熱情,我受寵若驚。」

  「那就喝杯白開水,天冷暖暖胃。」張伯母將輪椅回正,執意倒了一杯水,親切地遞到我手裡,指著桌旁的椅子,「來這兒坐,那樣蹲著難受。」

  「好,謝謝您。」我起身走到她旁邊的椅子那兒,挨著她坐下。

  張伯母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看了我半晌,悠悠地笑道:「我兒子好眼光……」

  「什麼?」我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弄得臉發燙,看著張伯母,一時不知做何反應。

  「南南,伯母想跟你說些小秘密。」張伯母不管我的窘態,捂嘴笑起來。

  她微微眯著眼睛,面帶微笑地看著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您說,我聽著。」

  我望著她笑起來顯露出魚尾紋的眼角,她的聲音如清泉,細細流進我的耳中。

  「我家小北啊,從小就是個孝順的孩子。在他八歲時,我跟他爸爸離了婚,他爸爸拋下我們娘倆去了美國發展事業。他一開始還會吵著問爸爸去哪兒了,後來他看到自己每次一問,我就抹眼淚,便再也沒問過。他讀書很用功,從小學起就是班長,每次拿了第一名回家就來逗我開心。」

  張伯母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憶,她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光彩,我不敢打斷她。

  「上初中後,他開始長身體,『噌噌』地像竹子拔節似的,躥到了一米七幾,人也越長越帥,喜歡他的女孩子喲……」張伯母笑了笑,看向我。

  我被她看得有點尷尬。

  她移開目光,接著說:「這孩子還想瞞著我,就是怕我怪他。我給他整理房間,常常從垃圾桶翻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情書。我起先還納悶他怎麼不扔到外面的垃圾桶里,直到有一天我出門倒垃圾,碰到幾個女孩子,你猜怎麼著,她們守在我家門前截他。季北一見到她們,躲得比兔子還快。」

  「後來呢?」我輕笑起來,可以想像到他當時的狼狽和尷尬。

  「後來啊……」張伯母盯著我,眼睛裡泛起溫潤的水霧,抓著我的手緊了緊,「他上高中後,和我的交流越來越少,而我因為勞累過度,身體慢慢垮了。小北上大學後,我一直住院。綺雯是個好姑娘,始終幫襯著我們。我知道她對季北打心眼裡好。南南,你別怪我,可憐天下父母心,我曾經是希望過這兩個孩子在一起的。可是,小北告訴我他心裡有人了,他接受不了綺雯。」

  張伯母側著身子,垂著眼帘,眼淚忽然從眼角流下來:「有一天他悶在房間裡三天沒出來,我擔心他,撬開門發現他蹲在角落,發著39℃的高燒,啤酒瓶堆了一地。送他去醫院的路上,他一直說他害怕,說他做得不夠好,已經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心想,這孩子是被人誤會了,或者是被什麼打擊了吧?他那般性子,不是喝了酒,怎麼會在人前表現出脆弱的一面?他那個性子……」

  我的心裡也酸澀不已。

  張伯母慈愛地笑著,撫摸著我的頭髮,說:「這孩子心裡苦,我這個當媽的知道。那次生病之後,他突然變得異常敏感,常常發呆。有一天他看完一部電影,竟忽然趴在電腦鍵盤上泣不成聲。你知道他是怎麼跟我說的嗎?」

  我聲音哽咽,還是極力笑著:「說什麼了?」

  「他說,也許他就是生活中的阿飛,是一隻孤獨的無腳鳥,感情對他是一件奢侈的事,在這人世間遇見一段緣分,讓他既渴望又害怕。他就像匆匆掠過天空的飛鳥,註定只能經過許多人的生命,無法停留。他只能一直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他不能累,他不允許自己累……」她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淚流滿面。

  「伯母……您覺得他活得累嗎?」我輕輕地叫著她,紅了眼眶。

  張伯母看向窗外,那裡空無一物:「累,怎麼不累呢?在我面前他總是一副輕鬆的模樣,可是好幾次晚上我醒來,看到他背對我,在隔間裡忙工作。我不敢過去,怕吵著他。我盯著那燈光,它一直亮著,亮到後半夜。後來我摸出了規律,早早就上床睡覺,假裝睡著,這樣他就能安心忙自己的事了。」

  「南南,伯母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了,但是我能感覺得出,小北的反常、喜悅、悲傷都跟你有關。那段時間我擔心他,趁他睡著了,看他的手機,你猜,我發現了什麼?」張伯母望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絲懇求,「他長這麼大,我沒見他對哪個女孩子上過心,可是他手機中裝滿了你的語音、你唱的歌、你畫的漫畫。後來我問他,他才斷斷續續告訴我你和他的事,我也才知道你。」

  「你們啊……」她悽然一笑,望著我,滿臉苦澀,「明明相互在乎,為什麼這般折磨呢?如果是因為我這個多病之人,那我豈不成了罪人?我是罪人,我明白的……」

  「不是這樣的,不怪您……」我握住她的雙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怪我自己……」

  張伯母臉龐帶淚望著我,聲音里有一絲乞求的意味:「南南,小北他傻,一直守著你,守著你的夢,不敢羈絆你,不敢成為你的負擔,所以我想讓你陪陪他,好嗎?」

  我沒力氣說話,掙扎著起身:「屋裡真悶……我去陽台透透氣。」

  說完,我背對著她抹了抹眼角,然後回頭一笑,在她理解的目光中,靜靜地退出,掩上陽台的門。

  站在陽台上,我急促地大口喘著氣,刻意壓下去的酸澀情緒一時間全部湧出,在心裡發酵,亂糟糟攪作一團。

  我什麼都弄清楚了。我弄清楚了我不明白的,我弄清楚了他承受的一切。

  如果這就是等待的理由,我願意。

  我抱著胳膊蹲下去,自言自語:「感情啊……不就是等嗎?我等得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心情平復,我才慢慢站起來,看著周圍,直到一切逐漸清晰起來。

  我靠在欄杆上,安靜得出奇。

  我看著空曠遼闊的遠方,聽著風呼呼地吹過耳旁,心如雪融。

  02

  從醫院回來後,我一直在家裡畫漫畫。回憶著這三年多的時光,我的心中感慨萬千。

  我記不起當年迷戀上他的心情,卑微?欣喜?惶恐?那個時候,他還是我的神,我從不知道神其實和普通人一樣,會怕,會累,也會痛。

  眼前的電腦屏幕上,連載漫畫已經接近結尾——碧藍浩瀚的大海邊,飛鳥和游魚都疲倦了,停在海灘邊。

  飛鳥落在一艘破舊的帆船上,望著水中羞澀的游魚,問它:「游魚,你在怕什麼呀?」

  「怕你啊。」游魚搖動著尾巴,在淺水裡游來游去,「魚兒離開水,會死的。」

  飛鳥感到奇怪:「鳥兒離開天空,也會死的。但是如果我們都害怕的話,會永遠錯過吧?」

  最後一格畫面,飛鳥的嘴和游魚的唇隔著水面觸碰到一起。

  連我都不知道它們的結局是什麼——是游魚上了岸,飛鳥下了地,皆大歡喜;還是游魚回到海底,飛鳥重新飛向天空,各得其所。

  在微博連載的漫畫全部畫完,出版社徵得我的同意,在三個月後出了單行本。意外的是,單行本很受讀者追捧,一個月後加印了三萬冊,甚至有商家聯繫我去簽售會。

  周三下午一點,我下車後,在川御大廈前停下來,乘電梯上了十八樓,來到簽售會的貴賓休息室。

  簽售正式啟動是在下午兩點,相比一開始收到通知時的激動、欣喜,現在到了這裡,我反而心如止水。工作人員送來一杯咖啡後離開了,我還在出神,就聽到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

  「南南,恭喜你。」笑聲中,他的手扶上我的肩膀。

  我抬頭,看見顧洺抱著幾個麥克風站在我面前。他今天穿得很正式,裁剪合身的黑色燕尾服,筆挺的白色襯衫,領口別了一個米黃色的蝴蝶結,皮鞋鋥亮,身上還有淡淡的古龍水香味,頭髮用髮蠟梳到腦後,整個人精神無比。

  我有些茫然地望著他。

  他彈了下我的腦門,笑道:「看傻了啊,我太帥,居然迷得你魂不守舍了?」

  我站起來,朝他做出「請」的手勢,忍住笑:「顧先生,感謝你來我的簽售會,坐。」

  「哎喲,出名了就是不一樣。好好好,我坐我坐。看來我得抓緊拍馬屁,以後就指望你給我送錢了。」顧洺一屁股坐在真皮沙發上,興奮地說,「祝你的《天南地北》大賣。」

  「就開始拍馬屁了?」我驚詫地問。

  「呵呵……」顧洺笑起來,站起身鑽進茶水間,「等會兒,我接杯水。」

  我打量著休息室內懸掛著的《天南地北》部分放大的插畫,好半天不見茶水間裡有動靜,便奇怪地走進去看。

  顧洺側對著我,接好的水放在茶几上,正皺眉翻看著我的漫畫書。由於是簽售會,會場到處都擺放著宣傳海報和樣書,茶水間也不例外。

  我輕輕喊了顧洺一聲,他沒有聽見。他仿佛陷進了自己的思緒中,正在思忖著什麼。我走到他面前,眨眨眼睛,又重複了一遍:「顧洺?」

  顧洺明顯一愣,然後想要開口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他思索幾秒,看了看我,修長的手指壓在攤開的書頁上,輕聲說道:「這個追逐的故事……是關於你和他。」

  他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我看向他右手放的地方,素色的扉頁上,中間用對稱花紋圈起來的文字,是書籍出版前,我特意要求出版社編輯加上的一段話——我是南方水裡的游魚,痴痴望著天空,卻走不出去;你是北方天上的飛鳥,一直飛翔在天空,影子落在我的心裡。我知道我們之間很難有交集,但我也堅信,總有一個時候,我從水裡探出頭,你恰好在空中往下張望。只相視一眼,你就會懂的吧?會的吧……扉頁右下方,還有我的限量版親筆簽名:南方游魚。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緩緩抬頭,眼神里透著愧疚:「顧洺,我……」

  「你很好,很優秀,很棒。」顧洺笑著看著我,用肯定的語氣打斷我的話。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然後端起已經漸冷的白開水,丟下一句「繼續加油」,便走了出去。

  我看著他寂寥的背影,忽然覺得有點難過。

  他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我的心思他也不是不懂。

  可是為什麼就這樣了呢?

  顧洺,如果我堅定地告訴你,我會不顧一切地為了張季北等待下去,你是不是就能收心,去往更遼闊的地方?

  我默默俯身,將靜靜攤開的扉頁合了起來。

  兩點整,會場閃爍的燈光里,顧洺端著酒杯搖晃著酒精含量不高的紅酒,老氣橫秋地幫我向一些大公司拉客戶、樹口碑、推廣書籍。

  我正襟危坐,面露微笑,對著慕名前來的讀者點頭問候,和他們拍照留念,一隻手拿著筆簽名簽到快作廢,臉部肌肉也很快僵硬了。好不容易熬了半個小時,原本熱鬧的會場裡人越來越多。

  我看到唾沫幾乎說乾的顧洺正和一個腆著啤酒肚的大老闆稱兄道弟聊得火熱。

  門口兩個久違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其中一個打扮得跟清新的百合花一樣,另一個溫和淺笑,他們一前一後撥開人群,徑直來到我面前。

  「大作家,我要簽名。」路綺雯雙手捧著我的書,鄭重地遞到我面前,笑容很複雜,「你的簽售會,我應該來支持的,所以你也不能不給面子。」

  過去發生的事情像是煙消雲散了一般。

  我抬起頭,半抬著的手臂酸痛不已,我笑了笑:「綺雯,謝謝你來捧場。」

  我接過她手中的書,洋洋灑灑地寫起來。不同的是,我給讀者簽的是「南方游魚」,給路綺雯簽的是「南瑾」。

  路綺雯說:「我們好像很長時間沒聚到一起了,你現在名氣響亮,以後我恐怕都找不到機會跟你講話。出了社會,和在學校不同,圍著轉的重心也不同了。」

  「不會。」我將簽好的書放回她手裡,看著她疑惑不解的目光,昂起頭輕輕呼了一口氣,「你想找我,隨時都可以,不會因為時間改變。」

  路綺雯訕訕地看著我,沒有再說話。

  「介不介意也給我簽個名?」張季北偏頭看向我,將一本攤開的書放到我筆下,聲音很真誠,「粉絲是作者的上帝。」

  我看著他,嘴角勾起自信的微笑:「當然可以,我的榮幸。」

  我寫完那一刻,他笑了,我仰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明亮的笑容。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發自內心地開心地笑。

  我也笑了,生命里那高聳堅固的冰牆,整個冬天的漫天寒意,仿佛因為這一笑全都消失殆盡了。

  「你還沒給我這個免費苦力簽呢。」顧洺望向這邊,將手中還剩一半的紅酒放到桌上,同樣遞過來一本書。

  我故意一筆一畫端端正正寫下我的名字,在顧洺哀怨的目光中,站起來拍拍他的臂膀,安慰道:「丑是丑了點,但是你的比別人的筆畫都多,你這裡我寫的是正楷,其他人我簽的是草書。」

  顧洺沒好氣地抽回書:「你也就只會欺負我。」

  一旁的張季北笑了,輕聲說道:「楷體比草書筆畫多,是你賺到了。」

  張季北聽似占理的一句話,讓顧洺的眼神頗為複雜。他發現我在看張季北,朝我笑了笑,轉身就去了茶點那邊。

  03

  簽售會進行了四個多小時,忙完的時候,已經快七點了。

  「顧洺,你把那邊的海報收一下,還有牆上的氣球和畫冊,全都扯下來。」我整理著手裡的書籍和橫幅,招呼著顧洺。

  「你饒了我吧,你不知道這世上存在一個神奇的組織叫後勤部嗎?清場這種事情交給他們做就可以了,我們瞎摻和什麼。」顧洺癱倒在沙發上,不停地活動著胳膊,疲憊地哼哼。

  我整理完手邊的東西站起來,對著他丟了一記白眼,說:「到底是我們的簽售會,人家後勤部願意幫我們是大氣,可我們也不要把這些當作理所當然,這些事我們力所能及,偷什麼懶。你先躺著,我去。」

  「我去吧,你休息會兒,忙了一下午了。」張季北剛送完展架,走過來笑道,「我還不累。」

  「我去!」顧洺猛地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我眯著眼睛,笑意盈盈地說道:「你去就你去,激動什麼?」

  「要你管。」顧洺用鼻孔對著我,不耐煩地說,然後傲氣地一扭身,走了。

  很快,「嘩啦嘩啦」的撕扯聲傳來,「砰砰」的氣球爆破聲也傳來。我看著不遠處那個上躥下跳頗為暴躁的身影,心裡覺得好氣又好笑。

  「他……沒病吧?」我問張季北。

  「沒病。」張季北勾了下嘴角,「精力過剩急需發泄。」

  我內心明了,沒有多說,轉過身繼續去收拾其他地方。

  八點十五分,我們終於滿頭大汗地從會場出來,大家都還餓著肚子。

  我踏下大廈的一級台階,回頭笑道:「我請你們吃飯,地方你們定。」

  「當然是你請,威斯丁飯店,低於這個水平不去。」顧洺哼了一聲。他的燕尾服外套已經脫下了,裡面的白色襯衫沾了不少灰,脖間的蝴蝶結也歪到了一邊。

  張季北回頭看著他,勸道:「淮海路的花園飯店也不錯,要不去那兒?」

  「你們一個想花錢,一個想省錢,我看吃這頓飯有點困難。我倒是想去浦東的『香格里拉』,能滿足不同層次的消費群體。」洗完手出來的路綺雯,剛好在樓梯轉角出現,聽到他們的分歧,笑了笑。

  「去『香格里拉』。」張季北和顧洺同時開口,同時望向我。

  我笑臉相待,下意識地點頭:「聽你們的,去『香格里拉』。」

  計程車上,我們說著不痛不癢的話,四十分鐘後好不容易到了浦東「香格里拉」。

  顧洺嘴上說著要宰我一頓,點單的時候,卻只點了一些平常菜。張季北說他不挑食,把點菜的權利讓給我們。

  倒是路綺雯報菜名的時候,顧洺不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怪叫道:「燕窩、鮑魚,路綺雯你怎麼全點些土豪吃的東西,不合適吧?」

  「我覺得還好,我平時也吃的這些啊。」路綺雯笑吟吟地看著他,點完將菜單遞給我,「而且來了這裡,總得吃些招牌菜吧。顧洺你點的那些,讓我懷疑你是不是生活在食物鏈底端。」

  「嘖,我最近在養生,戒大魚大肉。」顧洺眉一挑,語氣里頗有幾分針鋒相對的意思。

  「綺雯說得沒錯,我請客,你們別客氣。」我笑著接過菜單,看到很多地方的特色菜都有,便極其自然地對旁邊站著的服務員說道,「嗯,東江鹽焗雞、鍋包肉各來一份。」

  顧洺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淡定地喝了口水,碎碎念道:「果然財大氣粗……」

  我看向顧洺,合上菜單笑了笑:「你們今天都辛苦了,我總不能虧待你們吧。還有我們四個難得聚到一起,得吃好喝好。對了,你們想喝什麼酒?」

  「扎啤。」路綺雯最先開口。

  張季北攔住服務員,擔憂地看著她:「綺雯,你酒量並不好,少喝點。」

  路綺雯回答的是他,微笑望著的卻是我:「你擔心我嗎?原來除了南瑾,你也會擔心我啊。」

  「一打扎啤。」我轉頭看向服務員。

  服務員核對了一遍菜單下去了。

  一句話讓眾人無言,氣氛冷了下來。然後,誰都沒有再說話,直到菜一樣樣上桌。

  路綺雯點了很多菜,卻是先喝酒。張季北不再攔她,席間只是安靜地吃菜。只有顧洺將湯喝得哧溜響,想打破大家心知肚明的尷尬。

  過了會兒,不等張季北出聲,路綺雯借著酒勁蹭著張季北,笑道:「人生就是這麼諷刺,我擔心你快不快樂,沒想到你在乎的是她好不好,可有誰真正問過我呢?我啊,心也會痛的。當你心心念念想著另一個人時,你有沒有問過我,我的心它好不好呢?」路綺雯抓著張季北的手笑。

  張季北停下筷子,望著她。

  我停下了吃飯的動作,哧溜哧溜喝湯的顧洺動作也慢了下來。

  「季北,你知道嗎?你的面子真的很大,我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可是看到你為了伯母那麼辛苦時,我偷偷學著做飯,學著煮菜。我想著以後你工作忙,連回來的時間都沒有,也不用擔心,我可以照顧伯母,我可以照顧得很好,我可以的……」路綺雯臉色酡紅,揉了揉眉心,痴笑起來,神色間很是疲憊。

  「綺雯,你醉了。」張季北扶著她搖晃的身子,輕輕喊了一聲。

  路綺雯痴迷地看著微微蹙眉的張季北,繼續笑:「我喜歡你,我從第一次遇到你,就開始喜歡你了。你不會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你不知道,因為你的心裡沒有我。」

  路綺雯明顯有幾分醉意,她的雙手忽然勾上張季北的脖子往他身上靠,大半個身子都壓在張季北身上,喃喃開口:「你總是這麼捉摸不定,我很害怕,患得患失,我不敢管你,又想管著你。你知道嗎?這種心情啊,就像潮水一樣,漲了又落,落了又漲,折磨得人很痛苦,很痛苦……」路綺雯湊過去想吻張季北,他卻適時避開了。

  路綺雯看著他的側臉,苦澀地一笑,迷離的目光看著我:「你不喜歡我,是因為南瑾吧?你老是自欺欺人,真以為瞞得過我嗎?」

  她從牙縫中狠狠地擠出這句話,我和顧洺都怔在那裡。

  路綺雯鬆開了手,幽怨地看著面前優雅英俊的張季北,又笑起來:「這麼久的陪伴,我竟然敵不過她,呵呵……」

  「張季北,她醉了。」我起身,將牆上掛鉤上路綺雯的包取下來,遞到張季北面前,「你先送她回去。」

  「南瑾……」張季北眉頭微蹙,不放心地看著我。

  我當然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路綺雯之於他,等於顧洺之於我,我心裡不是不明白他的苦楚。

  所以,我懂你的,張季北。沒關係,真的沒關係,畢竟這個女孩子,曾經陪伴你太久,付出太多。

  我微笑:「這裡沒事,你放心。」

  「我沒醉,我不回去!回去你就會丟下我一個人,不回去!你說啊,你不是愛她嗎?為什麼不敢承認?我可以裝傻,但是你們不要以為我就真的不知道,我……嗚嗚嗚……」路綺雯眼淚滾落,情緒激動。

  張季北看著她無理取鬧,輕嘆了口氣,攬過她,鬆了松自己的領帶,將她半拉半扶地帶了出去。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我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

  張季北,你看,如今的我,看著你們一起離開,也會衷心地微笑呢。

  路綺雯和張季北走後,飯桌上安靜下來,圓桌上豐盛的菜餚,色香味俱全,可惜準備吃它們的人,已經悲歡離散。

  我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路綺雯之前的一席話,我們四個人真真切切聽在耳中,是不是酒後胡言,大家心裡都有數。

  該來的,躲不過。

  難受,不是因為他們,是因為留下來的顧洺,因為我知道我跟他,遲早要攤牌。我沒有任何時候像此刻一樣,恨不得把自己對張季北的感情全告訴他,恨不得他立即就罵我、惱我,甩手離去。

  最殘忍的話,最好的回答。

  我嚅動嘴唇,看著對面那個垂著頭正在喝湯的人,他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樣。

  我還來不及開口,顧洺就起身盛了一盅冬瓜瓦罐湯,隔著大半張桌子放到我面前:「南南,你胃不好,先吃飯,菜冷了……」

  我微微皺眉,思緒擰成了一個結。

  我閉眼再睜開,有些抱歉地開口:「對不起,我不想吃了。」

  「好,那我們出去。」顧洺起身,眼睛裡深情款款。

  他走在我前面,忽然駐足,轉身,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在你開口之前,可不可以先等等,陪我走一走,好嗎?」

  我抬頭看著他眉宇間堅決的神色和孤注一擲的表情,問:「你想去什麼地方?」

  他微笑,良久之後,溫柔地輕聲說道:「南浦大橋。」

  南浦大橋,我們鬧著扔下紙飛機和易拉罐拉環的地方,那兒深不見底的江水裡,還藏著我們各自不肯說的秘密。

  「聽你的,我們去南浦大橋。」我轉頭,笑著答應他。

  結完帳,我回頭看著燈光下那一桌未動多少的殘羹冷炙,就像我們一路走過來的斑駁過往,我們可以回頭看,卻再也回不去了。

  我跟在顧洺身後走出去,叫了輛計程車。計程車停在南浦大橋下的橋墩處。我一下車,一路沉默不語的顧洺就過來了,體貼地擋在汽車疾行的車道邊。

  而後,我們兩個人一起往上次停留過的地方走去,腳步不緊不慢。

  站在江邊,身體感到絲絲涼意。

  感到絲絲涼意的,還有那顆殘缺的心。

  走路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說話。人行道柵欄外,汽車疾馳而過,昏黃的路燈光照著地面。

  我們在上次聊天的地方停下來,一起趴在欄杆上,看著底下日復一日東流的江水。

  顧洺把雙臂搭在欄杆上,背過身子,望著我,繼續說:「你上次避著我匆忙寫完字就丟下去的紙飛機上的內容,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期望的到底是什麼?」

  「我記得,有人說,有心愿的時候,將願望許在一對易拉罐拉環上,扔到江水中,就能實現。那你剩下的願望又是什麼?」我不回答,假裝看向遠方的城市,打斷他的話。

  顧洺笑起來,語氣里夾雜著三分高興七分無奈,說:「我很高興南南能記得我說過的話。可第二個願望,似乎難以實現了,所以我也不知道這拉環許願的事靈不靈驗。」

  「試試不就知道了。」我用他的話回他。

  顧洺嘆了一口氣,又轉身趴回欄杆上,嘆息聲飄散在風中:「已經試過了啊……」

  我脫口而出:「交換吧,你告訴我你寫的,我說出我寫的,公平交易。」

  「真的?」顧洺雙目一亮,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流光熠熠,讓人捉摸不透。

  我點頭,掏出手機:「要是你不好意思說,我們寫成簡訊,存進草稿箱,交換。」

  「成交。」顧洺嘴角一揚,拿過我的手機,再將自己的手機放到我手心。

  兩分鐘後,我乾脆利落地說:「好了,給。」

  顧洺還我手機,望著我的時候,眼睛裡有讓我錯愕的溫柔。很快,他無所謂地笑笑,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笑著念道:「希望顧洺一生平安喜樂。」

  他的話縈繞在我的耳邊,我點開草稿箱,那一行白底黑字輕而易舉地跳進我的眼中——顧洺想給南南幸福。

  04

  我的目光瞬間凝滯。這八個平凡無奇的字瞬間戳中了我的心。我拿著手機,不知道該說什麼,眼前已經霧靄一片,愈來愈濃。

  「很久以前我學過白居易一首詩《南浦別》,詩是這麼寫的:『南浦淒淒別,西風裊裊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當時不懂它的意思,還心想著這糟老頭沒事吧,分個別而已,哪來那麼多酸腐句子,還淒淒落淚、西風作陪,你說你走就走吧,還使勁回頭看幹什麼?回頭看一次就肝腸寸斷,不如好好離去,不要再回頭了。回頭這麼難受,為什麼不乾脆點離開,要那麼放不下啊……」

  顧洺還在笑著說話,我撲進他的懷抱,他的心跳聲就在我的耳邊,「撲通撲通」,每一聲都讓我心疼。

  顧洺慢慢環住我,下巴輕輕貼著我的頭頂,繼續說:「後來我才知道,南浦是指分別之處,人們一旦到了難捨難分卻又不得不分別時就會相約南浦,用來代表留戀和祝福。我讀書不多,不知道古時候的南浦和現在的南浦是不是同一個地方。我心裡想著,南南終於想跟我分別了,那我就陪她走一走,送一送她,我給不了她幸福,分別時讓她記住我也是好的。」

  我抱住他的手緩緩鬆開。

  顧洺漸漸放開我,笑著幫我擦乾眼淚,雙手放在我肩頭,眼睛裡的溫柔似乎要溢出來:「顧洺的第一個願望——希望南南能天天開懷大笑,沒有煩惱沒有憂傷。所以南南不能因我掉淚。顧洺的第二個願望——希望能給南南幸福,伴其終老。可是,對不起,他很努力,上天卻還是不肯給他一個機會。南南,顧洺的第三個願意,你想不想知道?」

  我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拼命搖頭,明明不想哭,眼淚卻「啪嗒啪嗒」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一顆心已經被我傷得破碎不堪,卻還在說著安慰我的話。

  他俯身看著我,良久,終於將我的淚水擦盡,然後一字一句,誓言般開口:「我的第三個願望——如果我不能給你幸福,讓張季北取代我,讓你幸福。我願你們白首到老。」

  我又哭又笑,站在他面前,像個傻子般囈語:「其實他沒有那麼愛她,對不對?那些夢想,沒有她,他自己也可以達成的,對不對?他一定放得下的,對不對……」

  顧洺沒有回答我,笑笑轉身朝前方走去,再也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他一直走,走過綿延的橋尾,走進那四合的夜幕中,走進如潮水般的人流中,消失了。

  很久後,手機「叮咚」一響,顧洺的一條簡訊出現在收件箱。

  「永遠別猜,因為你不是他。」

  我最終還是沒有回覆,無話可回,無話能回。

  翻到草稿箱和收件箱,盯著那兩條信息,我按下選項,刪除,確定。

  再見了,顧洺。

  在南浦大橋和顧洺分別後,我連續好幾個月都沒有見過他,聽說他專心跟他舅舅學做生意,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校園裡的宿舍樓煥然一新,新生住進去時,我才恍惚間明白,自己是一個應屆畢業生了。

  陳婷婷考研不盡如人意,打算再戰一年;李優優租住到了外面,看她在朋友圈發的照片,酒局、飯局不斷,雖然辛苦,但過得也還不錯。

  而我因為幫電台畫了許多廣告,和陸逸風熟悉後,他很照顧我,將我引薦給了中林企業廣告傳媒公司,在老林手下幹活,說在他那裡,更適合我發展。

  老林是個職場強人,我在他手下待了一段時間,也算他的左右手。老林人不錯,對工作很狂熱。這點和我截然不同。我工作能力強,但是不願意讓工作塞滿我的生活,完成自己的任務後,我會利用其他時間畫畫,哪怕是上班空當。

  老林很多時候都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項目能完成,他對我可以做到最大程度的忍耐和仁慈。

  這天,老林的電話打來的時候,我還在夢中,拿過手機口齒不清地「餵」了一聲。

  「南瑾,你看看都什麼時候了!還不來上班,炒你魷魚信不信!」

  聒噪的聲音似要震破耳膜,我將手機拿遠點,瞌睡已經醒了一大半。我乾笑兩聲,笑嘻嘻地開口:「林總,今天周六,你剝削員工也得有個底線。我今天是正常放假,不算放假的話,我請假。瑞虎那個項目,我做得差不多了,後續工作交給阿傑吧。」

  果然,聽到「請假」這兩個字,老林瞬間成了牛魔王,氣哄哄地罵道:「你看你這個月請了多少假?只要沒病,就趕緊過來!這是個大單,還有些問題,你過來我再跟你詳談。要是沒來,你就可以捲鋪蓋了。」

  「啪」的一聲,電話被掛斷。

  我毫無反擊之力,皺皺眉,伸了一個懶腰。老林突然發飆,看樣子此事不容小覷。

  「生活呀……」我打了個哈欠爬起來。不管怎麼樣,今天睡了個美容覺。

  我趕到公司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後,空蕩蕩的公司里,只有老林辦公室的燈亮著。我推門進去,阿傑坐在沙發上朝我使眼色,示意老林正發火。

  「喲,大畫家終於來了,可叫我一陣好等。」老林喝著咖啡,跟電話里的人仿若不是同一個,故意打趣我,「你男朋友呢?就高高瘦瘦,隔三岔五等你下班的那個。」

  「啊,他叫張季北,和你的朋友陸逸風是同事,我朋友,不是男朋友。」我回答。

  老林也不介意,指指椅子,示意我坐下,說:「行了,別貧嘴,看看桌上的材料。這個項目投資方說色彩不夠鮮艷,故事創意不夠,亮點也不突出,要我們重新拿出策劃案。這個項目要是能拿下來,我放你一個星期假。」

  「真的?」我翻看著資料,抽空抬頭看了下老林。

  「不假。」老林面無表情地回答。

  阿傑接話:「林總的意思是,讓我們不要故步自封,悶在辦公室想創意,要我和你走出去,親近大自然。瑞虎這個廣告的主題是『自然和冥想』,要求畫出靈動的感覺。」

  「瑞虎在國外名氣很大,大老闆想打開上海市場,想找一家本土公司合作。他們公司捨得投錢,只要看得到利潤空間和發展前景就會實幹。我們要是傍上這艘大船,人脈、資源、資金、利益,不可估量。」老林耐心解釋道。

  「聽說電台也在和他們合作,宣傳渠道很廣,大家都想搶這塊香餑餑。」阿傑在我耳邊提醒。

  我說:「去山裡寫生,找找故事和漫畫靈感,人物形象也重新設計,怎麼樣?」

  老林站起身,指著書架上我送給他的那本漫畫冊:「你啊,我要求也不高,像這個『天北地南』一樣,畫一個能讓投資商滿意的畫稿就行。」

  我撇撇嘴:「是《天南地北》,不是『天北地南』。」

  「我管你什麼東西南北,反正十天後給我一個結果,別磨磨唧唧的。你和阿傑準備好了就出發,我還有事。」老林丟下我們兩個,取過一旁的西裝外套,邊看手錶,邊急匆匆出去了。

  我跟阿傑嘆氣,商量後,覺得時間緊迫,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去天馬山。

  晚上七點多我回到家,泡了杯咖啡,坐在陽台上。月光皎潔,對面房間裡很明亮,張季北穿著薄薄的睡衣端著一杯白開水,也坐在陽台的藤椅上。

  月光照著他修長的身軀,投下靜謐的影子。

  陽台下簇擁的梔子花送來了陣陣清香。我們沒有說話,相視一笑。

  他沉默許久,取過牆壁上掛著的吉他,緩緩地說道:「今天想聽什麼歌?」

  「你唱的任何歌。」我微笑。

  這大半年的夜晚,我們常常這樣,隔著陽台,有時候他在練吉他,我聽他唱歌;有時候我在看書,他躺在躺椅上聽歌。

  我們偶爾靜望。

  對方就在,不說話,卻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一首《南方姑娘》,飛鳥先生想獻給觀眾席中的游魚小姐,感謝這不可避免的相逢,感謝這四季如春的歲月。希望她喜歡。」他笑著看著我,低頭撥動了琴弦,柔和的音符傳進耳朵。

  他看了我一會兒,頷首彈奏,低沉的聲音飄在夏日的夜空中:「啦啦啦……北方的村莊住著一個南方的姑娘,她總是喜歡穿著帶花的裙子站在路旁,她的話不多但笑起來是那麼平靜悠揚……」

  我心平氣和地聽著他唱。

  張季北溫柔地低聲唱著,唱到副歌部分,他抬起頭的一瞬間,正對上我明亮的眼睛,那些被安慰的時光,在我們的對視里靜靜流淌。

  「南方姑娘,你是否習慣北方的秋涼;南方姑娘,我們都在忍受著漫長;南方姑娘,是不是高樓遮住了你的希望;南方姑娘,你是否愛上了北方……」

  我們的陽台都沒有開燈,只有外面霓虹燈投射過來昏暗的光線。如果張季北看得仔細,他會發現我眼睛裡水光一片,因他而湧起的感動和幸福填滿整顆心。

  我的世界忽然就這樣靜止了,張季北唱完了,我腦海中的旋律還揮散不去。我看著他陽台邊被露水染濕葉子的晚香玉,咧開嘴,笑道:「我覺得……高樓沒有擋住南方姑娘的夢想和希望,她不怕忍受漫長的時光,也不怕這四季的秋涼,因為她已經愛上了北方。」

  我站起來,看著他被風吹起的頭髮,說道:「很棒的演出,謝謝。」

  「聽眾的讚美是我無上的光榮。」張季北將吉他重新掛回牆上,回頭望著我,「最近工作怎麼樣?」

  我說:「有點忙,明天一早要去一趟天馬山。我交上去的一個漫畫稿,上司不是很滿意,我和同事打算去寫生,找找靈感。」

  他點點頭,看向夜空,說:「有人陪著就好,自己注意安全。」

  「你是在擔心我嗎?」我忍不住調侃,然後低聲說道,「我都明白,放心吧。」

  「雨傘、雨衣、乾糧和防蟲噴霧是必需品。」他扭頭,將沒有喝完的小半杯水倒進那盆晚香玉的泥土裡,說,「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自己別走太遠,有事給我打電話。」

  「我會的。」我說。

  他放下杯子,看著桌上我因聽歌而忘記喝的咖啡,然後陷入沉默。

  良久,他說:「少喝點咖啡。晚安。」隨後關上了陽台門。

  「好。晚安。」

  我轉身,也想學著他的樣子將咖啡倒掉。

  看看自己窗台那盆綠油油生命力旺盛的綠蘿,再看看手中尚不知有何副作用的「咖啡肥料」,我沉默了片刻。

  末了,我嘆了口氣,轉身進屋。

  05

  第二天出去的時候,天氣陰沉沉的,老天垮著一張臉。

  莫非真被張季北說中了?

  阿傑一早駕車來接我。他穿戴得像個防毒戰士,背著超大容量的旅行包,樂呵呵地走到我面前幫我拎東西,說:「小南,你就帶這麼點東西?」

  我撲哧一笑,看著他多得過分的行李,左邊看看,右邊摸摸,笑得很無奈:「你這是要離家出走嗎?輕裝上陣才好辦事,這大包小包不會是老林吩咐你帶的吧?」

  「拉倒吧。」阿傑白了我一眼,將我和他的東西全部丟進後備廂,「老林那個剝削家會這麼體貼?我是怕準備不充分,交不出他要的東西,我們都得喝西北風。」

  我恭敬地朝他鞠了一躬,無恥地說道:「請大俠多多關照。」

  阿傑拍了下我的腦袋,笑道:「好了,上車,我怕會變天,車子不開進山里,到了山腳下,我們走路上去。」

  我聽話地上了車,隨後給老林打電話說我們出發了。

  阿傑駕著車,目不斜視,微微偏著頭問我:「剝削家說什麼?」

  「這三個字,有本事你當著他的面說。」我鄙夷地看著他。

  他聳聳肩,遞了一片口香糖給我。我嚼著口香糖,說:「老林說完不成任務,叫我們提頭去見他。」

  「那我得先去買把青龍偃月刀,我頭大脖子粗,到時候好一刀抹了。」阿傑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吹了一個泡泡,口香糖「啪」地粘在嘴角,舌頭卷了一個圈,把它收回嘴裡,笑道:「那我要倚天屠龍劍。」

  說完,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三個小時後,車子在天馬山山腳停下來。

  停好車,阿傑一手拿著一個書包走下來,我伸手就準備去接,他張嘴拒絕:「本大俠罩著你,你的書包歸我拿。」說完,他前面背一個,後面挎一個,自己像擠在漢堡中間那片白菜葉。

  「辛苦你了。」我戴著耳塞,朝他遞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好說,走,取經去。」阿傑說著往前開路,我顛兒顛兒跟在他身後。

  太陽沒有出來,整個山林籠罩著一層霧氣。我們從山腳往上面走,偶爾還能聽見「嘩嘩」的溪水聲。

  山谷里開著很多不知名的小野花,自然雕琢的天馬山籠罩在陰霾天氣的雲霧中,頗具朦朧美感。

  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一路往上,朝山林中越走越遠。

  待看見翠葉環繞的小道下,有一片靜謐的湖,四周開滿了女貞花,我跟阿傑相識一笑,決定在這裡取景寫生。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下午的時候,天空中的黑雲越來越厚,一道閃電猛地劈下,轟隆的雷聲滾滾作響,呼呼的山風颳得我們的畫紙嘩嘩亂飛。

  「阿傑,要下雨了,我們先走吧。」我看了看天色,周圍的遊客已經寥寥無幾。

  話音剛落,「啪嗒啪嗒」,豆大的雨珠就打在了白色的素描紙上,暈染開一圈圈水紋。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令人猝不及防。

  「阿傑,下雨了,我們快找地方躲雨。」我急忙穿好雨衣,將速寫板收了起來,對著阿傑著急地喊道。

  阿傑咬著筆桿,正在勾勒湖對面一棵斜生的松樹,敷衍地回復我:「快了快了,給我五分鐘。」

  我撐開傘,想給阿傑遮遮雨,卻發現風太大,根本撐不住。我趕緊拿出備用雨衣,批在他身上:「大哥,你不要為了工作不要命啊。你看這天氣,我們再不下山,恐怕回不去了。靈感這種事沒準的,所以我們別急這一時半會兒,先找路下山。我們現在待的地方,好像很偏僻,回到大道上才保險。」我說得有理有據,不信他不聽。

  「是是是,就好了,一分鐘一分鐘,幫我保護畫。」畫紙沙沙作響,阿傑快速地塗著線條,左一撇,右一提。

  這個瘋子!

  我心裡著急,抬起左腳,做了個想踹他的動作,但又無奈放棄,將傘費力地舉在畫紙上方。

  「噼啪——」

  一道閃電猛地斬落,在我身後炸響。

  我嚇得一個戰慄,哀求道:「快點啊!」

  緊接著又是一個驚雷,天地像一個咆哮的黑色旋渦,瓢潑似的大雨嘩啦嘩啦淋下來。

  「阿傑,我們快走,太危險了!」我顧不得講道理,蠻橫地拉著他往回走。

  阿傑落下最後一筆,將濕透的畫板寶貝似的揣進裡層衣服,匆匆忙忙地套上雨衣,眯著眼睛拉著我:「快走快走!」

  雨水淋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我們像兩隻慌張的小獸,在瀑布一樣的暴雨中奔跑。雨越下越大,走了一段路,我的鞋子裡面全是泥水,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

  忽然,在前面帶路的阿傑回頭,急忙跑到我身邊,扯住我:「雨太大了,我認不清路!我們好像迷路了!」

  我嚇傻了,左瞧右看,發現這條路真的沒來過。我擔心地抓住他的衣服,聲音里有了恐懼:「怎麼辦?」

  「先找地方避雨!」阿傑咬著牙,指著前面,帶著我朝不遠處一個小草棚跑去。

  草棚破舊不堪,看來是搭建很久了,發霉的茅草根本抵擋不了風雨。我們倆縮在一個看起來還算乾燥的地方,撐著膝蓋,喘著粗氣。

  「打電話問路。」許久,阿傑眉頭緊蹙,臉上滿是焦急,他掏出手機,「沒電關機了!小南,你的手機!」

  我掏出自己的手機,看著上面紅色的低電量符號,心裡叫苦不迭。先前拍照幾乎把電量耗盡了,誰知道會遇上這樣的事。

  我顫抖著蒼白的嘴唇,快速翻著通訊錄,找到了張季北的電話號碼。

  電話在響了三遍後接通了。

  我如溺水抓到救命稻草的人,欣喜地說道:「喂,張季北,我是南瑾,我現在……」

  「你好煩啊。」路綺雯的聲音忽然傳進我的耳中。

  我還沒來得及說完,電話「啪」地被掛斷。

  我愣愣地握著手機,心裡猛地湧出絲絲疼痛。

  怎麼會是路綺雯?怎麼會是她?

  「怎麼了?」阿傑哆哆嗦嗦地問我。

  「沒事。」我淡淡地應道,轉而又找出顧洺的電話號碼。在撥出的那一刻,手機的電量消耗殆盡,自動關機。

  阿傑不禁皺眉哀嘆道:「完了,求救不了了。」

  我望著草棚外的大雨,恐懼感反而減弱了不少。我望著阿傑,說:「看這雨勢,不知道還要下多久,我們還是冒雨去找路吧。大夏天淋濕了感冒一場而已,要是繼續待在這裡,不知道還會遇上什麼危險。」

  「好,聽你的。」阿傑恨恨地道,語氣里透出不服輸的堅決。

  我咬緊嘴唇,和他一起重新衝進了雨中,狼狽地踩著鬆軟的泥地前進。由於下雨,不時有土塊塌陷下去。經過一個陡峭的山坡時,阿傑先爬了上去,回頭朝我伸出手:「小南,別往下看,踩住左邊那塊石頭,小心點。」

  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在快要抓住他的手時,左腳一滑。我尖叫一聲,從山坡上掉了下去。

  「小南——」

  頭頂上方傳來驚叫。

  我沿著山坡骨碌碌地滾了下去,不斷有樹枝刮過我的臉頰、身體,呼呼的風擦得臉生疼,那種猶如墜入深淵的恐慌傳遍全身。

  一個樹樁攔住了我,我躺在地上,滿身泥濘,已經失去了痛的知覺。巨大的雨點毫不留情地砸在我的臉上,我微微啟唇,艱難地吐出了三個字:「張季北……」

  整個世界,萬籟俱寂。我沉沉地閉上眼睛,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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