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絕巔之前,眾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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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74章 絕巔之前,眾生平等

  「允欽,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你是人族而非水族,你的未來遠不止如此?」

  「黃河大總管,根本不應該是你的終點。」

  「孤本想以治河之功,為你釋枷。沒想到反而為你加鎖。孤亦不曾被真正信任,你也不免被仔細提防。」

  「你是否會覺得不甘心?」

  「把你留在宮中,不是為了約束,不是阻你前程,而是為了保護。有一天你會懂。」

  「不要怨。弱者的懷恨,也是屠戮的理由。」

  「天上銀河,地上長河。允敬理想,福昭河漢。你是最年輕的水族絕巔了,立你在此,即為德碑,福允欽這三個字,即是水族旗幟,你有責任予未來的水族以希望。」

  「希望它不會讓你覺得太沉重,但無論怎樣,你都要向前走。」

  「允欽,孤對不住你。」

  ……

  「陛下何出此言?」

  是啊,何出此言呢?

  福允欽像一條已經風乾的肉,搖搖晃晃地吊在那裡。

  過往與龍君的那些對話,是最後的清泉,流動在他逐漸乾裂的海床——他的腦海空空。

  直到龍君捲起長河波瀾,衝擊古老九鎮,他才知道那一聲「對不住」,是從何而來。

  可他多想告訴龍君,他無怨!

  可龍君已不可能再聽聞。

  他是龍君之臣,他亦視龍君如父。

  他的一身藝業,皆龍君所授。他的言行舉止,皆從與龍君。

  他多想讓龍君知道,他還相信。他相信龍君的理想,相信有那樣一個燦爛未來,它並不可笑——可龍君永遠聽不見了。

  可他真的還相信嗎?

  他相信的龍君已經化作劫灰一捧。

  龍君相信了數十萬年的理想,並沒有真的把世間照亮。

  他真的還能相信嗎?

  「……祂背棄了人族,也放棄了水族!」

  南天師應江鴻的聲音,十分有力的轟擊耳鼓。

  天鼓醒愚夫。

  福允欽消散在渾噩中的意識,又緩慢地聚攏回來。

  但他沒有睜眼。

  他當然不同意應江鴻所說的每一個字。他當然有太多想為龍君而言的心聲。

  當然也只是心聲了。

  說出來徒然叫人發笑。

  還有必要解釋嗎?

  有人會聽嗎?

  「……誠為天下水族誡之,以警叛心!」

  也好。

  福允欽想,也好。

  這世道沒有什麼問題,有病的是龍宮自己。

  就以我福允欽,為天下水族誡吧!

  往後不必再期待。

  千萬不要再……相信。

  不要再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水族只能靠水族自己!

  他在這個時候,反倒放開耳識,放開耳識一個個地去傾聽。那一聲聲,「無異議」,向他宣告所謂的「人間」。

  他在這個時候,反倒睜開眼睛,睜開眼睛看這個世道,到底是怎樣一副往時不曾看清的模樣。

  然後他就聽到了那一聲,「且等一等。」

  然後他就聽到了那一聲……「我有異議」。

  然後他那雙布滿血絲的極度疲憊的眼睛,就在逐漸散開的恍惚中,擊穿了無數模糊的畫面,清晰地看到了那個人——

  那人站在看台之上,最後排的位置。

  那是一個年僅二十九歲,但已經萬界傳名的年輕人。

  他拔身直脊地站在那裡,青冠黑髮,腰間仗劍。極平靜地迎接著所有的眼神,仿佛並未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語。

  眉眼當然已經不青澀了,但那樣理所當然,那樣理直氣壯……理直便可氣壯嗎?

  福允欽恍惚想起當年。

  很多人都知道。每屆黃河之會召開前,都是他這個黃河大總管,和景國那邊負責測量水位的人,校準黃河水訊。

  很多人都不知道,每屆黃河之會召開的時候,他也都在場。

  只不是以黃河大總管的身份。

  而是作為長河龍君唯一的「臣」,在六合之柱旁值衛。

  當然他須低調斂息,作普通侍衛的裝扮,舉著一桿沒有旗面的旗,十分不起眼地站在哪裡。恐怕每個路過的人,都以為他是個耍棍的,是某個不知名小國的衛士。

  他自認為是代表水族,在觀河台立崗。

  但水族也無天驕登台,自然並不允許掛旗。

  事實上除了敖舒意之外的水族,從不被允許走上觀河台。福允欽這個黃河大總管,也只能在水中。他管的是黃河河段呢,觀河台在河岸。

  敖舒意自己也極力避免有什麼讓人族誤會的舉動,基本上只有在黃河之會舉辦期間,才會降臨這麼一次,坐到六合之柱所圍的場內。

  福允欽能值衛在外,都是他自己一再爭取的結果——

  那時候他還很年輕,對未來有許許多多的想像。他說龍君與人君坐於觀河台,人君甲士如林,儀仗皆備,龍君豈能無禮儀,豈能無衛士?福允欽願為一員。

  那時候龍君看著他,只是搖頭失笑,後來畢竟也為他爭取了這個值衛觀河台的機會。

  但直到真正站上觀河台,第一次近距離目睹人族諸國之盛,看到龍君是怎樣泥塑般地坐在那裡,他才明白那個笑容的苦澀。

  「值衛」的時候,每一位參與天下之台角逐的人族天驕,都會從他面前走過。

  所以福允欽見過道歷新啟以來所有的黃河天驕。

  當然也包括在道歷三九一九年第一次登台的姜望。

  那時候的姜望,雖然少年老成,苦大仇深,但也真有幾分幼稚和靦腆。

  今天仍然幼稚嗎?

  福允欽艱難的滾動了一下喉嚨,在刑架上抬起了頭。

  他的身體釘在刑架上,唯一能動的只有腦袋。

  這抬頭的過程,就像一團沒有骨架的血肉,不知從哪裡生出了骨頭。一灘爛泥之中,竟然也有向上生長的枝芽。

  已是深冬,長河不凍。

  但寒風是刮骨刀,刀刀都迎面。

  脖頸像是一條被釘死在那裡而拼命扭動的泥鰍,被血污塗滿的臉,像是爛泥堆海草。

  他竭盡全力地往上仰:「聽說巡遊萬界的姜真君,有一劍名『劫無空境』,能讓人在臨死之前,回想起一生的往事,走馬觀花——便用此劍賜死於我吧!」

  「姜君知我,毋使我死在他人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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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道:「我這一生雖登絕巔,卻並不壯闊。回首過往,不知還有什麼事情,可堪懷念。予我一劍劫無空,容我慢慢回想。」

  古往今來絕巔路,沒有哪個不是歷盡生死。

  一位屹立在絕巔之林的強者,竟說自己的一生沒有什麼可以懷念。

  這實在是莫大的悲哀。

  而更悲哀的是,他在這樣的境遇里,還試圖解釋姜望的「異議」,只因為感受到姜望的善意。

  人族水族,果真殊途?

  但姜望道:「不。福總管,姜某的異議並非如此。我想今日在這觀河台,需要改變的,並不是劊子手的身份。」

  今日拔劍殺死福允欽的那個人,是姜望還是應江鴻,究竟有什麼不同呢?

  於福允欽而言或許有區別。

  但對姜望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那意味著他什麼都沒有改變。

  大仇已報,功成名就,他還一路走到現在,究竟為了什麼?

  絕巔之前,有太多無能為力。

  而今有力,竟欲何為?

  刑架上的福允欽,張了張嘴,還想要說話。但應江鴻先問道:「姜真君的異議是什麼?」

  現世第一帝國的最強天師,立足天下之台,平靜地提出他的疑問。

  而姜望直接抬步往前走。

  他從後排走向前排,一步步走向應江鴻,走向這天下之台。

  眾人視線所聚焦的這座天下之台,正是他真正為天下所知的地方——他十九歲於此摘魁。

  曾經他是黃河之會的參賽者,是眾多年輕天驕里的一個。

  彼時還是西天師余徙做裁判。

  今天他也擁有在黃河之會做裁判的資格。

  今天他站在比西天師更強也更有權柄的南天師面前,仍可堅持己聲,仍可通達己意。亦能放聲,甚而放膽!

  見神不拜,見君不臣,山高天高未有高於我者。

  我已絕巔,眾生平等!

  從看台到天下台,有一道長階。自此而彼,是漫長的路。

  兩側坐席都空空,姜望獨行在其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著這樣一位年輕的強者,每個人的感受都是複雜的。

  「姜真君!」屈晉夔出聲道:「上回說去我那裡吃飯,怎麼沒見成行?」

  「黃粱台美食,天下無雙,姜望腹有饞蟲,鼓譟終日,只俟得閒。」姜望對這位前輩一拱手:「承蒙前輩關心,晚輩正在路上。」

  屈晉夔看了看他,終是沒有起身。

  今日若是左囂在此,大概可以拎住姜望的耳朵就走。但屈晉夔畢竟沒有親近到那個地步。

  姜望自己說『在路上』,他沒有阻人行路的道理。

  「姜閣員慢些走,小心台階。」阮泅好意提醒:「博望侯前段時間還來拜訪,帶走了我幾瓶好酒……你們近來可有通信?」

  「有勞監正關懷。」姜望亦與他見禮:「那是我的人生摯友,信不曾斷過。我們互相敬愛,各有人生。」

  阮泅於是點點頭,不再言語。

  再說下去,恐怕要叫景國懷疑,姜望開口,有齊國的授意。

  景天子已經在內部壓下了不服,現在對外只會更強硬。對手越是強大,他們越會激烈,若只單單是姜望,反倒有談的可能。

  就這樣在問候與注視之中,姜望走到了台下。他抬眼看著高台上的南天師,一步走了上去。

  現在他們平視彼此。

  「南天師。」姜望見禮:「晚輩多有得罪。」

  「現在還沒有得罪。」應江鴻還了一個道禮,才問:「對於應某人所言,姜真君有何異議?」

  「我的異議並不針對天師大人。」姜望道:「我只是心有疑慮。」

  他很認真地看著應江鴻:「黃河大總管福允欽,司職黃河水事。自道歷新啟,履職至今。這三千九百二十九年來,黃河水勢屢有起伏,黃河泛濫不曾發生。治水之功,不可磨滅。兩岸百姓多感其恩德,民間多有立祠奉香。」

  他問道:「今日公開刑殺福總管,傳首長河兩岸,兩岸百姓見得此君頭顱,能夠信服嗎?」

  應江鴻面無表情,只問:「你是說,殺他的理由不足夠?」

  姜望搖了搖頭:「坦白說,天師大人,我沒有看到殺他的理由。」

  「沒有理由?」應江鴻挑起眉頭:「你也曾在迷界征戰,應見袍澤之死,當知海疆戍衛之艱難。長河龍君背叛人族,轟碎中古天路,為滄海作倀,這理由難道還不足夠?」

  「所以長河龍君被鎮死,六國天子馭人皇之寶,將祂明正典刑。」姜望強調道:「長河龍君已經死了。」

  「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與福允欽無關?」應江鴻冷聲而問:「長河龍君為叛,長河龍宮的總管,竟然毫不知情、毫不相干嗎?」

  「敢問南天師。」姜望看著他:「閭丘丞相謀局如何,貴國天子落子如何,以天師之才略,會如何評斷?」

  應江鴻只是與年輕的真君對視,而並不說話。

  姜望繼續道:「貴國的靖海計劃,的確恢弘,是古今鮮見的大手筆。姜某有幸略窺其貌,深感嘆服。景天子之雄略,景丞相之遠謀,令我高山仰止。」

  他話鋒一轉:「然靖海計劃欲成,首要在秘。貫古今馭九子,跨迷界鎮滄海,正是天下奇兵,打了海族一個措手不及,方有滄海寂滅、景軍幾乎一戰定海的局面!」

  這靖海計劃當然也要打齊國一個措手不及,只是這點就不必現在說。

  「試問。」姜望在台上道:「長河龍君是否能前知靖海局?倘若祂前知,是景天子失其秘,還是丞相失其秘?」

  姜望又問:「倘若長河龍君已前知,祂已決心反叛,何必舉長河搖九鎮,以身當戮?事先傳訊於東海龍王即可。偌大海族,豈無能者,難道在先知的情況下,還破解不了靖海計劃嗎?超脫者傳訊一封而已,還能被誰捕捉,被誰問責嗎?」

  昔日在龍宮,他緘言少語。

  今日在台上,他卻滔滔不絕:「超脫者不可測不可度不可想。但這些分析無關於長河龍君的修為,只在於祂的身份。是情理之下應然的選擇。而長河龍君受敕為龍君,身擔九鎮,鎮壓長河數十萬年,已經在事實上失去了一部分超脫性,下沉在情理中——君以為然否?」

  「咂!」宮希晏在台下發出聲音,臉上也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姜真君洞見萬里,分析得很有道理啊!按姜真君的意思……長河龍君是被某些人逼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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