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6章 比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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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96章 比干

  「別無他法了麼?」

  帝辛垂下眼帘,聲音低沉地道。

  他如今只剩下一個月的壽元,一個月的時間,對於經略一國而言,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許多謀劃都不可能在這一個月之內完全推行下去。

  妲己聞聲並不言語,未置可否。

  這時,一陣腳步聲自宮殿之外傳來,甲士步入宮殿之中,向帝辛拜倒,而後稟報導:「大王,太師在外等候拜見。」

  「太師?」

  辛聞聲皺緊眉頭。

  今商太師,大邑商眾阿衡中權柄最重者,名為『比干』,系帝乙之兄弟,帝辛之叔父。

  「叔父所為何事至此?」帝辛低語了一句,旋而向那拜倒在地的甲士說道,「把叔父請進來罷。」

  「是。」甲士領命而去。

  宮殿內,妲己忽然輕笑出聲:「世傳太師比干有七竅玲瓏之心,縱然傳聞不得信,但比干也是一位人神,掌管宗廟祭祀,他又與帝乙血脈極近,可先王天帝卻對他秋毫無犯,不曾使他患上『天缺之病』。

  假若以他來作祭祀犧牲,或許效果——」

  妲己還未把話說完,便被帝辛搖頭打斷:「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提。叔父忠直之人,以他為鏡,可使寡人照見己身得失缺憾。

  若沒有叔父……」

  「若沒有太師比干與微、箕同氣連枝,統合廟堂諸位阿衡、貴族、王族,大王何至於要任用外部強人?

  推行政令何至於這樣困難,舉步維艱呢?」笑語聲中,妲己身形已然在宮殿之內漸漸消隱,「妾身便在祭壇之中等候,假若大王有了定計,可遣人往祭壇處焚火禱念。

  假若大王一直無有定計,那便待一月以後,妾身為您焚火祭祀,告知於您,在您死後,殷都都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商境內又有怎樣變故?」

  聲音尚未消散,其人已然遠走。

  帝辛捂著湧出汩汩鮮血的胸膛,感應著胸中心臟激烈的跳動,一種難言的窒息感將他死死禁錮住,好似有一雙無形的、鐵鑄一般的大手狠狠勒緊了他的脖頸,讓他眼前一陣陣發黑,頭腦一陣陣昏眩。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為自己披上了一件衣袍,遮擋住胸膛上那些猙獰裂痕,而正在此時,身材高大、面容與他有四五分相似,但已經皓首白須的太師比干一陣風似地捲入了大殿之內。

  老者正見帝辛搖搖晃晃之態,頓時滿面怒色,斥道:「大王竟在白日縱酒至此?!

  微、箕稱大王耽於享樂,縱情聲色,日日與一妖婦歡飲嬉戲,不理朝政,我原本不信,而今再看,竟果真如此?!」

  帝辛披衣側對比干,聞聽比干劈頭蓋臉一通斥罵,言辭之間的貶低與輕看簡直要漫溢出來,他胸口絞痛,而不能以手揉壓紓解,心中發寒,更無從分辯言說絲毫,是以冷眼向比干,道:「寡人臨朝,朝中阿衡皆抱病在家休養,偌大廟堂之中,不過寡人一人而已。

  寡人不在朝中,阿衡王臣倒能兢兢業業,日日聚於廟堂之內,商議國政。

  如此一來,寡人不理朝政,豈非好事?

  叔父已然在家抱病多時,寡人更連月未與叔父照面,而今看來,叔父的病疾是已大好了?」

  「哼!」比干悶哼了一聲,他昂首直視帝辛雙目,不怒而威,「帝祖、先王、先公俱在天廟之中,為天帝身。

  你卻欲廢棄天廟祭祀,禁絕人殉,你不敬蒼天,是意欲何為?!

  兄乙傳位於你,伱卻倒行逆施,至於而今,眾叛親離,再這般昏庸無道下去,必致大商基業毀於你手!」

  帝辛陡然轉過身來,正對比干。

  他身形英拔,自身氣勢陡如平地起青山,拔升而起:「我等生而為人,莫非不該為人請命?!

  率蒼天而食用同類,比牲畜犬彘不如!」

  「你你你——

  你是天帝子!」比干聞聲滿面通紅,不敢置信地看著帝辛,他顫抖著手指,連連指著帝辛,如是斥道。

  「叔父一向輕看寡人,與寡人十分疏遠。而微、箕自幼多受您之教誨。大抵在您心中,微承王位,應是萬全之策。

  此舉一可以令王族貴胄滿意,二則,微性情乖順,定能奉行舊制,使大商祖制從此綿延不絕。」辛盯著比乾的面孔,一手輕輕按揉胸口,同時道,「但辛可以在此斷言。

  微、箕難成大事。

  如微繼位,如何應對四下群起、聲勢日強的方國?行綏靖之策?以懷柔之法?以他對外乖順而對內好爭鬥的性情,卻不過是個內殘外忍的君王而已!

  微不堪一用!

  至於箕——今在眾多羽翼庇護之下,何等成就大事?

  唯有脫離翼護,獨對險惡,或有一番成就!」

  比干聞言冷笑搖頭,對於帝辛這番言辭,顯然不能認可:「今不過是您成為君王,而您的兄弟只能屈居於此下而已。

  是以您有這番評斷。

  然若微承王位,他對您或許有另一番不同看法。」

  辛不再就此與太師比干爭辯甚麼,他轉而道:「叔父前來,所為何事?」

  「我見殷都城門之前,甲士如林絡繹不絕,押送周、濮等九國囚徒的囚車頻頻穿過城門。

  是以特來問一問大王,大王可是要將此九國方伯的子嗣盡質於殷都?」比干語氣不咸不淡地問道。

  「正如叔父所想。」辛神色恢復平靜,他在條案後跪坐了下來,手掌尤在胸膛前用力按揉著,在他前頭站立的比干,未曾注意到大王胸前的衣衫已漸漸被鮮血浸濕。

  「大王行此強霸橫蠻之道,不能使諸方伯歸服,只能使各方人心愈發與大邑商背離,終會逼迫諸方國群起,謀叛大邑商。」比干神色嚴肅了下來,與帝辛如是說道。

  帝辛對比干所言亦頗為贊同,點了點頭,道:「使九國方伯子嗣質於殷都,此為第一計。

  此後一段時日內,寡人會將濮、庸、蜀、羌、髳、微、盧、彭此八個方國的質子,陸續釋放,使之歸回舊地。

  須令八國質子物盡其用,撥弄周與八國之間聯盟,瓦解其聯盟,而後行蠶食之策,逐步吞併九國,令八方來朝——」

  帝辛還在說著自己的構想與謀劃,比干卻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他揚聲打斷帝辛所言:「我聽聞周國方伯姬昌,系世間少有賢德之人,大王將其嫡長子質於殷都,必致天下與大商離心離德!

  尤其是周國對大商連年朝貢不絕,大王卻仍要將其長子質於殷都,天下人必然更視大王為殘虐昏庸之輩!

  是以,請釋姬昌長子,使之歸於周國,如此可以不致大商名聲淪喪,不使大王背負罵名!」

  辛聽得比幹這番言語,他面色一僵,呼吸一滯,緊跟著心臟咚咚咚狂跳了起來,面紅如火,鬚髮皆張:「周國今時如何強橫,叔父久在殷都,莫非盡充耳不聞?!

  你可知,寡人耗費多少英勇之士的性命,才使姬昌獻長子『考』於殷都?

  如今就為了那所謂虛名,竟然就要令寡人無故釋回考?

  將考釋回,倒也未嘗不可。

  但其餘八國質子,便必須留在殷都,叔父以為如何?」

  「以貞人占卜卦象而論,如今應是休養生息之年,不該大動干戈。」比干耷拉著眼皮,平淡地道,「質八國方伯子嗣於殷都,不過是令方國對大邑商徒生怨懟而已,應依貞人之占卜,盡釋八國質子。

  些許甲兵,外部蠻夷而已。

  耗費一批,再從外面捕捉一批就是。」

  「狗屁貞人!

  狗屁占卜!

  天欲亡我大商,你要將大商拱手獻祭於天乎?!」辛霎時怒吼出聲,雙手按在身前條案之上,生生在那條案上按出兩個一指頭深的掌印,他胸前鮮血淋漓而下,怒視比干,「世傳太師比干有七竅玲瓏之心,能識奸邪,斷忠奸,明善惡,辨是非——你難道真正心有七竅?

  假若真正心有七竅,為何還能如此昏昧?!

  是誰!是誰令你來與寡人諫言?令你勸諫寡人釋放姬昌長子?!

  是不是微?

  是不是微!

  去問問他,去問問微——收了周人多少賄賂,拿了周人多少好處,才讓他如此不顧大商社稷,敢就此請動你來勸諫寡人?!

  寡人要殺他,寡人恨不能殺了他啊!!!」

  一道道裂紋順著帝辛雙掌按落的位置,在整道條案上完全蔓延而開,最終在轟隆一聲中,整道厚重古樸的青銅條案直接碎裂一地!

  比干何曾見過帝辛如此狂怒之相?

  他與大王雖然政見不合,素有爭執,但自心問心無愧,所有作為俱為大商國祚綿延,長盛不衰,持此公心,自然一往無前,無有畏懼,而帝辛亦知其忠直,從來不會因與他有甚麼爭執,而仇恨於他,問罪於他。

  然而,他如今見大王盛怒至此,以至於雙目血紅,口噴鮮血,乃至胸膛衣衫上都有淋漓血跡——他頓有惶恐之感,更覺得自己今次只怕真是做錯了甚麼事情——他慌忙跪倒於地,膝行至帝辛身前,要為這個子侄,也即是如今的大王驗看傷勢——

  然而辛此時胸中悲怒交加,見比干如此,卻更難過——至今時過後,自己於天下人眼中,便要又增添上一個不敬長輩、暴虐無德的罪名了!

  他推開比干,背對著叔父,道:「叔父請回罷。

  叔父久持宗廟祭祀,少知政事,或許不能清楚此中內情,回去以後了解內情,當知寡人所為問心無愧。」

  比干垂頭看著大殿地面上灑落的一灘灘血跡,他神色震恐:「大王胸膛之上為何會有那樣嚴重傷勢?

  應當儘早請來醫官、貞人,為大王醫治病情,此事絕不可拖延!」

  「醫官無用!

  貞人無用!」

  帝辛聲音更低,他背對著比干,向其連連擺手。

  他瞳孔緊縮,汗如雨下,劇烈痛楚如狂濤怒波般不斷衝擊著他的神智,今下卻還要分出心力與比干交談!

  他已經不能再多勉強自己半分,隨時都會因為這般劇烈疼痛而昏厥過去,再從劇痛中驚醒,周而復始!

  而此般慘相,卻不是一個為君王者應當呈現給阿衡的狀態!

  比干看著大王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再將目光轉向那倒在地上的酒爵、散發酒香的銅罍,他嘆了口氣,內心忽然明白了甚麼——外界傳聞帝辛縱情聲色,耽於飲酒作樂,只怕完全是假的。

  大王嗜酒,應有他的苦衷。

  太師向辛躬身拜伏,行了一禮,繼而起身,憂心忡忡地離開了宮殿。他確因長久把持宗廟祭祀,而忽略了對國政朝綱的了解,今下正要借這個時機,了解清楚大商而今究竟是何狀況!

  直至身後再沒有任何人的腳步聲,帝辛終於維持不住這般姿態,一下子癱坐在地。

  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衣袍下擺。

  他癱坐在血泊之中,雙手捂著胸膛,耳邊響起了密集的、類似環佩碰撞的清脆響聲。

  叮噹,叮噹叮噹——

  一道道恐怖陰沉的人影化作了玉中的棉雲,它們身帶鱗片,擁擠於大殿之中,盤繞成一條條頭尾相近的蛇形——這一道道陰沉的蛇形,轉瞬間變作一道道天帝玦,無數天帝玦環環相扣,最終擁擠在帝辛身畔,將他胸腹上的裂縫撕扯得更加擴大,以至於他的內臟從胸腹間擁擠了出來!

  那些恐怖陰沉的人影頭連著尾、尾連著頭,最前頭的五顆先祖首級,競相啃咬起帝辛擁擠出胸腹裂口的臟腑來!

  「嘶——」

  帝辛雙目血紅,他從貼身衣袋中拿出了兩塊漆黑尖銳、隱隱散發火氣的石頭。

  他揮汗如雨,雙手不斷碰撞、摩擦那兩塊燧石。

  兩塊漆黑燧石在此般不斷摩擦碰撞中,漸漸分裂出『人』字形的裂縫。

  裂縫中,火星跳躍。

  火星里,有座泥巴堆砌的小廟裡淌出汩汩鮮血——帝辛便以手蘸取那火中流淌出的鮮血,不斷塗抹在胸膛上。

  那些奇異而古老的血跡,覆蓋在他的胸膛上,便至於簇擁著他的『天帝玦』一寸寸遠離了他。

  他胸膛上的裂縫逐漸彌合,擁擠出來的殘破內臟,頓又歸回原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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