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越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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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6章 越次

  元祐元年十月壬辰(初八)。

  從熙河路檻送入京的青宜結鬼章,被送入汴京。

  旋即安置於同文館。

  和青宜結鬼章同時入京的,還有熙河路的詳細邊報以及來自武威郡王、邈川大首領阿里骨的請罪書。

  趙煦翻著那阿里骨的請罪書,撇了撇嘴唇,在心中做出評價:「文辭不錯,用典正確。」

  但,也正是因此,揭穿了阿里骨的這封請罪書的跟腳——根本不是他寫的。

  吐蕃人,什麼時候和漢家阿舅文縐縐的說過話?

  從唃廝囉到董氈,再到溪巴溫、溫溪心。

  人家都是用吐蕃話,直白的上報的。

  比如說去年阿里骨向熙河路示警:探得緬藥家點集人馬,告漢家邊上做大準備,早奏知東京漢家阿舅。

  人家都是很口語化的。

  而如今的這封請罪書,卻是文縐縐的。

  一看就知道,完全是敷衍,根本不是阿里骨本人寫的。

  只是……

  趙煦提起筆,在阿里骨的請罪書上批示:鬼章悖逆,與卿何干?卿於青唐,可安心戍邊,朕已詔熙河,賜卿錢帛與茶若干,以賞卿忠。

  雖然阿里骨這樣做是很噁心。

  可,政治本來就噁心。

  都是千年的狐狸,誰也別和誰講聊齋。

  趙煦知道,阿里骨也知道,青唐吐蕃是有桶蘸價值的。

  所以,阿里骨再怎麼反覆橫跳,表演他那薛丁格的大宋忠臣人格。

  但只要西夏還在,而阿里骨還能在表面上,維持他的大宋忠臣形象。

  那麼,趙煦就只能捏著鼻子,認可他的行為,並假裝他真的是大宋忠臣。

  地緣政治,是不能感情用事。

  為政者,必須將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分清楚。

  在西夏未滅,而大宋的實力,不足以控制青唐地區,並將觸角伸向西域的如今。

  阿里骨只要存在,就能對西夏人構成掣肘。

  旁的不說,青唐吐蕃若滅亡。

  那麼,西夏人就可以與遼人共享絲綢之路的貿易收入。

  考慮到遼人想要將絲綢,運到西域,需要通過遼闊的草原,成本劇增。

  而西夏控制河西走廊,可以直接和西域做生意。

  一旦沒有青唐吐蕃這個競爭對手,絲路的收入,大部分都得落到党項人手裡。

  這叫什麼?

  資敵!

  趙佶那混帳上位後放著西夏不打,跑去滅吐蕃。

  就是犯下了這最嚴重的戰略錯誤!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不知彼,一勝一負,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殆。

  趙佶那混小子,是既不知己,也不知彼。

  自以為得意,卻不知西夏人都快樂開花了。

  其滅青唐,對西夏來說,屬於是阿美莉卡衝進了伊拉克,吊死了薩達姆,伊朗人笑得合不攏嘴。

  感謝我趙佶大哥送的大禮包!

  西北戰略毀於一旦!

  典型的『不知三軍之權,而統三軍之任』。

  向太后在旁邊,看著趙煦批示完,微笑著道:「六哥處置國事,越來越沉穩了。」

  這孩子在外交軍政之上,確實是很有天賦。

  無論是對北虜、西賊還是吐蕃、交趾、大理,都處置的很得當。

  「都是母后教導的好。」趙煦奉承著

  「六哥……鬼章如何處置?」向太后提起了,那個被押送入京的青宜結鬼章的處理。

  趙煦略作沉吟後,就道:「且先在同文館中看押著吧。」

  「讓人去問問看,看其是否願意協助朝廷招降其子結瓦齪,再做打算吧。」

  趙煦說著,就微微吁出一口氣。

  他的感情,讓他恨不得立刻將青宜結鬼章,送到太廟他的父皇御容前,千刀萬剮,以警後來。

  但他的理性,卻讓他無法做出這樣的選擇。

  原因很簡單。

  青宜結鬼章,還有桶蘸價值!

  其子結瓦齪手裡,至少還有十萬上下的青壯婦孺。

  同時,青宜結鬼章,還是青唐吐蕃的大貴族。

  貿然殺他,很容易兔死狐悲,影響將來對青唐地區的招撫、拉攏。

  所以,即使青宜結鬼章拒不配合,趙煦也無法殺他。

  最多將之囚禁。

  而他若配合趙煦,甚至可以在汴京與其家人團聚,安享富貴。

  這就是政治。

  一種需要拋棄個人感情,一切依從國家利益與社會現實而規劃、組織起來的國家行為。

  故孫子云: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是謂縻軍。

  故,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

  放到政治上就是,假若不是迫不得已,假若沒有十全把握不要將你的對手,逼到絕地。

  因為你無法預料,你的對手,在絕境中會做出怎樣的行為!

  在如今的局勢下,殺一個青宜結鬼章容易。

  但,嚇壞了青唐吐蕃的貴族,就不好收場了。

  趙煦在現代的留學見聞,更讓他知道,不要把任何對手,當成期貨死人對待。

  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是活生生的人?

  滿招損謙受益!

  為君者,不要去做那些過猶不及的事情。

  向太后聽著,含笑道:「六哥安排,甚為妥當。」

  便喚來梁從政,與他吩咐:「且將官家的御批與旨意,送去都堂。」

  「諾!」

  吩咐完此事,向太后就似乎想起了什麼,道:「對了,六哥,都堂今早上報了朝官入覲的排班。」

  「知登州蘇軾,安排明日早朝入覲,六哥要不要見一見?」

  趙煦頷首:「兒在宮中,早聽過蘇軾的名字了,奈何一直緣鏘一面,見一見也是好的。」

  「善!」向太后頷首,便又對梁從政吩咐:「且傳旨都堂相公們,著相公們,將知登州蘇軾入覲之地,改到集英殿,待官家下經筵後,於集英殿後小殿召見,如此或許能成為一段佳話。」

  向太后自然知道,趙煦對蘇軾很關照,很看重。

  所以,便特意安排了這麼一個時間和機會,讓這對君臣單獨相見。

  ……

  蘇軾嘖嘖稱奇的審視著自己面前這條從靖安坊,過打瓦寺,穿過惠和坊,自東雞兒巷與西雞兒巷間穿過,直通汴京外城的舊封丘門的所謂『軌道』。

  此時,一列掛著七八個車廂,裡面裝滿了各色貨物的如同蜈蚣一樣的怪物,在四匹馬的牽引下,沿著眼前的軌道,緩緩而過,速度雖然不算快,但比起那些哼哧哼哧,經常堵塞道路的太平車,起碼快上了三五倍不止。

  「這起碼裝了百石貨物了吧!」蘇軾咂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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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朝度量,以九十二斤半為石。

  一百石,就是九千兩百五十斤!

  在他身邊,是應邀來陪同他觀看軌道的賈種民。

  賈種民聽著蘇軾的稱讚,笑道:「龍圖繆贊了,今之軌道,只是勉強而已。」

  驕傲之情,已是溢於言表。

  國朝過去,載重和運輸能力最強的是太平車。

  但太平車,速度慢,且載重能力不及軌道一半。

  最緊要的是,太平車要八匹馬才拉動。

  軌道馬車,卻只需要四匹馬就拉牽引著走,而且,運力是太平車的數倍。

  載貨百石?只是軌道馬車的常規水平。

  「不瞞龍圖,如今專一製造軍器局中,正在研究更堪用的,專用於軌道之車輪、車軸,若是成功,再用上挽力更強的挽馬,明年的軌道,當能載重兩百石!」

  蘇軾聽著,讚嘆不已:「若如此,屆時我當請存中遣人至登州教之!」

  登州那邊,因為英雄好漢們掀起的淘金熱。

  於是,發現了許多過去沒有發現的各種礦脈。

  好漢們只想找金子,發家致富。

  對這些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才能開採的礦脈毫不關心。

  但蘇軾卻盯上了好漢們發現的那些鐵礦、錫礦、鉛礦。

  若能合理開採,光是收礦稅,都能讓登州歲入大漲。

  而這軌道,蘇軾覺得,若能建在礦山之中應該非常合適。

  礦山中,甚至可以不需要馬匹牽拉。

  直接建立一條連接礦山與山下冶煉場的軌道,或許就可以讓礦石沿著軌道,抵達冶煉之地。

  這能省卻多少人力?節省多少成本?

  一旦如此,登州有望成為一個冶鐵大州、強州。

  兩人正說著話,遠遠的,一個穿著窄袖公袍的都堂吏員,就騎著馬,奔了過來。

  「敢問直龍圖閣、朝奉郎、知登州蘇公何在?」這吏員遠遠的喊著。

  蘇軾聞言,連忙上前,道:「本官就是蘇軾,閣下是?」

  那吏員連忙下馬,來到蘇軾面前拜道:「奉恩相呂公之命,特來給蘇公送明日朝覲天子的省札。」

  說著他從身上取出一封寫在楮皮紙上的文書。

  蘇軾鄭重的接過來,打開一看,標準的都堂省札格式。

  「三省同奉聖旨,已降指揮,直龍圖閣、朝奉郎、知登州蘇軾,十月癸巳,集英殿外侯命入覲,令蘇軾奉令依指揮行事。」

  後面是標準的都堂省札落款格式:右札送知登州蘇軾,然後是時間:元祐元年十月壬辰,接著就是呂公著的花押,以及尚書右僕射的官印。

  蘇軾看完,旋即面向皇城方向,拜道:「臣謹奉敕!」

  心中的震撼,卻是難以言喻。

  國朝之制,文武官員回朝入覲,都是都堂排班。

  很多時候,官員回京一個月,才能排上號。

  像他這樣,不過幾天就能搖到入覲的號的情況是很罕見的。

  一般,都是關係戶專有。

  像蘇軾,就是因為朝中有人。

  張方平和蘇頌都和都堂打了招呼,都堂那邊才會插手,右相呂公著直接跳過程序,將他安排到明天早上早朝入覲,以方便他可以儘早完成述職,儘早回任登州,免得誤了今年磨勘(北宋磨勘,有任職、視事的時間規定,長久不在任地,是會影響磨勘的)。

  但現在,宮中卻降下旨意,將他的入覲時間和地點全都改了。

  這就更罕見了。

  一年都未必會出現一次。

  這叫越次召見!

  乃是介甫相公當年享受的待遇!

  而且,一定是官家親自干涉才能有的結果,這就蘇軾頓時受寵若驚了。

  「皇恩浩蕩啊!」他想起,當朝官家,對他屢次拔擢、嘉獎的事情,心緒一時難以平靜。

  而在他身邊的賈種民,則明顯有些吃錯了。

  「子瞻真是簡在帝心啊!」他酸溜溜的道:「當今官家,自即位來,朝官之中,能得越次者,子瞻為第一人。」

  便是他想要入宮見官家,也得上報都堂,由都堂排班。

  而當今天子雖然聖明,但終究年少。

  一般情況下,都堂排班,都是排到兩宮那邊。

  想要排到官家,除非官家自己有興趣,否則幾乎不可能。

  如今的朝中,除了都堂諸位相公,以及那幾位經筵官外,文臣之中,以賈種民所知,如今僅有沈括,擁有可以跳過一切程序直接求對的特權。

  誰叫他沈存中是先帝特意磨去稜角,留給當今的『周亞夫』呢。

  但現在,蘇軾卻被以朝官身份,被越次召對了。

  這太叫人羨慕了。

  蘇軾連忙對皇城方向拱手道:「聖上恩深似海,於臣形同再造,臣實在不知如何報答,只能粉身碎骨,為官家效死!」

  經過烏台詩案,蘇軾的性格多少是收斂了。

  至少,他已學會了逢迎上意,甚至知道了偽裝自己。

  沒辦法!

  無論是誰,被人拿著陽燧,倒查自己十年、二十年的文字。

  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挑毛病,找問題。

  心再大的人,也會吃到教訓。

  只是,他那微微揚起的嘴角,多少還是出賣了他。

  畢竟,烏台詩案他雖然被整的很慘。

  可貶官黃州後,他其實沒吃什麼苦。

  有的是迷弟、二代,紛紛來拜見。

  朝中也有的是人幫他說好話,給他打圓場。

  所以,現在的蘇軾是吃到了教訓,也長了記性。

  但還不夠深刻,也還不夠慘痛。

  所以,現在的蘇軾,還不是那個後來吃過了惠州的荔枝,也在崖州釣過魚後,完全成熟起來的蘇軾。

  他的內心,依然有著驕傲。

  這種驕傲,現在又得到了政績的支撐,於是,他在一些時候還是忍不住的,對朝中的事情要發話,要指點,要提出自己的意見。

  哪怕是執政,他也照噴。

  比如說前不久,張璪和林希的舞弊案,就讓在陝州給司馬光寫神道碑、墓志銘的蘇軾聽說後,大加鞭笞了一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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