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螳螂捕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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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5章 螳螂捕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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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虎身著盔甲,渾身是傷的從那霜雪龍捲里走了出來。

  墨汀風原本已經召出法相劍氣,見到他的樣子後又收了回去。

  黃虎一手捂著心口,那裡正在泊泊出血,另一隻手不自然的脫垂,似乎已經斷了。他每走一步,地上便多幾滴血色梅花。

  「芸……芸兒……」他低低喚她。

  「宋微塵」原本被墨汀風攬在懷中,聽見他的聲音渾身一凜,緊接著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從墨汀風胳膊間隙急急探出頭尋著聲音望去,只一眼,她已拼命狂奔向那渾身是血的人。

  說來也怪,「宋微塵」跑向黃虎的過程里,雖然衣飾沒變,眉眼模樣卻變了,那分明是年輕時的黃美芸。

  佛說一切表相皆是虛妄,卻嘆世人甘願不登極樂不見如來,只求諸相唯為心中一相。

  黃虎已然油盡燈枯,向著地上栽去。

  黃美芸趕到,撲在他身側吃力地想將地上的人扶起,卻是徒勞,她如何弄得動他。

  「真的是你……剛沒看走眼……真好……」

  他努力抬起手,想去撫她的臉,抬了幾次都舉不起來,黃美芸握住那手——那是怎樣的一隻手啊,傷痕累累,掌心的繭子已經磨破,指甲縫裡全是血污。

  她拉起那隻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地蹭,刺骨的冰涼,卻讓人心頭血熱。

  「虎哥,金合歡開花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家……」黃虎應著,一張口,血不受控制地從嘴裡流出來。

  「給你……燒禾花魚……」

  他努力想撐著對黃美芸笑一下,那笑比哭還慘然,卻是黃美芸這大半生見過的最好看的笑。

  她輕輕給他擦拭嘴角的血,又仔細地捋了頭髮,發覺他鬢角夾雜了些許霜白……他們有那麼久沒見面了嗎?

  「前兩天我把院子裡那爿地稍微拾掇了一下種了些絲瓜,應該很快就能吃了。春天蛾子多,總在西紅柿的葉子上產卵,我總是養不好。哦對了,前兩天楊哥送來好多風乾的兔肉,等你回去烤了正好下酒。」

  她如往日一般跟他聊著家常,就像是入春後的某個稀鬆平常的夜晚,就像是兩人從未分開過。

  手卻是忍不住顫抖著,將他肩上一道被不知被什麼兵器劃開了鎧甲絮衣、翻出來血肉模糊傷口的地方,仔細的重新用衣服蓋好。

  「芸兒……想……我好想你……」

  他胸口有個血窟窿,每說一句都往外冒血,聲音里有轟隆隆的肺音混在其中,早已是彌留之際,強撐著最後一口氣。

  眼淚無聲的流了滿臉,眼睛裡卻又含著笑,黃美芸輕撫著他的臉頰。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你看你都瘦脫相了,要當爹的人了,可不能這麼不愛惜自己。」

  黃虎漸漸沒有生氣的眼睛亮了一下,嘴唇翕動似乎艱難的想說點什麼,卻已什麼都說不出。

  「嗯,虎哥,咱要有孩子了,已經三個多月,等明年這個時候,你就可以抱著崽崽,滿村去串門子了。」

  黃虎再也沒有回應,他閉著眼,表情喜悅而平靜。

  一陣風雪吹過,空中細密降下雪花——不只是雪花,還有些黃色的,如米粒般大小的絨花夾雜其中,輕輕柔柔的合著雪落在兩人身邊。

  黃美芸也很平靜,她跪在黃虎身邊,躬著身子將臉頰輕輕抵在黃虎那髒亂不堪又血跡斑斑的額上,輕輕環著他。

  她唱起了昔日兩人還是奶娃娃時,黃虎教她的第一首歌謠——

  月光光,照池塘,

  騎竹馬,過洪江。

  洪江水深不得渡,

  小妹撐船來接郎。

  問郎長,問郎短,

  問郎出門幾回鄉?

  ……

  黃虎在她懷中逐漸褪色轉為灰白,身體慢慢一點點消散,黃美芸卻似乎沒發覺,依舊保持著環抱的姿勢,一遍遍唱著那首童謠。

  米粒大小的黃色絨花已經不見,雪越下越大,成片的冰霜鵝毛自穹頂墜下,落的黃虎盔甲染霜,落的兩人頭上皆白……

  嗯,它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墨汀風只是遠遠看著,頎長而立一動不動,靜的像是亘古便與這冰天雪地共生的一棵古樹。

  實際上他一直在施術盡力維持這冰原幻境的穩定,想給他們二人再多留哪怕是一瞬一息的共處時光。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在做什麼,這是他在認識宋微塵之前絕對不會做的事。

  只可惜穹頂之上那些銀色裂隙越來越大,撲簌簌開始剝落,地表則像有一群超大型生物在齊齊奔跑而顫動不止。

  幻境崩壞在即,已然到達臨界點。

  鬼市之內,七洞和那拱形山壁突然轟隆震顫起來!

  七洞的木製屋檐撲簌簌落下許多灰土,拱形山壁上成簇的照明燭火也被震得掉落一地,有一隻燃燒著滾進了路邊的枯枝堆,轉眼火光騰起!

  一雙考究的錦靴及時出現將火堆踏滅,不用看也知道是莊玉衡。旁邊的破怨師緊跟而上,將其他掉落火燭可能引發的火情風險扼殺在搖籃里。

  此地動靜有異,莫不是神識要回歸了?

  莊玉衡看向仍在水渠邊紋絲未動的宋微塵,發覺她身上的「色彩」似乎回來一些,不似之前那般死氣灰白。

  帶著期冀再次為她懸絲診脈,卻發現與她整個人在逐漸恢復的氣色相反,心跳明顯呈現衰弱瀕死之態。

  莊玉衡暗道不好,取出提前備好的返魂香點燃,圍著宋微塵按先天八卦的方位和順序,用燃香畫鎮魂符,希望藉由天地五行之力以及返魂香的藥性將她心脈穩住。

  ……

  「玉衡哥哥,綿綿可算找到你了!」

  還隔著老遠,剛看得見莊玉衡隱隱綽綽的輪廓,「阮綿綿」就喊了起來,聲音迴蕩在七洞附近的暗河邊傳出去老遠。

  丁鶴染肝火旺了三旺,這姑奶奶到底是來鬼市幹嘛的?是給鬼市的打手和耳目報身份信息,還是給他們辦案添堵添阻?她是真的不知道他們眼下處境有多危險!

  靠近七洞的暗河邊一直拴著兩條烏篷船,這次回來丁鶴染敏銳的發現那船身吃水比之前要低得多——說明船里有人,而且數量不少,以船體規模來估恐怕要有十幾個。這還不算之前就潛伏在周圍那些暗巷和山隙里的三四十人,而這只是七洞附近的打手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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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這一路順著暗河下來,丁鶴染少說為他和「阮綿綿」擋了三次偷襲——一次毒針,一次冷箭,一次來人假意錯身借道的短兵相接。

  已經是明晃晃的挑釁。

  因上次營救桑濮在平陽鬧出的動靜過大,鬼市的「治安管理防治隊伍」人數和武力值都增加了不是一星半點。

  他們巴不得在這群破怨師未正式亮明身份之前,以干擾鬼市有序經營為由好好收拾他們一番,也算給這法外之地立個威——鬼市可不是隨便能插手的所在。

  一眾埋伏打手之所以遲遲未出手的真正原因只有掌事的頭目知道,四大東家對此意見不一致,故而一直維持待命狀態。

  「阮綿綿」這一叫可好,莊玉衡和她自己的身份暴露不說,護在她身邊的丁鶴染身份多半也暴露了——貴人身邊的守護者,必然也不是一般人。

  看著丁鶴染一臉惡向膽邊生又強行摁回膽里的表情,「阮綿綿」簡直想大笑出聲!她來鬼市已經兩月有餘怎會不知鬼市「安保升級」,尤其這周圍明顯有問題,可正因如此她才故意為之,越亂……對她來說才越有機會!

  終於見了莊玉衡,「阮綿綿」扯了扯捆在她手上的束縛帶,擰著身子嬌滴滴告狀。

  「玉衡哥哥你看丁統領啦,無緣無故綁了人家,把綿綿的手弄得好痛好痛,好過分哦……」

  丁鶴染欲開口解釋即被莊玉衡制止,他從不因她是自家表妹就無原則相護,何況鬼市兇險,丁鶴染此舉定有緣由。

  喜鵲見莊玉衡不為所動,剛打算繼續攪渾水,水渠邊傳來一陣騷動打亂了她的節奏——幾名破怨師拘著黑衣人,駕著衣袍下擺帶血但還有意識的「少年郎君」急急而來。

  這場面讓喜鵲既激動又緊張。激動是這場大戲終於到了最高潮,魑魅魍魎,你方唱罷我登場!

  服了傀儡藥劑的「少年郎君」果真不負所托,他身上的傷並不致命,但卻是黑衣人的「致命傷」!

  緊張是因為黑衣人也被綁來了,喜鵲對他有生理性的應激恐懼,生怕自己因此露餡。

  正在思量,為首的破怨師湊過來,想將彼時二十八洞發生的情況細細稟與丁鶴染,卻被攔住。

  丁鶴染看著「阮綿綿」猶豫了一下,終是解開了束縛帶,下令將她和另兩人一起帶入七洞仔細照顧看管,然後才邀請莊玉衡一起聽取來龍去脈,並把自己為何懷疑「阮綿綿」的緣由說與他聽。

  ……半刻鐘後,眾人信息對齊。

  「玉衡君,我敢斷定他們三人里有一個必是喜鵲!」丁鶴染率先作結。

  「退一步,即便我們什麼也不做,等過幾個時辰藥劑失效一切自然見分曉。只是若能提前確認自然更好,玉衡君與阮姑娘最為熟悉,可有辨認之法?」

  聽著丁鶴染說話,莊玉衡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宋微塵。

  她性命垂危而他又不能對丁鶴染明言,此刻真是一絲一毫不願離開她身邊。仔細斟酌再三,莊玉衡向丁鶴染說了幾句悄悄話,讓他去問「阮綿綿」,同時把「少年郎君」帶來水渠邊,不管「他」到底是誰,先止血治傷,其他從長計議總不會錯。

  七洞內,他們三人的面具已被揭下,「少年郎君」被帶到莊玉衡處治傷,丁鶴染與「阮綿綿」交談了幾句,問的不過是一些幼時與她表哥的相處日常,之後也走了,屋內除了在角落看押執守的破怨師,只剩下她與黑衣人被綁縛挨坐一處。

  喜鵲此刻雖是阮綿綿的模樣,但對他發自本能的恐懼卻改變不了,只覺芒刺在背如坐針氈,饒是黑衣人再粗心也能察覺有異。

  明明破怨師對她一口一個貴人,與對待他和那個「受傷的傻兒子」態度全然不同,可卻又如他一般被捆綁囚禁在此,如此的矛盾不合常理,倒讓他對她狠狠好奇起來,細細觀察,更覺她驚惶異常——這是一種獵人天然對於獵物的直覺。

  「你怕我?」

  喜鵲不受控制地渾身一抖,一時大腦短路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黑衣人忽然湊近喜鵲,在她肩頸處嗅了幾嗅,她如同被「硬控」全然不能動——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帶給她的那數個殘忍又漫長的黑夜,隨著下半身被撕裂的,還有她的下半生。

  正是他給年幼懵懂的喜鵲種下了第一顆扭曲邪惡的種子,他是喜鵲永生的惡意源頭。

  「這個味道,錯不了。」

  黑衣人一雙如蛇般冰冷的眼光審視著她。

  「這是人處於極度恐懼才會散出的味道,若未曾見過又為何如此懼我?所以……你一定跟我打過交道。」

  黑衣人陰陰一笑,他雖然不愛動腦子,理不清這其中諸多古怪,但他天生就是一台殺人機器,尤其是對自己的獵物有著最靈敏的嗅覺。

  他忽然湊到一動不能動的「阮綿綿」耳邊說了句悄悄話。

  除了喜鵲沒人聽見黑衣人說了什麼,但七洞內駐守的破怨師都看到「阮綿綿」像被厲鬼附身一樣悽厲慘叫著,拼命往遠離黑衣人的地方瑟縮。

  童年噩夢最是磨人,她不受控制地嘔吐起來,情緒徹底決堤潰敗。

  黑衣人卻是一臉玩味的看著她,「要不要我再說一遍?」

  「她當真這麼說?」

  水渠邊,聽了丁鶴染從「阮綿綿」那裡帶回的答案,莊玉衡不禁皺起眉頭——讓丁鶴染去問的那些問題,的確是私密到只有他和阮綿綿本人才會知道的相處細節,答案也全然對得上!

  應該說,不僅完全正確,甚至比莊玉衡的記憶還要精準。

  而這恰是可疑之處!

  阮綿綿從小被整個宗族嬌寵,這種人更容易記住的一定是得不到時的惱羞成怒,而非得到時的理所應當。

  他問及的那些過往片段,因為過於遂願以至稀鬆平常,所以她不可能記那麼清楚——細節到彼時宴桌上有哪幾種酒水,桌旗是什麼錦緞材質,她那天指甲染的是何種丹蔻,甚至連莊玉衡腰間系了哪塊玉佩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種清楚便是最大的「錯誤」,只有極其關注主人的貼身侍從侍女才會有這樣的眼力勁兒。

  喜鵲萬萬沒想到,她刻意用大量細節的準確度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卻成了最具說服力的證偽材料。

  莊玉衡看著七洞方向幽幽開口。

  「她應該是喜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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