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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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診室里,滕諒穿著黑色短袖襯衫,裡頭還罩了件白色背心,隨便搭了件最簡單的卡其色長褲,踩著雙白色運動鞋。

  狐狸眼眼尾上揚,眼窩微微凹陷,天生的笑唇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

  手背青色血管凸出,常年坐在辦公室里,露出的手臂是近乎透明的蒼白。

  他倚著門框,漫不經心地打量診室四周的布置,半晌,他長長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是什麼孽緣,朋友替他掛號的主治醫師偏偏有一個和他前男友相同的名字。

  如果只是同名也就算了,怕的是主治醫師真是他的前男友。

  畢竟,大學的時候滕諒沒幹人事,找了個和他高中白月光極其相似的替身男友,後來他還二話不說把替身男友踹了。

  罪過啊。滕涼抓耳撓腮地在心底默念。

  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男聲。

  「滕諒?」音色清冷低沉,和記憶里前男友的聲音很是相似。

  滕諒身子一僵,抬眼,和面前的人四目相接。

  對面的人身形挺拔,寬肩窄腰,似乎剛洗過臉,發梢還有些濕噠噠的。

  只是在滕諒眼裡,這人的五官卻是破碎不堪。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診室里格外安靜。

  滕諒蹙眉,他壓根認不出面前的人,只能在心中無聲吶喊:蒼天啊,這個黎醫生,到底是不是他的前男友啊?!

  「......過來。」黎安率先打破了沉默,語氣毫無波瀾。

  滕諒不情不願挪過去,面上卻帶著淡定的笑容。

  黎安恍如行走的制冷機,欻欻往外放冷氣、

  見滕諒電桿似的杵在桌前,黎安皺眉,冷聲道:「坐,我沒有罰站別人的癖好。」

  滕諒應聲坐下,試圖從對面人的表情里捕捉一點線索,不過最後還是失敗了。

  對面的黎安面無表情,例行公事詢問:「哪裡不舒服?」

  「吃不好,睡不好。」看不出什麼,滕諒決定見機行事,「......還有點臉盲。」

  聞言,黎安的表情僵了一瞬,隨即拉過凳子,把聽診器放在滕諒的胸口。

  房間再次安靜,只能聽見窗外偶然傳來的蟬鳴。

  幾秒過後,黎安收了聽診器:「再具體一點,比如怎麼吃不好?」

  聞聲,滕諒微笑,已讀亂回。

  黎安咬緊後槽牙:「滕先生。」他打斷滕諒,揉了揉太陽穴,「我是你的主治醫師,如果你還沒有做好信任我的準備,我想我們的治療沒有再進一步的必要。」

  聞言,滕諒臉上的笑容淡下去:「......我儘量」

  印表機滋滋作響,黎安抽出檢查單遞給滕諒:「先去檢查,核磁和血常規在三樓,剩下的測試在六樓,結果出來以後,再來找我。」

  滕諒接過單子,說了聲謝謝,起身的時候,椅子在地面滑動,發出細微的聲響,他到底是沒有忍住,開門見山:「黎醫生,你的名字和我的一位......朋友,一模一樣。」

  對此,黎安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只是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滕諒:「C國叫『黎安』的一共有416個人,滕先生,同名同姓而已。」

  坐在抽血的椅子上,滕涼的手指和小腿都在發麻,他熟練地撩起袖子,把手擱在台上,腦海里不斷播放著黎醫生在他離開時說的話。

  「最好只是重名……」滕諒按住棉簽,祈禱著呢喃。

  從測試的房間出來,太陽晃得滕諒睜不開眼睛,他懶意犯了,不想動彈,乾脆隨便找了個長椅坐下。

  夏日的風總是帶著潮濕的熱意,兩鬢的碎發順著風微微飄動,吹得滕諒渾身都是軟的。

  掐著時間重新出現在診室門口,推開門,映入眼底的是一張錯位的臉。

  滕諒無法辨別他是誰,也無法在腦海中成像,唯有聲音、服飾和身形能讓他把面前的人對應到該有的位置。

  聞聲,黎安抬頭,瞥了眼滕諒,帶著點命令的口吻道:「過來。」

  強迫的口吻和清冷的聲音,叫滕諒頭皮發麻,心底不合時宜地浮出一些大學時候的畫面。

  模糊但讓人回味無窮。

  滕諒抿唇,把手藏進兜里,掐著指腹,用疼痛讓自己清醒。

  「以前的病歷帶了嗎?」黎安的眉頭自始至終都沒有鬆開過,修長白皙的手指翻動著檢查結果。

  滕諒把身側的袋子遞給黎安,裡頭是他這八年陸陸續續去醫院檢查的病歷。

  黎安沒說話,房間裡針落可聞。

  「CFMT和FFT的測試結果都不是很樂觀。」黎安掃視紙面,「核磁結果和之前的對比沒有太大變化,核心面孔識別區域未見明顯病變和損傷。」說到這,他頓了頓,「病例上說你的頭部遭受過外部衝擊?」

  話音落地,寒意瞬間上涌,滕諒嘴角的笑容緩緩消失,他盯著黎安,不說話。

  雙目相對,空氣一點點凝結。

  「......看來你還沒有做好準備。」黎安移開視線,「對於APA患者,你應該清楚,目前還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法。」

  這個結果在滕諒的意料之中。

  APA患者即後天面孔失認症患者,目前沒有辦法能夠治癒這類疾病。

  黎安說完,投向滕諒的目光有些複雜。

  有愧疚,有可惜,更多的卻是滕諒看不明白的情緒。

  滕涼無所謂的扯了扯嘴角,撐著下巴,笑盈盈地望著黎安:「沒關係的,。」

  黎安垂眸,繼續翻看著滕諒的檢查結果:「體重偏輕,血常規也不是很好,中度營養不良。」他輕輕掀起眼皮,看了眼滕諒。

  滕諒無辜聳肩,表情真摯。

  微微搖頭,黎安目光又落回紙面:「回去以後三餐要規律,不要挑食,營養跟上,我會開點藥,按時吃。」翻到下一頁,他的臉色又黑了幾度,「……22分,存在明顯焦慮,伴隨中度失眠。」

  說著,黎安的手指稍微使勁,把報告的一角捏起來:「平時工作壓力很大?」

  滕諒實事求是:「壓力——其實還好。」

  黎安沒說話,也不知道信沒信,他敲下最後一個字符,拿出手機:「加個微信,有任何問題隨時聯繫。」許是擔心滕諒拒絕,他補充,「工作號。」

  滕諒看看面前的二維碼,又抬頭看看面前的人,心中的懷疑淡了幾分。

  前男友很少用社交平台,他對打電話和發簡訊有迷一樣的執著。

  黎安絮絮叨叨地說著,滕諒聽得魂不守舍,胃裡咕嘟作響,視線不安分地在黎安的手上移動。

  前男友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顆很小的痣。

  滕諒以前總打趣它是戒指上的鑽石,他搗蛋咬上去的牙印就是戒身。

  桌面被敲了兩下,把滕諒從記憶里拽了出來。

  或許可以從這裡下手。

  他垂眸,瞥見黎安左手上戴著的那塊表,計上心頭:「黎醫生,你的表很好看,柏濤15年的菲諾系列?」

  黎安垂下眼皮,看了眼腕錶:「嗯。」

  「我可以看看嗎?」滕諒找補,「很少見有人戴柏濤的手錶。」

  黎安把手遞過去:「隨意。」

  視線在空中相接,滕諒迅速低頭打量,黎安的無名指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滕諒輕輕頂了下後牙,拉開距離,表情明顯輕鬆不少,只是胃裡翻江倒海,他皺了皺眉,強忍不適:「謝謝,表很配你。黎醫生,我感覺不太好。」

  「什麼?」黎安表情驟變。

  「......我想吐。」滕諒捂住嘴巴,臉色蒼白。

  黎安急忙把人引到內間,剛搭上垃圾桶,滕諒就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後什麼都嘔不出來,只有一點清水。

  出來的時候,他眼裡泛著水汽,雙腳像是踩在棉花上,一個不小心便踩空了。

  幾秒過後,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一雙有力的大手穩穩扣住了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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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諒!」

  草本的氣息若隱若現,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滕諒虛虛掀開眼皮,掙扎著看了一眼:「黎......醫生。」

  「嗯,」黎安撐起滕諒,充當他的拐杖,架著人往外走:「能走嗎?」

  滕諒點頭:「能。」

  黎安蹙眉:「你需要新的檢查」

  「謝謝黎醫生。」滕諒站住腳,想離黎安遠了些,「不用檢查了,這是老毛病。」

  見滕諒掙扎,黎安沒有鬆手:「......好。」他深吸一口氣,妥協,「好,不檢查,你先別動,我送你回家。」

  滕諒骨子裡懶勁兒犯了,黎安不鬆手,他也就心安理得靠在黎安身上,嘴裡卻嘟囔:「那多不方便?」

  「......方便。」黎安拿出手機,「你現在的情況一個人走,我也不放心,地址。」

  滕諒沒有拒絕的機會,回神的時候已經被連人帶包的塞進車裡,手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份食盒。

  「悶嗎?」黎安把窗戶打開一半,讓外面的風能灌進來一些。

  滕諒搖頭,半眯著眼睛,打量黎安。

  剛才黎安說自己也住在那附近,送他很順路。

  沒有開啟導航,黎安徑直關上車門。

  「安全帶。」他從後視鏡和滕諒對視。

  沒得到回應,黎安輕聲嘆息,隨即傾身上前。

  四目相接的瞬間,滕諒倏然回神。

  他下意識往後靠,瞪大眼睛,眼底滿是驚詫,身體繃得筆直,後背緊緊貼著椅子,呼吸凝滯。

  察覺到滕諒似乎在顫抖,黎安抿了抿唇,扯過安全帶,利落扣上。

  前後不過四五秒的時間,滕諒卻覺得像是過了好幾個小時。

  恐懼瀰漫心頭,滕諒接下來一路都處於緊繃狀態。

  目的地是一片老舊小區,每棟房子都不高,最高也就五六層,和繁華的市區相比,這兒像是被遺忘而止步不前的上世紀桃源。

  空中密密麻麻的黑色電線交纏在一起,樓下常能看見好幾個大爺大媽聚在一起,聊天下棋。

  黎安把車開進小區:「停車場在哪?」

  「......沒有停車場,但前面有幾個自己劃的停車位。」滕諒深呼吸,抬手指了個方向。

  順著滕諒的指引,黎安順利到了「停車位」。

  因為小區住的都是些老人,平日裡開車的並不多,導致這兒的停車位逐漸荒廢,除了正經車,什麼都放。

  看著占著停車位的七八兩自行車和垃圾車,黎安和滕諒都沉默了:「停車位?」

  兩人相視一眼,最後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個倖存的位置。

  好不容易停穩,黎安打開車門:「下車,小心腳下。」

  滕諒哦了聲,但還是不可避免的腿軟,好在黎安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手臂。

  等他站穩,黎安才鬆手。

  「謝了。」滕諒頭髮散得差不多,他乾脆把腦後的皮筋扯下,輕輕咬在嘴裡,低頭露出蒼白的後脖頸,口齒不清地邀請,「黎醫生如果不嫌棄的話,上我家坐坐?」

  黎安匆匆晃了眼蒼白的脖子,夾著一絲慌亂地移開視線:「樂意之至。」

  答案有些出人意料,滕諒放下手,挑眉:「那走?」

  兩人走到一棟兩層樓的舊房子,樓房外牆上的斑駁如同老人鬢角的花白。

  進樓的暗綠色鐵門上有各色各樣的白色紙印,應該是先前貼在上面的小廣告被撕下來以後留下的痕跡。

  樓道陰涼,一進去,身上的暑氣被吸了乾淨。

  啪嗒。

  滕諒用力跺了下腳,聲控燈亮起,瞬間照亮了樓道。

  暗綠色的防盜門上還貼著大大的「囍」字,滕諒把鑰匙插進鎖孔,咔噠兩聲,門打開了。

  黎安眼底情緒不明,他站在門口,目光瞥向旁邊牆上的廣告,只一眼又移開視線。

  「家裡有點亂,黎醫生隨意。」滕諒推開門,和外面陰暗的樓道不一樣,房間裡採光格外的好,很溫暖。

  大門連著客廳,有段大概一米多點的小走廊。

  鞋櫃放在進門右手邊,底下是塊深灰色的地毯,上面印著胖乎乎的「仙人球」,黎安和它對視了幾秒。

  拉開鞋櫃,滕諒從裡面找來鞋套,遞給黎安。

  黎安接過:「謝謝。」餘光掃過鞋櫃,他垂下眼帘,「一個人住?」

  滕諒嗯了聲,走進客廳,收起散落在沙發上的書和紙:「隨便坐。」

  得到答案,黎安表情緩和幾分,他跟著滕諒,走到客廳。

  客廳不大,最顯眼的是中間的木桌和地上藏藍色的毯子,那毯子上頭還印著黃色的動漫丑鴨。

  黎安頓了頓,指著鴨子下面的幾個小字:「『生活枯燥乏味,擺爛拯救人類』?」

  「這是人生真諦。」滕諒倒了水遞給黎安,在他對面坐下。

  「謝謝。」黎安接過,目光落在滕諒的肚子上,「還難受嗎?」

  滕諒細細感受,倒是還能品到一些「餘味」,不過和之前的疼痛相比,這點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於是他搖頭。

  見狀,黎安沒有再多追問,只是囑咐:「有時間的話,還是要到醫院做詳細檢查。開的藥按醫囑吃,兩周後來記得複查......」

  滕諒迎著黎安的視線,時不時還會點點頭,看起來格外認真。

  黎安一口氣說完,看向滕涼,頓了頓,隨後起身,語氣淡淡:「有任何不舒服,立馬去醫院,或者工作號聯繫我。」

  滕諒想要送黎安,卻被他按回去:「我有腳,可以自己走。你好好休息,兩周後,醫院見。記得吃飯。」他指了指被留在桌上的食盒,「醫院的愛心餐。」

  單方面約定完,黎安離開了。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等人消失在客廳,滕諒只覺得仿佛做了一場夢。

  叮咚。

  手機鈴聲響了一下,是消息提醒。

  滕諒回神,點開手機。

  是黎安的工作號發來的長達60秒的語音,點開,全是醫囑。

  滕諒揉了揉耳朵,手指虛虛浮在刪除鍵上,到底沒有刪除,最後只發了一句「謝謝黎醫生」,興許是覺得自己這話太生硬,他又接著發了個抱花鞠躬的簡筆畫小狗。

  他丟開手機,打開餐盒,裡面都是些清淡小菜,很適合病號。

  樓下,黎安的車安穩地停在原地。

  他盯著手機屏幕,跳躍鞠躬的歡快小狗在他的眼睛裡留下倒影。

  依依不捨地退出界面,黎安按下方才記住的一串數字。

  彩鈴廣告之後,那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餵?哪位?」

  黎安:「你好,聽說您在桃夭路183號的房子正在招租......」

  仗著自己請了病假,滕諒舒舒服服地在家裡連躺了三天。

  至於黎安的醫囑,他壓根沒放在心上,全都當成了耳旁風,飯還是不吃的,安眠藥是一頓不落的。

  死亡周一到來,滕諒坐在搖搖晃晃的大巴上生無可戀,還沒上高架,光看著地圖上的一條紅,滕諒就已經瀕臨崩潰了。

  他按住鼻樑,不知道這條「紅毯」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

  好不容易龜速蹭到高架上,卻又遇見了一場意外。

  悶響前後相繼傳來,公交車前後猛地顛簸幾下,尖叫聲瞬間充斥整個車廂。

  撐在身前的手感到陣陣刺痛,滕諒比其他人更快反應過來——這是一場連環車禍。

  公交車的司機師傅被安全氣囊彈到椅子上,陷入昏迷。

  滕諒跑到駕駛位,確認司機沒有生命危險後,立馬嘗試用緊急按鈕開啟車門,但失敗了。

  他把目光移到掛在門框上的安全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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