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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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石機!!」

  龜茲城上郭待封狠狠一拳砸下去,失聲驚呼。

  唐軍當然也有投石機,但唐軍的投石機與大食人的不同,占地更加巨大。

  而且巨石的重量,需要更多的人力和騾馬的運力。

  或者占據主場優勢,先一步收集好巨石,做好應戰準備。

  這次蘇大為率領唐軍選擇更容易攜帶的車弩。

  自然是沒帶投石機的。

  裴行儉花白的雙眉死死擰在一起,仿佛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身邊唐軍齊聲驚呼,郭待封等將領下意識把目光投向裴行儉:「大都護怎麼辦?」

  裴行儉目中光芒閃動:「衝上去,逼上去。」

  「嗯?」

  「唯一的機會只有近身撕殺,貼近他們,投石機不比弓箭,沒辦法瞄得精準……」

  隨著裴行儉的聲音,只聽戰鼓隆隆。

  唐騎陣勢猛地一變。

  數千大軍分散開來。

  不再是之前密集的陣型。

  先前的步甲長槊兵,也紛紛騎上戰馬,依著令旗鼓聲,散開兵線,貼近大食重甲騎。

  一枚巨石,可以帶著數條人命。

  威勢驚人。

  若是唐軍密集成陣,自然會造成極大的殺傷。

  可一但唐軍分散,這巨石的殺傷便沒那麼誇張。

  遠不如之前唐軍車弩可怕。

  步卒騎上馬,便是精騎。

  其移動速度,靈活程度,遠超失去速度的大食重甲騎。

  許多大食人從馬上跌落,到現在還掙扎著爬不起來。

  沉重的鐵甲反而成了束縛。

  就算是沒落馬的,此刻也被人群擁簇成一團。

  近萬人堆擠在一起,可想是怎樣的混亂局面。

  只聽隆隆戰鼓催促,散開的唐軍如附骨之蛆追著大食騎兵不斷襲卷。

  一波波的騎兵沖勢,用長槊將大食人一一挑下戰馬。

  轟隆~~

  天空再落下巨石。

  數石顆巨石滾過。

  在大食重甲騎中,砸開數條血路。

  一時間,大食騎兵發出驚駭的尖叫聲。

  這一輪飛石過去。

  除了十幾名唐騎倒霉被捲入,幾乎沒造成太大的損傷。

  論騎戰,唐軍戰力猶在突厥人之上。

  隨著蘇大為的指令,一隊隊唐騎奔馳於戰場,來回襲卷,奔騰如怒龍。

  又像是橫刀般,每一次掠過,就將大食人的軍陣削薄一層。

  突厥人的左翼。

  阿史那屈度在戰陣中,抽空看向中軍,臉色頓時陰沉,用突厥語罵道:「突厥的戰法……」

  突厥人的騎戰學自圍獵。

  有鋒鏑陣。

  全軍匯聚如箭鋒,以極快的馬速摧破敵陣。

  也有狼群戰法。

  分進合擊,迂迴兜轉,不斷從敵人的身軀啃下一塊肉來。

  眼下唐軍正像是狼群戰術。

  通過高速移動,令大食人的投石機無法捕捉。

  通過散開的騎兵戰線,將損失降到最低。

  每一輪衝鋒都能咬下上百大食騎兵。

  這些墜下馬的重甲騎士,只有死亡一個結局。

  若讓唐軍這樣衝殺下去,先死光的一定是大食人的重甲騎。

  「大唐威武!!」

  「蘇總管用兵如神!」

  龜茲城頭。

  嚇得忘記呼吸的大唐將士們,直到此刻方才一口長長的濁氣呼出。

  郭待封激動的驚呼:「蘇總管運用騎兵,竟然如此高妙!」

  不是騎兵將領,不知道操控騎兵的難度。

  要在高速奔襲中,將命令層層下達,如臂使指,使整支騎兵,聚能摧鋒破銳。

  散如水銀瀉地。

  能聚能善,令行禁止,方是天下強軍。

  此前唐軍中騎兵最強者,當之無愧為名將蘇定方。

  蘇定方之後,當為薛仁貴。

  但薛仁貴只得了蘇定方的攻堅挫銳,無雙的騎兵衝擊力。

  若論對騎兵的精細指揮,絕對比不上眼前這支唐軍。

  裴行儉兩眼放光,他亦是兵法行家,心知要執行這種戰法的難度。

  「好啊,阿彌這手,出人意表,他將作戰的指令,從校尉下到團、隊、伍……才能有如此出色精妙的操作。」

  西域大都護裴行儉不禁概然道:「這便是舉重若輕了,既要統帥有極高明的駕馭能力,又要校尉、團、隊、伍各級將領有高明的戰術素養,能充分領悟統帥的意圖。」

  郭待封激動的點頭。

  在大唐,擁有高明戰素素養的騎兵,如今已不多了。

  昔年李敬玄在西域送了一波。

  薛大為在怛羅斯又敗了一場。

  恐怕蘇大為手裡的,是隴右退役,鎮守蜀境防線的老兵。

  方才有如此本事。

  這隻怕也是唐軍碩果僅存的騎兵種子了。

  「風風風~」

  旗手揮舞著令旗,發出吶喊。

  咻咻咻~~

  六千唐軍,幾乎做出同一個整齊劃一的動作。

  取箭,張弓,射箭。

  刷!!

  箭如飛蝗。

  天空為之一黯。

  大食重甲騎兵們,百忙之中抬頭看了一眼,眼中閃過輕蔑和惱怒之意。

  這些箭,不足以破掉大食人的鐵甲。

  也就跟蚊子叮似的。

  但是這種箭雨太過惱人了。

  這個念頭才過,耳中聽到悽厲的破空音嘯。

  有經驗的將領頓時臉色大變,一句話脫口而出:「重箭!」

  重達八兩三錢的鐵箭頭,帶著巨大的勢能,半空劃下弧線,齊齊墜落。

  只是一輪齊射,便在大食騎兵中,種下一片雪白羽箭。

  猶如盛開的白花。

  只是轉瞬間,這些白花下爆出團團血霧。

  如盛放的蔓陀羅花。

  「風風風~~~」

  令旗揮舞。

  第二波箭雨又至。

  然後是第三波。

  三輪箭雨之後,大食騎兵陣中,只剩下一片慘叫呻吟聲中。

  再也沒有成建制的抵抗力了。

  大唐的重箭。

  專為破甲而生。

  比平常的箭矢重了三兩三錢。

  這個重量,不足以射遠。

  但是在這種貼身廝殺的時候,對空射出拋物線,下墜的勢能足以穿透鐵甲。

  整個戰場,由此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

  連大食人的投石機,也漸漸沉默下來。

  唏嘶咴~~

  到處是無主的戰馬。

  或是傷殘的大食人,躺在地上絕望的呻吟,任由血液流干。

  滋養這片土地。

  三輪齊射,共一萬八千支箭。

  就算只射殺了一小半人。

  也近乎殺傷了七八千大食重甲騎。

  這不是一場較量,而是單方面的屠殺。

  蘇大為騎於龍子上,手掌捂住李旦的眼睛。

  「阿舅……」

  「小孩子不要看這些。」

  「我不怕,我跟著阿舅不怕。」

  李旦用力拉開他的手指,拉開一條縫隙,看著敵人的血流淌出,看著成堆的屍骸。

  一具具披著鐵甲,凶獰而可怕的大食人僵死在地上,屍體堆積如山,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不知是害怕還是亢奮。

  「阿舅,敵人敗了嗎?」

  「還沒有,不過他們最精銳的騎兵已經完了。」

  蘇大為平靜道:「我說過,要流干他們的血,為大唐,也為薛仁貴,為那些殉國死難的將士,為守護這片土地,埋骨異鄉的大唐英雄。」

  李旦緊張的咽了口唾沫:「阿舅一定可以……殺光他們!」

  龜茲城頭。

  哪怕是唐軍一方,郭待封和唐軍上下,看著突然失去聲音的戰場。

  也不由失去了出聲的力氣。

  只剩下乾咽口水的動作。

  乖乖,三輪箭雨,居然造成這麼大的殺傷。

  這在理論上確實可行。

  但是在實戰中,幾乎不可能存在。

  因為敵人不是泥塑木偶,不會呆站著不動。

  敵軍也會用弓弩反擊。

  但這一次情況特殊。

  大食人極少靠弓弩,主要是靠投石機做遠程殺傷。

  投石機的速度既慢,精度也不高。

  落在人群中,死得更多的反倒是大食人。

  唐軍才六千餘人。

  大食人有兩萬。

  一顆石頭掉下來,若砸中一名唐軍,至少要碾死三個大食人。

  再加上唐軍騎兵精妙,高速移動,幾乎沒給大食人的投石機瞄準的機會。

  也就導致大食人的重甲騎,失去遠程火力的保護。

  這種情況,哪怕是對上昔年的草原霸主,突厥人,也不曾出現。

  突厥人的騎兵與大唐騎兵極為相似。

  兩者戰法也相近。

  都是人披鐵甲,馬著皮甲,保持衝擊力的同時,對人做最高的防線。

  而且不會影響戰馬奔襲速度。

  草原突厥馬的耐力又好。

  大食人的重甲騎的確厲害,衝擊力天下無雙。

  但敗也敗在這一點。

  三輪衝擊後,那些大食人的馬似乎就跑不動了。

  被黑火焰的火焰一燒,被唐軍步卒上去用長槊齊刺,陣腳就亂了。

  再加上突厥輕騎上去圍殺。

  蘇大為親率三千唐騎去堵漏,最後活活把一群大食人的重甲騎給廢掉。

  失去速度和體力的大食騎兵,結果就這樣癱瘓在戰場上。

  成為此役最大的笑柄。

  如此一個活靶子,唐軍用破甲重箭射殺,簡直和殺豬狗一般。

  整個戰場,被大食人的鮮血染紅。

  「哈栗吉!看看你幹的好事!」

  望樓上。

  大食人的統帥阿卜杜勒一把攥住哈栗吉的衣領怒吼:「騎兵完了,完了!死傷近半,哈里發不會饒過我們!」

  「大帥,我覺得,我們當下最先應該考慮的,是怎麼贏得這一仗,怎麼活下去。」

  哈栗吉面色鐵青,冷冷的,一根一根的掰開阿卜杜勒的手指:「那些騎兵的死是有意義的,他們成功的拖延了唐軍的腳步,讓我們有機會做出應變。」

  「你說什麼?」

  「大帥看看,我們的步兵方陣接上了,有他們在,區區六千唐軍,很快會被吞沒。」

  隨著哈栗吉的聲音,隆隆的號角聲響。

  四萬大食人的中軍方陣。

  代表步兵的方陣,終於繞開綿延的重甲騎,向著唐軍騎兵逼近。

  咚咚咚!

  身著皮甲,露出的地方,呈現出古銅色發達的精壯肌肉。

  像野獸多過像人。

  這群荷爾蒙爆炸的大食武士,一手執盾,一手執矛或彎刀。

  拍打著大盾,層疊向前。

  前隊前行十步停下,後隊湧上來超過十步,再停下。

  後隊再上來。

  猶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沉凝異常。

  給人巨大的壓力。

  「真神在上。」

  阿卜杜勒伸手在胸前祝禱:「願我們的戰士,戰無不勝,粉碎這些該死的唐人。」

  「大帥會的。」

  哈栗吉安慰他道:「我們的步兵打遍天下無敵,遠至西歐海岸,遠東的野蠻人,突厥人、吐蕃人,甚至上次怛羅斯的唐人,天下沒人是他們的對手。」

  「沒錯。」

  阿卜杜勒兩眼放光:「他們是最強的,是鐵血的戰士,是殺戳機器,何況……。」

  他陰鷲一笑:「還有魔獒,讓它們撕碎那些唐人!」

  嗚嗚嗚~~~

  四萬大食步兵方陣中。

  無數巨獸咆哮著。

  鐵鏈拉得筆直。

  巨大的爪子拍打著大地,地動山搖。

  龜茲城頭,裴行儉的目光瞬間凝重。

  「現在,才是真正決定勝負的時候,如何對付大食人的步兵方陣,還有那些怪物……」

  同一時間。

  唐軍大旗下,騎在龍子背上的蘇大為,以手撫著龍子的鬃毛。

  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傳令,變陣。」

  唐軍戰鼓聲驀然一變。

  騎兵以程處嗣、尉遲寶琳、阿史那順、李敬業、李敬宗、阿史那順、阿史那延,再加蘇大為自己,各領一千二百人,分為七隊。

  猶如七條游龍,在戰場不住奔跑。

  前頭的騎兵已經與大食人的步兵試探性的交手。

  各有損傷。

  大食人的牛皮大盾,猶如帶甲的烏龜殼。

  令唐軍騎兵無法形成有效殺傷。

  無論是用箭,還是用長槊,都無法造成破陣效果。

  何況四萬步兵,陣勢太過雄厚。

  唯有用狼群戰術,不斷奔襲,試圖撕碎大食人的步兵陣線。

  嗚嗚嗚~~

  氂牛號角聲,嗡嗡吹響。

  大食人兩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收到命令,向中間極力擠壓。

  猶如兩條手臂,要將蘇大為和他的唐騎包圍在懷裡。

  一但實現合圍,則唐軍必敗。

  唐軍左右兩翼的突厥僕從,在唐將安文生、薛訥、蘇炎等將的催促下,極力支撐。

  但胡人僕從不耐久戰的毛病,在此刻漸漸顯露出來。

  漸呈不支之象。

  「大都護,大食人這是想做什麼?是想合圍嗎?」

  龜茲城頭,郭待封的臉色蒼白。

  問了一句看似廢話,也是事實的話。

  稍微懂兵法的都看出來。

  大食人的打算,利用左右兩翼的僕從,將唐軍包裹在裡面。

  一但包圍形成。

  便能極大發揮大食兵力雄厚的優勢。

  將唐軍活活絞殺。

  數千唐軍,很難突破十幾二十萬的大食軍包圍。

  「大都護,怎麼辦?我們能不能出城助戰?」

  「不到時候。」

  裴行儉緩緩搖頭。

  「那什麼時候才是時候?」

  郭待封急問。

  「看那裡。」

  裴行儉遠遠指著大食人的中軍帥旗。

  「那裡,定是大食人的統帥所在,那面軍旗不倒,大食人的指揮不亂,我們這點人下去,唯死而矣,無法改變戰局……」

  「那……難道眼睜睜看著蘇總管被敵人合圍?」

  「不會的,要相信蘇大為,要相信他的領兵本事,不會看不到這一層。」

  裴行儉瞪大雙眼,用一種近乎冰冷無情的聲音道:「他一定是在找戰機,敵眾我寡,必須找一個可以一戰而勝的戰機,到那時,也就是我們出城助戰的機會。」

  轟隆隆隆~~

  戰機出現了。

  準確說,是突厥反王,阿史那屈度的戰機出現了。

  混戰之中,焦灼的突厥狼王嘴角挑起獰笑,下了一條命令。

  隨即,在突厥大軍中,一具唐軍屍體被高高懸掛起來。

  掛在旗幡之上,整個戰場,數以萬計的人都能看到。

  當看到那具將領屍骸的瞬間。

  情況失控。

  https://

  「阿爺!!」

  唐軍右翼薛訥,一眼看到被剝得赤條條,懸掛於旗上的薛仁貴。

  一時怒髮衝冠。

  他的眼角裂開,兩道血淚從中迸射而出。

  「惡賊,焉敢侮辱我阿爺!」

  薛訥放聲怒吼,暴怒之下,連護甲都震開。

  他手裡拿著長錘,咆哮連連,驅馬狂沖。

  「將軍,將軍!不可!不可中計!」

  身邊校尉將領大驚失色,想要攔住,被薛訥揮手打落下馬。

  哪裡攔得住一個暴怒之人。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豈有子女親眼見父親屍骸受辱於敵,還能冷靜無動於衷的?

  那不是人,而是沒有心肝的狼。

  「還我阿爺!你們這幫胡狗!殺啊!~!」

  薛訥一衝動,本部數千人跟著衝上去。

  唐軍右翼一時大亂。

  薛丁山正在埋頭廝殺,一抬頭驚覺陣腳大亂,頓時大駭。

  「阿訥,你做什麼?」

  「別攔我!是兄弟隨我搶下阿爺,隨我殺胡狗!」

  萬軍之中,暴怒的薛訥狂舞大錘。

  沾著即死,碰著即亡。

  薛仁貴天生神力。

  薛訥也繼承了這一點。

  尋常人抱都抱不動的鐵錘,在他手中,揮舞如燈草一般。

  狂風呼嘯,將擋路的突厥騎連人帶馬轟飛出去。

  突厥軍陣中,阿史那屈度兩眼發光,放聲大笑。

  「得手了!」

  「圍住這支人馬,摧垮唐人右翼,圍住他們的中軍,活捉大唐蘇大為!」

  「殺啊!!」

  牛角號聲,震天動地。

  黃沙漫捲。

  整個戰場形勢大變。

  受薛設的影響,唐軍右翼失去組織,被部份突厥狼騎包圍。

  右翼陣腳大亂,被更多的突厥狼騎衝破防線。

  由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屈度親自帶領的突厥狼騎一萬餘騎,以奔雷之勢,沖向大唐中軍。

  正在與大食步兵陣,辛苦鏖戰的七千唐騎。

  整個戰場的焦點,重新回到大食步兵與大唐鐵騎焦灼戰線上。

  千萬道目光凝聚在此。

  望樓上,阿卜杜勒、哈栗吉,十幾位大食將領,一時失聲。

  龜茲城上。

  郭待封、裴行儉,還有數十唐軍將校,摒息靜氣,盯著戰場,忘記了說話。

  此刻,勝負天秤正在劇烈動搖。

  若讓阿史那屈度的突厥騎衝到蘇大為身邊,那萬事休矣。

  不輸給唐騎的突厥人會死死咬住唐騎,遲滯他們的速度。

  會再現唐軍擊敗大食鐵騎的一幕。

  爾後蜂湧而至的四萬大食步卒,將會把失去速度的唐騎分割包圍,逐一殲滅。

  所以勝負在於突厥騎能否沖向大唐中軍。

  能否困住蘇大為那面帥旗。

  冥冥中,有一個看不見的錶盤,走過一剎那。

  整個戰場的廝殺聲,戰鼓聲,號角聲,都仿佛消音。

  全場靜默。

  只有突厥狼騎狂奔的戰馬,四蹄敲擊著地面,濺起大片黃沙。

  近了,更近了。

  距離蘇大為的帥旗只有……

  轟隆!!

  眼看阿史那屈度即將撞上蘇大為的帥旗。

  就在此刻,打橫突然殺出一彪人馬。

  阿史那屈度猝不及防,險些被掀下馬來。

  定睛一看,臉色頓時大變。

  一個名字,從口中脫口而出。

  「阿史那道真!!」

  「爺爺在此!」

  雄駿的戰馬上,阿史那道真發出大笑聲。

  一張英俊的臉龐上,殊無半點笑意。

  有的只是一片凜然殺機。

  大唐後軍。

  由阿史那道真統領的諸胡僕從。

  也是唐軍的總預備隊。

  在情況萬分危急之下,悍然出擊,終於在千鈞一髮之際,攔住了突厥狼騎的偷襲。

  若是任由阿史那屈度的一萬狼騎衝到大唐帥旗之下,則大事休矣。

  「阿史那道真,你也是可汗的子孫,你身上流著黃金家族的血液,焉能做唐人的狗?」

  「那你呢,阿史那屈度,你這條喪家之犬,連野狗都不如。」

  阿史那道真反唇相譏。

  「該死!」

  阿史那屈度最忌諱被人叫狗,聞言大怒。

  瞬間張弓搭箭,一箭向對面阿史那道真射去。

  早有防備的阿史那道真同時一箭射來。

  兩支羽箭在半空相撞,迸濺萬點星芒。

  「殺!!」

  兩萬雜胡僕從,與阿史那屈度的一萬狼騎絞殺在一起。

  短時間內,可保蘇大為無後顧之憂。

  大食人的行營中,阿卜杜勒含恨重重一捶,擊打在木欄上。

  心中萬般遺憾和不甘。

  就差一點。

  只要阿史那屈度的人衝上去,陣斬了唐軍統帥,這場戰爭便結束了。

  就差那麼一點。

  龜茲城頭。

  郭待封和一眾唐軍將領,全身大汗淋漓,猶如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身上的衣甲俱被冷汗浸透。

  太緊張了。

  就差那麼一點。

  差點以為蘇大為的中軍,要被突厥人陣斬了。

  就差那麼一點啊!!

  心臟都快緊張到爆炸了。

  就在此刻,裴行儉突然臉色一變。

  「不對。」

  「什麼不對?」

  郭待封訝然道:「只要抵擋住大食人的步兵就還有機會……就算打不過,騎兵想走就走,不至於……」

  後面的話,他沒再繼續往下說。

  因為這一刻,耳中聽到萬千野獸咆哮。

  遲遲無法對唐騎合圍,追不上唐騎的大食步兵方陣從中分開。

  一隊用粗大鐵鏈拉著詭異魔獒,各種巨獸怪物的部隊,從後方趕了上來。

  這才是大食人一統歐亞的底牌。

  據傳說大食人曾有一支巨獸軍隊,橫掃天下。

  再強的敵人,在這支巨獸軍團之下,也要匍匐發抖。

  「去吧,我的孩子們,真神賜給我們大食魔獒,地獄惡犬,去將我們的敵人撕碎吧!」

  望樓上,阿卜杜勒張開雙手,發出亢奮的吼叫。

  多少次了。

  從中亞一路殺奔過來。

  無數強大的敵人,都倒在魔獒的身下。

  是時候了。

  讓這些異教徒,讓這些異端,接受神的審判。

  「阿彌,這些大食人真有趣。」

  蘇大為身邊,突兀的響起一個聲音。

  充滿桀驁不馴,充滿野獸般暴戾之氣。

  一名軍將抬起頭,猙獰面具下的雙眼,閃爍著紅芒。

  蘇大為懷抱著李旦,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微微點頭道:「去吧。」

  那將領掀開面具,拋下頭盔。

  一張臉似人非人,更像是一條蟒怪。

  被蘇大為捂著眼睛,從指縫偷看的李旦,發出一聲尖叫。

  就見馬背上那怪人,騰身而起,如流星般飛掠前方。

  自他飛出後,地面上突然湧起黑影。

  黑影如濃霧般升騰起來,不斷擴張。

  黑霧滾滾。

  裡面響起萬千妖魔吼叫。

  長安詭異。

  蘇大為離開洛陽時,將長安詭異託付給高大龍。

  這次出征,帶上高大龍,其意就是讓他統率部份詭異中的高階戰力。

  直到這一刻,方才亮出這張牌。

  要玩軍略,要玩戰術,要堂堂正正之師,我大唐奉陪。

  要玩詭異,要用非人的力量?

  那我們也擅長吧。

  你要戰,便作戰。

  黑霧騰騰,詭異出巡。

  從長安詭異出現的一瞬間,整個戰場仿佛忘記了廝殺。

  正張臂狂呼的阿卜杜勒仿佛被點了穴般,僵立當場。

  「怎……怎麼可能?為何……為何他們也有……」

  哈栗吉面色狂變。

  他們信奉真神,無法理解,為何在遙遠的東方,這支軍隊也有這種真神賜下的怪物。

  聽那黑霧中怪物嘶吼,只怕比大食的魔獒數量更龐大。

  「下令!下令全軍出擊!」

  哈栗吉向身邊呆如木雞的大食將軍大喝。

  咚咚咚~~~

  大食人尖銳的戰鼓聲里。

  手持鐵鏈的大力士們聽到後方傳來催促進兵的鼓號。

  但卻驚愕的發現。

  手裡繃得筆直的鐵鏈,忽然垂了下來。

  仿佛那一頭頭瘋狂不可以一世的魔獒,也怕了唐人那邊湧來的黑霧。

  黑霧裡,究竟有什麼?

  「殺光他們。」

  黑霧慘慘,陰風怒號中。

  刀勞張開雙手,兩柄巨大的骨刀,垂至地面。

  滾滾黑霧,向著大食人的步兵方陣捲去。

  整個大食人的步兵方陣,還有魔獒與長安詭異的黑霧絞在一起。

  混亂如瘟疫般蔓延。

  龜茲城上,裴行儉第一次,發出激動至失態的聲音:「大食人,亂了。」

  郭待封隨著他的喊聲抬頭看去。

  只見大食人的中軍大旗,那面黑色帥旗開始傾斜。

  望樓也漸漸垂落。

  完全不明白大食人出了什麼事。

  雖然步兵方陣出現混亂,但仍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刻。

  至少他們的後軍,還有數萬人。

  而且那四萬餘大食後軍,正快速披甲,正奔赴前方。

  想要保護住大食人的帥旗。

  護住中軍。

  只要這支人馬及時趕到。

  勝負猶未可知。

  但是不知為什麼,重甲騎兵的覆滅沒有動搖大食人的決心。

  左右翼的鏖戰沒有動搖他們的信心。

  蘇大為那邊派出詭異出巡的黑霧後,那些大食人竟像是見到鬼一樣。

  信心居然開動崩塌了?

  曾經不可一世,曾在怛羅斯一戰,粉碎五萬唐軍精銳,擊敗名將薛仁貴。

  摧毀大唐安西四鎮。

  兵圍安西都護府行所龜茲城,那個強大到不可一世的大食軍團。

  居然在這裡開始崩潰了?

  連郭待封都看出來,大食人好像不太對。

  「他們……他們要跑!」

  郭待封重重一拍城垛,劇痛令他忍不住眥牙裂嘴。

  但卻絲毫顧不上。

  只是指著大食人的帥旗,見那面大旗向後緩緩移動。

  發出亢奮的尖叫:「大食人的統帥,要脫離戰場。」

  贏了!!

  從意志上,大唐已經碾壓了這些大食人。

  大唐必勝!

  郭待封紅著眼睛,扭頭向裴行儉:「大都護!」

  「擊鼓!」

  裴行儉同樣雙眼赤紅,發出金石之音:「開城!全軍出擊!」

  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若能將大食人的統帥留下。

  那麼這一場仗將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勝利。

  可若是被對方逃走。

  那麼大唐雖贏了這一仗,但並沒有獲得全勝。

  敵酋尚在,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很可能將迎來無休無止的報復和戰亂。

  「必須將賊酋斬殺!」

  龜茲城中,隆隆戰鼓聲轟然作響。

  龜茲城門,再一次敞開。

  一支殘破的唐軍,人數不及二千,從城中殺出。

  飛撲向大食人的帥旗。

  只是整個戰場綿延近百里。

  從龜茲城到敵方帥旗,看著近,實則遠。

  中間還有無數大食軍在阻撓。

  想要及時將其攔住,千難萬難。

  整個戰場,全是唐軍進攻的戰鼓聲。

  龜茲城衝出的唐軍雖不多。

  但仍令蘇大為麾下騎兵,精神大振。

  連帶著左右翼僕從軍,喊殺聲也大了數分。

  反觀阿史那屈度和吐蕃論卓爾,兩人不約而同,臉色大變。

  做為戰場名將,他們敏銳嗅到敗軍之氣。

  看向大食軍陣時,兩人各是面如死灰。

  那厚實的大食軍陣,亂了。

  戰場上,拚的不光是人多。

  不光是單兵戰力。

  更是率帥的指揮能力,軍團的組織度。

  這也是強軍和普通雜兵的區別。

  有備勝無備,有組織,勝無組織。

  大食的軍陣亂了,號角鼓點亂了。

  帥旗正在向後撤離。

  焉能不敗?

  阿史那屈度眼中閃過嗜血光芒,顧不上與阿史那道真廝殺。

  暗自令副將頂上。

  自己則帶著一支精銳,瘋狂打馬,迅速脫離戰場。

  都是梟雄之輩。

  死道友不死貧道。

  高呼酣戰的亂軍中,幾乎無人注意到他。

  唐軍帥旗指出。

  七千精騎如猛虎出龍。

  過混亂的大食步兵,直撲向大食人的帥旗。

  大食人的後軍已經散亂不堪,那些失去組織的大食力士,身上衣甲尚未披戴好,依舊手執彎刀,瘋狂打馬,前赴後繼的湧上來。

  若主帥戰死,按大食戰法,所有人統統陪葬。

  「大總管!敵酋要逃走了!」

  數騎戰馬奔至蘇大為旗下,馬上騎士掀開頭盔,露出李敬業大汗淋漓焦急的臉龐。

  在他身邊一群唐軍騎士無不殺紅了眼。

  看向大食帥旗遠遁方向,發出不甘的吼聲。

  「他跑不了。」

  蘇大為聲音如同九幽地獄傳來。

  將懷中李旦交到一臉愕然的李敬業馬上。

  然後伸掌向一旁李博:「弓。」

  「弓!」

  李博大聲吶喊。

  李客早捧著一張比他人還巨大的大弓,奔跑向前,單膝跪下,雙手奉上巨弓。

  「大總管,弓在。」

  蘇大為伸手取過,輕撫弓臂。

  上面暗紅的顏色,仿佛血漬。

  李敬業和剛剛趕到的阿史那延,為之一震。

  「這弓,是薛禮的弓。」

  蘇大為聲音低沉道:「昔年我贈他寶弓,他以此三箭射殺鐵勒賊酋,威震天下……他惜敗於怛羅斯,又為告知大食備細於我,率百騎突陣,歿於陣中……這一箭,是我替他射的。」

  言紇,接過李客遞上的鐵箭。

  那是車弩上的破城之箭。

  粗如兒臂。

  「給我開!」

  伴隨一聲虎嘯龍吟,蘇大為騎在龍子背上,開弓如滿月。

  所有人,下意識看向大食帥旗方向。

  那移動的巨大馬車,距離這裡,怕不有五六里之遙。

  蘇大為的箭,能射那麼遠嗎?

  就算能射那麼遠,能射中高速移動的馬車嗎?

  能將那逃遁的敵酋留下嗎?

  崩!

  弓如霹靂弦驚。

  箭如流星,飛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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