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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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修在山毛櫸叢林後匆匆忙忙拍了幾張照,便將相機的鏡頭拆卸下來,裹進自己的外套里,小心翼翼地離開樹叢,回到附近的一輛車上。

  他打開後備箱,將相機塞進去,再打開車門回到車中,從懷裡掏出一根煙點著,抽了一口來緩和一下緊張的心情。過了一小會兒,有人過來敲了敲馬修的車窗,是伍德。馬修打開車窗,伍德揮揮手把車裡散出來的煙霧掃開,對馬修道:「嘿,不進去喝一杯嗎?難得的機會。」

  馬修朝車窗外彈了彈菸灰,用舌頭舔了舔牙齒,聳聳肩,道:「不了,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再說,外面需要有人看著。」

  伍德點點頭,走到車的另一側拉開門,坐進副駕駛位上,問馬修要了個根煙也抽了起來。伍德今年四十多歲的樣子,有些大腹便便,金色的頭髮朝後梳著,髮際線已經到了很靠後的位置。他長了一雙小小的三角眼,不仔細看你看不清他的眼珠,正如一般人看不出他是甘多菲爾家族一個重要的角色——控制曼哈頓下城區毒品交易的核心人員。

  他不是家族的角頭,從他頭髮的顏色就能看出來,金髮,不是義大利血統。但他是關鍵人物,是貨品分銷的中間商,是家族高層和街頭那些混混打交道的中間人。他是潤滑油,傳聲器,蹲在大佬跟前狐假虎威的權力掮客,但這個世界的運作永遠少不了這樣的人。

  對於能夠被傑奇邀請到家中參加聚會,他感到萬分榮幸,不過伍德的腦子很清醒,他知道接近權力會讓人產生自己也擁有權力的幻覺。一個掮客要清楚的了解自己的定位,一個隨時可以被替代的人,一個在危險邊緣跳舞的人。在聚會上他萬分小心,不露一點鋒芒,不搶一點風頭,連酒都沒有多喝。

  你不知道那些相貌平平,甚至有些和藹的義大利佬,身上背著幾條人命,腰間裡又別著幾把槍。在那些人面前,伍德自認是個小角色,那裡不是他應該久留的世界。所以他到外面來,到周圍的路邊,找到了馬修,只有在馬修身邊,他覺得自己能真正的放鬆下來。

  馬修是他五年前介紹到甘多菲爾家族做事的,從底層的打手、馬仔做起,到現在成了家族的內圍保鏢,負責宅邸附近的警戒。上面偶爾會派一些任務給他完成,總之算是甘多菲爾家族的一員了。兩人的相識很巧,在FDA的一次抓捕中,伍德跳窗逃跑,在一條巷子裡遇到了馬修。那時才20歲的馬修幫了伍德一把,讓他擺脫了FDA的追蹤,伍德作為感謝留了電話給馬修。

  半年時間過去,馬修才通過電話找到伍德,希望伍德為他找一份工作。伍德調查了他的背景,很早就輟學,在修車廠幹活,父母在內布拉斯加,有賭博的惡習。文化水平不高,身體素質很棒,缺錢,沒有太多牽掛,很符合幫派的用人標準。在經過一系列考驗後,馬修成為了甘多菲爾家族龐大卻又鬆散的幫派組織中的一員。

  一做就是五年,這個消瘦的年輕人膽大心細,而且有著出奇的好運氣。對於在幫派混的人來說,有時候運氣比什麼都重要。他升遷的速度很快,用了三年時間從街頭脫穎而出。要知道,有些人一輩子只能在街頭混,永遠穿不上西服,不知道哪一天會被亂槍打死。

  當然,穿上西服,一樣會被亂槍打死。

  兩人在車裡默默的抽菸,甘多菲爾家中的燈紅酒綠似乎離他們非常遙遠,遠在天邊。

  抽完一支煙,伍德打開車上的收音機,調到體育電台,揚聲器里傳來了馬夫-阿爾伯特和馬蒂-格里克曼的聲音:

  「BJ-阿姆斯特朗被哈珀犯規了,這是一次兇狠的犯規,BJ顯然對這個動作不太開心。但沒有辦法,這就是今晚尼克斯的策略,兇狠,粗野,不讓對手有任何輕鬆得分的機會…」

  「……BJ搶斷了,他搶下了哈珀的球,給到皮蓬,皮蓬的上籃……哦,多麼漂亮的運球擺脫,最後一個finger-roll……」

  「……強勁的突擊,來自查爾斯-奧克利,距離上半場比賽結束還有34秒,芝加哥公牛保持對尼克斯隊的領先……52:42,上半場比賽結束,公牛隊領先10分,尼克斯遇到了一些麻煩……」

  電台在播報今晚公牛對陣尼克斯的比賽,上半場結束,公牛在客場領先尼克斯10分。這出乎很多人的預料,在沒有喬丹的情況下,公牛依舊壓制著尼克斯,這讓紐約的球迷不禁擔心,難道今年他們還是翻不過芝加哥這座高山嗎?

  中場休息,伍德關掉了收音機,嘴裡罵了一聲,道:「Shit,我還以為今年喬丹不在尼克斯能贏,看上半場這幅鬼樣子,可能還是鬥不過芝加哥人!TMD……」伍德罵了幾句髒話,隨著季後賽開始,很多人都在賭球,伍德當然不例外。他今晚買了尼克斯贏公牛五分以上,還買了上半場的總分合計,現在一算沒中。

  馬修倒是很平靜,他長長的馬臉往裡凹陷,兩眼耷拉著,卷而亂的頭髮披在腦袋上,時不時要用手捋一捋額前的髮絲以防擋住視線。他看起來仿佛一個癮君子,實際上他的確有沾染毒品,這在幫派中是很常見的事,利用賭博、毒品、美色來控制手下的人。

  「尼克斯今晚會贏的,只是上半場而已,皮蓬的發揮太好了,並不正常。」馬修用平淡的語氣回應著伍德,他一樣賭球。除了籃球之外,足球,橄欖球,賽馬,都是他投注的對象。在伍德眼中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毒蟲加賭鬼,這樣的人最值得信任,因為他們的腦子裡除了這兩樣東西,裝不下別的。

  伍德沒有在意馬修的話,一場球的輸贏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他只是玩玩,並不靠賭博過活。抽完兩根煙後,他打開車門,穿過山毛櫸樹叢,踏著草坪回到了甘多菲爾的宅邸,繼續一頭扎進罪犯的世界中。

  夜慢慢深了,甘多菲爾宅邸中的歡鬧聲漸漸弱了下去,大多數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在手下的攙扶下回到車上,坐車離開。宴席總有終了的時候,這場紐約義大利幫派的大聚會落下了帷幕,在悄無聲息之中,紐約地下世界似乎又迎來了和平。

  傑奇對亞瑟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禮遇,一般宴會結束後他概不送客,都是獨自回到樓上的房間關上門享受喧鬧後的寧靜。今晚他卻拉著亞瑟走出宅門,送他到路旁,感謝他今晚為宴會下廚。亞瑟裝作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到現在為止他還不清楚傑奇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傑奇看到一旁的伍德,朝他打了個響指招呼他過來,伍德近前聽候吩咐。

  「派人送亞瑟回去,一定要送到家中,確保他安全到達,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我會怪罪在你的頭上,伍德。」傑奇指著伍德說道,讓伍德冷汗涔涔,連連點頭。而亞瑟卻覺得傑奇這話是對自己說的,他只是回家而已,能有什麼意外發生?除非,這是傑奇對他的一種警告。傑奇對盧西亞諾家族內部一定知道些什麼。

  從傑奇提到電視機這件事就能看出來。

  「我可以跟著蒙托洛他們的車走…」

  亞瑟想要推脫,但他怎麼拗得過傑奇,伍德領著亞瑟去了馬修的車旁,打開車門把亞瑟塞進了后座。伍德坐到副駕駛位上,回頭詢問亞瑟,「嘿小子,你家住在哪兒?」

  「小義大利。」

  「小義大利,你是哪個家族的人?」

  「盧西亞諾。」

  「哦…盧西亞諾,你姓盧西亞諾?」

  「是的,不過我不為家族做事,我只是一個廚子。」

  伍德點點頭,沒有再多問,對於傑奇為什麼對一個廚子這麼關心,伍德沒有興趣知道。傑奇身上匪夷所思的事多了去了,如果你想每件都搞清楚,那你可能需要九條命去消耗。

  車裡陷入了沉默,馬修發動汽車,朝著華盛頓大橋的方向駛去。他打開車上的收音機,尼克斯和公牛的比賽進行到第四節,上半場落後10分的尼克斯在下半場用他們絞肉機一般的防守展開反擊,在第三節他們和公牛持平,到了第四節展開絕地反擊。

  「斯塔克斯在罰球線的一個跳投……命中!造成了帕克森的犯規!派屈克-尤因吸引了包夾防守,斯特克斯抓住機會投進了這個關鍵的進球。約翰-帕克森的手稍稍碰到了斯塔克斯,一點點,只是一點點……」

  隨著斯塔克斯命中一個2+1得手,紐約的反擊勢頭越發猛烈,公牛有些頂不住的感覺。

  三個人都全神貫注聽著電台的解說,馬修時不時看著路,他已經開到了林肯公園附近,離華盛頓大橋還有一段距離。道路兩旁植滿了古老的鋅樹,這些樹木多種植於30年代以前,在大蕭條以後就沒有人再種這種樹了,因為它的落葉實在太多。並且它們從南方被移植過來的一個原因是它們的木料非常適合用作鐵軌枕木,可如今美國人已經不再延展他們的鐵路了。

  鋅樹的樹枝非常散亂,月亮躲在枝杈的後面只露出一個模糊的光暈,一陣風吹過,有雲彩遮擋住了月亮。道路兩旁本是有路燈的,在月光被遮住後,路燈似乎也隨之消失了。馬修心中覺得奇怪,這條路他開過很多次,為什麼沒了路燈,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黑?

  車燈成為了唯一的指引,兩道長長的光筒和黑暗做著抵抗,仿佛牽引著車輛在黑暗的泥濘中爬行。開了好一會兒,馬修發覺有些不對,前面應該要右拐了,為什麼還沒有到?汽車突然一個顛簸,好像磕到了什麼東西,伍德腦袋撞到了窗玻璃上,他捂著頭喝罵了一聲。這傢伙不系安全帶。

  馬修看了看後視鏡,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到,到底壓到什麼了?

  等他回過神往前看,猛然發現車燈照到了幾棵樹,前面沒有路了!

  馬修急忙一個緊急剎車,但車還是撞在了樹上,沒有系安全帶的伍德腦袋撞在了擋風玻璃上,玻璃被撞出了裂紋,安全氣囊頂住他的身子,讓他沒受到更大的傷害。馬修同樣撞在了安全氣囊上,他系了安全帶,覺得身體都要散架,腦袋更是昏昏沉沉。

  他解開安全帶,朝後看了一眼,后座竟空空如也。

  亞瑟呢?亞瑟到哪裡去了?

  他連忙打開車門,四下望去,竟都是黑黢黢的一片。車前沒有路,車後沒有燈,天空中連月亮都沒有。黑暗帶來恐懼,一下包裹住了馬修,他跑下車,朝著車後方跑去,他想去看看,自己到底壓到了什麼?他跑得氣喘吁吁,一如他多年來走過的路,每一步都無比的艱難和痛苦。

  但心中有東西在支持著他,支持他跑下去,走下去,甚至爬下去。

  「呃!」

  馬修驚叫一聲,他被什麼東西給絆倒了,在地上重重摔了一跤。他艱難起身,來到那個東西跟前,它軟軟的,好像是一個人。馬修靠近,此時有光照了過來,似乎是月光,他看清了是什麼東西絆倒了他,是一具屍體,一具女屍,一具馬修認得的女屍。

  「瑪莎,瑪莎…」馬修看到這具屍體,眼淚涌了出來,這是他的妹妹瑪莎,8年前被毒販引誘,大量吸食毒品意外死亡的妹妹瑪莎。他上前抱起妹妹的屍體,輕輕撫了撫她的臉,她還那麼年輕,他們曾一起離開貧窮無趣的內布拉斯加來到紐約,馬修相信他們會有美麗的未來,可是她就這樣被毒品給毀了。就算她不死,也會被毒品控制,不得不去出賣肉體,最終成為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馬修是個單純、執拗的青年,從此他決定,要消滅這個城市的毒販,哪怕這個目標永遠也無法達成,他也願意用一生去和他們戰鬥。

  光照耀在他的身上,純白無瑕的光,是月光嗎?

  馬修抬起頭,望向天空,卻看到一隻無比巨大的眼睛,也在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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