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2
no.12
賀原工作專心的程度,連習慣高強度運作的助理團都自嘆弗如。
直到處理完一堆文件,過午數個小時,他才發現手機落在一旁的茶几上。
拿起一看,端部多了一根繩,分明是先前蘇答手機繫著的那兩根之一。
繩編成的狗,大概是在路邊什麼地方買回來的,顏色搭配得十分不講究。
手藝還行,細節處栩栩如生,表情也惟妙惟肖。
色彩與做工相去甚遠,不兼容的突兀反襯出幾分别致。
難怪她剛才走得那般急,心虛情狀原來是有由頭。
賀原淡淡扯唇,也不知她什麼時候系上去,邊想著,動手要將吊墜解下。
拆到一半,顏色跳脫的狗頭跟著被揪出幾許的繩子晃蕩,他目光掃及,忽地停住動作。
蘇答說要分他一個時,就坐在這茶几對面,一雙眼盈著期許,水靈清潤地,兜著寸寸縷縷的光。
賀原捏著那繩編成的狗,兩指搓了搓。
許久,他鬆開手,重新將繩子繫緊,到底還是沒摘下來。
不搭調的吊墜就這麼掛在那,晃晃悠悠。
周日。
下午一點剛過,佟貝貝的連環奪命call便開始了。
蘇答提前一天選好了要穿的衣服,以得體、大方為主,才吃過飯,歇息不過半個鐘,就被催著要她趕緊收拾準備出門,她忙不迭畫了個簡單的妝。
佟貝貝開車到樓下,接上她,車駛上高架,一個小時後,開到畫廊外。
嘉宋畫廊規模中等,北城各有幾家,經營情況不錯,這幾年在別的城市開起了連鎖。
少東家宋紹彬二十六七的年紀,蘇答見過照片,人長得斯文但不弱氣,對他第一印象不錯。
佟貝貝長得雖不說美艷動人,卻也是小美女一個,加之性格爽朗大方,很是討喜。
前不久兩人在聚會上相識,宋紹彬對她一見鍾情,立刻展開攻勢。
蘇答擇了一身淺色套裝,不出挑不打眼,妝畫的淡,非常實誠地給佟貝貝做陪襯。
兩人相攜下車,宋紹彬早等在門口,上前相迎。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佟貝貝身上,之後才禮貌地看向蘇答,非常規矩,點到即收,一顆心全然撲在佟貝貝身上。
蘇答暗暗在心裡給他加了幾分。
簡短寒暄完,宋紹彬帶她們進去。
這次做活動的畫廊是中心店,光是入口的門就很是寬敞,內里氣氛雅致,色調搭配講究,裝潢充滿格調,看得出來下了功夫。
牆上掛著的畫吸引了蘇答的目光,除去大師們的手筆,還有近些年國內外新興畫家的作品,每一幅挑選的都極具品味。
另兩人陪她放慢步調,一邊欣賞,佟貝貝與有榮焉地同宋紹彬說:「她可是行家!」
宋紹彬聞言笑道:「是嗎?
那看來我今天請對了。」
蘇答謙虛兩句,不再耽擱,三人一邊閒談一邊繼續提步。
這種活動主要以安靜為主,其他受邀賓客只在規定區域活動,她們有宋紹彬作陪,畫廊其他不對外開放的內部區域,也都一併參觀了。
轉了半圈,到一條走廊上,一行人從側面入口進來。
穿著整潔嚴謹的男人走在前,他身後跟著幾人,抬著一副方形的、用紙皮包好的東西。
一位年歲不輕的畫廊工作人員迎上最前面的男人,兩人邊說邊往裡走。
而後面的人搬著東西快步跟上。
佟貝貝和宋紹彬相談甚歡,蘇答間或插兩句,餘光瞥見不遠處那行人走過,本是匆匆一眼,辨認出熟悉的面孔後,不由直直抬眼看過去。
「那是……?」
宋紹彬以為她感興趣,介紹:「那是店裡的客人,來寄存畫作的。」
「寄存?」
「對。
我們畫廊除了買賣畫作,也有保管服務。
相比於其它,當然還是專業的人更懂得如何保養作品。」
畫廊有不同的服務,這個她不意外,蘇答意外的是徐霖為何會來這?
他一向是幫賀原辦事的,日夜都被行程和工作填滿,幾乎毫無私人空間。
看那架勢,也不像是私事。
……替賀原來的?
蘇答看向宋紹彬:「我可以多嘴問一句,那位寄存的是什麼畫嗎?」
「這個問題確實有些冒昧……」宋紹彬為難地笑笑,但她開口問了,他還是適當告知,「那位是我們這的常客,每年都會來寄存畫作。」
「每年?」
他點頭,「有好幾年了。
不過那位先生也是為自己老闆跑腿,在我們這存放了好幾副畫。
都是同一位老師的作品。」
聽到「為老闆跑腿」,蘇答愣住,徐霖的老闆還有誰?
除了賀原,還能有誰。
佟貝貝看出不對勁,接著問:「都是誰的作品啊?」
「那位——我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是國外這幾年新興的年輕畫家,倪棠,倪老師。
蘇小姐是行家,或許聽說過?」
佟貝貝不是這個專業的,完全一無所知。
蘇答有所耳聞。
倪棠並非外國人,近幾年的旅洋畫家裡,她算是小有成績的一個。
因拿下數年不見國人身影的聖保羅銀獎,名聲大噪。
後來又因其作品在拍賣場力壓群芳,拍下令人咋舌的價格,成為同期新人里的佼佼者。
之後每年,她都有高價售出的畫作,徹底打響名聲。
蘇答學習的流派,風格與她不同,所以並未多加了解。
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聽到她的名字。
閒說幾句,那行人走遠,宋紹彬沒放在心上,很快換了話題。
佟貝貝陪他聊著,暗暗打量蘇答。
後者心不在焉,幾乎沒再說過話。
從嘉宋畫廊回來,佟貝貝送她到樓下,似是不放心,鬧著要上樓坐。
蘇答實在沒心情招待。
她心裡隱隱有種感覺,像雨後春筍壓抑不住的尖,快要破土而出。
再三保證無事,送走佟貝貝,蘇答回到家,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緩了口氣,她給賀原發消息。
簡短的一句,指尖斟酌半天才打下。
Lily Su:我今天去畫廊里看畫了。
幾分鐘後,他回了。
賀:好看嗎?
賀:我不懂這些。
Lily Su:嗯。
Lily Su:下周有一個美術沙龍,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賀:下周?
Lily Su:對,周二。
這句發出去,到這裡,賀原那邊就沒有再回了。
他回微信消息一向慢,尤其是有工作的時候,一忙起來幾個小時,根本不得閒。
她是知道的,明明知道,可忽然之間還是覺得心裡發堵。
周洲跟她說,在她的畫展開始前,需要在這個圈裡經營交際,所以給她安排了一些活動。
下周的沙龍就是其中之一。
圈內的美術家、藝術家,很多會到場,其實就是一個聊天交友,互相結識,拓寬人脈的機會。
蘇答一開始就想讓賀原陪她去,考慮到他工作忙,怕他抽不開身,一直沒開口。
而現在,這個不確定是應允或拒絕的答覆,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剛喝過水,可喉嚨里還是躁躁的。
蘇答坐不住,起身又去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著溫熱的杯子從臥室經過,瞥見室內書桌上立著的電腦。
緩緩停下腳,她站在門口看了好半天,腳下像被什麼吸引了一般,禁不住往裡走。
蘇答坐到電腦前,看著打開的網頁,手心莫名發汗。
她在搜索框裡,輸入倪棠的名字——搜索出的百科詞條很短,許多資料都不齊全。
粗略幾眼看完,退出來,頁面稍稍下拉,有一個粉絲開的帖。
蘇答點了進去。
出生年月,星座,血型,學習經歷……一樁樁一件件,帖子裡列舉得分外詳盡。
蘇答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有一種衝動迫使著她去窺視另一個陌生的人。
一種矛盾又複雜的難言的情緒裹挾著她,直到看見其中某一行,她的視線怔然停住。
像是找到了彆扭的源頭,那股縈繞著難以消散的第六感,終於得到解釋。
「喜歡的顏色:藍色。」
她怔怔地看。
熟悉的幾個文字,在視野里定格,隨後緩慢地扭曲、痙攣起來。
手指僵在滑鼠上,身體與鼓譟沸騰的大腦背道而馳,一瞬間冷得她想打顫。
呼吸刀一樣划過喉管,她的手腳突然失去了所有動作。
寄存畫作……
都是同一位老師的作品……
在拍賣場艷壓群芳……
每年都有高價售出的畫作……
倪棠。
蘇答想起她和賀原在申城見面的那一次。
她上前敬酒,引薦的人介紹她說,這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畫家。
私房菜那晚走廊相遇,賀騏說過的那句話——「藍色的裙子,他或許很喜歡……」
也突然魔咒一樣在腦海中迴蕩,一遍一遍,越來越響。
頭好疼。
太陽穴鼓動,神經隱隱作痛。
蘇答騰地觸電般站起,水杯被碰到地上,「啪」地一聲水珠濺開,玻璃四碎。
從十五層的落地窗往外看,能望見小區外的街道景致。
夕陽遍灑金黃,蘇答坐在窗邊的地板上,漸弱的光給她染上了一層寂寥。
安靜,死寂,悄無聲息。
整個室內沒有一丁點聲響。
就連乍破的手機鈴聲也不能將這股濃鬱氣氛攪亂。
蘇答懶懶地,眼神掃過來電,沒有情緒的眼裡,因「賀原」兩個字生出一絲絲細小的波瀾,然而只是短暫半瞬,很快歸於平靜。
音量調至無聲,她將手機翻過來蓋在地板上,不予理會。
手機嗡嗡地震動,一點點挪動位置。
蘇答支著腿看窗外,靜靜看著夕陽隱沒在高樓之下。
風從窗邊未合攏的縫隙吹進來。
亂成一團的藍色裙裝堆在她身邊,被剪得七零八落,稀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