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4
no.24
蘇答的舊微博留有太多過去的痕跡。
她大學期間動態不多,要麼是簡單的畫稿,要麼是盆栽照片。
和生活有關的內容,幾乎都是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時間發的。
她拍的浪打岸的圖片特別美。
賀原認出那是黎門島的海,她出鏡了一隻腳丫,小巧白嫩,踩在濕噠噠的沙子裡,配文說,非常開心。
可那樣好的天,那樣好的海,她只待了沒幾日,就被他提前送回國。
她拍了餅乾,濾鏡用的是適合食物的暖色調。
賀原想起那股淡淡的香味,苦和甜摻雜得剛剛好。
那時的她好喜歡烘焙,喜歡烤各種奇形怪狀但是味道不錯的點心。
現在或許依然是,但他已經品嘗不到。
她畫了幾張Q版手繪,是一隻肥嘟嘟的貓和一隻圓溜溜的狗。
顏色和她那兩條手工編織吊墜很像,花里胡哨的色調,搭配得出人意料。
她自己留著貓,偷偷把狗掛在他的手機上。
只是分手以後,他把和她有關的東西都清掉,那條吊墜也被他摘下。
她還轉發了一些微博,大多是菜譜,還有燉湯的教程,賀原想起她給他煮的湯……
好多好多。
短短的幾個月,竟然有這麼多回憶。
而他記得這麼清楚。
他以為早忘了的事情,每一件卻都能清楚地回想起來。
甚至連她的表情,她的神態,統統都歷歷在目,宛如昨日。
胸口沉緩地起伏,賀原抬指想給她點個讚,忽然反應過來這不是在微信。
她早就把他刪掉了,他後來也將她從列表中清理出去。
這樣鮮活的一面,定格在一年多前的夏,他好久很有看到,如今,也不容易看到。
時間嘀嗒。
將手機蓋在桌上,賀原垂下眸,滿室無言。
浴室熱氣氤氳,蘇答泡完澡吹淨頭髮,往臉上厚厚地敷了一層面膜。
舒緩流淌的音樂聲突然被手機鈴打破。
蘇答關掉音樂,拿起手機一看,來電是一串國際號碼。
愣了兩秒,她摁下接通,不方便遞到耳邊,順勢打開免提。
「hello?」
那邊響起熟悉的男聲。
蘇答兩秒就認出來:「裴頌?」
「是我。」
溫和的聲音透過信號從另一個國度傳來,帶點沙啞,「你沒事吧?」
蘇答莫名:「我沒事啊。」
「我是說網上的事情。」
他道,「這段時間我在阿爾巴羅布忙展會的事情,今天才知道消息。
抱歉。」
「有什麼好抱歉的。
我這邊就是一些小事,已經解決了。」
「那就好。
我還說如果問題嚴重,我幫你想想辦法。
雖然很久沒回去,但我也有一些朋友在國內。」
蘇答讓他別放在心上。
裴頌放下心來:「我這邊差不多忙完,大概後天就回國。」
「這麼快?」
「怎麼,不歡迎?」
「沒有沒有。」
蘇答笑起來,「你回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吃遍北城。」
「行,那我可等你招待我。」
蘇答只心虛了一秒,想到有佟貝貝這個老饕在,霎時充滿底氣:「沒問題。」
她又問:「你後天什麼時候到,我去接你?」
「方便嗎?」
「當然。」
「大概八點五十。」
蘇答一口應下:「好。」
轉眼兩日。
蘇答記了備忘錄,裴頌上飛機前也給她發了消息,她算好路程,看時間差不多,收拾一通便出了門。
開車去機場,半道上佟貝貝打來電話,蘇答開起免提。
佟貝貝聽她去向,半帶好奇地調侃:「你接的誰啊,是不是男朋友?
這麼殷勤,還親自跑去。」
「別亂說,那是我朋友。」
蘇答在國外第一次比賽拿獎後辦的畫展,就是裴頌公司承辦的。
他為人儒雅溫和,總是笑臉對人,和蔣奉林性子有些像。
或許是這個原因,蘇答初見就對他印象極好。
裴頌和她也合得來,兩人性格投契,迅速成為了朋友。
佟貝貝切了聲:「我才不信,男女之間的純友誼本來就少,況且你……」
蘇答正想問「況且我什麼」?
沒等開口,「砰」地一聲,車尾猛然被撞了一下。
她震得一晃,被安全帶拉住,緊急將車停到路邊。
「怎麼了?
出什麼事了?」
佟貝貝聽出異樣。
蘇答回頭看了一眼,皺眉道:「被追尾了。」
「啊?
!」
「沒事。」
蘇答讓她放心,「先不跟你說,我下車看看。」
「你小心啊——」
蘇答嗯了一句,掛斷電話,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
後面是一輛藍色的瑪莎拉蒂,駕駛座門一開,走下來一個人。
蘇答抬眼,和藺陽四目相對,照面一打兩人都愣了愣。
藺陽怔過立即直奔她來,「又是你?」
他不爽道:「每次碰見你都沒好事!」
蘇答挑眉,「是你撞了我的車,ok?」
藺陽嘲諷地看向她的車,「什麼破玩意兒,撞了就撞了,大不了賠你錢就是。」
蘇答眼神一冷。
藺陽這兩天正上火,倪棠在電話里和他哭了兩回了都。
倪棠跟賀原還是大學同學的時候,他就和倪棠認識了,這次她在網上被罵得那麼慘,他試著找人想把事情壓下去,結果半點成效都沒有,煩得要命。
蘇答是當事人之一,現在整個美術圈都是誇她罵倪棠的,他一看見她更是來氣。
「你這車維修費多少,留個帳號,我讓人打錢給你……」藺陽不耐煩地說著,忽地想到什麼,一頓。
他把快抽完的煙往地上一扔,踩著碾了碾,「這樣,我出三倍。」
蘇答被他突然的話弄得莫名,更不覺得他會這麼好意,靜等他說下文。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說:「網上的事你應該知道?
現在鬧得那麼凶,你脫不了責任,你發個聲明,讓那些人別再罵倪棠。
連同修車費,再給你點補償,你要多少錢我可以給你。」
「我要你的命你給嗎?」
「你說什麼?」
「倪棠是你媽嗎?」
蘇答一臉淡淡,說出的話卻將他氣了個半死。
藺陽臉色微變,怒道:「你別給臉不要臉。」
「給臉不要臉的是你。
她挨罵管我什麼事?
她自己接受的採訪,她自己配合媒體找我麻煩,現在看客覺得她有問題,從頭到尾我沒有主動做任何事,我憑什麼為她澄清?」
藺陽臉青一陣白一陣,卻無法反駁,好半晌,他咬牙罵道:「你囂張什麼?
你別以為我哥買了你的畫,你就有資本趾高氣昂!像你這種女人我見得多了,我哥識人不清被你蒙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過是看上我哥的錢,看上我們家……」
蘇答閉了閉眼,再睜開,驀地一腳狠狠踹到他肚子上,藺陽猝不及防,沒站穩,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你——」
他抬頭,驚怒交加,不敢置信。
前方執勤的交警匆匆趕來,是個年過三十的女交警,看向兩人問:「怎麼回事?」
藺陽坐在地上沒來得及起身,也沒來得及開口,蘇答頭一扭,搶先告狀:「交警同志,這個男人撞了我的車,還言語騷擾,說要五千一月包養我,您來得正好,再不來他就要動手動腳了。」
她一臉無害,微蹙的眉頭,三分委屈,三分悲憤,三分倔強,拿捏得恰到好處,將藺陽猙獰的表情襯托得更加可惡。
女交警聞言,立時滿臉鄙夷地看向藺陽。
「跟我們走一趟,到警局處理。」
女交警嫌惡地剜他一眼,而後,對蘇答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語氣溫軟憐惜,「這位小姐,麻煩您了。」
「……」藺陽坐在地上傻了眼,半晌沒反應過來。
警局走廊的長凳上,藺陽沉著臉,時不時將目光投向另一條凳上的蘇答。
若是眼神能化為實物,她怕是早就被他扎得血肉模糊。
這個女人太能裝了!
藺陽想到剛才她那一通堪稱變臉的表演,氣就不打一處來。
等了半天律師還沒到,他一邊拿眼刀子剜蘇答,煩躁地翻著聯繫人列表,再度撥出號碼。
蘇答直接將他當做空氣,絲毫不加以理會。
藺陽狠狠瞪她兩眼,收回目光,卻見屏幕上的名字是「賀原哥」。
他一愣,撥錯的號碼想掛斷來不及了,那邊已經接通。
藺陽硬著頭皮將手機遞到耳邊:「哥……」
「什麼事?」
「沒什麼,打錯電話了。」
藺陽乾笑兩聲,「我不吵你啊,先掛了。」
不等他掛斷,對面門從里推開,洪亮的響徹走廊:「蘇答,藺陽,進來——」
那邊默了一瞬,「你在哪?」
「沒在哪……」
「說。」
聽賀原的語氣沉下來,藺陽只好老實交代:「在警察局。」
「蘇答也在?」
「……嗯。」
他心虛地道,「我把她車撞了。」
輕微的交通事故,本來協商好賠償,調解就行。
然而因為藺陽的那番話,蘇答不願意用錢了事,要求他道歉。
藺陽自然梗著脖子不肯,僵持之下,賀原趕到。
蘇答對他的出現,感覺意外,但又並不十分驚訝。
他緩步行至身邊,高大的身軀停在她側旁,幽淡的男士香水味飄來,蘇答心情不好,忍不住遷怒他:「來給你弟撐腰?」
她語氣有點沖,隱隱帶著火藥味,賀原很少見她這樣,頓了頓,輕聲說:「不是。」
瞥他一眼,蘇答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過,默默別開頭。
警局的同志對於他們不肯讓步的分歧,再次進行調節。
賀原得知蘇答的要求,眉頭微挑:「道歉?」
「對。」
對方道,「這位小姐說,這位先生撞了她的車,言辭間多有侮辱,她要求這位先生道歉,否則不接受和解。」
藺陽不服:「誰侮辱她了?
她踹我怎麼不說!」
賀原不理他,側頭看向蘇答:「他侮辱你?」
蘇答態度仍然不好,「你不信?」
「我不是這個意思。」
藺陽罵了她多少次?
蘇答心裡煩,連帶著看賀原也不順眼,語氣冷硬:「他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你問他自己啊。
不過他應該不以為然,畢竟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賀原什麼都沒說,稍作沉吟,看向藺陽,只有兩個字:「道歉。」
藺陽吃驚,「什麼?
我道歉?
哥——」
「我讓你道歉。」
賀原皺眉,眼神沉下來,「聽還是不聽?」
藺陽一噎,臉色變幻,難堪至極。
一口氣堵在胸口,他看著賀原那張讓他既敬又怕的臉,最終還是屈服。
他走到蘇答面前,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對不起!」
蘇答微微詫異。
她本以為賀原會站在藺陽那邊。
當下,心裡那口氣順暢了幾分,儘管對於藺陽滿臉的不情願還是頗有微詞,但也沒再繼續糾纏。
賠償單開出來,蘇答拿上處理結果,看也不看賀原兩人,快步朝外走。
時間來不及,她還得趕著去接裴頌。
走到大門口,蘇答用軟體叫車,身後驀地傳來賀原的聲音。
「蘇答。」
她站住腳,微微側身,「幹什麼?」
賀原看著她,眼神有些深,「去哪,我送你。」
送她?
蘇答斂眸拒絕:「不用了,我自己叫車。」
她開來的車被撞,拖到修車廠去了。
「這裡不方便,很難等到車。」
賀原瞥一眼她的屏幕,又打量她的神色,「你趕時間不是嗎?」
蘇答語塞。
她表露得這麼明顯?
「況且大晚上,不安全。」
他說,「走吧。」
蘇答站著不動,賀原緩緩走下階梯,停在車門邊等她。
蘇答望了一眼久久無響應的屏幕,深吸一口氣,半晌,關掉軟體,走向他。
兩人各自從兩側車門上車,藺陽匆匆從里趕出來,一看這情況,傻了,「哥?」
賀原從車裡朝他輕瞥兩眼,什麼都沒說,逕自開走。
車一路往機場開。
蘇答時不時看手機,賀原看在眼裡,過了許久才問:「接朋友?」
「嗯。」
她隨口應,盯著屏幕核對航班信息。
路燈在窗外閃過,上了高架,安靜幾分鐘,思索良久的賀原忽然開口:「我以前拍了很多倪棠的畫。」
蘇答沒預料到他會說這個,明顯一怔。
緩緩轉頭看他,他直視著擋風玻璃外,眉頭微擰,「大學的時候發生了一次小事故,她幫我擋了一下,臉上留了疤。
後來她讓我幫忙,我才拍她的畫。」
時隔這麼久,他突然在這樣的場景解釋這件事,蘇答半天才反應過來。
他大概是看到了她的微博吧。
網上鬧得沸沸揚揚,她以前的生活號里,許多網友湧進去留言鼓勵。
他許是也看到了。
早就過去的事情,被他猝然提起,蘇答毫無防備地想起那天。
在嘉宋畫廊撞見徐霖為他寄存倪棠畫作的那個場景,一瞬間在腦海里湧現。
當時的心情,她無法形容。
就好像,她以為自己得到了一顆糖,可是吃下去才發現,糖里都是玻璃渣。
她含著滿嘴的血,捨不得吐,又無法往下咽。
滿口血腥味,沖得她直反胃。
蘇答沉沉抒氣,別開臉看向窗外,「哦。」
賀原一直用餘光看她的反應,可她完全沒有反應。
他擰眉,說:「我和倪棠並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所以?
是不是,跟她解釋什麼。
她早都不是他女朋友了。
蘇答一臉平平,望著窗外不說話。
「蘇答?」
「我有點困,想眯一會,到了叫我。」
她歪著頭閉上眼。
賀原察覺出她的逃避。
她不願意直面過去那段回憶,又或者是不願意直面他。
這個認知讓他將唇線抿得死緊。
沉默中,車開到機場。
車一停蘇答便開門下去,一邊張望一邊打電話:「我在這個三號門,你已經出來了嗎?」
賀原從另一邊走到她身旁。
「你也在三號?
那你出來,我就在門口。」
賀原正要說話,下一秒卻見一個高瘦身影大步從三號門走出來,蘇答眼神立時一亮。
黑色髮絲被風吹動,男人拉著行李箱,沉穩中又帶幾分爽朗大男孩氣,遠遠地彎眸,沖她一笑。
「hi,L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