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連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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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麼時候愛上連笙的呢?他也不知道。

  兩人相遇太早,早到他一手將她帶大。緣分卻又太淺,他守了十六年的姑娘,終究還是愛上了旁人。

  他記得她四歲的時候,疏了一個包包頭,央他帶著她玩耍。他少年老成,實在不懂如何哄孩子,她人矮,小時候臉皮厚,就抱著他的腿搖呀搖,一疊聲喊哥哥。

  他從未被人撒過嬌,心裡又幾分好笑,後來一回想,還有幾分溫軟。

  他帶她出府,兩人都還是孩子。連笙第一次見外面的世界,驚奇得不得了,大眼睛瞪得圓圓的,見了誰都想瞅兩眼。

  她要小泥人,要糖葫蘆,要風箏。連祁沒有辦法,掏錢給她買。後來拿了一堆東西,讓她牽著自己的衣角一同回府。

  小姑娘小短腿,眨巴著眼睛越走越困,就又喊哥哥。

  連祁黑著臉回頭,她討好地笑,眼兒彎彎,像彼時天上如鉤的明月。他什麼火都發不出來。

  最後丟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只留了一個小泥人。他認命地背著她走,小姑娘軟乎乎的,趴在他背上:「哥哥,你對我真好。」

  他失笑:「我答應了你母親,要好好照顧你。」

  她問:「哥哥會一直對我好嗎?」

  他看著月光將兩人影子重疊,輕輕嗯了一聲。

  她十歲的時候學《詩經》,他已是清俊的少年郎。學著老夫子,手上拿了把戒尺,聽她念書。

  她剛好在換牙,說話漏風,小小聲地讀,聽起來頗具喜感。

  她念關雎——

  關關虛(ju)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關雎的雎她要讀成xu,牙齒漏風,她自己越讀臉越紅。連祁一開始想笑,但他作為夫子,須得儀態端莊,只能憋著。目光落在她羞紅的臉頰上,她再念一行「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再也念不下去了。「參差」二字,漏風漏得不行,說什麼也不再開口。

  他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破天荒沒罰她。替她接著念——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卻不知一語成讖,他這一生都應了那四個字。求而不得。

  她十二歲那年,沙棘的易千城來潁東求援,父親狠下心讓關了城門。她知道這件事以後問他:「哥哥,那個男孩子會怎麼辦?」

  她流露出擔憂,覺得那少年可憐。他本想揉揉她的發,卻見她已出落亭亭,手指只能蜷了蜷。告訴她道:「毅力堅韌的人,方能在亂世活下來。」

  她眉宇間的憂愁消失不見,眼裡亮晶晶的:「那他一定能活下去,他能撐到這裡,就能活著回去。」

  那一年他十八,原本能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年紀,他卻決定去軍營歷練。

  他穿著薄甲,還沒跨過中門。一個粉色的身影匆匆跑出來,他停下步子看她,她像一隻小鳥一樣撲進他的懷中,眼角紅似三月桃花。

  「哥哥,你能不能不去?」

  他心跳不受抑制地快起來,扶住她的肩膀,將她從懷中拉出來。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替她擦乾眼淚。

  不能的。

  亂世將至,如果他半點能力都沒有,今後如何護住她?他護了十餘年的女孩,只能活在心尖上,活在錦衣玉食中,他不忍她受半點苦。

  八月十五的中秋夜,他與士兵一同飲酒。他為將謙和,將士們敬他,卻不畏他。

  一群大老粗之間就那點樂趣,他們說起了葷段子。

  他們說,這世上最軟的錦呀,都不及女人的身子。這世上最磨人的事呀,不過就是那點子情思。

  他聽得入了神,渾渾噩噩喝了很久酒。眼前恍然看見了一個巧笑倩兮的姑娘,她趴在桌案上,粉色絲帶垂在身後,咬著唇絞盡腦汁寫文章。

  後來那些士兵口中出現的快活事出現在他夢裡,他迷醉地看著身下人的臉。

  夢醒之後卻恨不得殺了自己。他怎麼能有這般齷齪的情感!

  後來兩年,他都不敢回家。他怕那股子罪孽越來越深重,他怕自己越陷越深。等到後來刻意不去想,每天揮汗如雨地過,每日鑽研兵書兵法,他終於覺得那情愫淡了些。

  及冠的時候,他方回了府。

  一眼就看見了她,她站在父親的身後,垂頭看著自己的繡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見了他,只氣鼓鼓地瞪一眼,就再不看他。

  但這一眼卻又讓他心跳不受控制地狂亂起來。她十四了,快及笄的年紀,額上一點花鈿,眉眼嬌媚動人。身子玲瓏有致,再也不是小時候沖他軟軟撒嬌的小姑娘。

  她是個女人了。

  他知道她在氣什麼,他離家兩年,不顧她的挽留。去了軍營,一封信都沒給她寫。兩年間,她每月給他寫一封信,文字從最開始的滯澀,變成漂亮的簪花小楷。

  似乎在得意地告訴你,你看,你走了我也不曾偷懶。

  那二十四封信,被他妥帖地收起來,以後每當想她的時候,總會拿出來看看。

  她不記仇,說小氣時也小氣,可是等她自己想通了,便半點也不在意。她還是那個又乖又聽話的妹妹,他是她溫潤守禮的哥哥。

  他原以為,兩年後再回來,他就能不再惦記。

  直到有一日,她趴在書案上睡著了。陽光悄悄隱下去,她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清爽的午後,她睡得格外嬌憨。

  他似著了魔,怔然看了她許久。回過神時,唇已經落在了她臉頰上。

  她一無所知,他落荒而逃。

  兩年後西羌人攻打潁東,他於千軍萬馬之中,於刀光劍影之中,從未想過放棄。他的身後,是他的子民,還有他最愛的人。

  他本以為自己會戰死在戰場,卻不料城門被撞破的一瞬間,他看見了一個張揚冰冷的男人。

  如天神降臨,冷漠地看著他們。如在看一群螻蟻。

  西羌將軍死在他的刀下,說來奇怪,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人。他是易千城。

  不是因為敬佩他當年隻身來潁東求助的勇氣,而是因為連笙提起他時那擔憂的神情。

  他很不喜歡。不祥的預感成真,連笙竟然嫁給了那個男人。

  他憤怒,他不甘,他嫉妒。他想殺了那個男人。他捧在掌心十六年的寶貝,不捨得她受一點苦,如今卻被人偷偷搶走。

  但他什麼都不能做。

  易千城大軍駐守在潁東城內,但凡他敢做什麼,易千城的人便會殺他父母,屠戮他的城民。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走。沙影茫茫,他看見易千城的目光,越過重重人影,落在她的身上。沒有恨、沒有討厭不耐煩,只有快要掩蓋不住的喜愛。

  他曾見過這樣的眼神,在鏡子裡。

  他第一次覺得,他可能要失去她了。

  方牧死了。他聽聞的第一時間,憤怒,擔憂齊齊湧上心來,想立刻將她帶回來。可是行了沒多遠,他漸漸冷靜下來,竟然有一絲欣喜。

  方牧死了,易千城會將這筆帳記在連家身上。只要她還姓連,他們之間就隔著萬水千山,永遠有一道隔閡。

  她看清了易千城的冷漠無情,是不是就能回到他的身邊。

  他想,他不能再以哥哥的身份與她相處。他不想再做她的哥哥,他想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住在她的心上。

  他本就不是她什麼見鬼的哥哥。她不是父親的孩子,羽娥姑姑來城主府便懷了孕,他後來偷偷打聽過,她應當叫凌笙。

  毗鄰城郊的那個莊子,是他心中最留戀的地方。她住在那裡,像在等他歸家的妻子。

  他自己畫了一張圖紙,為她打造出了一支精美的簪子。鳳簪斜斜別在她的發間,她像四月初開的花兒,綻放在他心上,觸之生香。

  只不過彼時他還不知道,不屬於他的永遠也不屬於他。偷來的東西,像握在手中的沙,握得越緊,失去得越快。

  她走了,只留下了一根簪子。

  她終究又回到了易千城身邊,他不想放他們走。連璽越求他救命,可是他心裡卻毫不憐憫。他甚至想,若是他不同意呢?易千城死了,她是不是就會回來,永遠陪在他身邊?

  不會。她的眼睛在說不會,他若是真的殺了易千城,她會恨他一輩子。

  他只能看著她離開,韁繩嵌進掌心,她一次也沒回過頭。他覺得有些委屈,當年黏他捨不得他的妹妹去了哪裡呢?那些記憶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還記得?

  她與他的生命再也沒了交匯。他不甘這樣,於是想到惜玉。那個姑娘喜歡他,他這樣聰慧的人,豈會看不出來,他從前不願沾惹,如今卻狠下心來利用她。只為能得到阿笙的消息。

  惜玉果然給他傳信了,信上均是一些瑣事,她今日吃了什麼?可曾開心?

  他沒了她,仿佛失了魂魄。但她在愛的人身邊,卻過得很快樂滿足。易千城對她很好,她很幸福。

  嫉妒嗎?是的。

  可是她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日他喝了很多酒,醉倒在冷風瑟瑟的街上。他覺得自己是個可憐蟲,心都要被腐蝕透了,她卻一無所知。不知他死死壓抑了這感情多少年,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他有多難熬。

  或許要用一輩子去參悟,愛情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東西。

  她不愛他,他愛到天崩地裂她看不到,他吼得聲嘶力竭她也聽不到。他呆滯地望著漆黑的天幕,覺得倘若自己沒有愛上她就好了。那樣此刻就只有祝福,沒有痛苦。

  到底是等來了易千城攻打潁東的那一天。

  他想,潁東保不住的。若他死了,連笙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因為他不再原諒易千城?

  易千城卻不殺他,冷風穿透易千城玄色的戰甲,他墨瞳深深,冷冷地吐出幾個字:「我答應了她,留你一條命。」

  連祁笑了,笑到最後竟有幾分癲狂。她對他的最後感情,竟是可悲的憐憫?

  可是沒多久,他聽說,連笙被梁臻抓走了。他麻木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他不能看她任人欺辱。

  他與易千城一同去浣水,將她救了出來。那時他就隱在參天古樹後,看她與易千城十指相扣。她小腹微微隆起,面龐溫柔。

  他突然覺得眼眶酸澀,他護著長大的孩子,如今也成母親了。

  她眼裡寫滿了他曾期盼的濃烈愛意,卻是對著旁的人。他想,他該走了。再不走,只能溺死在這段不該存在的愛戀里。

  他會忍不住去爭,去奪,去傷害她。他必須得走,曾經發誓要護在掌心的人,他怎麼捨得真的傷害了她?

  易千城的目光略過來,很快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他也默認連祁的離開。

  那時是春日,三千柳絮飄揚在河堤。他牽著一匹馬,沒人為他送行。

  他不能再回到潁東了,也不能再停留在任何一個地方,他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何時,身後多了一個活潑到近乎聒噪的異域姑娘。

  「你長得真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我阿爹說,我到成親的年紀了,我嫁給你好不好呀?」

  「你怎麼總也不說話,老是看著那個方向,那裡有什麼嗎?你想回去就回去呀,我與你一道回去。」

  他收回目光,始終沒有搭理她。她屢敗屢戰,嘰嘰喳喳。他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這麼聒噪多話的。

  夏天時,草原上綠意盎然。他坐在山頂,在刻一個金鐲子。

  異域姑娘不知怎麼找了來,靜靜地看著他刻。她小聲嘟囔著:「什麼嘛,這么小,孩子才戴的下。」

  他動作停了片刻。她快生了吧,也不知道是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她疼不疼?她那般嬌氣的人,一定會哭吧?他向來捨不得她哭的。

  金鐲刻好了,他加上了兩個鈴鐺。決定此生最後一次靠近她。

  他回浣水,異域姑娘仍是執著地跟著他。時間久了,異域姑娘也猜到了什麼,他有心上人了,心上那人卻與別人成親生子了。

  異域姑娘有些委屈:「你就不能回頭看看我嗎?」

  他腳步不停,目光冷淡。

  有些人心很小,一輩子只夠裝一個人。他的心早就被塞滿,旁人再也進不來。她撒嬌的樣子,念書的樣子,依依不捨道別的樣子,早就成了囚籠。

  他一輩子都走不出去了。

  他把金鐲子給了凌楚。原來她生了個漂亮可愛的小姑娘。可是世上最漂亮可愛的小姑娘他已經見過了,她四歲那年,他十歲。

  月光下,他背著她慢慢回家。

  月色溫柔,清風也很溫柔。

  「哥哥會一直對我好嗎?」小姑娘問。

  「嗯。」少年在心裡悄悄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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