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得有個結局
總得有個結局
夏去秋來,雷雨陣陣。
月牙兒下轎,小丫鬟忙撐著傘迎上來。
眼前這一處兩層樓高的四合院,便是由黃家牽頭組成的京城商會。
門前匾額才掛上去不久,如今被雨水沖刷,越發顯得乾乾淨淨。
今日是京城商會落成後,第一次正兒八經的集會,來得都是些在京中有些聲望的商戶,老老少少濟濟一堂,有許多都穿著綢緞做的衣袍,一看就很氣派。
堂廳里的諸位正竊竊私語,直到兩扇門一打,月牙兒在幾人的簇擁下走進來,忽然一靜。
黃會長和氣的笑了笑,請她過來坐……左邊的第一把交椅是空著的。
原本黃家只擺了二三十張椅子,以為不會有那麼多人來。
因為他們初辦商會的時候,有許多商人覺得無用,有些人還以為設商會是為了多收錢,都不大樂意。
可是今日一看,來了這麼多人,只能又翻出許多坐墩乃至板凳,雖然擠是擠了一些,但好歹讓大家有個坐的地方。
等眾人坐定,丫鬟小廝上了茶,各自悄悄推出去,將門關上。
黃會長清了清嗓子,說:「我也不賣關子了,如今遼東戰事正緊急,諸位今日過來,想必都是為了戶部新發的告示。」
昨日才發的告示,共有三件大事:第一件是立刻實行「開中法」;第二件是戶部發行國債;而第三件則是來年會在南邊廣州府再開一個通商口岸,准許十三家商戶領取「商引」,出海貿易。
每一樣,都與商戶息息相關。
是以昨晚商會的帖子送到各家大商人手中,今日才有這麼多人願意來此地,多是想要和其他商人互通消息。
坐在右列第一把交椅的是寶銀樓的東家,邢爺。
他把手揣在袖子裡,視線在月牙兒身上打了個轉,說:「可不是,蕭老闆既然是在皇店裡做事,應當知道的比我們多些罷?」
月牙兒將手中茶盞輕輕擱在桌上:「知道一點兒。」
她索性一樣一樣解釋。
所謂「開中法」,是專為戰時運送糧草而設的,意思是「軍守邊,民供餉,以鹽居其中,為之樞紐,故曰開中」。
如今遼東地區急需糧草軍械,可朝廷並沒有那麼多人可調來運送軍糧,便想讓商人幫忙運糧。
既然是商人,自然是在商言商,沒人願意做費力不討好的事,運送軍糧雖於國朝有利,但商人能從中獲得的利益並不多,因此多少有些不情願。
那怎麼能讓商人心甘情願的去運送糧草呢?
只能以利誘之,猶如在推磨的騾子面前吊一根胡蘿蔔,鹽就是此時的胡蘿蔔。
鹽的重要性,在此時不言而喻,不少富商巨賈都是由販鹽起家。
可這鹽,卻不是想賣就賣的,必須要有鹽引。
從前若想得到一張鹽引,必須向鹽運使衙門交納鹽課銀,並且同衙門裡的人有過硬的關係,畢竟鹽引都是有定數的。
而「開中法」一出,獲得鹽引的步驟立刻不同了,需得報中﹑守支﹑市易。
其核心的理念,便是只有當鹽商按照官府的要求,將糧草運送到指定地區的糧倉,才能換取鹽引。
「依這個意思,是不是只要能按官府的榜文將糧草運送到遼東,便能換取鹽引進而販鹽了?」
一個商人迫不及待地問,從前能買到鹽引的只有那些大鹽商,他們後來者連分羹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忍痛放棄這一塊金山銀山。
月牙兒點了點頭。
寶銀樓的邢爺看了那人一眼,但笑不語,他心裡想著:那些現成的鹽商會捨得把鹽引讓出去給旁人?
做什麼春秋大夢。
朝廷弄出這麼個條例,不就是倒逼著鹽商們去運送軍糧麼?
他心裡倒更在意國債的事。
所謂國債的規則,商人們一聽就明白了,不就是從前那些小門小戶將銀子放在旺鋪里吃利息的翻版麼?
只不過存錢的地方變成了朝廷的國庫而已。
國債給的利息,也和百姓放在鋪子裡收的利息差不離,只是畢竟有朝廷背書,總比放在一家鋪子穩當,畢竟鋪子卷錢跑人的速度可比改朝換代的速度快多了。
只是對於商人來說,將錢按年限存起來並不是什麼好去處。
邢爺本來打算意思意思買兩張國債應個景,卻聽說蕭老闆買了許多國債,怕是裡頭有什麼緣故。
邢爺笑呵呵地問月牙兒:「聽說蕭老闆買了不少國債?
可有什麼內情。」
月牙兒方才說了一大通話,這時拿起茶盞慢悠悠吃茶,引得在座商戶頻頻望她,想催她說又不敢。
其實這國債原本是打算攤派到宗室和官吏身上,但月牙兒以為,若是能引起商人們搶購國債的熱潮,引起百姓的效仿,效果比前者要好得多。
等吊足了胃口,她才不慌不忙地將茶盞放下,欲言又止,似乎顧忌著什麼,只說:「其實也沒什麼。」
她越不肯說,其他人便越以為這裡頭有名堂。
等到這次集會結束,邢爺拉著黃會長,一起去堵月牙兒。
「這一套首飾,是我家銀樓師傅的得意之作,還請蕭老闆笑納。」
「這怎麼好意思?」
黃會長陪著笑:「蕭老闆,你只管收下,邢爺是個爽快人,為人處世沒的說。
這也是想同你交個朋友。」
聞言,月牙兒退讓了一番,這才讓小丫鬟收著。
眼看她收了東西,邢爺滿意了,笑問:「方才人多,蕭老闆肯定不方便把話說全了,如今也沒外人,不若透些消息與我們知曉,有錢一起賺嘛。」
月牙兒望一望左右,壓低聲音道:「可不許告訴別人。」
「一定一定。」
「聽說,皇爺有意封一批皇商,讓皇商來管皇店的事。
國債的帳目都是要送到御前去的,你這時候多買些國債,到時候能在皇爺面前留個好印象,難道不好麼?」
原來是這樣!
邢爺恍然大悟,寒暄了幾句,急匆匆走了,他要趕緊取銀子去買國債去。
眼見人都散了,黃會長才說:「其實這話,蕭老闆應該私底下跟我說的。」
「沒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知道的人不多才怪。
她是特意挑了邢爺說這個消息的,因為邢家與京城幾家大商戶都聯絡有親,他知道了,就等於其他幾家都知道了。
國債發行的第二日,戶部負責此事的官吏在前往衙門的路上,一直唉聲嘆氣的,很是發愁。
昨天一整日,來瞧熱鬧的人多,真金白銀買的人卻少。
除了蕭老闆買了許多國債之外,賣出去的並不多。
這要是完不成任務該怎麼辦呢?
他都有些怕去衙門了。
誰知落了轎,卻見衙門前圍了好些人,都爭先恐後的要買國債。
有些財大氣粗的,直接把一箱現銀打開,硬要往衙門裡送,看得那官吏都愣住了。
銀子有了,運力也有了,其他的事情就都好說了。
糧草軍需源源不斷地由各地送往遼東,多半是由商人承擔運送的。
因為月牙兒是建言之人,所以許多有關商人的事少不得要她盯著,隨時查漏補缺。
這一忙,就沒什麼停歇的時候。
京城的桂花樹開了又落,吃罷最後一頓桂花糕,冬天如約而至;梅花香縈繞京城,迎來漫天鵝毛雪;冬去春來,又到了吃春餅的時節。
京城杏宅去年移來了一株杏樹,春至,新生了花骨朵兒。
一日清晨,月牙兒醒來時,忽然聞到一陣極淡雅的花香,推開窗一望。
杏花開了。
她獨自立在窗下,形單影隻看了一會兒杏花,略微有些如夢的惆悵。
這個時節,江南的杏花一定開得很熱鬧。
微微的有雨落。
都是「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
杏花初開的第二日,遼東大捷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京城,大街小巷又燃起了鞭炮,過年一樣熱鬧。
月牙兒再度入宮時,貴妃已升了皇貴妃,雖然冊封禮還未行,可旨意已經下來了,是以月牙兒請安的時候,亦隨著宮人稱呼她為皇貴妃。
等月牙兒行完禮,皇貴妃叫宮女搬一個宮礅兒來,賜她坐。
月牙兒心裡有數,這時候叫她進宮來,多半是論功行賞。
果然,寒暄兩句後,皇貴妃眉眼含笑,說:「這一次,你是立了大功。
封你一個誥命,好不好?」
一旁垂手而立的宮女聽了這話,心中無比的羨慕。
這世上的女子,能掙得一個誥命,是多麼難得,若她是蕭月,必當立刻叩謝皇貴妃恩典才是。
可是月牙兒靜了一會兒,卻毅然起身,俯首而拜:「月牙兒斗膽,更想要一個『皇商』的稱號。」
皇貴妃沉下臉,凜聲道:「你一介女子,怎能封皇商?」
話說到這份上,月牙兒只能咬牙道:「民女曾聽聞過一句話,『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只要是有才,如何不能用?」
「好一個『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
這男聲是從屏風後傳出來的。
聞聲之後,皇貴妃也站起來,笑吟吟道:「臣妾早說過了,這丫頭可不是一個誥命能夠打發了的。」
從屏風後轉出來的,不是皇爺又是誰?
饒是聰慧如月牙兒,也不經愣了一愣,等回過神來,立刻行大禮。
皇爺在寶座上落座,因著遼東大勝,眉間尚有喜色。
「你是個聰慧的,想必也知道,你若封了皇商,會招來多少非議。」
「人只要活著,就有會非議,若樣樣都怕,豈不是怎樣都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聽了這話,皇爺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月牙兒說:「你倒真是個奇女子,也罷,左右也只是一個名頭,就隨你罷。」
皇貴妃笑著看向月牙兒:「還不快叩謝聖恩。」
比起皇商的名頭,更重要的是皇爺命月牙兒在江南處理皇店產業,主要是絲與茶。
此後的時日,月牙兒只覺在夢裡一般,有些茫然。
是如何謝的恩,是如何出的宮,都有一種鏡花水月的渺茫。
她坐上南歸的船,在柳絮紛飛的時節回到江南。
直到見渡口前守候著的吳勉,月牙兒的一顆心才漸漸落到實處。
他立在江水畔,背對一汀煙柳,身後柳絮紛紛擾擾,似雪一般朦朧。
她快步走過去,撲在他懷裡。
吳勉穩穩地將她攏在懷中。
月牙兒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偷吃了糖的孩子一樣的笑:「勉哥兒。」
吳勉輕輕撫著她的雲鬢:「我在。」
「勉哥兒。」
「嗯?」
「勉哥兒。」
「怎麼?」
月牙兒把臉仰起來看他,眉眼彎彎:「沒什麼,就想叫一叫你。」
她親昵地在他的官袍上曾了一蹭:「我真成皇商了!」
吳勉輕輕笑起來:「是,我以你為傲。」
他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我們回家罷。」
「嗯,回家去。」
柳絮紛飛,伊人歸來,江水悠悠,櫓歌聲長。
杏園的杏樹又結了杏子,沉甸甸的掛滿枝頭。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這蓬勃的生機,總在生長著。
就好比人家裡飄出來的食物的香氣,是永遠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