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故人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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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田蜜笑著接過店長遞過來的服務生服裝。

  這衣服並不是新的,而是十分鐘前剛被下班的服務員脫下來的衣服,衣服展開時,還散發著一股酸腐的異味,那是一種在廚房裡待久了的、汗味與煙火味混雜到一起的奇怪味道。田蜜將衣服捧在手裡,沒有半分嫌棄的意思,只笑著對店長道了聲謝。

  「你的任務,就是跟黃寧一起留下來打掃,打掃乾淨了才能離開,對了,打掃的時候切記要掃乾淨,地上不能有一根頭髮絲知道嗎?等明天我再根據你今天打掃的情況決定要不要錄用你。」

  「好!」田蜜甜甜地回道,眼睛眯成了一道月牙。

  「嗯,好好干。」

  餐館的代理店長瞧著眼前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姑娘,一臉嬌貴的模樣,只怕從小到大都沒吃過什麼苦頭,代理店長實在想不出這小姑娘有什麼理由來這個小店做這種雜工。

  罷了,她也是看在這個女孩誠懇,又苦苦求了她那麼久,心中想到遠在老家讀書的女兒了,才勉強點頭同意讓她進店做幫工,眼下店裡確實也需要一個人手,但這小姑娘又不求什麼好的薪水,店長也就樂得找個不用花多少錢又能甘願干苦累活兒的人。

  代理店長又想,這女孩想必是受了什麼刺激,等感受到粗活的苦累,早晚會放棄的。

  「黃寧,做完了,記得把店門鎖好。」代理店長的話是對正在埋頭清掃垃圾,收拾桌椅的唯一一位員工說的。

  「好的,店長。」那埋頭做活兒的人沒有抬頭,字正腔圓,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代理店長很喜歡這個剛招進來沒多久的小伙子,話不多,做事卻勤懇,毫不含糊,雖然做的只是打烊之前的清掃整理的簡單工作,他卻做的井井有條,將近一周的觀察,她終於放心的將店門鑰匙交給他,每天晚上都偷了個懶、提前離開。

  看他的模樣,應該是附近某個大學的學生、來勤工儉學的,這年頭,讀書人做些零工賺點零花錢的不少,但是能夠放下架子做這種髒活累活的人卻已經不多了。只是很奇怪,他為什麼寧願做這種又苦又累還掙不到多少錢的活兒,卻不直接提前三個小時來當服務生?那樣指不定還會收到小費,對家境不好的學生來說,小費很有可能是下一周的飯菜錢。

  現在的年輕人啊——

  看來真的她老嘍……跟不上年輕人們的思想和腳步了……

  店長走後,田蜜已經換好衣服,她將一頭散下來的微卷長發高高紮起,片刻時間也不耽擱,開始利落地清掃起來。這些活計,她早已經輕車駕熟,擦桌子、搬椅子、掃地,不一會兒,她這片區域已經順利清掃完畢。

  做完所有的活兒後,田蜜狠狠地伸了個懶腰,她捶捶自己有些發酸的胳膊,一跳,坐在已經擦乾淨的桌子上,垂晃著兩條腿,看著同樣打掃完畢,正在整理櫃檯的同伴。

  兩個人從一開始到現在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此時她也不說話,只笑著望著他,看著他旁若無人地認真做自己的工作,仿佛他手中拿的不是普通的紙筆、計算機、一個普通的瓶蓋,而是一件件很珍貴很稀有的東西。

  爸爸說,一個人的眼神能看出這個人的性情,一個眼神堅定的年青人,必定前途無量。爸爸還說,現在的年輕人,很多都軟綿無力,一個個都病殃殃的樣子,嬌貴極了,風一吹就會垮,哪裡能經得起大風大浪,哪裡能堪當大任吶!

  那人此刻的眼神,就是堅定的、沉穩有力的眼神,他的心中,藏有一團烈火,只等著機會到來之時、噴薄而出!

  她知道,自己不會看錯。

  從兩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就相信自己的眼光。

  「走吧。」黃寧突然說。

  「好,那我們一起回去!」

  田蜜從桌子上跳下來,脫下外面的衣服,放到廚房裡固定的位置上。然後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著明亮的光,那裡面仿佛有無數個秘密等待著去探尋,又仿佛一潭清澈的清泉,讓人一看就能深陷進去。

  「我是說,你走。」同樣將外衣退下的清潔工,此時從包里掏出一本書,看也不看眼前的人一眼,直接翻開了看。

  店長既然把鑰匙給他,也就默許了他可以用店裡的電看書,要再等兩個小時,等學校的大門快要關上的時候他才會回去。

  「走吧,明天也不用來了。」黃寧頭也不抬地說。

  「不。」倔強的田蜜也堅持自己的回答,她一屁股坐到剛才的位置上,「我不會走的。」

  「你還要任性胡鬧到什麼時候,我沒有時間陪你玩。」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淡漠的,即使這句有些刺耳的話從他的嘴裡只是用平靜的語調說出來,卻還是添了些刺骨的寒冷。

  玩?

  到現在,他還是認為她是閒得無聊了、只想玩玩兒嗎?在他的眼中,她還是個任性又胡鬧的千金大小姐?這樣根深蒂固的思想,想要從他那樣固執的人心裡拔除,簡直比登天還難啊。

  「我沒有胡鬧,更沒有想玩。」同樣平靜的、淡漠的聲音從田蜜的口中發出。

  仿佛是被她的話煩到了,櫃檯上的人翻了一頁書,眼皮也不抬一下,將櫃檯上的固定電話往前一推,「你現在隨便打個電話,肯定有人願意陪你,所以,請不要在這兒浪費我的時間。」

  「浪費時間……」田蜜喃喃自語。

  他的話真難聽啊……也是打從心底的厭煩了她,他才會說出這樣難聽的話吧,畢竟,他對別人都沒有用過這樣的態度和話語。

  無論怎樣他都不肯接受自己嗎?只是因為兩個人的生活環境有太大的差別?

  心裡再痛,她還是放低了姿態,妥協道:「那好吧,你好好看你的書,我很很安靜,保證不會打擾到你。」

  「你留在這裡,就是在打擾我。」

  黃寧終於抬起眼睛,望著不遠處坐在桌子上的女生,見她同樣倔強地回望著他,眼睛裡閃爍著不願妥協的光芒。他怎麼忘了,她原本就不是柔弱的女孩,儘管他的話再難聽、語氣再冷硬,她也還是受了那麼久不是嗎?

  心下一橫,他站起身,合上書本,作勢就要把書裝進背包里。

  田蜜明白他要做什麼,趕不走她,他就要自行離開?心裡清楚這兩個小時對他的珍貴,田蜜終是讓步,再一次從桌子上跳下來。

  「你不用走,該走的人是我。」

  不等拿著書的手停在半空之中的黃寧有什麼表示,她的手一揚,發間綰髮的頭繩被解開,滿頭漂亮柔順的頭髮瞬間鋪在後背,像海底最深處的海藻般柔軟,田蜜正要順手將頭繩扔進垃圾桶,手卻忽然停在半空中,她想了想,將頭繩放進隨身攜帶的小包里,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飯店。

  她說到做到的離開了,黃寧的眼眸沒有任何波動,重新坐下翻開書。

  田蜜走後,本來就安靜的飯店裡頃刻間沒了生的氣息,仿佛一切都已經沉睡下去,除了偶爾會出現的翻書聲。

  城市裡,黑夜的街道比白天要漂亮,路燈下的人影漸漸拉長,田蜜踩著自己的影子,走得極慢,可四周除了她的影子,再也沒有別人的了。

  他就這麼放心,讓她一個人深夜在外?

  腳下一個用力,石子被她踢到路邊的湖中,只聽到一聲極輕又沉悶的落水聲。

  整整兩年過去了,他的心真的比石頭還硬,不,他的心堪比金剛石,從兩人第一次見面那天她就應該知道。

  其實,她和黃寧的初次見面並不愉快——

  那天,剛從電台直播節目中贏得了比賽的田蜜志得意滿,弗了司機開車送她回去的好意,心情大好地準備自己親自開車四處逛逛,她天生聰慧,學什麼都很快,唯獨車技不好,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法達到的領域,開車就是她人生中最失敗的事。在開車這一項上,她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然而那天剛剛得了獎的她、心情很好,不知哪裡來的信心,興致一上來,就要自己開車。

  她雖然有時候很講道理,但是任性刁蠻起來就連她的父親大人都管不住。而她得了獎心情大好,那司機不好掃她的興,就提議自己坐在副駕駛上,以防有什麼意外發生。

  司機說的極其婉轉,生怕一個不小心惹了小姐生氣,田蜜想了想也同意了。

  事實告訴她,司機的建議是對的——

  當司機及時的踩住剎車,耳邊同時響起自行車倒地的聲音時,她又羞又愧,只想將頭緊緊地埋在方向盤下。可在被撞的人無數次的敲擊搖窗的情況下,她還是悻悻地開了車門出去。

  當時車開的不算快,田蜜看清了被撞的是一個青年人,然而,等她下車準備負責的時候,卻看到被她撞的人卻無端的多了兩個。看那捂著自己『受傷』部位的三個青年人,一個跟她一樣二十歲左右,一個大約四十歲,另一個臉上帶塊胎記,她猛然明白過來,他們這是要訛詐!

  這樣想想,剛才她其實並沒有違反交通規則,車也開得緩慢,至於他們三個是如何被她的車撞到,又如何會被撞到,只怕值得商榷了。

  那三個被撞的人間其中一個比較老成的站出來,見走下來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仔細打量她身上的穿戴,再看看她身後的司機,笑笑說:「我想你也不是故意撞到我們三個的,這樣吧,你陪我們一人五千塊,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

  一個人五千?田蜜冷笑一聲,就算一萬五千塊錢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她可不想將錢白白給了他們這樣的人。

  田蜜笑笑,阻止了身後司機掏錢的動作,笑笑地抱著手臂,看也不看他們三人一眼,朗聲說:「那好啊,既然你們認定是我撞到你們了,我也不是會耍賴的人,我們現在就去醫院給你們驗傷,到時候醫藥費我一個也不會少拿!」

  那三人中間最年輕的一個氣盛,看田蜜絲毫不肯讓步的意思,來了火氣,手猛地一推,嘴裡念念有詞:「你個小妮子,怎麼,撞了人還這樣神氣!」

  田蜜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他會動手動腳,一個不妨,連連後退了幾步才止住腳步。

  「你竟敢推我?!」田蜜眼裡怒氣立現,從小到大,都沒有人敢這樣對她!

  「推你又怎麼了?你們一個糟老頭子,一個小妮子,難道還能拿我們怎麼樣?要你給錢你就給錢!」那個老成的人也褪去了虛偽的笑,露出本來面容。

  他們竟然會如此肆無忌憚,田蜜這才發現,他們此時根本不在市中心,不知不覺她竟然沿著一路好風景、把車都開到了郊外的某個地方,警察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別說來管理她這邊的糾紛了,天高皇帝遠的,怪不得他們會如此。

  「曹叔,你先上車。」田蜜扭頭對司機說,曹司機年紀大了,在這兒不太安全。

  曹司機見她這樣說,又看她摩拳擦掌、指骨活動的聲音在他這麼距離都能聽見,他知道小姐練過跆拳道,他在外面也會拖累她,二話不說就要開車門進去。誰知臉上帶著胎記的人的人快她一步,把司機拉過去往前狠狠一推,「怎麼,想逃了,不認帳啊!」

  田蜜眉頭皺起,二話不說,冷哼一聲,雙拳握緊、作勢就要往臉上帶著胎記的人臉上打去,敢打她身邊的人?她這十幾年的跆拳道可不是白練的!

  沒打上——

  她只覺右手手腕被一個大力握住,然後,一個沉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去醫院不成,他們每個人都做一樣全身檢查,花的錢可就不止這些了。」

  「可我寧願把錢給醫院也不會白白給他們!」

  話衝出口的同時,她也看清了身邊的那個人,身上穿著一件深藍的有些發舊的牛仔外套,手裡是一本《經濟論》,頭髮剪的有些短,而並不像現在的少年那樣留著帥氣又偏長的頭髮,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看起來只比她大一兩歲的男生。

  只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那裡面仿佛藏著一團火焰。

  那人沒看她,只對著面前的三個人說:「你們誰賠誰的錢還不一定,等警察過來了,再判定你們誰該掏錢吧。」緊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你這車應該值不少錢吧,那個被刮傷的地方看起來要好好算一下了。」

  這話是對她說的。

  田蜜這才發現,她的車身被刮傷了一小塊,雖然不明顯,但比起他們三個要的錢,可是綽綽有餘了,她笑著將視線從那三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到他的臉上,啟唇笑道:「是得好好算一下。」

  「笑話,警察能到這裡來?」老成的人不相信那人說的話,他們算準了這邊有個盲區,警察們也中飽私囊,此時只怕正在小店裡喝著小酒呢。

  「我跟他們說,你們撞到了田氏銀行家的千金小姐,你說他們能不來嗎?」那人笑著反問。

  田家大小姐?

  那三人詢問地看著田蜜,似乎想確定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田蜜點頭承認:「田家成就是我爸爸。」

  三人再怎麼不相信,可在看到警察漸漸走近的身影時,還是一溜煙跑了,連摔在地上的自行車都顧不上了。他們三個大案沒怎麼犯過,可小偷小摸卻做了不少,早就是警察眼裡的頭號懷疑對象。先不說田蜜的身份是真是假,就算她是一個普通小丫頭,那警察也會先入為主地認為是他們三個的錯,還是不吃眼前虧的好。

  三個人竟然就這樣跑了?

  在電台獲獎的好心情全被他們毀了,田蜜正要上前看能不能把他們截住,卻發現手腕還被抓著,她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那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處。

  心情不佳的她極其不耐煩,使勁將自己的手腕掙出,沖他叫道:「你以為你是誰啊?竟然也敢碰我!」

  黃寧涼涼看了她一眼,輕哼一聲,手張開,她的手腕立即脫離控制。

  她揉揉自己發疼的手腕,帶著氣又嘟囔了他兩句,沒聽他有什麼反應,然而只是一個抬頭的功夫,就不見了黃寧的蹤影。警察這時已經過來,認出她的身份,信口保證一定會幫她抓住撞她車的人。田蜜瞥了那兩個警察一眼,倒還真沒指望這兩個酒囊飯袋能做些什麼,嘴上胡亂應承也就過去了。

  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田蜜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聽說那兩個警察找到家裡,討好地說已經幫她抓到撞她車的人了。

  原來,她的爸爸從曹司機口中得知那件事,不願自己的寶貝女兒受到那樣的屈辱,就插手了這件事,能抓到人也是理所當然。其實,那件事的氣、田蜜早就消了,她本不想去理,但聽到警察抓了四個人之後,心裡疑惑,想了一會兒之後心裡大喜,鬼使神差地去了。

  果不其然,他也在其中,是那三個人故意抹黑,將他也牽扯進來的。她是從警察局裡的檔案里看到了他的名字——黃寧,在正是某師範大學的免費師範生。

  原來還是個大學生啊……田蜜笑著繼續翻看他的資料。

  田家成是隨同女兒一起去的,在被關的四個人中一眼就看到了穿著雖樸素卻有一股精氣神兒在身上的黃寧。再看看身邊的女兒,他從自己的女兒眼裡看到了不一樣的神采——這二十年來從未出現過的神采,而這樣的神采,來源於眼前的這個人,閱歷半生的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女兒甚至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心思。

  「他就是幫你的那個男生?」

  「是的,爸爸,他們肯定是誤會了,你跟那個警察叔叔說說,把他放出來吧。」話是對著爸爸說,田蜜的眼睛卻一直流連在被關進小房間裡的黃寧身上,房裡只有三個板凳,那三人一人霸占一個,只有他蹲在牆邊。

  即使是蹲著,即使此時此刻的他只閉著眼睛,田蜜也知道,在他的內心,一定有著想要到達的遠方。那個地方,或許她以後也想去。

  田家成瞅了一眼心不在焉跟他搭話的女兒,又問:「那其他三個呢?」

  「其他三個?」田蜜看那三人絲毫沒有悔過的神色,壞心思上來,漫不經心地說:「我想他們應該對這個地方不陌生,既然是常客,那就多呆幾天吧。」

  田家成一向疼愛這個獨女,對她的要求自然也不會拒絕。

  2

  「我救了你,你要怎麼感謝我啊?」

  黃寧仿佛沒有聽見這個富家小姐的聲音,穿上外套,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從始至終,都似乎沒有看到這個人。

  田蜜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樣的無視,她又羞又怒,還有些失望傷心、這種種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不知道哪個更多哪個更少了。

  「你這人怎麼這樣?」她轉身攔在黃寧面前,擋住他的去路,想要一個回答。

  黃寧終於抬起眼睛看著她,眼裡只有淡漠,看的仿若只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語氣比他的眼神冷漠許多,「我怎麼樣了,田大小姐?我是因為你進了這裡,你保釋我,也是天經地義。」

  「再說,就算你不來保釋我,等他們查清,不到六點鐘,我也能按時回去吃晚飯。」言外之意,她所做的,是理所應當,對他來說卻幫助不大。

  田蜜蹙眉:「你……」

  「甜甜!」田家成突然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

  她還想說什麼,看到父親的神情,還是住了口。

  黃寧同樣也看到了那個在曾經在商界叱吒風雲,之後放棄大部分產業,只留田氏銀行在手的田家成。田家成現在的實力雖然不如以前,但在商界的影響力依然半分未減,他仍然是商界的領頭人,至今沒有人能夠超越。只要田家成開口,商界精英都會願意為他差遣,因為田家成是千里馬,更是識得千里良馬的伯樂,能讓他們在業界發揮出自身的最大價值。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曾經輝煌一時,甚至曾出錢幫助過國家的商人,怎麼會突然撒手,將那麼多年的心血交與他人?

  只要是有心人,都會知道,田家成只有一個女兒,妻子也早早去世了,而他的家庭,並不大,甚至可以說是人丁單薄。

  這個讓無數想在商界混出名堂的年輕小輩們都敬仰的人,此時也平和地看著他,沒有盛氣凌人的戾氣,也沒有居高臨下的態度,有的只是平靜的眼神,和平靜的面容,讓人根本想像不到他背後曾是多麼大的力量。

  是田家成先開了口,「抱歉,是小女連累了你。」

  對一個無名的大學生,竟然能說出這樣客氣的話,他的修養和氣度,超過了黃寧的預想。原本他以為,田家成那樣的人,在愛女收到委屈時,縱使表面會客套一些,也是帶著一種天生王者的壓迫氣場。但他的語氣,就是一個普通的父親面對被女兒連累的人的歉意,如果不是黃寧很了解這個男人,只怕也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難道這個人,真的是什麼都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放在家庭上、放在自己唯一的女兒身上?

  「田先生客氣了,當初是我自己主動攬事,怨不得別人。」黃寧說的不卑不亢。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先走了,你請自便。」

  黃寧低下眉,輕微地笑了一下,並沒有因為田家成的話而有任何的不快。

  「爸……」田蜜不滿地叫了一句。

  「我們走。」田家成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度。

  田蜜內心不情願,可還是不得不聽爸爸的話,挽著爸爸的手臂,又回頭瞧了黃寧一眼,他依舊低著眉,嘴角噙著笑,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那日在警察局已經知道黃寧所在的學校,田蜜又偷偷拜託幾個朋友查到了他的具體住處,終於在兩個星期之後站在了黃寧所在的宿舍樓下。

  可她得來的消息卻是,黃寧已經在一個星期之前作為院裡的交換生去了外地,如果他在交換學校期間表現得好,以後都可以一直留在那裡,再也不用回來了。

  畢竟,那所學校,相比於現在這所,對他而言是個非常不錯的發展。他是個有上進心的人,有這樣的機會,他必定會緊緊抓住。

  只是,他這麼突然的離開,讓她不得不去多想了一點。

  這一點想通之後,她怒氣沖沖地跑到了爸爸的書房。

  「爸,是你做的!」

  田蜜不像平日那樣敲門,直接推門進去,質問。

  「你就是這麼跟你爸爸說話的?」田家成放下鋼筆,面前是一張還未寫完的大字,聲音深沉。田蜜知道,爸爸一直都有練字的習慣,十幾年了,從未改變。

  田家成雖然疼愛她,但從小對女兒的教育卻是嚴之又嚴,待人接物均是按照名媛淑女來的。平日裡,她會跳脫些,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她去,然而在正規場合里,田蜜全然是貴族大小姐的氣質,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無可挑剔。

  「爸爸,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田蜜的語氣舒緩些。

  她知道,田家成剛才沒有疑惑,也沒有否認,像是早就知道女兒在說什麼,那這件事一定就跟他有關了。

  「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一個好機會。」

  「可是——他也不是非要離開這裡才行,留在這裡,他依然會有機會。爸爸你不是說從一個人的眼睛裡能看到一個人的內心嗎?」

  「是,可是我看到了他的野心!」

  「有野心的人才會知道上進啊!」

  「他的野心,不僅是要上進,他想得到的,比這要多得多。」

  田蜜不由得揚起聲音:「爸爸,你不是最看好這樣的人嗎?」

  「爸爸是看好他,但我不會同意你跟他在一起。」田家成的聲音低沉平緩,卻讓站在眼前的女兒渾身一震。

  在一起?

  田家成的話像是一股強烈的風,突然吹散了瀰漫在她眼前的迷霧。

  她這樣急切地想見到他,在聽到他離開的消息之後會失望傷心,甚至沒有禮貌地來質問她的爸爸,是因為她……想跟他在一起?

  難道——

  田蜜腳下一虛,後退了兩步,喜歡……這是她從未感受過的詞,那個在她看的書里出現過的陌生又熟悉的詞,也發生在她的身上了嗎?這種感覺……她似乎並不排斥。

  「他那樣的人,不會給身邊最親近的人帶來什麼幸福。他的欲望沒有止境,勢必會無暇顧及到身邊人的心情,你跟他在一起、或許剛開始會開心滿足,但日子久了,你就只會受苦傷心、我不想自己的女兒遭受這種罪。」

  夜,已經深了。

  前面不遠處的燈光旁邊,就是她租的房子,距離黃寧現在所在的學校不遠,再過半年,他也要畢業。不知不覺間,她來到這個地方已經整整兩年了,二十歲的她體會過她以前從未感受到的生活,這種生活就是他口中所說的貧窮——

  「你看不起我,你嫌棄我,就是因為我從來不知道那些疾苦嗎?你覺得我就是那種五穀不分的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是吧?你覺得我除了化妝穿衣服之外一無是處對不對?你都不了解我又憑什麼這麼看我,就是因為你對富人天生的仇視嗎?還是因為你覺得有錢人家出生的兒女本身就是個錯誤?」

  「你永遠都想像不到什麼是真正的貧苦?你口中所謂的經歷,不過是在書中看到,和別人口中聽到,再加上自己一些荒謬的幻想糅合起來的假想而已。那些假想,不過是你過慣了富足日子之後想要換換環境罷了,三五天也許你可以過,那三五年呢,當貧苦磨掉了你最後一點想像,你還會這樣大言不慚地說你願意為了我捨棄一切嗎?」

  田蜜直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他說這句話時看自己的眼神,那是在看一種一件金貴但是冷冰冰的死物一般,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他的心底,她就是一個無用的擺設吧,因為她所有的生活都要靠著家裡來安排。

  「我是沒有經歷過你口中所說的那種生活,但是不試試又怎麼知道?你總說我喜歡想像,那你呢,你又何嘗不是靠想像就把我打進了地獄,你斷定我吃不了苦,你斷定我總有一天會放棄,所以,你乾脆就不給我機會,你是個膽小鬼——膽小鬼!」

  她堅持了兩年,自己的一切生活都親力親為,苦是苦了點,總歸還是充實的。可慶的是,她找到了自己最擅長的工作——這兩年來,在她的安排下浪漫成婚的新人有十餘對,每一對,都是那樣幸福,於她而言,遙不可及的幸福。

  停下腳步,田蜜坐在小石階上,仰頭望著黑沉的天空。

  他還有一個月就可以畢業,她知道,他需要晚上掙的零碎錢提供自己的日常開銷,白天他都在跟同伴們一起忙著創業和他的畢業設計,他已經洽談好投資,就差推進上市了。他的創意和想法都那麼好,一定會成功,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一定會成功。

  剛開始,他自以為是地認為她是一個高傲、目中無人的大小姐,她放低姿態來到他的身邊,也被他當成是過膩了富足生活、忽然想嘗一嘗平民的滋味的富人心態。那現在呢,在她堅持了那麼久之後,他依然這樣看待她,依然將她推得遠遠的。仿佛她是一個避恐不及的瘟神,打從心底,他是討厭她這樣的人吧。

  他拉低了她所有的底線,可她卻從未能夠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她還是如常來到店裡打掃衛生。

  沉默又熟練地班桌椅、擦桌子,掃地、拖地,手上一不小心劃了個血口子,殷紅的血珠冒出,滴到她剛擦乾淨的地面上,都說十指連心,這可真是鑽心的疼啊,可他突然冒出的話讓她的心疼的更加無以復加。

  「我的妻子明天就會過來。」這一句平靜異常的話好似帶了某種巨大的力量,讓她的手一松,抹布摔到木板上,濺了幾滴髒水出來。

  「妻子?」她的聲音極輕極輕,仿佛在喃喃自語。

  他,已經結婚了?

  「是,她過來給我送錢,還有、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黃寧又說:「你可能想像不到,在我們那個村里,十八歲結婚很正常,我和她在家裡的安排下早已經定親了,等我這邊穩定下來,我們就會結婚,她在我們村里,算是年紀大的了,為了等我,一直拖到現在,我不可能負她。」

  「你回去吧,回去過你的大小姐生活,何必在這裡守著根本沒有可能的希望。」

  田蜜沒有聽到他再一次趕她回去的話,只注意到他口中的「定親」兩個字,扯出一點笑:「還沒有結婚——只要……你們沒有結婚,我還是有希望的不是嗎?」

  黃寧盯著他,緩緩地說:「難道你一個千金大小姐也甘願做小三?可能在你的眼中小三不算什麼,但是在我的家鄉,那個思想落後的地方——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永遠都得不到諒解,所以你也不可能得到我父母的認可,他們只認定那個一直照顧著他們的兒媳,難道這樣你也願意嗎?」

  「你覺得我在乎這些嗎?」田蜜望著他,眼神堅定。

  「即使你在我心裡一點地位也沒有、你也不在乎嗎?」他的話、字字誅心。

  「……」田蜜不自覺握緊了手,那破了的口子一點兒疼也感受不到,跟此時此刻心裡的疼相比,那點疼算得了什麼?她努力地忍耐,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違背了自己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願意做任人唾罵的小三,在他那裡,還是一點地位也沒有?即使她最終堅持下去了,也是對他幸福家庭的破壞,這樣的堅持,還有什麼意義?

  她在意的,從來不是別人的眼光,而是他的眼光,在他說出『小三』兩個字時,心底對她也還是蔑視的吧?

  「看來你還是在乎,你走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也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我不想讓她誤會。」

  『我們』?他和他的未婚妻,已經是『我們』那樣的親密了。

  等了許久,田蜜才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好……」

  天知道,這個字用了她多大的力氣。

  直到關門聲傳來,和桌子上她換下來的暗紅色衣服,他才真的確定,她剛才的那個字是認真的。走了,她真的走了,她那樣固執的女孩,做了決定,是決然不會悔改,她既然答應了要走,那就不會再主動出現在他面前了吧。

  早早給自己下班的代理店長回店裡拿落下的家門鑰匙,看到店裡只有黃寧一個人,左右疑惑地看找尋,「那個小姑娘呢?」其實,打從心眼裡她還是挺喜歡那個性灑脫的小姑娘的。

  「走了。」黃寧淡淡地說。

  「走了?」連工資都沒拿就走了?代理店長一想,是了,那個小姑娘看樣子也不是什麼缺錢花的人,這一點小工資,她必定不會在乎,「看你們關係也挺好,那我到時候就把她的工資一併發給你吧。」

  黃寧微微一怔,他們的關係,挺好嗎?

  3

  黑白攝影館的門半掩著,隱隱地有談話聲飄散在空中,讓人聽不真切。

  一身素白棉麻套裙的女孩抱著一隻雪狐,雪狐歪著頭、在她的懷中假寐,女孩笑著說了一句:「恭喜。」

  在她的對面,休閒而坐的,是個二十五、六的男子,手裡拿著一支枯荷,笑著,臉上洋溢的是叫『幸福』的東西。

  「我們可以不開心,但是,我們至少可以讓自己的父母都開開心心的。他們希望我們在一起,那我們就在一起,只是委屈你要娶一個你不喜歡的、什麼也不會的我。不過我不會去阻攔你做你想做的事,也不會打擾到你原本的生活,如果以後你再遇到喜歡的人,你們可以在一起,我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但是很抱歉你妻子的名分我不能給她,爸爸榮譽一生,我不想他的女兒給他蒙羞。」徐墨將未婚妻子的話原原本本地說給了眼前的人聽。

  「她是這樣說的啊?那她可真是個孝順又可愛的女孩子。」顧言低眉聽著,捋順了雪狐身上幾根凌亂的雪白毛髮。

  「是啊,她一直都是個很孝順又很可愛的女孩。」一提到未婚妻子,徐墨總是會笑,打從心底的笑,他是愛緊了她。可是為了不給她壓力,他虛構出了自己喜歡的人,也讓她少些嫁給他的負疚感。

  「你等了五年,等了她的點頭,她卻給了你一輩子。你們的緣分,剪也剪不斷。」

  說到緣分,這個在外界一直雷厲風行,辦事乾淨利索、天生英才的天之驕子此時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笑笑:「五年前,你這樣跟我說,我還說你是小女孩什麼都不懂,但是現在你說的一切都成真了,我才發現自己小看了你,現在我只希望自己能守在她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即使她的心裡還裝著別人。」

  轉而他又說:「這個枯荷謝謝你了,她喜歡,別的地方又尋不到這樣好的,想到你這裡還有,就想著來拿了。」

  「沒事,她的照片我已經洗出來,你一併帶給她吧,她這期的主題是故人嘆——故去的人不必懷戀,只需珍惜身邊人,到那時,她回首這段往事會發現,現在的她有著難得的幸福。」

  徐墨發現,他又聽不懂眼前這個奇怪的女老闆說的奇怪的話了,手裡緊握裝著未婚妻照片的精緻盒子。不再去深究她話里的深意,於他來說,走好自己認為對的每一步就是無悔的事,順其自然,且走且珍惜。

  一年,不長不短,卻足夠黃寧的第一家公司在市場上站穩腳跟,讓「黃寧」這個年輕的名字響徹業界上空。這樣一個橫空出世的剛畢業的少年,目光如炬,看準市場的走向,一年來,穩賺不賠,在金融危機如此大的動盪逆流之下不僅穩站了起來,還盈利不少,讓許多虧損巨大乃至不得不面臨倒閉的前輩公司們震動不已。一時間,尋求合作的投資人越來越多。

  黃寧不是忘本的人,他仍然記得創業初始、在得到眾多否定和嘲笑下、毅然選擇幫助他的那個已經歸國準備成婚的海外華僑。即使對方或許早已忘了他,沒有發出邀請函,他還是要主動去一趟——

  同時帶上自己的未婚妻。

  他的糟糠之妻——外人眼中的在他最艱難時期對他也不放棄的那個人,如今,他發達了也不忘在困境中與自己相互扶持的女人。在業界中已經傳為一段佳話,成為很多人眼中的模範夫妻,雖然還未舉行婚禮,但是在外人眼中,他們已經相當於結婚。

  事實上,在他的妻子到來之時,他已經起步發展,她不懂他工作上的事,很多時候都是在家裡等他歸來。真正在他困境中,與他相互扶持的女人,是那個已經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一年的人,儘管他從沒當她是與他扶持的人。如今回憶起過去那最艱難的兩年,唯一從始至終站在他身邊支持他,給他無數鼓勵的人,只有她一人。

  不過,他的未婚妻也幫助過他一點,為他在業界贏得好男人的形象,這對他的事業來說確實是個不小的助力。

  在司儀的調笑聲下,伴隨著音樂聲款款而來的一對新人滿目含笑,而那個帶著完美的笑、挽著田家成、一襲白紗走來的女孩,正是——

  黃寧突然僵直了身體,身邊的未婚妻看到他的異樣,困惑地望著他。

  田蜜也注意到了男方親友席中投來的強烈目光,詫異只是一瞬,呆滯也只是一瞬,很快,她調整好情緒,眼中只望著台上那一人,微笑著,向他走過去。

  從今天開始,她只能將目光放到她的丈夫身上,只能全心全意地對丈夫好,還有身邊漸漸老去的父親。剛才那一眼,就當成自己最後的任性,就當成……是對她過去的埋葬。

  徐墨望著走過來的妻子,伸出手,緊緊握住她放上來的手,與她相比,周圍的一切剎那間都失去的色彩,在他的眼中,從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人。

  把女兒的手交到女婿手裡的那一刻,一向鎮定自若的田家成的眼眶也忍不住濕了。

  天上的妻子看到這一刻,也會笑吧。

  田蜜的媽媽,他的妻子,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也是他這輩子最愧對、最遺憾的女人。當初他的妻子重病在院,他又忙於工作,根本顧及不到她,雖然安排了人照顧,可是,妻子卻越來越不開心,最好的治療在她身上一點也不管用,最終,他只來得及看她最後一眼。而她彌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想讓他們的女兒嫁一個能一心一意對她好的人,那個人不需要有太大的成就,只要對女兒好就行。

  妻子對他沒有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一句責備,最後的最後,她只是想讓自己的女兒幸福快樂,對他沒有留哪怕是一句埋怨的話,或許,是他離家太久,兩人逐漸陌生,她已經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麼了吧——

  滿含遺憾的他只能看著妻子留戀地合上眼睛,身體漸漸變冷 ,什麼也做不了。那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與他的愛人相比根本不足一提,他才發現,他所擁有的一切甚至連妻子的陪伴都換不來。

  那個時候,田蜜剛滿兩歲。

  田家成只有田蜜一個女兒,他了解女兒,知道她跟她的母親一樣的固執。

  他不想女兒跟妻子一樣,不想女兒是教會黃寧學會珍惜的那個女人。女兒說的對,他從黃寧的眼睛裡看到了這個年輕人非同尋常的抱負,他欣賞這樣如今已經為數不多的年輕人,但是,他同樣從黃寧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所以,他清楚黃寧的傲氣和硬氣,才會放任女兒去找他,也早料到女兒會在黃寧那裡受傷,可,現在的受傷總比將來的心傷好的多。

  事情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只是他沒有想到女兒會突然同意嫁給徐墨,那個他一直看好的少年天才。徐墨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也是他最放心將女兒交付的人。

  「爸,我一定會好好的愛甜甜。」這是徐墨對他許下的承諾,也是對田蜜許下的誓言。

  田蜜沒將這句承諾放在身上,卻很高興他能這樣說,爸爸聽了他的話一定會很開心吧,畢竟他是那樣守信的一個人。他出國前曾對她說,他喜歡的人已經不在了,如果她也沒找到喜歡的人,那麼他們就在一起,至少那樣的話,雙方父母都會很開心。她那時年少,只當他是說笑,誰知當她真的將電話打給他的時候,他還在為了逝去的愛人保持單身,答應了娶她的請求。

  他們,或許不能成為很好的夫妻,但至少,他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甚至親人——相互扶持的親人。

  與客人相互舉杯慶賀時,田蜜注意到黃寧口中的妻子,那個有魅力讓他一再狠心拒絕她的女人,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舉手投足間都透出一股淳樸之氣,這就是他家鄉的純風,曾經她多麼嚮往的地方,如今只能越來越遠。

  這個她羨慕的普通女人,有一個很清新的名字——左月月。

  「徐太太,我是一個鄉下人,不懂什麼規矩,只能先幹了這杯酒,來感謝徐先生當初對寧哥的幫助。」

  左月月特地挑了新娘子身邊沒人的時候才過去搭話,一來,她覺得男人之間的話男人談就行,身為女人的她,跟田蜜說話比較好;二來,她看著田蜜這個富家小姐舉止優雅大方,平易近人,並不像其他小姐那樣趾高氣揚,所以,也能放開膽子跟她說話。

  原來徐墨曾經幫過黃寧,田蜜知道黃寧創業初始遇到困境,本想藉助爸爸的力量偷偷幫他,可她還沒有所動作,黃寧的困境已經解除,據說對方是一個海外華僑,卻原來,是她的新婚丈夫。

  田蜜笑了笑,舉杯致意,「沒關係,生意場本來就是朋友之間互相幫忙。」

  「是,是……」左月月幹了杯中紅酒。

  田蜜仰起頭,正要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杯子卻被拿開,伴隨著的是新婚丈夫關心的聲音,「你這兩天不舒服,不要喝太多酒。」接著,她的酒落入徐墨的腹中。

  田蜜扭過臉,看到新婚丈夫,以及隨他一同來的……黃寧。

  臉上因為剛才的飲酒染上一抹紅暈,稱得她整個人嫵媚不已,田蜜笑了,嘴上調笑說:「怎麼,這才剛結婚,我都還沒有管你,你就要管我啊?」

  徐墨沒在意她的玩笑話,將酒杯隨手放到客桌上,扶著她的肩膀,柔聲說:「起風了,我送你進去休息。」

  田蜜求之不得,她本也不想在這裡應付徐墨生意場上的人。

  離開前,她對左月月抱歉地笑笑,「失陪了,黃太太。」

  聽到田蜜叫自己黃太太,左月月內心極其歡喜,從沒人叫過她黃太太,也很不好意思,「徐太太,你要是不舒服就先進去休息吧,我沒關係的。」看著徐墨和田蜜雙雙離去的身影,左月月不禁感嘆:「寧哥,徐太太真是一個溫柔高貴的大家小姐,徐先生待徐太太真好,他們很般配呢!」

  半天沒得到回應,左月月望著身邊失了神的未婚夫,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事實上,她一點兒也不懂自己的未婚夫,從來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也不懂他生意場的事,所能做的,就是跟黃寧一起應酬時保持微笑就行,因為別人都知道她是黃寧的糟糠之妻,並不會有別的想法。

  可是,她有時候也想多了解丈夫一點兒,而不是只做別人眼中的模範夫妻,就像剛才的徐先生和徐太太,至少他的話她能接得上,還能調侃。想到這裡,她又看了未婚夫一眼,這個跟她最近的男人,似乎也是離她最遙遠的人。

  作為商界新晉的兩名年輕銳星,徐墨和黃寧的名字一直被大家提及比較,他們兩個一個厚重一個尖銳,一個如泰山般睿智穩重,一個如華山的斷崖峭壁般大膽凌絕。可,正是這兩個截然不同風格的兩個人卻是生意場上惺惺相惜的夥伴。

  田蜜從不過問徐墨生意場上的事,依舊從事自己喜歡的婚禮策劃,她喜歡為每一對新人策劃出他們夢中的婚禮,對一個女人來說,婚禮是一件多麼刻骨銘心的事。她與徐墨兩人已經結婚了將近半年,一直分房而睡,她也不是矯情的人,徐墨需要她出席的酒會場合她也都作為他名義上的妻子去了。

  黃寧的生意越做越大,與家世良好的徐墨幾乎是並駕齊驅,田蜜少不得與他碰面——以及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左月月。也許是已經習慣微笑,又或者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除了微笑還會幹什麼,每次,看到黃寧和他的未婚妻子站在一起時,她沒了傷心,沒有想像中的刺痛,有的只是對他們淺淺而真摯的祝福。

  或許,她應該學著將所有心思放到徐墨身上,畢竟除了不能愛她,徐墨對她的好無人能及。

  她喜歡跟徐墨在一起的狀態,不會太尷尬,也不用刻意裝作將對方看得多重,一切都剛剛好,沒有壓抑也沒有無趣。

  有時,兩人都閒下來時,徐墨會帶她去走走,帶她去這個小城的各個角落尋找美味小吃,即使徐墨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可他對民間的許多小玩意兒和小吃的研究比土生土長的他們還嫻熟。

  有時,徐墨下班了班會直接到她工作的地方接她,見她在忙,也不打擾,就在一旁等待,在她有需要時也會提些意見,讓跟她一起工作的同事們羨慕不已。

  有時,她會很奇怪地想念丈夫,想念時她也不壓著自己,在自己不忙的時候提著餐點去他公司找他一起吃飯,因為他經常會因為工作忘記吃飯。

  這天,左月月氣喘吁吁來找她的時候,田蜜正在幫忙為一對新人即將到來的婚禮編寫策劃案。

  「怎麼了?」她異常冷靜,即使在看到左月月的表情時她知道事情很緊急。

  左月月幾乎都要哭出來,「徐太太,快!寧哥競標的文件,都在這裡!這個對他很重要,我,我對不起他,快!我不知道他在哪兒,你幫幫我,幫幫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幫我徐太太,只有你能幫我了!」

  左月月說得語無倫次,田蜜忽然猜到了什麼,她想起出國談生意快要回來的徐墨無意間提過今天是黃寧競標一件大合作商的日子,這個機會對他來說很珍貴,如果投標成功,那麼他接下來的路會好走很多。

  又注意到左月月手中的檔案袋,這應該是黃寧不小心落下的,只是他那樣謹慎的人,怎麼會在這個關鍵時候大意?田蜜不願再往下想,手一伸,「檔案袋先給我,你在這兒等著,不用擔心,沒什麼事。」說到最後,田蜜還不忘安慰極度擔心的左月月。

  「好,好,真是太謝謝你了,徐太太!」

  意料之中,黃寧的電話根本打不通,這個時候他應該全心全意將心思放在投標上,將手機關機了,他那樣自信的一個人,斷不會想到競標的文件會出問題。

  田蜜便打電話給在投標會場的與徐墨和她爸爸關係都很好的言賜,讓他先找到黃寧,只要打開檔案袋就能明白一切,然後讓他想辦法將黃寧的位置調到最後一個,等著她趕過去送文件。言賜知道給他打電話的人是徐墨心尖上的妻子,也是田家成唯一的寶貝女兒。雖然不清晰她為什麼會幫黃寧,但聽到她不容拒絕的語氣,也知道這件事他必須要辦成。

  屋漏偏逢連夜雨。路上堵成一條龍,似乎是前面某處出了事故,田蜜打開車窗,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焦急間,她打開車門,準備直接跑到投標會場,不顧後面司機的叫喊:「太太——路太長了,我去送!」

  4

  田蜜再次睜開眼時,眼前景物從清晰轉到模糊,再又模糊漸漸轉到到清晰,如此反覆幾遍,她才清醒過來,印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她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在夢中還是現實,直到鼻尖傳來熟悉的藥水味道——

  她怎麼會在這兒?

  「醒了,你終於醒了!」旁邊守著的人欣喜交加。

  側過臉,她看清了守在床邊的人,不自覺地笑了一下,笑意染到眉間,「你怎麼在這兒——投標成功了嗎?」

  「成功了,多虧了你!」

  意識慢慢回到身體,田蜜想起來她原本是送文件到投標會場,文件送到的同時她也陷入昏迷。

  「沒想到我的身體都已經這麼差了。」田蜜苦笑,這一次竟然直接無意識地昏迷了。

  「你,你知道你生病的事?」黃寧大驚。

  田蜜蒼白的嘴扯出一抹笑,似乎對自己嚴重的病情並沒放在心上,「我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不知道。」

  知道自己的病情,她還是不管不顧地給他送文件,幫他競標,黃寧沉痛地望著床上虛弱的人兒,仿佛總也看不夠,許久才問了一句:

  「他知道嗎?」

  田蜜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徐墨,恍然道:「知道,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才肯不計較這些來娶我。」說起徐墨的時候,她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雖然輕,那笑卻是由內而外的。

  她一句無心的話忽然刺痛他的心,忍了這麼久的情緒終於有了裂痕,他忍不住問:「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們現在說這個不合適。」田蜜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他的手裡握著,心裡一驚,使勁抽出自己的手,黃寧一個不妨,讓她的手脫離自己的手心。他的手更快,將她的手固執地再次握在手中,任她怎麼掙都掙脫不開。

  「你怎麼了?」他今天這樣奇怪,奇怪的動作,奇怪的話,奇怪的神色。

  黃寧低下頭,低聲說:「我不是怎麼了,我只是不想再欺騙自己的感情。」

  「你……」

  他猛然抬起頭,凝視著她:「我喜歡你。」不是一時的喜歡,而是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經被她深深吸引,很久之前,在她還沒喜歡上他的時候,他就喜歡上她了。

  田蜜微怔,有淚閃耀在眼眶,這個讓她等了近四年的話,終於從他的口中說出。有了這句話,有了他的回應,至少能讓她知道,她那些日子的堅持都是值得的,她不是一廂情願。

  可是……

  「太晚了,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

  「不晚,只要你的心不變,只要我們都足夠勇敢,就一定可以的。」黃寧的目光如她當初那樣堅定。

  「那左月月呢,還有你的夢想,難道你都要為了我放棄嗎?」田蜜平靜的說。

  「……」

  他們都不是糊塗人,心裡都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這次的投標他拿錯文件,也是有心人設計的吧,如果不是他和左月月之間有了間隙,誰又能鑽了空子?這些她沒提,黃寧也明白。

  他是業界內公認的好男人,如果最終沒有跟左月月結婚,那麼,現在有多少人誇讚他,到時候就會有多少人貶損他,連帶著……貶損她,甚至還會連累到徐墨和她爸爸。

  或許現在他們都可以一時衝動,不顧身邊人的痛苦在一起,但是以後呢,當這些傷害成為了以後的遺憾,他們還剩下什麼,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所有人的痛苦。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倒寧願維持現狀,至少,身邊的人都會開心,至少,她會因為他們的開心而開心。

  她唯一覺得對不住的,是徐墨。不過,她會用她剩餘的時間,好好補償他。

  黃寧苦笑。

  是啊,他們已經不可能在一起,是他一點一點親手葬送了這一切。

  說到底,他是不敢,不敢接受她,也不願接受娶她會帶來的種種好處。或許,那樣他會省去不少功夫,直接平步青雲,成為一屆精英。以他的能力,絕對不會止步于田蜜父親所達到的高度,他要的是更遠、更高,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

  他怕自己在她面前退一步,哪怕是一步都會泯滅自己的鬥志,自古溫柔鄉就是英雄冢。他不願自己的成功染上任何不潔的言語,不願旁人議論的時候說他當初是靠著她父親的力量才發展起來的

  說到底,他是一個怯懦的男人,甚至,還不如她勇敢。好歹,她曾經跳出來,願意嘗試一番,可他呢,除了一次次地將她推走和拒絕之外,不敢越雷池半步。

  在她的面前,他還有該死的自尊心,他不想接受她的『恩惠』,不想兩人在一起是建立在不平等的關係上。

  他想成為的,是商界中超過田家成的第一人,既然是這樣,他就不能藉助田家成的力量,不能以他女婿的身份超過他,這樣的身份,在世人提及時,必會被有心的人詬病。因為,他要完全脫離自己的出身,就必須徹徹底底地僅憑個人的力量脫離,而不是靠娶一個身價高的妻子。

  「左月月應該快來了吧,你先放開我。」待黃寧鬆開她的手之後,她仰著臉,望著白色房頂的吊燈,平靜地說:「等這瓶水下完,送我回家吧,我不喜歡醫院。」

  「可是你的病……」

  「我的病,醫生根本治不好。」她知道,母親當年就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

  黃寧看著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的她,回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的飛揚跋扈,高傲自信,面對三個碰瓷的淡定自若,整個人光彩飛揚。其實他真正的第一次見到她時早在那次相遇之前,他在直播台上看到自信答題、迎接一個個挑戰的她,雖然穿著低調,但她的表現,讓同台的另外幾個挑戰人黯然失色。他知道,她一直都是隨身帶著光彩的人,那種由內而外的光彩,絕不是一般富家小姐可以比擬。

  眼前這個已嫁做他人的女孩,這個讓他拒絕過無數次的女孩,此刻他只想好好捧在手心裡,但是,這樣簡單的事他都做不到,此刻的他能做的只是遵從她的想法,給她辦出院手續。

  看到病床上病人困惑的眼神,不知何時出現在床邊的顧言微笑著介紹自己:「我是徐墨先生的朋友,我叫顧言。」

  「這是我一個國外朋友的名片,你拿著我的信去找他,他能治好你的病。還有,如果這段時間徐先生想找我的話,請你幫我跟他說,這幾天我外出拍攝,不在店裡。」說著,她從長襟衣中拿出一份原木色信件放到她的手邊。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站著的不過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眼裡卻有著看透世間萬物的淡然,周身帶著一種清冷氣質,高潔於人世外,這個女孩,不像人世間的女孩。

  田蜜記得,徐墨曾帶給她一盒洗出來的黑白照片,那些照片,不知道徐墨是什麼時候拍的關於她的照片——是她從小到大的照片。他說,洗照片的攝影館的女老闆是個很特別的人,等她見著一定會喜歡。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眼前這個女孩,就是徐墨口中那個特別的女老闆吧。

  一個失神間,眼前已經沒了顧言的影子,如果不是她留下了信件和名片,田蜜當真會以為剛才的一切只是做夢。

  「朗姆博士?」名片上的名字讓田蜜不禁失聲。

  這個客居在中國的性格古怪的國外醫生,醫術高明,但是脾氣不好,即使是她爸爸那樣的地位,他也不買帳,此時她那不願讓她和母親一樣得病去世的爸爸應該還在朗姆博士門外求醫,而前兩天朗姆根本連見都不願意見他。

  那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竟然與朗姆博士都有交情!

  聽說,脾氣古怪的朗姆博士最近搬到了中國最冷的黑龍江哈爾濱以北的漠河居住去了,田蜜的病刻不容緩,徐墨準備帶妻子直接去哈爾濱。

  徐墨為妻子攏上厚實的冬衣,越到北方,寒氣越逼人。

  車廂里的電視上正直播採訪黃寧的視頻,黃寧身邊坐著的正是他的未婚妻——眾人眼中挑人很有眼光的女人,畢竟他的未婚妻是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與他定的親。

  直播室里,本應該有徐墨,可徐墨需要帶妻子去治病,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而且他不知怎麼就接受了田家成的建議,準備在治好她的病之後直接接手田氏銀行。這個與黃寧並駕齊驅的少年英才,放下手中炙手可熱的產業竟是那樣的淡然。接手銀行縱然會讓他以後的路更加平坦,可同時也少了證明自己的機會,他那樣能力的人,原本可以有更大的版圖供其馳騁。

  左月月一臉幸福,與黃寧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鎂燈光下的黃寧的眼中始終只有他未婚妻子一個人,羨煞不少年輕男女。

  田蜜的視線落到他們兩人身上時,沒有了錐心的刺痛,只有淡然的笑,曾經以為這一輩子也放不下忘不掉的東西,此時竟然如風一般輕飄飄的消散在空中。

  「在想什麼呢?」徐墨幫她攏上衣服。

  田蜜順勢偎依在他的懷中,笑著說:「我想看冰雕,從小到大,我都沒見過真正的冰雕,我想,那一定很美。」

  「哈爾濱是個雪城,到時候我帶你去——看雪、看冰雕、看一切你沒看過的風景。」

  「好。」田蜜笑著閉上眼睛憧憬著,有身邊的人在,她什麼都不用想,什麼也不用操心,只需將自己放心地交給他。

  直播室中,黃寧緊緊握著手中屬於她的工資,如今他身上唯一留下的關于田蜜的東西,也只剩下這些工資了。

  他是取得了成功,是教科書上即將白紙黑字寫明的勵志故事,即將成為青少年們競相膜拜的對象,可人們不知道,在他們夫妻二人頻頻亮相於人前的時候,他的愛情,不該是這樣的波瀾不驚到寡淡無趣,在他成為商界名流之前,他的身邊,曾有一位紅顏緊緊相伴——

  那是他刻入骨髓里不能抹去也不能對外人言的深深的愛戀。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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