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梧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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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 梧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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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經過一家黑白攝影館門前,正親昵地挽著男朋友手臂的吳彤頓住腳步,她抬頭看了一眼那間古樸的有些年頭的攝影館大門,忽然想起來什麼,猛地拍一下額頭——

  「呀!我上個月在這拍了照片,差點就忘取了!」

  其實也不怪她的記性不好,只是這攝影館的位置偏僻,在一條連名字也沒有的小胡同里,店面也簡單低調得緊,很容易被人忽略。她那天也是跟朋友一塊遊玩偶然來到這裡,興致來了就拍了兩張,沒有刻意想要照什麼樣子的照片,想不起來也實屬正常。

  吳彤的男朋友揚頭瞥了一眼攝影館的名字:黑白攝影館,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這樣烏漆墨黑的牌匾?看起來真晦氣,他不禁酸吐了一句:「這都什麼年代了,還黑白攝影館呢,當是給人拍遺照的啊!」

  男士略帶不屑的語氣確實值得理解,如今數位相機盛行,彩色相片早已占據了全部市場,再加上手機自帶攝影功能,站好角度,隨手一按,就是一道風景,沒有人會有閒情逸緻去拿著帶有膠捲的相機,再浪費時間在暗房裡沖洗,尤其是最後沖洗出來的照片看起來陰森森的沒有任何色彩。

  黑白攝影,在世人的眼中,只是影視劇里拿來當工具或者藝術家們直接拿回家珍藏的玩意兒,哪裡還真的有人以這個謀生,當真是不懂得行情,不然,這家門面不會這樣小,也不會開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只怕是生意慘澹,早晚無法維持下去。吳彤的男朋友如是想。

  「你快別這樣說。」吳彤截住他的話頭,示意他看門口擺出來的幾張風景照,「一峰,你看顧姐姐拍的這些自帶仙境的照片,就知道她必定是一位高雅的人,這個社會,能做到這麼不染塵埃的人已經很少了。」

  錢一峰根本沒有耐心從這排沉悶的黑白照片中看出點什麼,剛要說話,特製的木質開門的聲音將兩人的視線吸引過去。

  「吳小姐。」許是被門外的聲音打擾了,門這個時候忽然打開,伴著空靈的聲音,走出一位全身素白的……少女,一頭潑墨似的齊腰長發隨意鬆散在身後,她,正是這家攝影館的老闆——顧言。

  雖然已經是一家攝影館的老闆,但顧言看起來依然很年輕,大約十八九歲的模樣,只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睛里,無悲無喜,是看透世間一切的淡然,又好像任何人的心思在她的面前都會無所遁行,她的全身上下透著微弱的光暈,仿若夢幻。

  看到女老闆的那一刻,錢一峰的臉色變了,全身僵了一下,再對上女老闆含著冷笑又洞察一切的眸子,全身猛然震了一下,快速移開視線,而那女老闆的神色依舊平靜,嘴角掛著淺淺的若有若無的笑。

  「吳小姐是來取照片的嗎?」

  吳彤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並沒注意到男朋友的異樣,又抬頭對顧言笑笑說:「都說了別叫我吳小姐,怪不好意思的,顧姐姐,你就直接叫我吳彤吧。」

  「好。」顧言依舊微笑著,側過身邀請她進去:「吳彤,你的照片已經洗好了,請進來先等一會,我拿給你。」

  吳彤抬腳就要進去,卻見身邊的人一動也不動地仿佛靈魂出竅一般定在原地。

  「一峰?」吳彤拉拉他的衣袖,眸子裡滿是擔憂,「你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哦……我,我身體突然有點不舒服,你自己進去取照片吧,我回去了。」錢一峰話語剛落地,整個人就慌不擇路地跑了,一路上,他整個人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迎面撞到挑擔而來的賣糖人大爺,歉也不道一句,就直衝沖往前跑,仿佛有什麼可怕至極的東西在緊隨其後追著他一般。

  挑擔的大爺被撞得踉蹌一下,也沒太大利害,好容易站穩了,他看著急匆匆跑遠的背影,搖搖頭,只感世風日下,嘆氣:「現在的年輕人哦,走個路都這麼不注意,不穩重啊不穩重,唉——」說著又長長嘆了口氣。

  男朋友突然變得這樣奇怪,吳彤心裡著急,也顧不得取照片了,抱歉地說道:「顧姐姐,照片今天先不取了,改天我再過來,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沒事。」顧言的臉上依舊掛著笑,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吳彤走後,挑擔的大爺正好走過來,見著顧言站在門口,瞭然地笑笑,放下擔子:「小姑娘,還跟以前一樣,來一個狼形糖人是不?」

  「是的大爺。」顧言回屋取了錢,等再出來的時候,小販手中已經拿著一個做好的狼形糖人,還冒著熱氣,顯然是小販剛做好沒多久。

  每天,賣糖人的大爺都會從這家攝影館門前經過,每次,顧言都會買一個狼形糖人。久而久之,大爺就在家做好狼形糖人,直接先來到顧言這裡將糖人賣給她。

  「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姑娘,人家小姑娘家的都是喜歡小鳥、小兔子什麼的,你長得這麼漂亮,竟然會喜歡狼,狼可是多麼可怕的動物啊。」每次,賣糖人的大爺在收錢時都會忍不住說上一句。

  每次聽到這裡,顧言也只是笑笑不說話,然後拿著那支狼形糖人進了店。

  與有些偏小的門面相比,攝影館的館內可謂是別有洞天,館內一共有兩層,第一層裝飾簡古,牆上掛了幾張照片,最左邊擺了一個羅漢榻,榻上鋪著一塊厚厚的雪色毛毯和兩隻抱枕,榻上的原色木桌上擺了一隻白瓷青雕薰香爐,縷縷煙條沁出,香氣氤氳。中間一個大大的案幾,其上擺了幾沓照片,都是還未取走的顧客們的照片,案几旁是一個小圓桌和幾張竹椅,桌子上放了一隻水壺和幾隻杯子,是招待客人所用。最右邊的後門處有竹簾屏風,屏風後是後院,屏風前的竹桌上散放了幾本書,竹桌旁放了一個形狀奇怪的更像是儲物箱的花瓶,瓶內插了許多長長短短的枯荷與蓮蓬、以及其他或常見的或不常見的枯物。

  一眼望去,房內竟沒有一件上了色彩的物件,想來是主人性情如此。

  二樓是拍照與洗照片的地方,除了外出採風,顧言大部分時間都在二樓擺弄相機,洗照片,閒暇之餘會翻上兩頁書,去後院侍弄侍弄花草,再給魚池的幾尾錦鯉餵食,什麼都不想做的時候,就坐在榻上……自言自語。

  上了塌,顧言只斜靠在枕上,粘糖人用的竹篾捏在食指與拇指間,指腹不自覺地轉動,顧言視線在轉動的糖人身上,卻沒有聚焦點,不知視線真正落在哪裡,只聽她喃喃自語:「沒想到那個男生還記得我呢,但是他好像很怕我,可是當時我並沒有說什麼就直接走了不是嗎?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怕我。」

  話音還未落落,一直在臥榻另一頭假睡的雪狐兩眼猛然睜開,一個骨碌就翻身站了起來,跳到顧言身上,伸出鼻子去蹭她手中的狼形糖人。顧言眼疾手快,在它鼻尖觸到的前一刻將糖人拿開,恢復一個少女該有的靈氣,有些小家子氣地哼了聲:「糖人是我的,不給你吃!」

  雪狐顯然也是個頗有骨氣和傲氣的狐狸,前爪還趴在顧言身上,雪白的腦袋卻突地往旁邊一扭,眼睛微閉,神氣十足地表示自己對她手中的糖人兒並不感興趣。

  見狀,顧言只是笑笑,另一隻手往懷中掏了一會兒,很快掏出一塊風乾的牛肉出來,她撕開包裝紙,將牛肉乾放到雪狐的鼻子下面。

  雪狐湊上去嗅了嗅,一個機靈,眼睛驀然睜開,露出精光,像是月光射到了明亮的雪地上,張開嘴巴就要吃。

  顧言手一松,風乾的牛肉落到雪狐嘴裡,看它饞嘴地一下子嚼完,她『嗤嗤』兩聲,又瞅著它跟雪狐爸爸一樣的外形,忍不住嘆息地說:「長得幾乎都看不出來區別,怎麼性情就差別這麼大呢,你爸爸可沒你這麼貪吃,他是個威風凜凜的狐狸。」

  說著,又想起了幾十年前她養的第一任雪狐,不禁唏噓,「想當年你的先祖可是何等傲氣凌神的一隻雪狐,能學人言語,連我都要敬畏三分,沒想到輪到你這就成了這副模樣,唉……小烏,我竟然將你調教成了你們家族譜里最貪吃的雪狐。」

  從小被顧言養大,雪狐也能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不過顯然是被她的言語蹂躪至今,雪狐連一絲羞愧也沒有。伸長了脖子貼著顧言略顯清瘦的臉,尋求一點溫暖。

  對它這破罐子破摔的心境,顧言只輕輕嘆了口氣,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來,「也不知道兩年前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女孩怎麼樣了,他們倆應該是分手了吧,不然吳彤也不會跟他在一起。」想到初見吳彤時她的盈盈笑臉,顧言笑了起來:「吳彤真的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對不對?而且,他們兩個看起來很恩愛,一定會幸福的對不對……?」

  男女之間分分合合很正常,可想起兩年前和錢一峰在一起的女孩,顧言的眼裡徒然多了一些冷銳。

  她那樣的女孩,應該是認準一個人就是一輩子的事,不會隨隨便便就分手,而那個叫錢一峰的就不一樣了。

  2

  其實,今天不是顧言第一次見到錢一峰,早在兩年前,她就在一次上山攝影採風時,遇見了結伴上山遊玩的錢一峰。

  他身邊的那個女孩,顧言記得他當時叫她——雅音。

  當時,因為想要個與眾不同的視角,顧言離開同樣上山的人群,領著小烏,尋了一處偏僻的角落,盡情揮灑靈感。

  身上的膠捲用了大半,顧言對比著兩邊風景,抬步往崖邊近了好幾步,剛按下快門,耳邊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她不由得轉過身去。

  「雅音,你說的是真的?你不回去了?你真的要拋下一切跟我走?」

  「咔擦」一聲,被她設置了延後的相機將眼前兩個人的影像留在膠捲中,正對著的人是雅音,旁邊那個還未來得及收回手的,正是錢一峰。

  被這邊突然出現的聲音驚到,錢一峰轉過臉來,正看到一身素白套裙的女孩背著光靜靜地望著他們兩個,周身被光暈圍繞,在這有些空寂的山中,仿佛是一個虛幻的影子,緩緩走出的雪狐來到她的腳邊,順著主人的目光也望向他們,那雪狐全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體型不太大。在這座本就有些仙鬼傳言的山中突然出現奇怪了一人一狐,尤其在這幾乎無人的山腰處,不禁給人一絲詭異的氣息。

  錢一峰的眼裡,不知為何、當時盛著巨大的恐懼。

  一身素白的少女靜靜地望著不遠處一眼就看出是男女朋友的小情侶,好似在爭吵著什麼,她沒什麼興趣,喚了聲「小烏」,然後彎下腰,腳邊的雪狐一躍而上,爬到她的肩膀上,再站起時,肩膀上的雪狐與她仿佛融為一體。接著,顧言看也不看那對小情侶一眼,身形一轉,頃刻間,身影消失在重重灌木叢中,仿若從未出現過一般。

  顧言離開後,那裡只剩下一片寂靜,這種毫無知覺的寂靜中,只有錢一峰心臟的咚咚巨響悶雷般直轟腦門。

  採風結束後,顧言回去將所有照片都洗了出來,一堆風景照片中,那對小情侶的照片顯得尤為突兀。她將那張照片拿在手中,走出暗房,看清了照片中的兩人。

  或許是說到了什麼不好的事,這張照片定格的正是錢一峰推了身邊的人一下的情景。

  雖然他那一推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但是顧言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兇狠,她更是從這層兇狠中看到了他心底的想法,在他的心底深處,是想讓那個女生死。只是女生站的地方讓她的腳不小心滑了下,以至於他推的力道轉向了別處。

  他們兩個站的地方正是崖邊,風景雖好,卻也兇險,如果,他那一推的力道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等待著雅音的就是……懸崖下的粉身碎骨!

  現實不是影視劇,那座山下沒有洶湧湍急的河流能救她一命,峭壁上或許有凸起的樹木能接著她,減緩下墜的力道,但,更大的可能是,那樹枝也是是殺傷她的最凶利器。

  究竟是什麼仇什麼怨,竟讓那錢一峰起了歹心,而且對方還是一個甘心為他逃離家庭的人?那個叫雅音的,看起來很愛他呢,可笑的是,照片中的她一點兒也沒察覺到身邊人的心思。

  逃離黑白攝影館所在的小胡同,錢一峰一路上慌不擇路,仿佛醉酒了一般,腦海匯總一直浮動著攝影館前那個素白衣著的女攝影師,身影與記憶中山頭出現的素衣女子重合,揮之不去,像是噩夢一般纏著他。在她面前,他仿佛是一個透明人兒,無論什麼樣的心思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她究竟是人是鬼?

  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接近吳彤想要幹什麼?

  直到置身於人流中,望著周圍川流不息的人群,形形色色的人,或掛著微笑,或神色匆匆,或愁眉深邃,或盤算在心……錢一峰才終於找到自己的存在。

  對,他是屬於這裡,這裡才是他能待的地方!

  3

  取回照片的那天,吳彤撞到了一個女人。

  是的,女人。

  年齡不算大,只是眼睛裡是歷盡滄桑的疲累,衣服有些舊,卻洗的很乾淨,可見她也是一位勤勞的婦人,小腹微微隆起,那裡,正住著一個小小的生命。

  那婦人臉色有些蒼白,吳彤滿臉歉意,很怕自己是撞到了她什麼地方,孕婦,一般都是極其虛弱的。在得了相館主人的應允後,她很負責任地將孕婦扶到店裡面去了。

  顧言走到榻前重新攏香,素手添香的情景,讓吳彤不由得看的痴了,她扶著婦人坐下後,跑過去笑著說要幫忙,卻在一旁傻站著不知該如何上手。吳彤侷促又有些好奇的表情,看起來可愛極了。在吳彤的身上,婦人仿佛看到了自己少女時候的影子,少女時代的她,也是明媚可人,想著想著,她眼裡的疲倦逐漸被笑意代替,薰香燃起後,香氣逐漸溢滿整個房間,婦人全身的疲累在聞到燃香的那一刻都已散去,只剩下舒適。

  吳彤好奇地問:「顧姐姐,這個是什麼香啊?聞著很舒服呢!」

  「就是普通的沉香。」

  望著香爐中溢出的裊裊熏煙,吳彤湊上去狠聞了幾下,突然,一隻雪白的尾巴出現在案桌上,把她嚇得好大一跳,她「啊」了一聲,連退了幾步,才穩定心神站好。待她看清後,才發現那雪白的毛茸茸的東西是雪狐的尾巴。

  「小烏,你又調皮了,小心我不給你晚飯吃。」顧言沉靜的聲音響起。

  音調不高,卻足有威懾力。一聽這話,雪狐立即垂下腦袋,仰面躺在榻上,做死亡狀。

  吳彤看著又新奇又好玩,卻不敢上去惹那隻雪狐,不由得佩服眼前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大年紀的少女,能馴服這樣一頭漂亮又有靈氣的小狐狸。因為雪狐在榻上躺著,她也不好再過去聞香,於是走到外間與那懷著寶寶的婦人坐在一起。

  給她們兩個一人倒了一杯茶後,顧言略帶些歉意的說:「抱歉,我還有幾張照片要洗出來,客人明天就要來取。」

  吳彤大大咧咧地擺擺手,「沒事,顧姐姐,本來也就是我們打擾到你了,你先去忙吧,不用管我們的,我來陪著……呃,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啊?」

  「叫我雅音就好了。」許是歇了這麼一會兒的緣故,雅音的臉色好多了。

  「嗯,雅音姐!」吳彤的小嘴很甜,臉上永遠掛著笑,似乎在她的心裡從來沒有過什麼值得憂愁的事情。

  顧言上樓後,吳彤就跟身邊懷著寶寶的婦人閒聊起來。她的手好奇地覆到她的小腹上,很新奇,問她:「雅音姐,這裡面真的有一個小寶寶嗎?這麼一丁點兒地方,怎麼住得下呢?」

  這略顯幼稚的話讓婦人不由得莞爾一笑,笑得眉眼彎彎,「傻姑娘,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現在跟你說你也不會懂。」

  她看吳彤今年也不過十七歲的模樣,正是好好上學的年紀,要到這個時候只怕要再等上幾年,現在的她也不需要懂。誰知吳彤眉峰緩緩揚起,埋下頭,臉有些紅,孩子般地說:「不,雅音姐姐,我懂的,其實這是你情我願的事,跟年齡無關。」

  婦人猛然抬起頭,這個十七歲少女的話,如何有這般熟悉的義無反顧?

  這樣的她,跟當初她的想法又是那樣相像,而她初嘗人事也不過十九歲,比吳彤大不了多少,那時覺得自己可以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將愛情當成至高無上的事,可是,這樣的代價……終究是太大了。

  雅音的手不禁覆上自己的小腹,感受到裡面的生命,眼裡有了初為人母的光芒,她平靜下來,淡淡地問了吳彤一句:「你有男朋友了?」

  能說出那樣的話,想必她的心中有她認為值得為之付出的另一半吧。

  想到男朋友,吳彤沒說話,只羞澀地低下頭,握著杯子的手不自覺地摩挲著杯壁。

  看她的反應,該是剛剛陷入戀愛之中,熱戀之中的女孩都是沒有理智,尤其是沒經歷過什麼挫折的人,眼前的女生,應該是從來沒離開過父母身邊吧。那婦人笑了,想了想,還是規勸了一句:「這個時候,還是多聽你爸媽的話,不要做傻事才好。」

  提到爸媽,吳彤的頭依舊低著,低低說了一句:「爸爸媽媽都很疼我,應該不會反對,他說,等我過了十八歲的生日,他就跟我一起回家見我爸媽。」

  他,指的就是她的另一半吧。

  原來,她的父母還不知道這事兒。

  懷著孕的婦人動了動嘴唇,但瞥見身邊少女全身上下都是陷入熱戀中的歡樂,還有一絲對未來、對長大後的懵懂和祈盼,想必此時的耳朵里是聽不進去什麼的,她無聲地嘆了口氣,終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顧言洗完照片後,懷著孕的婦人也正起身準備離開,「他就要回來了,我要先回家給他做飯吃,不然他就要生氣了。」

  吳彤自然而然地想到這個『他』應該是雅音姐姐的丈夫,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怎麼,你懷著孕,你丈夫還讓你做飯嗎?」

  丈夫……聽到這兩個字,婦人的身形明顯是頓了一下。

  吳彤沒察覺到她微妙的心理變化,接著說:「對了,你丈夫怎麼沒來接你?他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大著肚子在外面走呢?」

  「他忙。」婦人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可是,忙也不能……」吳彤話說了半截,被顧言攔下,只見顧言往雅音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外面風大,你還是攔一輛車回家才好,就當是為了孩子。」

  雅音震驚地望著攝影館的女主人,她看出了她的處境?知道她打算走著回去?這一趟車費,夠她買兩天的飯菜,她著實不願花這個錢,可是女老闆說得對,『就當是為了孩子』,她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孩子嗎?

  吳彤想說可以讓錢一峰來接,但是忍住了沒說,因為,上次錢一峰來到這裡之後,似乎並不喜歡這個地方。吳彤想,他是彈鋼琴的,玩音樂的人生活的世界總是多彩繽紛,所以應該不喜歡黑白攝影這麼單調沉悶的顏色吧。

  「那好吧,我先把你送到前面路口,那裡打車比較方便。」因為心中的歉意,吳彤還是提出了要送她到路口的想法,如果不是她撞著這位婦人,也不會耽擱她這麼長時間。

  太陽悄然落山,撒下一片餘暉。

  錢一峰剛走進門,鞋子也沒換,和著沾了些許灰塵的外套直接躺到破舊的沙發上,鞋底的泥土印在剛曬乾的乾淨沙發上,一個大大的灰色鞋印格外刺眼地印在有些發白的沙發上。他微閉著眼,嘴角邊殘留著淡淡的唇印,鼻尖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的香味。

  那個沉浸在戀愛中的少女,臨分別時終於在他意料之中的鼓起勇氣、矜持地只在他嘴角印下一吻,今天,她很漂亮,顯然是為了見他特地打扮了一番,還特地噴了他喜歡的香水。

  他們之間的關係,比他想像中的要快。

  看來,現在的少女,比幾年前的,要主動許多。

  雅音端出兩盤菜,放到低矮的飯桌上,在廚房站了許久,腰背有些疼,她輕聲對躺在沙發上的人說:「你進去廚房把碗筷拿出來吧。」

  沙發上的人沒有動靜。

  「一峰。」她叫了聲。

  似乎對她的聲音已經厭煩不已,沙發上的人終於不耐地站起來,望著飯桌上兩盤素炒的菜,一盤土豆絲炒青椒,一盤燒茄子。跟昨天做的一模一樣,她的廚藝經過磨練,早已堪比正經的廚師手藝,只是,再好的手藝,也經不住天天吃,吃多了,照樣會膩。他厭惡地瞧了一眼圍著圍裙、身上因為在廚房待的太久以至於沾上了洗也洗不掉的飯菜味道的雅音,紮起來的頭髮有一縷散落下來,因為懷孕,身材早已走樣,哪裡還有半點當年的風姿?完全就是一個家庭主婦,『邋遢』的樣子直讓他反胃。

  他別過臉不再看她,蹙眉道:「我不吃了。」說著脫下鞋子往門角一扔,趿拉著拖鞋往這僅五十平米的房子中的唯一一間小臥室里走去。

  「騰!」的一聲,門被狠狠關上。

  雅音低低地苦笑,身為女人,身為一個將所有身心全部放到他身上的女人,她怎麼會沒注意到他滿臉的厭惡,和他嘴角邊淡淡的的唇印。

  她,早就不用口紅了。

  他唇角的口紅,應該是某個漂亮的女孩子留下的吧,喜歡這種顏色口紅的女孩,應該是個很可愛的女孩。

  漂亮又可愛的女孩……

  不知怎麼,她忽然想到了今天在黑白攝影館見到的那個明朗的少女。那個沉浸在愛情喜悅中的少女,也是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女孩子啊……

  等到腰間沒那麼疼的時候,她站起身來,去廚房拿了兩副碗筷,先將丈夫的那份盛好放進鍋里溫著,然後才坐下來吃飯。丈夫沒吃飯,晚上一定會餓,他的胃不大好,不能吃冷的食物。

  吃過飯,洗完碗筷之後,她又將髒了的沙發外皮洗乾淨,還有她丈夫剛剛脫下的外套和鞋子,他是彈鋼琴的,身上不能穿髒衣服,不然會有失身份。

  等忙完了所有事務,夜也已經深了。

  雅音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一步一步地往房內唯一的臥室走去。

  黑白攝影館的主人此時也已經梳洗完畢,身著潔白睡衣的她此刻沒有半點睡意,想起白日裡那個懷著孕的婦人,跟兩年前她見到的那個年輕女孩……差得太遠了。

  眼裡沒有了光芒,臉上也看不到希望,完全就是一個失去自我的女子才有的狀態,一個女人有了孩子,流露出的該是對未來無盡的憧憬,她的眼睛裡卻是一片死灰,偶爾閃耀著初為人母的光芒,可那光芒很快隱滅,如同一支即將燃燒到盡頭的蠟燭,沒有一點希望。

  如果沒有記錯,她現在也不過二十幾歲,這個年紀,正是一個女孩完全綻放自我的時候,而她,卻要在這個理應最美的年紀里迅速枯萎嗎?

  「她好像不記得我了,其實,善忘也是一種好習慣。」顧言嘆息著。怕只怕,雅音連帶著忘記的,也有那次心中的餘悸吧。

  雪狐仿佛體味到主人的心境,從內室中叼出一個小香包,在顧言伸出手時鬆開嘴,繡著小狼樣式的香包落到她的手心。

  顧言輕輕聞了一下,失笑:「你這是怕我晚上失眠呢。」焚香確是一個好辦法,不過……若她真的失眠了,吃安眠藥的效果會更好。

  雪狐不理會她的訕笑,跳到床上,準備睡覺。

  再一細聞那塊香包,腦海中忽然憶起來什麼,顧言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她起身,走到正廳,端起下午那個孕婦用過的還沒處理的杯子,杯中還殘留些許茶水。

  顧言將茶杯放到鼻翼下聞了聞,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冷光,「可惡!」

  4

  第二天一大早,錢一峰離奇地沒有拖到十點鐘才起,而是早早起床,然後開始洗漱,看來今天似乎有什麼好事,他的心情很好,一邊洗頭還一邊哼著歌。

  見丈夫難得的好心情,在廚房忙活著做早飯的雅音的心情也跟著明亮起來。

  今天,似乎是個不錯的日子。

  早飯還未做完,嘴角掛著笑的婦人就聽見開門的聲音。

  這麼著急——還沒吃早飯就要走嗎?

  望著急急地從廚房裡走出的女人,她身上的睡衣還沒來得及換下,就在為他準備早餐,其實,雅音每日的常態便是如此,可也許是今天他的心情真的很好,也許是他真的感受到了女人對他的關懷,一種叫做愧疚的東西莫名地從心中冒了出來,還不等她說什麼,錢一峰先開了口:

  「琴行里有事,我要早點去,早飯你自己吃吧。」

  「哦——那你要記得吃早飯。」她只是這麼回答著,廚房裡她特地為他煎的雞蛋已經燒糊,冒出一股難聞的焦味兒,她恍而未覺。

  想了想,錢一峰從口袋裡摸出一張一百塊錢,放到鞋架上,「今天中午,你買點葷菜回來補補吧,看你的氣色這麼差。」

  言外之意是,中午他也不回來吃飯了。

  話落之後,沒聽見妻子有什麼表示,他的視線也沒有迎上她的投過來的目光,開了門後便不見了身影。

  即使周身都只瀰漫著柴米油鹽的味道,幾乎與社會脫了節,可女人天生的敏感讓她依然能清楚地從這些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中辨別出丈夫今天在身上特地噴的男士專用香水。這種香水,應該很貴吧。

  怎麼,在琴行里練琴,已經開始需要噴香水了嗎?

  門重新被關上後,屋裡只剩死一般的沉寂。

  鬼使神差地,雅音沒有再回到廚房,而是解下圍裙,直接在睡衣上套了一件長長的肥大的外套,然後跟著丈夫出了門。現在的孕婦裝與睡衣差不多,所以她這樣的衣著也不會顯得太突兀。

  只轉了一條街道,錢一峰就到達了目的地。

  雅音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跟蹤,她甚至很奇怪地有些希望前面昂首闊步的男人能夠注意到她的跟蹤,這樣的話,她就什麼也發現不了了吧。

  什麼也沒發現,也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可,那疾步而走的男人一心一意地關注在別的事情上,時不時會低下頭看一眼手機,看樣子是在跟誰聊天,順道看下時間,根本不曾注意到身後距離不遠的人分毫。

  不多會兒,雅音走到一根半粗的路燈下,她這樣的角度,恰好好能看到那邊的全貌。

  錢一峰最後站定的位置已經有個女孩等在那兒,那女孩看來等了已經有一會兒,正東張西望地猜測著心愛的男子到底什麼時候能到。錢一峰慢慢走近,故意在女孩看不見的地方,等女孩一回過頭,他突然出現在眼前,女孩又驚又喜,卻不甘自己等了那麼久,揚起拳頭就要討回來,錢一峰熟練地握住女孩的手。然後,順勢將她擁入懷裡。

  女孩在他懷裡只動了兩下,很快就安靜了。

  站在路燈下的婦人身形一頓,很快顫抖起來,像是電影的倒帶,這個場景,跟四年前多麼相像,同樣的等待,同樣的擁抱,她甚至還看清了丈夫臉上同樣的笑容。

  不同的,是他懷中的女孩已經不再是四年前的那個。可那個女孩又是像極了四年前的她,她甚至能猜到女孩此刻的心情:羞澀,慌張,刺激又欣喜,仿佛在進行一個冒險和一次角逐。

  年年歲歲景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呵——

  雅音自嘲地笑了笑,為什麼她不以正妻的身份走過去一巴掌打在那個女孩的臉上,然後破口大罵「小三」?為什麼她心裡沒有想像中的痛,有的只是悲涼,甚至……還有對那個沉寂在愛意中的女孩的同情?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覆上小腹,只是可憐了這個孩子,還沒出世就已經註定了苦命的身世。

  相擁過後,兩人手牽著手去了一家早餐館。

  兩人都這麼早的出門,應該都還沒來得及吃飯。這麼迫不及待地見面,果然是陷入熱戀有的狀態啊。

  女孩揚起臉,似乎在問他愛吃什麼,錢一峰寵溺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知說了一句什麼,惹得女孩哈哈大笑起來。這樣的情景,在一個外人眼中看來,應該是一道很美的風景不是嗎?

  俊俏的男生,可愛漂亮的女生,真的是天生一對!

  可惜,偏偏她又算不得外人。

  兩人坐定之後,她的丈夫背對著她坐下,而女孩……正好正對著她這邊,只一個抬首間,她看到了甘心早早來到這裡等待丈夫許久的女孩的真正樣子——雅音渾身不由得一震。

  是……是她!

  吳彤!

  那個在黑白攝影館不小心撞到她的少女,那個對愛情懷著無限遐想與憧憬的少女,那個偷偷談著戀愛,覺得疼愛她的父母一定會支持她的女孩!

  竟然……是她嗎?

  而那個讓她心甘情願的男子,竟然是——她的丈夫!

  這又是什麼情和什麼緣?確切點來說,這又是什麼孽?還僅僅是命運無端的開的一個玩笑?

  顧言推開門做生意時看到門前站立的女人,微頓了一下,只一下而已,也沒有太大的意外,她浮起嘴角,微微笑著,禮貌地邀請對方進屋。

  雅音有些猶豫地開口:「顧老闆,我想請問你一件事兒。」

  顧言將手中添滿茶的茶杯遞給她,望著她愈發蒼白的臉,眼裡的疼惜一閃而逝,點點頭說:「請說。」

  「那個,那個叫吳彤的女孩,你有她的聯繫方式沒有,或者,你知道她的家住在哪裡嗎?」懷著孕的婦人雙手緊握著杯子,低著頭,以喝水來迴避女老闆詢問的目光。

  既然吳彤是眼前這位女老闆的顧客,那女老闆一定會有吳彤的相關信息吧,哪怕只是一個聯繫方式也好,她找不到別的方法,只能來找這位年輕的看起來跟吳彤差不多年紀的女老闆。吳彤的父母如果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極力阻止,就像當年她的爸爸不顧一切阻止自己一樣,或許吳彤現在會很痛苦很痛苦,但是,也總好過她以後像如今的自己一樣,一樣的無可奈何身不由己。

  顧言靜靜地端望著雅音,目光落到她隆起的小腹上,眼裡透出幾分悲涼。

  終於——還是發現了嗎?

  顧言在她對面坐下,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似乎在考慮這件事,過了一會兒才說:「抱歉,錢太太,我店裡有規定,不能私自泄露顧客的資料,這是我開店的原則。」語氣中,有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

  早該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有了心理準備,雅音只是略微失望,很快便用笑來化解那一絲尷尬,忽而注意到對面女老闆的稱呼,她叫自己『錢太太』,那是不是說明她知道自己孩子的父親是誰,雅音不禁驚訝:「你知道我的丈夫?」

  是個聰慧的女子啊!如果不是誤入歧途,眼前這位婦人、如今該是一個活得多姿多彩、能受到全世界矚目的女人吧。只是,愛之一字,讓太多人赴湯蹈火,也讓太多人誤解甚至為之瘋狂。

  「錢太太上次來的時候,提過一句。」

  雅音『哦』了一聲,也沒多想。

  顧言卻是極其悲涼地看了她一眼,這位懷著孕的婦人此時心思在別處,沒有注意到她話中極大的漏洞,她只來過她店中一次,還是和吳彤一起,如果她真的提過她丈夫的名字,吳彤怎麼會半點反應也沒有。

  一個本該聰明的女子,卻甘願讓生活白白磨去了自身的靈氣。

  走之前,顧言還是不忍心,問了她一句:「錢太太這幾天有沒有去醫院定期檢查胎兒的情況?」

  「沒有,他給我買了安胎的藥,這幾天都不用去醫院了。大醫院太遠,我坐車腰疼。」想了想,她還是加了後面一句,說到這裡,雅音那歷經滄桑的眼睛裡終於有了一絲欣慰,至少、在孩子這一方面,錢一峰與她站在統一戰線,即使再怎麼不關心她,對孩子,他至少是上了心的。她相信、 等孩子生下來之後,他會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會是一個好爸爸。

  每個男人都是一個天生的好爸爸,就像,每個女人、都是天生的好媽媽一樣。

  「這兩天,還是去醫院一趟吧。」顧言說完,沒給她反應的時間,就轉身回去洗照片了——她剛拍的一對即將結婚的夫婦的照片,那對即將進入婚約殿堂,將自己未來交給對方的新人,都喜歡八九十年代的陳舊感。

  錢一峰迴到家時,屋內一片漆黑,沒有燈光,也沒有她早早準備好的飯菜,屋子裡寂靜異常。

  她呢?去哪裡了?

  伸手在牆上摸索了好一陣,才找到開關,他已經很久沒有關心屋裡的開關在哪兒了,因為每次回來,家裡都是亮堂堂的,雅音從來不會讓他費心做這些沒用的瑣事。

  燈一開,破舊沙發上坐著的婦女沒有半點兒動靜,仿佛已經坐著歸去了一般,只是眼睛還睜著。

  錢一峰嚇了好大一跳,足足確定了那沙發上坐著的的確是自己的女人後才鬆了一口氣,很快又皺起眉頭,厭惡地看了她邋遢的面容和身體,「怎麼在屋裡也不開燈啊,嚇了我一跳!」

  似乎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房間裡進了人,雙手覆在小腹上的婦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眼睛裡有還未乾去的淚水。

  「你,你怎、怎麼了?」不知為何地,望著她說不上來的表情,錢一峰有些心虛。

  「一峰,吳彤送回家了嗎?」仿佛很久沒有開口了,又似乎是大哭了一陣,雅音的嗓子有些干啞。

  錢一峰渾身一震,眼睛徒然睜大了,似乎腳是被誰釘在原地,腳步再無法上前一步,嘴巴張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你們發展到什麼地步了?」雅音又問了一句,聲音很冷靜,只是眼睛裡又有淚流出,滿臉淚痕,讓人忍不住憐惜。

  這震驚也不過是一瞬而已,看著妻子淒悲戚涼的面容,他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溫言哄著說:「你不用多心,我只是跟她玩玩的。」

  聽著他漫不經心的言語和毫不在乎的神情,她只覺心裡一涼,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那個跟她搶丈夫的少女,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問道:「玩玩?」

  「對!」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是玩玩,錢一峰從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鈔票,放到桌子上:「這下你相信了吧。」

  雅音不敢相信,還是問出了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還不清楚嗎?」錢一峰反問她。

  清楚……她怎麼會不清楚,這四年來的朝夕相處,只怕沒有比她更清楚他是什麼意思的了?

  「你跟她要錢?你竟然跟她要錢?她才十七歲啊!」她終於叫了出來,他身為一個二十五歲的大男人,不覺得問一個十七歲的女孩要錢很羞恥嗎?

  「不是我要的,是她自己把卡給我,我只是去把錢取回來了而已。反正她有錢,這兩千塊錢,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對我們來說就不一樣了。我除了彈琴什麼都不會,你現在懷了孕又沒什麼用,沒有她,你以為我們這兩天的生活費哪來的?你願意懷著孩子吃苦,我可不願意每天只吃兩盤青菜。」

  是,他說的確實有道理,這兩千塊錢對他們現在入不敷出的『家』來說確實很有幫助。只是,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又是怎麼樣的肺,才會將這番話說的那樣理所當然?

  「那你是怎麼跟她說的?」吳彤應該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這麼多錢。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錢一峰覺得自己再隱瞞也沒有什麼意思,索性就全跟她說了,也好過自己回到家裡還得遮遮掩掩:

  「我跟她說,我不顧家裡人的反對堅持練鋼琴,家裡人就斷了我的生活來源,所以 ,我沒法去請她吃那些大餐。她就硬塞給我一張銀行卡了。」

  他沒有說,他是深知吳彤吃膩了山珍海味的心情,才帶她去吃路邊小吃,讓她體味一番平民生活。他也沒說,在他接近吳彤之前,就已經打聽好了吳彤的一切喜好,其中,鋼琴是她最喜歡的一項,只是資質不夠,一直無法達到心目中想要的境界,所以,只要他『無意』間在她面前露一手,就足以吸引她全部的目光。

  十七八歲的女孩,只會在乎自己喜不喜歡,根本不會在意對方的名利地位等身外物,尤其是對吳彤這樣一個什麼都不缺的女孩來說。

  所以,只要男子深諳追女生的套路,那麼,未經歷過什麼的情竇初開的小女生根本沒有任何抵抗力。

  雅音如此,吳彤更是如此。

  當初雅音還有一個女孩的矜持,只因家庭上的問題,才催化了他們在一起的速度。這一點、吳彤不一樣,吳彤被家裡保護得太好,從來沒有經歷過什麼挫折,更不知道什麼叫做欺騙,她的世界,是由書中描述的美好編織而成。

  只差一步,他還差一步,吳彤就能死心塌地地跟著她了。其實,除了沒有什麼腦子之外,吳彤還算是一個不錯的情人,至少長得好看,不會像雅音一樣讓他一看就反胃。

  聽到丈夫這句話,本來身上都沒什麼力氣的雅音此時更像是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氣,除了癱坐在那裡,什麼也做不了。

  原來是這樣嗎?他就是這樣欺騙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的?

  話語幾乎都是一模一樣,他竟然連費心多想一個藉口都不願。此時聽起來有些可笑,可四年前的她何嘗不是全心全意地相信著這個自己一心喜歡的長得好看的而且能彈得一手好鋼琴說得一口好情話的男人呢?

  此時回家的吳彤,是不是跟四年前的她一樣想辦法籌錢救助他,還滿心的以為,自己是慧眼識珠,而他只是蒙了塵的金子,總有一天會發光發亮?然而,這個她曾經以為會發光發亮的金子,卻在重複著自己的套路去讓另一個女孩為他赴湯蹈火。

  雅音抬起眼,狠狠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那麼……當初,你對待我是不是像對待現在的吳彤一樣,覺得好騙,所以就騙到手了?」

  錢一峰並沒有正面回答,聳聳肩說道:「至少,你是唯一一個跟我朝夕生活了四年的女人。」

  「哼!」雅音冷哼一聲,看他還是不坦白,就直接挑開了話說:「那是因為,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我這麼笨,甘心一直照顧你的飲食起居,甘心為你放棄一切甚至家庭,任你像一個保姆一樣使喚。更是因為,當初你根本沒有想到表面看起來柔弱沒什麼主見的我性格竟然那麼剛烈,決心也那樣大,居然真的再沒有回家一趟!」

  5

  雅音,這個名字就如同父母給她的期許一樣,想讓她在音樂上有所建樹。

  她自小也愛音樂,從小到大除了文化課外,學的只有音樂,她最擅長的是拉小提琴,十九歲之前,她所接觸的,除了音樂,就只有爸爸媽媽。

  她從小到大的唯一傷心事便是母親重病不治,可即使在母親離開的前一刻,母親還在盡全力讓她開心,騙她說自己只是暫時離開了,到了另一個美好的地方,等她想媽媽的時候,母親就會到她的夢裡面去。

  她的世界一片單純,直到,遇見錢一峰……

  那一個夏日的午後,忘記拿鑰匙的她重回教室,路過隔壁鋼琴班,看到了十指流暢地流連於琴鍵上的錢一峰,那一刻,她的心也隨著跳動的音符異常地跳動著,那是她從未聽過的音樂,卻在聽到的一剎那沉浸在其中,那也是她從未體會過的異樣感覺。她見過各種各樣的學音樂的人,也見過不少彈鋼琴的男孩子,可,或許是那一天的天氣太好,又或許是他們相遇的偶然太美好,總之,她知道自己不由自主地淪陷了。

  跟很多情侶一樣,在錢一峰主動跟她告白的那一天,她欣然接受,兩人毫無意外地在一起了。

  錢一峰很會討她的歡心,每隔兩天都會給她製造驚喜——寫首詩或買個小禮物什麼的,十九歲的少女正是虛榮心膨脹的時候,有個優秀的男子這樣傾心相待,她自然歡喜,也自然而然地對他傾盡了所有。

  他說他喜歡彈鋼琴,她就用自己幾年來壓歲錢還有獲得的大大小小的獎金攢下的所有錢財買了架最好的鋼琴送給他;他說他家裡人不支持他學音樂,斷了他所有的經濟來源,她就說自己會永遠支持他,無論是精神上還是金錢上;他說他家裡缺錢用,她就偷偷賣了爸爸收藏的手錶,把賣的所有錢都拿給了他,被爸爸發現後,她受到了爸爸前所未有的怒氣,可她並不後悔;他說他沒地方住,她就幫他在外面租好房子,添置好所有家具,家具都是頂級的,因為他是鋼琴師,購買任何東西的眼光都很高……

  後來,她的種種奇怪行為終於被父親察覺,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所以格外寶貝,在見了錢一峰一面之後嚴令兩個人不許再交往!十九歲的她也正是不服管教、任性妄為的時候,所以她也耍起脾氣來,將一年來對父親再娶小嬌妻的種種不滿一下子都發泄出來,指桑罵槐,最後將繼母『罵』的跑回了娘家。

  她罵的痛快,父親也被她氣的厲害,直讓她滾出家門,她就趁勢跑去跟錢一峰一起住,發誓永遠都不回家了。

  雅音,事實上,她的全名是——高雅音。在她父親去世的那一天,她就不敢再用自己的姓氏,繼母說的對,是她氣死了父親,她是個不孝的女兒,不配留在家裡。

  只是沒想到,報應,這麼快就來了。

  這個父親一直阻止她來往的男人,終究是個負心人,更是個狠心人。

  離開家,她就相當於沒了翅膀沒了歸宿的小鳥,但是為了錢一峰,那個她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她硬生生地給自己安了一雙翅膀,她放棄學業,開始賺錢養他,因為他說過失去了音樂他就相當於一個廢人,她不願他成為廢人。她什麼都干,而乾的最多的,是銷售——用最少的時間,賺最多的錢。

  也就是從那開始,她再也沒有碰過屬於她的小提琴。

  然而,當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將自己所有光芒收斂起來了時候,那麼,那個男人也在漸漸遠離她。並且,這個男人也會理直氣壯地給自己的變心找足夠的理由——是因為女人變了,變得不再是當年的她,而他喜歡的只是當年的她。

  怕只怕,從沒有付出過心,又哪來的變心,所謂的對方變了,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心安理得罷了。

  她眼看著日子過得杳無希望,這個時候,上天卻給了她一個孩子。原以為,有了孩子之後,一切都會變好,卻沒想到,卻沒想到——

  「你怎麼在吃這種藥?會流產的!」

  醫生的話,尤言在耳。

  沒想到,他所謂的對孩子好的藥,竟然是讓她小產的藥。

  「那我們的孩子呢?你也不想要了嗎?」不死心地,她說了一句,「我今天去了醫院。」

  錢一峰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閃爍,不敢迎上她的視線,但他很快恢復正常,隨即擺擺手,也不再拐彎抹角,「我們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怎麼去養孩子?孩子生下來也註定是來受苦受累的,還不如不生,我不跟你說是怕你不忍心,畢竟你懷了孩子這麼久,肯定產生了感情,現在既然你知道了,明天我們就去醫院把孩子拿掉吧。」

  如果真的為她著想過一絲絲,那他應該很清楚,這個時候拿掉孩子,對她的生命也是一個很大的威脅。

  如果不是親耳所聽,她都不敢相信這句話是來自他的口中,雅音終於無助地閉上眼睛,將臉緊緊埋在手心,什麼話也不願意再說了,再聽下去,她怕自己會崩潰。

  這幾年,她將一切都壓在了他的身上,沒了自我,一切的生活重心都是她那連名義上都沒有的丈夫。以前的朋友也早就不再聯繫,除了錢一峰,她什麼也沒有了,現在身邊甚至連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的她,該如何應對眼前的一切?

  忽然,眼前閃過一個素白的影子。

  那個勸她去醫院檢查身體的攝影館女老闆,不知為何,讓她有種想要傾訴的欲望,這些年來,為了生計,也為了保留自己那點可憐又可笑的尊嚴,她很少跟別人說心裡話。

  「喚下雲梯,直攀金戶,打透重門鐵。」

  顧言手握一卷宋詞,低吟出聲。念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將書本放到桌子上,旁邊是剛抄好的詩詞。

  「唉,練了這麼久,還是不能達到十分像,到時候他看到應該會嘲笑我吧。」她幾乎能猜到那人看到她抄寫的字時一臉嫌棄的模樣,然而,想到這裡,她的嘴角卻慢慢地噙上一抹笑容。

  手一揚,寫滿了字的宣紙被隨意扔到地上,那裡,已經零零散散扔了一疊用過的宣紙。

  雪狐前爪蘸足了墨水,在她面前剛攤好的紙上走了幾步,印出幾朵墨梅。

  「你要再打擾我寫字,今晚就別想睡覺了。」顧言漫不經心地吐了句,話中的威懾性卻是足足的,只見雪狐搭攏著腦袋,又翹起尾巴討好地幫主人扇著風。

  顧言拂開它的尾巴,動了動脖頸,忽然倒吸一口氣,「幫我把圓枕拿來,我胳膊疼。」

  雪狐乖乖照做了。

  雅音到來之時,正好一張寫了字的白紙飄到腳邊,她蹲下撿起來——喚下雲梯,直攀金戶,打透重門鐵。

  上過學的她怎能看不明白這句詩里的意思,一時間,不禁失了神。

  顧言抬眼看到門口的人,沒有什麼意外,手中的筆沒有停下,只將最後一筆寫完,才放下筆,站起身迎著她坐下:「錢太太,是要拍照嗎?」

  「不,不……」雅音忽然促狹起來,不知道該如何開個頭。

  黑白攝影館的女老闆看了她一眼,轉身從一疊相片中抽出一張,遞給她,「原來我曾無意間給你照過一張照片,我留著也無用,想著還是送給你吧。」

  照片?

  雅音疑惑地望著微笑的女老闆,遲疑地伸出手接過照片,照片中正是四年前在山上的那一幕,她記得很清楚,當時的她跟錢一峰認識不久,也是她因為繼母的事跟父親鬧得最凶的時候。

  所以,十九歲的她性子一上來,就認為爸爸娶了小老婆就不再疼愛她,任性又無理地以為所有人都拋棄了她,才會認定那個跟她交往了不久的錢一峰才是對她最好的人,於是,她毅然決定拋下一切、跟錢一峰走。

  她就是在那座山上告訴了他她的決定,那時她已經任性地離家出走一個星期了。整整一個星期,家裡人都沒有去找她。在父親去世之後她才知道,家裡人之所以沒有去找她是因為家裡當時亂成一鍋粥了,父親重病,又欠了不少債,家裡就覺得她在外面至少能躲掉債主,那時的她是怎麼想的呢,認為家裡人把她當成多餘的了,走了正好!

  照片上的她的角度被拍得並不算好,一臉的後怕,還沒有站穩。她記得自己當時告訴心心念念的那個人自己的決定,他一個激動,手下力道沒有控制住,讓她後退了一步,而那時正處在崖邊上,年紀還小的她總是有些後怕。

  當時,她似乎是聽到了相機快門的聲音,只是心思不在那,也就沒太上心。

  如今,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再現當時的場景,竟是他想要了她的命!

  真是可笑,她當時全心全意都放在他聽到她的決定後的激動上,竟忽略了他當時根本只是想跟她玩玩的真實心理。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女孩,總會以為對方如自己對他一樣的對自己。

  「錢太太,不管怎麼樣,孩子是無辜的。」

  女老闆清冷的聲音泠泠地傳入她的耳朵中,神奇地將她胸中的怒火慢慢地清除出去。

  是啊,孩子。

  雅音雙手覆上自己的小腹,不管怎麼樣,孩子總歸是無辜的。可、可是——

  「你吃的藥太多,就算孩子生下來,只怕也會不健全。你還年輕,總還有機會再懷上孩子的。」

  那醫生的話如同一個大大的雷,讓她從混沌中真正清醒過來。

  「顧老闆,這照片我收下了,謝謝你。」雅音忽然決定了什麼,眼睛裡滿是清亮,那沒有什麼盼頭的表情中似乎燃起了最後一團火焰。她站起身來,跟攝像館的女老闆道別。

  本來,她是想來跟顧言一述衷腸,本來,她是要問女老闆給自己出主意的,可是現在,她卻不想要別人的主意了,她要為自己決定一次,努力一次。

  最後,再讓她做一次努力吧。

  目送著雅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顧言深嘆了一口氣,雪狐從身後竄出,停在她的腳邊,她微微一彎腰,雪狐就勢爬到她的懷中。顧言抱著她,眼裡滿是悲涼,轉身關上大門。

  今天,她不想再做生意了。

  女人啊,總是相信她的男人能在下一次機會中回心轉意,所以,總是給對方無數次機會,殊不知,這機會給的多了,對方也就不會在乎只剩敷衍了,只有女人自己還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可一旦,女人從泥藻中走出來,站在邊緣處看漩渦中的自己,所使出的力量,也是驚人的。

  「小烏,你說,她回去後會做什麼呢,還甘願為那個渣男奉獻自己的餘生嗎?其實,一個人養孩子也沒什麼難處,我不是一直在養你們祖祖輩輩?」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顧言眼裡的淡漠換了狡黠的神色,不知是對懷中的雪狐說,還是對自己說。

  雪狐在側,總歸好認一些。

  雪狐眨巴眨巴圓骨碌眼睛,悄悄縮回前爪,看著主人素白的上衣有剛剛被它還未乾透的墨汁印上的污漬,在思索著什麼。

  「一峰,你以前做的錯事我都當過去了,不會和你計較,我們搬家,搬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好好過日子,雖然孩子生下來會有殘缺,可畢竟是我們的孩子,只要我們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錢一峰皺著眉頭瞥了一眼從進門開始、就一直嘮嘮叨叨個不停的人,幸好今天是周末,琴行里沒人,而且,他和吳彤約定的地點也不是這裡。不然,他早把她趕出去了。一個整天在家裡管柴米油鹽的婦道人家,來這個地方,總是不合適的。

  「你是不是瘋了,知道孩子有殘缺還要把他生下來!」跟他話語和語氣極不相稱的是、此時他的指尖正流出幾隻美妙旋律。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孩子?」只怕這個孩子來的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錢一峰不耐煩地將最後幾個音符快速彈奏完,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快到了,按照吳彤那個急性子,現在只怕已經收拾好出門了。

  看丈夫起身就要走,雅音抓住他的袖子,意識到了什麼,「天都已經快黑了,你要去哪兒?是不是又要去找吳彤?」她聞到他身上特地噴的香水和特地換上的新衣服。

  他們倆在這個時候一起出去,她不得不往別處想。

  見這個面色蒼白的女人抓住自己的新衣服,錢一峰不悅,那可是他花了大價錢買來的衣服,別被她弄髒了,胳膊猛地一抬,「你滾開!」

  雅音手中的力道本來就不大,被他這一抬,身子不由自己控制地摔到地上,小腹頓時有一陣劇痛。

  她忍著痛,咬著牙問:「吳彤她還這么小,你怎麼能忍心?」

  「哼!」錢一峰輕蔑地瞧了她一眼,「當初,你做這件事的時候,不也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紀嗎,那個時候怎麼不說自己小啊。」

  錢一峰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尖刀一樣插到她的心口。

  在他的眼中,竟一直是這樣看待她的?

  是啊,當初是她恬不知恥地倒貼上去。

  雅音伸手往臉上一抹,那裡什麼也沒有,現在的她,再怎麼傷心,也流不出眼淚了,「我是賤,可吳彤她是無辜的,你何必要這樣對她,直接拿了錢就好了。」

  錢一峰站著,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如同看畜生螻蟻一般,「不這樣,她對我能死心塌地嗎?」落下這句話,看也不看地上痛苦的人一眼,就大步離開。

  呵呵——死心塌地,是啊,當初的她就是在那之後完全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小腹還是墜痛不已,雅音咬著牙站起,用盡全部的力氣跑到門口,錢一峰已經走遠,看樣子打算多走幾步路乘一輛檔次高的車子。這時,有輛計程車正停在門口,計程車司機捂著肚子急急地下車跑到公共廁所,可能是因為內急,那輛車的車門還沒有關上……

  顧言聽到收音機里報導的車禍新聞,抓住雪狐狐毛的手一緊,雪狐吃痛齜牙,一個拱身,跳出她的懷抱。

  她拿起遙控器將電視打開,看到了車禍的現場。

  「計程車眼下已經打撈出來,兩人都昏迷不醒,已經被送去醫院,根據知情人士透露,此女子並不是計程車司機,至於為什麼會出現在計程車正駕駛上,還有待進一步調查……」

  看了新聞,顧言大致了解了當時的車禍情況,那輛計程車在經過吊橋的時候撞上錢一峰,撞人之後並沒有停下,車子直接在橋前擦過橋縫將錢一峰撞到欄杆上,又翻車到橋下的湖中,而錢一峰也掉進水中。

  那樣的撞擊,再遇到冰寒湖水的衝擊,就算有人及時發現,打撈也需要一段時間,兩人生還的希望渺小到幾乎都不可能。

  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值得連自己的命都搭上嗎?

  幾日後,顧言去醫院裡認領雅音火化後的骨灰。望著旁邊哭的死去活來的吳彤,她只靜靜地望著她面前的骨灰盒上貼著的『錢風』兩個字,目光漸漸轉為冰冷。連名字都能作假,那樣的人,死後竟也會有人為之痛哭流涕?

  因為錢一峰的死,在家裡鬱鬱寡歡幾天的吳彤面色蒼白的像是一張漿紙。經過這一茬,她的父母才知道這些日子她總是出門見的朋友到底是誰了。心中不免後怕,於是,當下決定讓女兒出國留學,吳彤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因為捨不得錢一峰撒嬌著找各種理由不去,而是任由家裡人給她收拾行李,準備離開這個傷心地。

  家裡的保姆從抽屜里翻出一盒照片,不敢打開,只拿給吳彤瞧瞧要不要一起帶著。吳彤看了一眼盒子,那是她從顧言那裡取回來的照片,一直還沒來得及看,她懨懨地打開,入眼的正是這系列照片集的主題:梧桐雨。

  她知道,那家黑白攝像館的老闆,每個系列的照片集都會有一個主題。她沒有在意,只將照片翻開,第一張是她在萬盛塔前一臉揚笑的模樣,她記得,在那個時候,她還不認識錢風。

  仿佛是被照片裡的自己的笑容感染,她也跟著笑了起來,慢慢地、一張一張地、翻看照片,等翻到第九張的時候,她眼神變了,不由得將那張照片抽出來——

  照片上的她,除了身後的房子背景,還有兩個人,有些模糊,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兩個人,就是她放在心尖上的錢風,還有……還有她曾經遇見的那個懷了孕的婦人,也就是車禍的另一個死者!

  眼淚再一次落了下來,明明、明明兩個人都約好了,她早早去了賓館等著他,等著他帶給自己的再一次驚喜,可是,為什麼、最後等來的,卻是他已經死亡的消息?

  顧言將雅音的骨灰送回她自己的老家,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開門的是雅音的繼母,家裡生意沒了主心骨的支撐,已經一落千丈,顧言給了她一張六位數字的銀行卡,說是雅音這幾年來辛苦努力的所有積蓄。

  繼母望著雅音黑白照片上的笑容,不禁潸然淚下,當初她只是一時氣急才罵的口不擇言,雅音的父親在死之前還心心念念著自己的女兒,她又怎麼會對雅音存太大的偏見?

  只是後來,她想找雅音道歉,想著兩個人能一起守著家業,相互扶著過日子,誰知雅音已經搬走,不知搬到了哪裡,之後就杳無音訊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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