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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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DoorofOpportunity[1]

  正好一等車廂里沒有其他乘客,算是運氣。思兔閱讀www.sto55.com他們帶著不少行李,阿爾班有一個旅行箱和一個男士大拎包,安妮帶著她的梳妝盒、帽盒。行李車廂里還有他們的兩個大箱子,都是立刻要用的東西,不過剩下的家當阿爾班都讓一個代理人運到倫敦暫且存放起來了,他們自己要先做些打算。那裡東西著實不少:書和畫,阿爾班在東方收集的珍奇玩意,還有他的槍和鞍具。松杜拉他們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阿爾班跟以往一樣,給了搬運工一筆慷慨的小費,然後去了報攤。他買了《新政治家》《國家》[2]《閒談者》和《速寫》[3],以及最新一期的《倫敦信使》[4]。他回到車裡,把這些期刊扔在了座位上。

  「車只開一個小時就到了。」安妮說。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買。之前餓太久了。想想明天一早就可以買到當天的《泰晤士報》《快報》[5]《郵報》[6],多棒啊。」

  她沒有接話,阿爾班把頭轉開了,因為他看到兩個人朝他們走過來。那是從新加坡一路同行的一對夫妻。

  「過海關沒問題吧?」他高興地朝他們喊。

  男的似乎沒聽到,沒有停下腳步,不過女的回答了:

  「沒問題,他們沒發現香菸。」

  她看到了安妮,友好地笑了笑,也朝前走去。安妮臉紅了。

  「剛剛還擔心他們會進來,」阿爾班說,「我還是希望能獨占這個車廂。」

  安妮看著他的眼神有些怪異。

  「我覺得你不必擔心,」她答道,「應該沒有人會進來的。」

  他點了一支煙,在車廂門口徘徊,微笑中透著喜悅。經過紅海,到了蘇伊士運河的時候,海風凜冽。船上一些人換上了暖和一些的衣服,之前安妮習慣了看他們穿白色的帆布西裝,覺得還挺體面的,此刻驚訝於他們變化之大,已經不倫不類了。領帶就糟糕得很,襯衫也穿得全然不對。法蘭絨褲子都是髒兮兮的,破舊的高爾夫外套,一看就知道是從店裡買的成衣,藍色嗶嘰褲也難掩出自土氣裁縫之手。大多數乘客在馬賽下船,不過有大概十來個人還在船上;有的是在東方待得久了,覺得在比斯開灣再走一程對身體好,也有的跟他們一樣,為了省錢會一直坐到蒂爾伯里港。現在有幾個人在平台甲板上散步,頭上戴著遮陽帽或雙層帽檐的闊邊氈帽,穿著厚重的大衣,還有幾個戴著不成樣子的軟帽或禮帽,既顯小,也沒有刷乾淨。他們這副打扮看著叫人訝異,有種郊縣人特有的樣子,都不像是第一流的人物。不過阿爾班已經完全是倫敦的派頭了,時髦的大衣上找不到一點灰塵,黑色的霍姆堡氈帽[7]看上去是全新的。你絕對想不到他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國了。領口非常貼合,薄軟綢的領帶也打得挺括。安妮看著他的時候,忍不住暗暗讚賞他的神氣。接近六英尺的身高,身材苗條,穿什麼衣服都好看,更何況他的衣服都剪裁得非常合身。頭髮是金黃的,依然很濃密。藍色的眼睛,膚色有些泛黃,年輕時皮膚白里透粉的男人歲數大些都會這樣。他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頭形長得很好看,架在長長的脖子上比例也協調,倒是喉結有些太突出。他的那張臉不能說多俊美,但有種高貴的氣度。因為五官端正、鼻樑挺直、眉宇寬闊,所以格外上相。說實在的,如果只看相片,你會覺得他是個極為英俊的人。真人倒的確不如相片,可能就是因為眉毛和睫毛顏色太淺,嘴唇太薄,不過他很有文化人的氣質,一臉的雅致,而且有種不俗之感,莫名就能打動你。你覺得這是詩人才有的長相,安妮當年跟他訂婚的時候,她的女性朋友問起,她都說未婚夫長得像雪萊。此時阿爾班轉過來看著她,藍色的眼睛裡是淡淡的笑意。他的笑容一直都很有魅力。

  「在這樣的天氣里踏上英格蘭的土地真是太完美了!」

  正值十月,他們航行在灰色的海峽上,頭頂是灰色的天。空中一絲風也沒有。漁船休憩在平和的水面上,就像大自然已經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的敵意。海岸綠得不可思議,但那種綠是明亮體貼的,和東方叢林那種鋪張、激烈的綠又很不一樣。不時經過的紅色城鎮有種家的舒適,它們微笑地迎接著背井離鄉之人。駛入泰晤士河的河口,他們看到埃塞克斯郡豐富的層次,稍後又在肯特郡的河岸上看到了喬克教堂[8],孤獨地立在周圍飽受日曬雨淋的樹木間,再遠一些是考博姆[9]的樹林。薄霧中的紅日向沼澤落去,夜色降臨。車站裡弧光燈在黑暗中點出一小塊一小塊又冷又硬的光斑。搬運工穿著骯髒的衣服吃力地來回忙碌,胖站長戴著禮帽一副位高權重的樣子,這個景象讓人看了欣慰。站長吹響口哨,揮了揮手臂。阿爾班踏進車廂,坐在安妮對面的角落裡。火車啟動了。

  「到倫敦是六點十分,」阿爾班說,「應該七點就能到傑明大街了。這樣我們就有一個小時洗澡、穿衣服,八點半的時候到薩伏依[10]吃飯。今晚開瓶香檳,親愛的,再來份大餐。」他呵呵笑起來。「我聽說斯特勞德夫婦和蒙底夫婦約好了會去喬卡德羅餐廳[11]。」

  他拿起報紙,問妻子是否要拿一張去看,安妮搖搖頭。

  「累了?」他微笑道。

  「沒有。」

  「激動了?」

  安妮輕輕笑了一聲作為回答。他開始翻閱起了報紙,從出版商的廣告開始;丈夫此時難以抑制的興奮安妮感受到了,因為看著這些廣告讓他覺得自己又回到文明世界中。在松杜拉他們也訂了同樣的報紙,但總要遲六周才能讀到,雖然這樣夫婦倆不至於被嚮往的世界拋在身後,但也更彰顯了他們的背井離鄉。但這些都是剛從印廠里新鮮出爐的,它們的氣味就不一樣;那種挺括的感覺本身就是種享受。他想一口氣把它們讀完。安妮看向窗外。鄉野黑漆漆的,只看得到車廂里的燈映在玻璃上;不過很快鄉鎮的景象侵入到車窗里來,她連著好幾英里看見一幢幢淒涼的小房子,偶爾有一兩扇窗戶中透出一點光亮,而煙囪和夜空構成醜陋的圖案。他們經過了巴晉、東漢姆和布隆里——經過時站台上這些地名會讓她好一陣發顫,又覺得自己太可笑——然後又到了斯特普尼。阿爾班把手中的報紙放下。

  「還有五分鐘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把搬運工放在行李架上的東西取了下來。阿爾班看著妻子,兩眼放光,嘴唇抽動了一下;她知道丈夫此時勉強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也朝窗外看,主幹道上路燈亮堂極了,擠滿了有軌電車、公交車和有篷貨運汽車,其他的街上也是人頭攢動。哪來的這麼多人!商店裡也是燈火通明。路沿都是小販和他們的手推車。

  「這就是倫敦。」他念了一句。

  他抓過妻子的手,溫柔地握了握。他這一笑里有太多的柔情蜜意,她不得不說句什麼。安妮試著開玩笑:

  「它難道不讓你覺得肚子裡怪怪的嗎?」

  「我弄不清自己現在是想哭還是想吐。」

  芬徹奇街[12]。他放下車窗,朝一個搬運工揮手。伴隨一陣嘈雜的剎車聲,火車停住了。一個搬運工打開車廂門,阿爾班把包裹逐一遞給他。他跳下火車,還是像以往一樣恭敬地抬手幫助安妮下到了站台上。搬運工去拿推車了,於是他們就站在自己那堆行李邊上。兩個之前在船上同行的人從身邊走過,阿爾班朝他們揮了揮手。其中那個男人僵硬地點了點頭。

  「之後再也不用對著這些糟糕的人彬彬有禮的了,真讓人覺得舒心。」阿爾班輕鬆地說。

  安妮朝他掃了一眼。他真的是個難以理解的人。搬運工推著車回來了,裝好行李,領著夫婦倆去取大行李箱。阿爾班伸手握了握妻子的手臂。

  「這倫敦的氣味,天吶,真是太棒了。」

  他享受著噪音和周圍鬧哄哄的樣子,也樂意被身邊的人流推來擠去。弧光燈的光亮,以及它們投下的那些清晰而又濃烈的陰影,讓他喜不自勝。他們到了街上,搬運工替他們喊計程車去了。阿爾班看著那些巴士和努力在混亂中維持秩序的警察,眼睛裡閃爍著光芒。他那張氣宇軒昂的臉上此時竟像是有種才情洋溢的表情。計程車到了。他們的行李堆在了司機旁邊的座位上,阿爾班給了搬運工一枚二先令六便士的硬幣,計程車便開動了。他們沿著格雷斯徹奇街開去,加農街交通擁堵,一下開不過去了。阿爾班突然一聲大笑。

  「怎麼了?」安妮問。

  「我太興奮了。」

  車沿著築堤開,這裡倒是相對安靜了一些。計程車和私人的轎車從他們車窗外駛過。電車的鈴聲在他聽來像是音樂。從威斯敏斯特大橋他們穿過國會廣場,駛入聖詹姆斯公園綠色的靜謐中。他們在傑明街旁邊的一個旅店裡訂好了一個房間,前台帶他們上樓,搬運工也把他們的行李拿了上來。房間裡有兩張單人床和一個洗手間。

  「看上去還不錯,」阿爾班說,「等我們找到公寓之類的住處前,這裡應該也夠用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錶。

  「你看,親愛的,要是我們同時開行李,一定會撞在一起。時間還多得很,你收拾乾淨和換衣服比我費時,我就給你騰出地方來吧。我想去一回俱樂部,看有沒有留給我的信。我的西裝就在旅行箱裡,洗澡、換衣服只需要二十分鐘。你覺得這樣安排怎麼樣?」

  「行,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我一個小時之內就會回來。」

  「沒問題。」

  他口袋一直裝著一把小梳子,此時他取出來梳理了一下自己金色的長髮,然後戴上了帽子。他朝鏡中的自己掃了一眼。

  「要不要替你把浴缸的水龍頭打開?」

  「不用麻煩了。」

  「那好,待會兒見。」

  他出門了。

  丈夫走了之後,安妮把自己的梳妝盒與帽盒拿出來放到了大行李箱上,然後搖了搖鈴。她沒有摘下帽子,而是坐下來點了一支煙。僕人來應鈴之後她讓對方把搬運工找來。搬運工來了。她指了指行李。

  「你能不能把這些東西先放到大堂里去。我一會兒就告訴你接下來往哪裡搬。」

  「好的,夫人。」

  她給了搬運工一個弗羅林[13]。他把大旅行箱和另外兩個包裹帶了出去,關上了門。幾滴淚珠從她臉頰滾落,但她抖擻了一下精神,擦乾眼淚,補了粉。此時她要盡全力保持鎮靜。阿爾班想到要先去一趟俱樂部是她走運,讓事情簡單了些,也給了她片刻時間把事情想明白。

  這件事她幾個禮拜之前就打定了主意,現在到了實施的時刻,不得不說出那幾句可怕的話,她有些恐懼。她的心一直往下墜。要跟阿爾班具體說什麼她心裡很清楚,而且很早之前就想好了,跟自己練習過幾百遍,從新加坡回國的漫長旅途中,每天都要重複幾次,但她怕自己待會兒會慌亂,她怕會和阿爾班爭執起來,想到那樣的難堪場面她覺得有些暈。不管怎樣,還好她總歸有了一個小時可以做心理準備。他會說她無情、殘忍、不講道理。只是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不。不。」她大喊道。

  她痛苦地發抖。眨眼間她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小木屋,回到了那些事最初發生的時刻。當時她就跟平日裡一樣坐著,快到午餐的鐘點,再過幾分鐘阿爾班就該從辦公室回來了。巨大的門廊就是他們的客廳,想到丈夫回到的是眼前這個可愛的房間,她心裡就很快樂,她知道雖然來這裡已經十八個月了,但丈夫還是時時能感受到她在木屋上花的心思。百葉窗合上,外頭是正午的烈日,但屋裡過濾了的光線顯得很柔和,讓人覺得陰涼和安靜。安妮最在意家裡看上去是什麼樣的,雖然為國效力常因為緊迫的需求不斷地從一個地區換到另一個地區,每一處都待不久,但分派到一個新的崗位她都重新燃起熱情把家裡經營得溫馨而迷人。她的趣味很新潮。來做客的人往往意外地發現家裡沒有小擺設,震驚於窗簾選色的大膽,而牆上那些銀制畫框裡略微變色的瑪麗·洛朗森[14]和高更的複製品就更讓人莫名其妙了,雖然連它們擺放的位置都是安妮極具匠心安排過的。她心裡清楚,來過家裡的人沒有幾個讚賞她的品位,而華萊士港和彭伯頓的體面夫人們更是覺得這樣的設計古怪、做作、彆扭;但對此她並不以為意。她們之後會長進的。這樣驚一驚對她們來說不是壞事。此時她四下看了看自己這又長又寬闊的門廊,嘆了口氣,就像藝術家得意於自己的一件作品。她的這件作品活潑、疏朗,讓人覺得寧靜,既能提神,又溫和地引人遐思。那三大盆黃色的美人蕉讓房間的色彩布局格外完整。她的目光在書架上停留了一會兒,這滿滿一架子的書也讓整個殖民地的人不知該作何想,在他們看來,這都是些奇怪的書,而且大多數都顯得太沉重了;安妮此時看著它們,眼神中透露著柔情,就好像這些書都是有生命的。然後她又掃了一眼鋼琴。譜架上還有一份琴譜打開著,大概是德彪西的曲子,阿爾班去上班之前在彈。

  阿爾班被派到達克塔去當地區長官的時候,安妮的朋友都來寬慰她,因為達克塔是松杜拉最偏遠的地方了,它和政府總部所在的那個城市之間沒有電話,甚至連電報都沒有。但她覺得挺好。之前他們在達克塔待過一小段時間,安妮希望可以就在那裡一直待下去,直到阿爾班十二個月之後放假回國。達克塔面積和英國一個郡相當,有長長的海岸線,海上散布著不少小島。一條寬闊的河流蜿蜒穿過達克塔,山丘為茂密的原始森林所覆蓋,從兩岸延伸至遠方。要沿河往上遊走好一段,才到駐地分署,那裡有一排中國人的店鋪、一個地方辦事處、一幢地方長官的小屋、一個職員宿舍、一個兵營,還有椰樹林中藏著的一個當地人村落。他們只有兩個鄰居:溯游而上幾英里有一個橡膠種植園,另外,附近一條河的支流上,住著一個伐木營的管理人和他的助手,都是從荷蘭來的。橡膠園有條汽艇每月會順河而下兩回,這是阿爾班夫婦跟外界的唯一交流了。不過他們雖然寂寞,但並不無聊。天蒙蒙亮,小馬就在等著他們了;早晨萬物清新,他們一起出去騎馬,森林裡那些不通車輛的馬道殘存著熱帶才有的夜的神秘。回來之後,洗澡、更衣、吃早飯,然後阿爾班就去辦事處了。安妮一上午都會用來寫信、做針線活。到的第一天,她就愛上了這個國家,花了大力氣學會如何與當地人交談。她聽了關於愛、嫉妒和死亡的故事,浮想聯翩。別人還給她講述過往浪漫的傳奇,告訴她那樣的時代其實就在昨日。她一心要沉浸於這個陌生民族的風俗之中。她和阿爾班的閱讀量都不小,本來帶去的書就很可觀了,而幾乎每次收信都有從倫敦寄來的新書。任何值得關注的事他們都不會錯過。阿爾班喜歡彈鋼琴,對於一個業餘愛好者來說,彈得已經很不錯了。他研習琴藝一向認真,而且指上力道柔和,樂感也很敏銳。他可以輕鬆地閱讀曲譜,每次嘗試新的曲子,安妮都很樂意坐在旁邊,看著琴譜欣賞。不過他們最開心的還是遊覽當地風物,有時出趟門要半個月才回來。他們會坐著馬來帆船沿河而下,然後從一個小島揚帆駛向另一個小島,在海中游泳、釣魚;又或者,他們會划槳逆流而上,直到河水變淺,而兩岸的樹木靠得如此緊密,只留出一線天空。到這裡船夫只能撐篙向前,而他們會在當地人的家中過夜。那裡有個河水匯成的水塘,他們就在裡面游泳;水太清澈了,可以看見池底的沙子閃著銀光。這一處的景致是如此可愛,如此寧謐,如此遠離塵囂,你覺得就在這裡過一世也不算糟。不過有時候,他們夫婦又會沿著森林中的小道步行去很遠的地方,露宿於帆布帳篷中,儘管有蚊子來折磨他們,有水蛭吸他們的血,但是每一分鐘都很愉快,哪裡也不如在摺疊床上睡得香甜。另外,出門還有另一項樂趣,那就是回家:享受井然有序的家庭生活,享受從祖國來的郵件和報紙,享受鋼琴。

  到時阿爾班會迫不及待坐到鋼琴前,指尖滿是對琴鍵的渴望,而在他彈奏的斯特拉文斯基[15]、拉威爾[16]和米約[17]中,安妮也聽出了一些阿爾班,聽到了夜晚森林的聲響,河口的黎明、星光,和無比清澈的林中水塘。

  有時候會一連幾天落下瓢潑大雨。阿爾班就會學習中文,為的是能和當地的中國人用對方的母語交流。而安妮則終於可以著手那一千零一件之前沒空做的事情了。那樣的雨天讓兩個人更親密了,本來夫妻之間就有不少話能聊,但忙著自己事情的時候,不用言語就能感覺到彼此間的親近是很幸福的。他們融洽極了。下雨的日子被關在木屋的四面牆之間,讓他們覺得好像成了一個人,共同面對外面的世界。

  有時候他們會去華萊士港。這算是種調劑,但安妮每次到了能回家的時候都心裡高興。在華萊士港她總是不自在,意識到那裡的人沒有一個對阿爾班有好感。他們都是很平庸的人,中產階級,來自小地方,貧乏無趣,讓阿爾班和她的生活如此豐富多彩的愛好需要才識,他們是全然不感興趣的;而且他們中的不少人頭腦閉塞、心胸狹窄。但既然阿爾班和安妮一大半的人生都註定擺脫不了這些人了,他們對阿爾班如此嫌惡總是讓人感到疲憊。他們說阿爾班太自負。丈夫對他們總是很和氣,但安妮也明白他們討厭丈夫的熱情。當他試著活躍氣氛的時候他們認為這是裝腔作勢,而一旦他開別人玩笑,大家又覺得阿爾班這是為了取樂而不惜傷人。

  有一回他們住在總督府邸,總督的妻子漢內太太喜歡安妮,跟她聊起這回事;也有可能是總督建議妻子給她一點提示。

  「你知道嗎,親愛的,你丈夫不肯討好別人真是很可惜的事情。他當然很聰明,但是總巴不得讓大家都看出來他也知道自己聰明,恐怕不太好吧?我丈夫昨天剛跟我說:當然了,我知道阿爾班·托雷爾是派出來這些年輕人中最聰明的一個,可他比誰都更惹我生氣。我可是總督啊,但每次跟他說話,我總覺得他把我當成了個蠢蛋。」

  糟糕的是安妮的確知道阿爾班對總督的才能何其鄙視。

  「他不會故意要做出高人一等的樣子,」安妮笑著回答,「而且他真的一點也不自負。我覺得大概只是因為他鼻子挺、顴骨高吧。」

  「你知道,俱樂部的那些人都不喜歡他,都叫他『粉撲雪萊』[18]。」

  安妮臉紅了一下。這個稱呼她之前聽到過,當時生氣極了。她眼裡都是淚水。

  「我覺得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漢內夫人牽過她的手,帶著疼惜輕輕握了握。

  「親愛的,你知道我並不想惹你傷心。你的丈夫不管怎樣都一定會平步青雲的。但要是他能再通人情一些會過得容易不少啊。他為什麼不踢足球呢?」

  「這項運動他不喜歡,他只有在網球場上才會高興。」

  「這我們可看不出來,他打網球的時候只讓人覺得這裡沒有誰配做他的對手。」

  「不過,也的確沒有。」安妮像是被之前的話刺痛了。

  阿爾班正巧是個出色至極的網球選手。在英格蘭他打過不少巡迴賽,安妮知道把那些臃腫、健壯的男人在球場上耍得團團轉,阿爾班有種無奈的滿足感。他可以讓這裡最好的選手顯得可笑。有時候在球場上他會惹惱對手,而安妮也知道他只是一時好玩罷了。

  「他打球真是為了求幾聲喝彩吧?」漢內太太說。

  「我倒不覺得。你得相信我,阿爾班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就我看到的情況,他也一直對所有人都很和氣、友善。」

  「他那種時候最讓人受不了。」漢內夫人冷冷地回道。

  「我知道大家不怎麼喜歡我們,」安妮說,笑了一笑,「我很遺憾,但確實不知道我和阿爾班還能做什麼。」

  「不是你,親愛的,」漢內夫人喊道,「所有人都很喜歡你,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還一直忍著你的丈夫。親愛的,誰有辦法不喜歡你呢?」

  「我不明白我有什麼好喜歡的。」安妮說。

  但這句話其實不怎麼出自真心。她一直在演著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女人,實際內心覺得有趣極了。他們討厭阿爾班是因為他有一副卓爾不群的樣子,因為他喜歡文學和藝術,他們不懂,就認定這些東西沒有男人氣概;他們討厭他也因為他比這些人都更有能耐。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阿爾班出身比他們更高貴。他們覺得阿爾班有種高人一等的感覺,其實說到底,他的確高人一等啊。但對安妮他們有所容讓,是因為她是個不起眼的丑姑娘。至少她是這麼看待自己的,但實際上她不是,或者說,就算她長得的確不好看,那也是一種很讓人喜歡的丑。她的身材不錯,那是她最可誇讚的一點。此外就是她的眼睛。深棕色的眼睛,不但大,而且水汪汪的,很有神;平時總透露著活潑熱鬧,但有時也很溫柔,閃爍著迷人的同情心。她人長得黑,鬈曲的頭髮也幾乎是黑的,小鼻子胖乎乎的,鼻孔倒不小,嘴也實在太大。不過她很精神,很有活力。殖民地的夫人們聊起自己的丈夫和僕人,和她們在英國的孩子,安妮作為聽眾像是從來都津津有味;而男人們跟她講那些她早已聽過的往事,也會以為她聽得饒有興致。大家都覺得這真是個好女人。他們從來不會想到,在安妮的眼裡他們是那麼狹隘、粗鄙、虛偽。這些人覺得東方毫無魅力可言,是因為他們目光粗俗,眼裡只有實際的東西。浪漫就在他們的門前徘徊,卻像不識時務的乞兒一樣被驅逐了。對這些人她是漠然的,常跟自己背誦蘭多[19]的詩句:

  我愛的是自然,自然之下是藝術。

  她回味了一番和漢內太太的對話,但總體上並不為此感到焦慮。或許她該跟丈夫暗示一二,阿爾班似乎全然意識不到自己受眾人嫌棄,這一點她也一直覺得有些怪異,但她又怕自己說了什麼,丈夫日後就會拘束了。之前俱樂部那些人的冷漠阿爾班是從來不在意的。他會讓別人覺得緊張,覺得不舒服;每回他一出現,房間裡就有種尷尬,但開心的阿爾班一向對此毫無知覺,跟所有人都輕輕鬆鬆地熱情寒暄。事實就是阿爾班眼裡一向沒有別人。她對丈夫來說自然另當別論,不單是她,還有他們在倫敦的一小幫友朋;但這些殖民地里的人,這些政府官員、種植園主和他們的妻子,對阿爾班來說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就好像棋盤上的兵卒一樣。他可以和他們一起笑,一起打趣,對他們抱著客氣、寬讓的態度,但在安妮看來,丈夫是把自己當成了小學校長,正帶著孩子們出去野餐,一心想要讓他們玩得盡興;每每想到這一層,安妮都忍不住哧的一笑。

  她覺得跟阿爾班講了怕也沒什麼用。他不會假模假式,這時她有些高興地意識到自己卻很精於此道。跟這些人還能怎麼樣呢?男人都是從二流學校畢業之後就來了殖民地,生活什麼也沒教會他們,到了五十歲還都像愣頭青。其中大部分人都酗酒,除了垃圾什麼都不讀。他們的理想就是和其他人一樣,他們給別人最高的評價就是這真是個好人。要是你對精神層面的事情感興趣,就是假道學。他們常因為彼此羨慕而痛苦,滿心裡都是瑣碎的妒忌。而那些女人可憐極了,總是執迷於一些不值一提的勾心鬥角。他們的社交圈比英國任何一個小鎮都狹隘,所有人都嘴上仁義,但心裡滿是怨恨。他們不喜歡阿爾班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只能忍著,因為阿爾班太能幹了。他聰明、精力充沛,沒有人能對他的工作有什麼詬病。在之前的每個崗位上,他都是成功的。因為心思細膩,又有想像力,他明白當地人的想法;阿爾班能說服當地人做的事情,換了誰都辦不到。他有語言天賦,政府官員之間交流用的口語自然基本沒問題,他甚至還懂得當地語言的精微之處,有時候跟村長說的那一席文縐縐的話不僅是給對方面子,也讓他們刮目相看。他也有管理的天賦,不怕承擔責任。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升到常駐官。阿爾班在國內還小有勢力,他父親是位準將,在戰爭中殉職,雖然他工資之外沒有個人收入,但有不少位高權重的朋友。提起他們,阿爾班常能說些有趣的反話:

  「民主政府的一大好處,就是有才幹的人不用擔心自己會徒勞無獲,只要背後有權力在支持他。」

  阿爾班顯然是這個殖民地政府里最能幹的人,似乎想不出什麼道理能阻止他最後成為總督。安妮心想,到了那時,他讓大家介意的那種高人一等的態度,就會恰如其分了。他們會接受他的號令,而他也會知道該怎樣讓大家尊重、服從他。想到那樣的高位並不會讓安妮覺得慌張,覺得這些都是他們應得的。要是阿爾班當上了總督,她成了總督夫人,應該會很有趣。而且那會是多麼好的機遇!政府職員和種植園主都是羔羊,一旦總督府成了文化活動的中心,他們一定會從善如流的。一旦贏得總督好感的最佳辦法是做個聰明人,那糊塗漢立刻就會不再流行了。她和阿爾班會珍視當地藝術,好好收集那些舊物,讓人懷念業已消逝的過往。這個國家的進步會是它自己都未曾夢想過的;他們帶給它的發展,是一種有序、美好的發展。他們會在下屬心中灌輸對當地美好河山的愛,以及對當地浪漫民族的關懷。他們會讓這些人明白音樂意味著什麼。他們會扶持文學。他們會創造美。這裡將迎來一個黃金時代。

  突然她聽到阿爾班的腳步聲,便從白日夢中醒來了,所有那些都還在遙遠的未來。現在阿爾班還只是個地區長官,他們應該在意的是當下的生活。她聽到阿爾班進了浴室,把水潑在自己身上。過了一會兒,他進來了,已經換上了襯衫和短褲。金色的頭髮還是濕的。

  「中飯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他在鋼琴前坐下,彈了早上彈過的曲子。清越的音符在悶熱的空氣中帶著涼意傾瀉而下。你仿佛置身於一個布置井然的花園,巨樹參天,人造水景優雅可喜,散步的小道兩邊排列著擬古的雕塑。阿爾班的琴技中有種別致的雋秀。這時領班僕人來通知可以用午餐了。阿爾班從鋼琴邊站起,和妻子手牽手進了餐廳。布屏風扇[20]慵懶地在空中搖動。安妮朝餐桌掃了一眼。明亮的桌布再配上有趣的餐盤,讓桌上氣氛顯得格外活潑。

  「上午的工作有什麼好玩的嗎?」她問。

  「沒什麼。一個關於水牛的案子。哦,還有,普林派了個人過來讓我上種植園一趟,有幾個苦力毀壞了橡膠林,他想請我調查一下。」

  普林是上游一個橡膠種植園的管理人,有時候阿爾班和安妮會去他家裡住上一晚。有時候普林悶了也會來地區長官的木屋吃飯、過夜。夫婦倆都喜歡這個種植園主;三十五歲,一張紅臉上皺紋很深,頭髮極黑。他沒受過什麼教育,但平時開心、隨便,因為兩天的路程之內也只有這位英格蘭人,阿爾班和安妮也只好跟他交了朋友。一開始普林還有些不好意思,在東方消息傳得快,這對夫婦還沒到,普林已經聽說他們是文雅人士。他拿不準這樣的人接觸起來會如何。他大概不知道自己還很有魅力,其實可以替代不少所謂的優良品質,而阿爾班性情偏陰柔,這種魅力對他尤為奏效。普林則覺得阿爾班比期待中平易近人得多,而且安妮自不用說,那真是迷人極了。阿爾班會為他彈拉格泰姆舞曲,這可是在總督面前他都不願做的事,此外阿爾班還跟他一起玩多米諾骨牌。當時阿爾班帶著安妮第一次巡視自己的地區,告訴普林希望在種植園過兩夜,普林心想還是最好先警示他們自己跟一個當地女子共同生活,還跟她生了兩個孩子。他會儘量不讓他們在安妮面前出現,但妻兒沒地方去,所以沒法把他們送走。阿爾班笑道:

  「安妮不是那樣的女人。千萬不要想把他們藏起來之類的。安妮最喜歡孩子。」

  安妮一下就和那個靦腆、好看的當地女子成了朋友,也很快和那兩個孩子玩得很歡。那個姑娘經常和她說很久交心的話;孩子也很喜歡她,安妮經常從華萊士港帶可愛的玩具給他們。普林看著她寬厚的笑容,想起殖民地里其他白種女人的尖酸,他說自己是全然想不明白了,又著急想表達自己的欣喜與感激。

  「要是所有『文人雅士』都是像你這樣的,」他說,「我恨不得只跟『文人雅士』來往。」

  想到一年之後這對夫婦就會永遠離開這個地區,普林就鬱悶起來;等下一任地區長官來了,要是結了婚,他妻子很可能會覺得普林不好好過著單身生活,卻和一個當地女子同居,真是糟糕極了;更過分的是,普林居然還很喜歡這個女子。

  不過最近種植園裡不太平,普林招的苦力都是中國人,沾染上了一些共產主義思想,變得難以管束。阿爾班沒有辦法,只能根據不同的罪行將其中幾人投入監牢。

  「普林告訴我,一等這些工人到期,他就把他們送回中國去,用爪哇人替換,」阿爾班說,「我也覺得應該這樣,爪哇人聽話多了。」

  「到時不會有什麼大麻煩吧?」

  「哦,不會。普林幹這一行有經驗,而且做事有決心,他不會接受任何人胡鬧的,再加上有我和我們那些警察支持他,那些傢伙不可能耍什麼鬼把戲,」他微笑道,「絲絨手套下可是一副鐵腕。」

  這幾個字才剛說出口,突然傳來一聲喊叫。外面一下亂糟糟的,然後是腳步聲,有人在扯著嗓子說話。

  「老爺。老爺。」

  「到底怎麼回事?」

  阿爾班從椅子裡噌的站了起來,快步到了門廊上;安妮跟在後面。台階下方站著一群當地人。警長和三四個警察也在其中,還有幾個村子裡的人。

  「怎麼了?」阿爾班問。

  兩三個人同時高聲回答他。警長把旁邊的人推開,阿爾班就看到一個穿著襯衫和卡其褲的男人躺在地上。他跑下台階,認出了這個男人,正是普林在種植園裡的副手。這個混血兒短褲上全是血,臉的一側血都結了塊。

  「把他帶上來。」安妮說。

  阿爾班下了命令,他們把男子抬起來,放在了門廊地板上,安妮在他腦袋下面墊了一個枕頭,讓人把水和藥箱拿來,藥箱裡有他們備著應急的東西。

  「他死了嗎?」阿爾班問。

  「沒有。」

  「最好還是給他喝口白蘭地吧。」

  船夫們口中的消息駭人聽聞。那些中國苦力突然造反,襲擊了莊園管理人的辦公室。普林已經被殺了,這個副手(名字叫奧克利)能逃出來也在一線之間。他去的時候正好暴動者在洗劫辦公室,眼看著普林的屍體從窗口被扔出來,於是他轉身就跑。有幾個中國人看到了他,立馬追了過來。他跑到河邊,跳上汽艇的過程中被打傷。不過中國人沒來得及上船,汽艇還是成功離了岸,而他們就全速順流而下來尋求幫助。沒開遠的時候他們見到辦公的那幾幢房子都冒起了火焰,毫無疑問所有能燒的東西都被那些苦力給燒了。

  奧克利呻吟了一聲,睜開眼睛。這是個小個子的男人,皮膚黑,臉有些扁,頭髮粗硬又厚實。他那雙當地人的大眼睛裡全是恐懼。

  「沒事了,」安妮說,「你在這裡很安全。」

  他嘆了口氣,微笑了一下。安妮擦洗了他的臉,抹了些消毒的藥水。他臉上的傷並不嚴重。

  「你能說話了嗎?」阿爾班說。

  「等一下,」她說,「還得先檢查一下他的腿。」

  阿爾班讓警長把人從門廊上清出去。安妮撕開了短褲的一側,面料已經和凝固的傷口黏在一起了。

  「剛剛我血流得跟殺豬一樣。」奧克利說。

  但其實沒有傷到骨頭,阿爾班的手很巧,雖然血又開始流出來,馬上就給他止住了,並且包好了敷料,用繃帶綁住。警長和警察把奧克利抬到了一張長椅上。阿爾班給他喝了點白蘭地加蘇打,很快他就有了力氣說話。他知道的事情船夫們都已經說了。普林被殺,整個莊園也成了一片火海。

  「那個姑娘還有那些孩子呢?」安妮說。

  「我不知道。」

  「哦,阿爾班。」

  「我必須出動警察了。你確定普林已經死了嗎?」

  「是的,先生。我親眼看見的。」

  「暴動的人有火器嗎?」

  「我不知道,先生。」

  「怎麼叫你不知道?」阿爾班惱火地吼起來。「普林不是有把手槍嗎?」

  「是的,先生。」

  「莊園上一定還有,你就有一支,不是嗎?總監工也有。」

  混血兒沉默了。阿爾班嚴厲地看著他。

  「那裡中國人到底有多少?」

  「一百五十人。」

  安妮奇怪他為什麼要問這麼多問題,似乎是浪費時間。現在當務之急是召集可以派往上游的苦力,準備船隻,給警察發放彈藥。

  「您有多少警察,先生?」奧克利問。

  「八個,加一個警長。」

  「讓我也去吧?這樣我們就有十個人了。現在包紮好了,我一定沒問題的。」

  「我不去。」阿爾班說。

  「阿爾班,你一定得去。」安妮喊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扯,去的話那真是愚蠢至極。奧克利顯然一點忙都幫不上,幾個小時之後,他一定發燒,只會拖累我們。這就只剩下九支槍了。那兒有一百五十個中國人,而且他們有火器,還有打不完的子彈。」

  「你怎麼知道?」

  「既然他們敢鬧這麼一場,一定是有的,否則說不通。只有糊塗蛋才會去。」

  安妮瞠目結舌看著他。奧克利的眼睛裡也全是困惑。

  「那你準備怎麼辦?」

  「是這樣,幸好我們還有這艘汽艇。我會叫人開去華萊士港請求支援。」

  「但他們最快也要兩天後才到。」

  「所以呢?那又怎樣?普林已經死了,種植園也燒了,我們就算現在過去也什麼用都沒有。我會派一個當地人去偵查,看看這些暴動者到底在幹嗎。」阿爾班給了安妮一個他魅力十足的微笑。「相信我,寶貝兒,讓這些混蛋等個一兩天,到時我一定叫他們覺得沒有白等。」

  奧克利張嘴似乎是要說話,但或許還是有些懼怕;他只是一個混血兒,莊園主的副手,而阿爾班是地區長官,代表著政府的權力。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給安妮傳遞訊息,安妮覺得他是在發自肺腑地向自己求助。

  「但這兩天之內足以讓他們犯下最可怕的暴行啊,」她喊道,「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的,簡直讓人不敢去想。」

  「不管他們造成了什麼傷害,都會付出代價的。我向你保證。」

  「哦,阿爾班,你不能就這樣坐著什麼都不干吧。我求你馬上親自去一趟。」

  「別犯傻了,我只靠八個警察和一個警長是鎮壓不了一起暴動的。我根本沒有權利讓大家冒這個險。我們必須從河上過去,你想想就知道一定會被發現。白茅叢里最適合埋伏,他們躲在那裡開亂槍就行了。我們必死無疑。」

  「我怕要是兩天不反擊,他們會以為是我們軟弱,先生。」奧克利說。

  「我需要你提供意見的時候會問你的,」阿爾班尖刻地說,「就我所知,危險出現的時候你只會扭頭就跑,我難以相信在危急關頭你能派上什麼用。」

  混血兒的臉紅了,之後再也沒有開口,只是怔怔地望著前方,眼裡都是愁容。

  「我去辦公室了,」阿爾班說,「我就寫一個簡短的報告,讓人馬上用汽艇送去。」

  他給警長下了一個命令;之前說話的時候警長一直站在門廊靠近台階的地方,一動不動,此時接到命令,敬了個禮就跑了。阿爾班去他們一條窄窄的過道里拿帽子,安妮快步跟了過來。

  「阿爾班,看在上帝分上你好好聽我一句。」她低聲說道。

  「親愛的,我不想對你無禮,但現在時間緊迫,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只管你自己的事情吧。」

  「你不能什麼都不做,阿爾班。你一定得去,不管有多危險。」

  「別這麼蠢了。」他斥責道。

  他之前還從來沒有對她發過火。她拖住阿爾班的手。

  「我跟你說了,這樣去是沒有用的。」

  「你不明白,那個姑娘還有普林的孩子都在那裡。我們一定得想辦法救他們。讓我也一起去吧。他們會被殺死的。」

  「他們大概已經死了。」

  「啊,你怎麼能這樣麻木呢!只要有機會救他們,你就得試一試,這是你的職責所在啊。」

  「我的職責是像一個有理智的人一樣做事。為了一個當地女人和她幾個混血小孩,我是不會把我自己和那些警察的生命置於險地的。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蠢蛋了?」

  「他們會說你是害怕了。」

  「誰會說?」

  「殖民地里的每一個人。」

  他輕蔑地笑了笑。

  「可惜你不知道我覺得殖民地里所有人的意見都是那樣無足輕重。」

  她仔細地打量自己丈夫,他們結婚已經八年,安妮了解他的每個表情和心裡的每個想法。她看著那雙藍色的眼睛,就像兩扇打開的窗。突然安妮的臉色變得煞白,鬆開了丈夫的手,轉身走開了。她一言不發地又回到了門廊上,那張不好看的猴子一般的臉已成了一副驚恐憎惡的面具。

  阿爾班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寫報告簡單地陳述了一下發生的事情,幾分鐘之後汽艇就乘風破浪地去了。

  接下來的兩天漫無盡頭。逃出來的當地人帶來種植園裡的消息,但他們的描述太過激動、驚恐,很難從中確知真相。那裡流了很多血。總監工被殺了。那些當地人口中的故事都殘忍和荒唐到難以置信。安妮沒有聽到任何生還者提過普林的女人和孩子,想到他們可能會遭遇什麼,不禁為之顫抖。阿爾班把能用的當地人都召集了起來,給他們裝配了矛和劍;他還徵用了一些小船。局面雖非同小可,但他並沒有慌亂;他覺得自己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也只是正常度日。他還是處理自己的行政工作,動不動就彈鋼琴,一清早會和安妮一起騎馬。他似乎忘記了他們不久前那次重大的爭執還是他們結為夫妻之後的第一次。他當是安妮已經體會到了他這個決斷的明智之處。他談吐風趣,舉止親切,跟她在一起時和往常一樣高興。談起暴動者,他的話里全是陰森的話外之音:等到了算帳的時候,他們中不少人會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出生過。

  「他們會怎麼樣?」安妮問。

  「哦,吊死吧,」他厭惡地聳了聳肩,「我實在討厭出現在行刑場上,每次都很反胃。」

  阿爾班對奧克利非常同情,已經讓這個助手臥床休息,而安妮一直在照顧他。或許阿爾班想起之前一時煩躁,說話太傷人,覺得愧疚了,所以刻意地對他加倍友善。

  到了第三天下午,用過午餐他們正在喝咖啡,阿爾班聽力敏銳,最先聽到船的馬達聲正在靠近。與此同時,一個警察跑來說他們已經看到了政府的汽艇。

  「終於到了。」阿爾班喊了一聲。

  他兩三步竄出了屋子。安妮抬起百葉窗看河上的情形。船聲已經很響了,沒過多久就從河流拐彎的地方駛了出來。她看到阿爾班到了碼頭上,接著坐一艘馬來帆船靠近汽艇,等它下了錨之後,他就登上了汽艇。安妮告訴奧克利增援來了。

  「他們進攻的時候地區長官會一起去嗎?」

  「這是自然。」安妮冷冷地說。

  「我不敢確定。」

  安妮心裡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過去兩天她用盡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沒讓自己哭出來。她沒有回答奧克利,走了出去。

  一刻鐘之後,阿爾班和警隊隊長一起走進了木屋;當局派給他二十個錫克教士兵來收拾暴動者。斯特拉頓隊長是個紅臉的小個子,一字須也是紅的,弓形腿,為人豪爽,精力充沛。安妮在華萊士港經常見到他。

  「好啦,托雷爾夫人,這回的事情可真是一鍋粥了,」他和安妮握手的時候大聲說道,語氣卻很歡快,「不過現在我來了,帶著我這勁頭十足的軍隊,隨時準備一場惡戰。小伙子們,殺啊!這個鬼地方你能弄到酒喝嗎?」

  「僕人。」她微笑著喊道。

  「來一點經喝的、涼爽的、微微帶一點酒精的,然後我就可以開始討論作戰計劃了。」

  他的這種活潑讓人覺得寬慰,自從災禍發生之後小木屋就失去了平靜,總有種擔憂籠罩著他們,此時似乎也被一掃而空。僕人端著托盤進來了,斯特拉頓給自己調了一杯威士忌蘇打。阿爾班把情況介紹了一番,清楚、簡潔,用詞十分準確。

  「我必須得說我很是佩服你,」斯特拉頓說,「換了是我,肯定忍不住要帶著那八個警察好好干那些混蛋了。」

  「在我看來,這樣冒險在道理上是站不住腳的。」

  「安全第一啊,老兄,是不是這個道理?」斯特拉頓開開心心地說著。「你沒冒險我是特別高興的,我們難得有機會能幹一場,要是熱鬧全讓你一個人占了豈不是太耍賴了。」

  斯特拉頓一心要開足馬力沿河而上,立刻發動進攻,但阿爾班指出這條策略的不可取之處。汽艇靠近的聲音就像給暴動者拉響了警報。岸邊的長草給他們提供了掩護,這些人手上彈藥充足,甚至能讓登陸都變得很艱難。將進攻的力量暴露在敵方的火力之下似乎並沒有意義。他們要面對的是一百五十個沒有退路的人,忘記這一點是幼稚的,很容易就會落入對方的埋伏。阿爾班詳加闡釋了自己的計劃,斯特拉頓仔細聽著,不時還點點頭。這顯然是個優秀的計劃,他們可以從後方攻擊暴動者,出其不意,很可能不費一兵一卒就完成了這項任務。他要是不接受這個方案也就太愚蠢了。

  「可為什麼你不自己就這麼幹了呢?」斯特拉頓問道。

  「用八個警察和一個警長?」

  斯特拉頓沒有應答。

  「不管怎樣,你這主意一點不壞,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既然如此,時間有的是,托雷爾夫人,如果您允許,我想先洗個澡。」

  他們是日落時出發的,斯特拉頓隊長帶著他的二十個錫克兵,而阿爾班帶著他的警察和召集來的當地人。那一晚沒有月亮,一路暗極了。他們後面跟著阿爾班征來的獨木舟,預備行進一段路程之後再把軍力轉移到這些小船上去。最要緊的就是不能發出聲音,讓暴亂之徒有所防備。大概在汽艇中坐了三個小時之後,他們換成獨木舟靜悄悄地劃著名槳逆流而上。種植園占地不小,他們就在園子的邊緣登岸。幾個嚮導領著他們沿一條小徑前行,窄到他們只能排成一列,而這條路線一定也是多年無人問津,所以走起來頗為吃力,還要兩次趟過溪流。沿著這條小徑他們迂迴到了苦力陣營的後方,但準備到接近天亮時才發起進攻,所以斯特拉頓下令原地待命。這個等待又長又冷。終於夜色不再是漆黑一片了,雖然依然看不見樹幹,但至少能略微感知到它們的輪廓。斯特拉頓一直靠著一棵樹坐著;他低聲給警長下了個命令,隊伍繼續前進。突然他們發現自己已經走在一條闊路上,就排成了一行四人的縱隊。天亮了,在朦朧的光線中周遭的事物紛紛顯現出慘白的模樣。行軍隊伍聽到輕聲的命令又停了下來,他們已經能看見苦力的陣營了,一片寂靜。隊伍又悄悄推進了一段,又停了下來。斯特拉頓朝阿爾班微笑了一下,兩眼放光。

  「這幫混蛋還在睡。」

  他命令自己的士兵列好陣形,子彈上膛。他上前幾步,舉起了手。卡賓槍都對準了苦力的陣營。

  「開火。」

  子彈齊發,轟隆隆地響了一陣。突然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喧譁聲,中國人全涌了出來,一邊揮舞著手臂一邊喊叫著,而阿爾班全然看不明白的是有一個白人沖在最前面,聲嘶力竭地吼著什麼,還對著他們揮舞著拳頭。

  「那個傢伙他媽是誰?」斯特拉頓叫起來。

  一個非常高大、非常肥胖的男人,穿著汗衫和卡其褲,用他兩條胖腿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朝他們奔來,還不停揮舞著雙拳,喊道:

  「噁心的娘炮!他媽的混蛋![21]」

  「天吶,那是范哈塞爾特。」阿爾班說。

  離此地二十英里的地方有一條水量可觀的支流,那裡有個伐木場,這位就是伐木場的荷蘭管理人。

  「你們見了鬼的這是想幹什麼?」他跑近了之後喘著粗氣問道。

  「你見了鬼的怎麼會在這裡?」斯特拉頓回問他道。

  他看見中國人正朝四面八方奔逃,就下令把他們全逮回來。然後他重新對著范哈塞爾特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荷蘭人咆哮起來。「我倒是要問問你,你和你的這些警察。你們算是什麼意思,大清早的跑到這裡來亂射一氣。射擊練習嗎?你們這群蠢貨,差點殺了我!」

  「抽根煙吧。」斯特拉頓說。

  「你怎麼會在這裡,范哈塞爾特?」阿爾班又問了一遍,還是一頭霧水。「這是他們從華萊士港派來平息暴亂的。」

  「我怎麼會在這裡?我走過來的。你以為呢?什麼暴動,見鬼去吧。我已經平息了。如果你來就是為了幹這事兒,可以帶著你這些狗屁警察回去了。剛剛一顆子彈在我腦袋一尺遠的地方飛過去。」

  「我沒聽懂。」阿爾班說。

  「沒什麼聽不懂的,」范哈塞爾特氣急敗壞地說,「有些苦力跑到我的園子裡說中國人已經殺了普林,還他媽把這兒的房子給燒了,於是我就帶著我的助手、我的總監工和一個正好住在我那兒的荷蘭朋友一起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斯特拉頓瞪大了眼睛問道:

  「你就這麼隨隨便便走進來了?」

  「什麼,我在這國家裡待了這麼多年了,你難道以為幾百個中國佬就能把我嚇壞嗎?我來的時候他們都害怕得魂不附體。其中一個膽子不小,朝我掏槍,我把他的腦袋崩了。剩下的人立馬投降。我把領頭的幾個捆起來了。今天早上就準備派一條船去你那兒,讓你來把他們抓走呢。」

  斯特拉頓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笑到眼淚都淌了下來。荷蘭人忿忿地瞪著他,然後也笑了起來;果然像是個大胖子發自肺腑的那種笑法,一圈圈肥肉都上下顫動起來。阿爾班一臉陰沉看著他們。他很生氣。

  「普林的那個女人還有他的孩子怎麼樣了?」他問。

  「哦,他們沒事,逃出去了。」

  安妮當初為了這件事歇斯底里,現在證明他堅持己見是多麼明智,那些孩子當然不會有事,這他早就想到了。

  范哈塞爾特和他那一小隊人啟程回伐木場了,斯特拉頓也沒停歇多久,帶著他的錫克兵上了船,留下阿爾班和他的警長、警察收拾殘局。阿爾班給總督捎去了一份簡報。這兒留給他處理的事情還有不少,可能一時半會兒還回不去。而且所有房子都被燒了,他只能住到苦力的營地里去,心想還是不要讓安妮來陪他為好。他給安妮寫了張便條,把情形告訴了她。不過他高興的是可以讓妻子放寬心,告訴她普林這個倒霉蛋的女人已經安全了。接著他立馬著手展開初步調查,審問了一組當事人。可是,一周之後他接到一份命令,要他立刻前往華萊士港。傳達命令的那艘汽艇就等在那兒準備送他過去,而半路上他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去見一見安妮。阿爾班有點不樂意。

  「我想不通總督為什麼就不能讓我把事情先都料理清楚了,非要這樣喊我過去,真是麻煩極了。」

  「行了,這位總督從來就沒把心思花在不麻煩下屬這件事上啊,對吧?」安妮說道。

  「都是官僚作風。親愛的,我本來是要請你一起去的,只是我想好了,他們一放行我立馬就回來。我想儘快把證據整理好,讓治安法庭審理。在這樣的國家裡,我覺得法律的制裁一定要及時。」

  汽艇開進華萊士港,一個在港口執勤的警察帶了一封港務長的便函給他。信是總督的秘書寫的,告知阿爾班,總督閣下請他到達之後在方便時儘早去見他。當時才早上十點。阿爾班去了俱樂部,洗了個澡,颳了鬍鬚,換上乾淨的帆布西服,將頭髮梳理整齊,喊了一輛人力車,讓車夫帶他去總督的辦公處。很快他就被請進了秘書的房間。秘書和他握了握手。

  「我去跟總督閣下報告你已經來了,」他說,「你先坐一會兒吧?」

  阿爾班微微朝他一笑。這個秘書似乎對他還有些不冷不熱。他一邊等著,一邊點了支煙琢磨起自己的事情來,在他操辦之下初步調查開展得很順利,他自己也起了興致。這時候一個勤務員進來告訴阿爾班,總督可以見他了。他站了起來,跟勤務員進了總督的房間。

  「上午好,托雷爾。」

  「上午好,先生。」

  總督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面,朝阿爾班點點頭,示意讓他也坐下。總督整個人都是灰白色的。他的頭髮、他的臉、他的眼睛,都是這種顏色,就像熱帶陽光把他身上的色彩都洗刷掉了。他在這個國家已經待了三十年,而且是一級一級慢慢升到現在的位置,此時看起來已甚是疲憊,而且抑鬱。甚至連他說話時,聲音都是灰白色的。阿爾班對他有好感是因為他話少;他從來沒覺得總督聰明,但總督對這個國家的了解是無人可及的,而且他豐富的閱歷很好地替代了才智。總督好好地看了一眼阿爾班,但沒有開口,後者有了個奇怪的念頭,就是總督像是要提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他差點就想要先開口幫總督消解尷尬。

  「昨天我見到范哈塞爾特了。」總督突然說。

  「是嗎,先生?」

  「可否請你描述一下艾拉德種植園裡發生的事情,以及你所採取的措施?」

  阿爾班思路一向清晰,他鎮定自若地梳理著他所了解的情況,陳述得十分準確,他用詞講究,表達流暢。

  「你有一個警長和八個警察。為什麼不立刻趕到騷亂現場?」

  「我認為那樣冒險在道理上站不住腳。」

  總督灰色的面容上浮現一絲淺淺的笑容。

  「要是我們政府的所有官員都只敢冒那些站得住腳的風險,這裡也不會成為大英帝國的一部分了。」

  阿爾班沉默了。跟一個明顯在說胡話的人討論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我很期待聽到你決策的理由。」

  阿爾班有條不紊地列舉了自己的理由,毫不懷疑他的種種舉措都是正確的。其實阿爾班只是重複了當時對安妮說過的話,但闡釋得更充分了一些。總督聽得很認真。

  「范哈塞爾特,他帶了一個管理人、一個他的荷蘭朋友,還有一個當地的總監工,似乎相當高效地處理了那個局面。」

  「那只是僥倖而已,並不證明他就不是一個愚蠢透頂的傻子。像他那樣做事只是胡鬧。」

  「讓一個荷蘭莊園主完成了你的分內事,你是否意識到你已經讓這個政府成為了恥笑的對象?」

  「沒有,先生。」

  「你也讓你自己成了整個殖民地的笑柄。」

  阿爾班微笑了一下。

  「還好這些人的想法我向來全不在意,他們的恥笑我還是承受得起的。」

  「一個政府官員的職能很大程度上與他的聲譽休戚相關,我擔心的是,當一個官員沾染上了懦夫的污名,那他的聲譽大概也所剩無幾了。」

  阿爾班臉紅了一下。

  「我不是特別清楚您想說什麼,先生。」

  「這件事情我了解得也頗為仔細了。我已經見過斯特拉頓隊長、奧克利——就是倒霉蛋普林的助手,也見了范哈塞爾特。我現在又聽過了你為自己所做的辯護。」

  「我並不認為剛剛我是在替自己辯護,先生。」

  「可否請你不要打斷我?我認為你的判斷出現了嚴重的錯誤。結果證明,所謂的風險是很微小的,但不管風險大小,我覺得你都應該一試。在此類事件中,迅速而堅決地回應都至關重要。你請求當地警察部隊的支援,並在他們到來之前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我無權揣測你的動機是什麼,但恐怕我的確認為你在殖民地政府中已經不能發揮多大的作用了。」

  阿爾班一臉震驚地看著他。

  「可要是你在那樣的情況下會去嗎?」他問道。

  「我會。」

  阿爾班聳了聳肩。

  「你不信?」總督厲聲質問。

  「我當然相信你,先生。但或許你可以允許我這樣說:如果你不幸遇難,那這一塊殖民地將遭受難以彌補的損失。」

  總督用手指敲擊著桌面,看向窗外,又轉回來看著阿爾班。他接下來說的話更多的是對阿爾班的好意。

  「托雷爾,我覺得你在性情上不適合這種動盪不安的生活。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建議,這就回國吧。憑你的能力,我敢肯定你很快會找到一個合適得多的工作。」

  「恐怕我並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先生。」

  「得了,托雷爾,你沒那麼笨。我只是不想為難你。為了你的妻子,也為了你自己,我不想你離開殖民地的時候背著因為怯懦而被解職的污名。我現在是給你一個辭職的機會。」

  「非常感謝您,先生。我不準備利用您給的這次機會。如果我辭職,就是承認自己犯了錯,並認同您對我的指責。但我並不這樣想。」

  「隨便你吧。這件事我考慮得很仔細了,也已經拿定了主意。我不得不免除你的公職。相應的文書到時會寄到你手中。現在你可以回到崗位上去,等繼任官員到達之後你便可將工作移交給他。」

  「沒問題,先生,」阿爾班答道,眼睛裡閃了閃,像是覺得饒有趣味,「您希望我何時回到崗位上去呢?」

  「立刻。」

  「您是否批准我離開之前去俱樂部吃一份簡單的午餐?」

  阿爾班的態度總督沒有料到,看著他時,總督雖然惱怒,但不由自主地還是有些佩服。

  「當然批准。托雷爾,很抱歉這個不幸的事件發生了,政府丟掉了一位工作熱情有目共睹的公僕,而且這位公僕的老練、才幹和勤奮似乎都顯示他未來將出現在極為重要的位置上。」

  「什麼意思?」

  「大致就是:和愚蠢拼鬥,即使眾神出戰亦為徒勞。」

  「再見。」

  阿爾班高昂著臉孔,帶著微笑,走出了總督的辦公室。總督會好奇也是人之常情,那天晚些時候他問了自己的秘書,阿爾班·托雷爾後來是否真的去了俱樂部。

  「是的,先生。他在那裡用了午餐。」

  「那可真是需要些魄力的。」

  阿爾班趾高氣揚地走進俱樂部,加入到了站在吧檯邊的一群人當中,和他們談天說地,他一如往常那樣輕鬆、熱情,為的就是讓大家也能放鬆一些。自從斯特拉頓帶著那段故事回到華萊士港,這些人就一直在議論阿爾班,譏諷他,嘲笑他,而所有痛恨他目空一切的人——這樣的人占了大多數——都像是取得了某種勝利,因為驕傲的阿爾班終於栽了跟頭。但現在看到他的自信絲毫沒有受損,既訝異,又困惑,他們倒成了窘迫的一方。

  其中一個問阿爾班來華萊士港做什麼,雖然他心知肚明。

  「啊,是關於艾拉德種植園的那起暴動。總督大人找我來的。這件事上他和我看法不一樣。老蠢驢把我炒了。等他任命的新地區長官一到,我就回家。」

  吧檯邊氣氛一度尷尬,其中有個人心腸還不錯,說道:

  「我真是太抱歉了。」

  阿爾班聳了聳肩。

  「親愛的朋友們,跟一個蠢到家的笨蛋打交道有什麼辦法呢?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到時候自食其果。」

  總督的秘書把這些話儘量婉轉地轉告了自己的上司,總督笑了笑。

  「勇氣是樣奇怪的東西,換了我,寧可朝自己開一槍也不肯在那個時候去俱樂部面對那些人。」

  半個月之後,托雷爾夫婦到了華萊士港,等待當地的汽輪把他們送去新加坡,除了帶著的行李箱和木製的裝貨箱,安妮曾經花費多少心血的家中裝飾全都賣給了新來的地區長官。牧師的妻子邀請他們去家裡住,但安妮拒絕了,堅持說他們會住酒店。到達華萊士港沒過一個小時,她就收到了一封特別客氣的短箋,是總督夫人邀請她喝下午茶。她去了,發現只有漢內夫人一個人在等她,可只過了一會兒總督也出現了。他對安妮即將離去表示遺憾,也為她離開的緣由感到十分抱歉。

  「您能這樣說,我很感激,」安妮笑得很開心,「但您千萬不要覺得我為此有多難過。我是完全支持阿爾班的,覺得他的決定一點都沒有問題,也請您不要介意:我認為您對他的處理方式極不公允。」

  「相信我,我也很無奈,心裡是很過意不去的。」

  「我們就聊些別的吧。」安妮說。

  「你們回國之後有什麼計劃?」漢內夫人問道。

  安妮大大方方地閒聊起來,讓人聽著會以為她什麼煩惱都沒有,而對於回國也十分興奮。她興致很高,談吐風趣,不時地開了些小玩笑。告別時她感謝總督和夫人的好意。漢內先生把她送到門口。

  又隔了一天,吃完飯,他們登上了一艘乾淨、舒適的小客船。牧師和他的妻子還前來送行了。進了船艙,他們發現安妮的鋪位上有個大包裹,收件人寫著「阿爾班」。他打開之後發現是一個巨大的粉撲。

  「喲,這會是誰寄的呢?」他笑了一聲。「一定是送你的吧,親愛的。」

  安妮飛快地掃了他一眼,臉色都白了。這些野蠻人!他們怎麼能這樣殘忍?她逼自己朝丈夫微笑道:

  「這也太大了,是不是?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大的粉撲。」

  後來到了海上,等阿爾班離開了船艙,安妮憤恨地把它扔到了海里。

  此刻,他們身在倫敦,松杜拉已經在九千英里之外了,可她想起那個粉撲還是攥緊了拳頭。不知為何,這似乎是其中最惡劣的部分了,寄這麼件荒唐的東西給阿爾班——「粉撲雪萊」——是如此不加掩飾的惡意,顯出這些人是多麼猥瑣。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幽默?這件事最讓她傷心,此刻她覺得只能靠摟著自己,才勉強忍住了眼淚。突然門開了,她嚇了一跳,阿爾班走了進來。他走的時候,安妮就坐在這張椅子裡,沒有動過。

  「咦,你怎麼沒換衣服?」他朝房間裡四下看了看。「行李也沒有拆。」

  「的確沒有。」

  「幹嗎不拆啊?」

  「我不準備拆了,我會搬走。我要離開你。」

  「你在說些什麼啊?」

  「之前我就下定決心要堅持到回國,所以我一直忍到了現在。我自己都以為要承受不了,但咬緊牙關挺了過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完成了我應該做的事。我們回到了倫敦,我可以走了。」

  他大惑不解,看著妻子。

  「你瘋了嗎,安妮?」

  「天吶,我都承受了些什麼啊!去新加坡的那一路上,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連那幾個中國乘務員都知道。然後到了新加坡,酒店的人看我們的眼神,那些我躲都躲不開的同情心,還有那些人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時的窘迫。天吶,我真的連殺人的心思都有。回家的這一路更是沒有盡頭。船上沒有一個乘客是不知道的。他們都是那麼鄙視你,又是那麼刻意地向我示好。可你太自負了,太自戀了,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你的皮膚一定比犀牛還厚吧。看到你健談又和氣的樣子真是一種折磨。我們是什麼——我們就是賤民,而你似乎恨不得別人能更加嫌棄你一些。怎麼會有你這樣無恥的人?」

  她怒火中燒。之前強迫自己戴上一張冷漠和高傲的面具,現在一旦扯下,也讓她拋開了所有顧慮和自持。狠毒的言辭從她顫抖的唇間源源不絕地湧出來。

  「親愛的,你怎麼說了些這樣荒謬的話?」他溫厚地說道,臉上微笑著。「你一定是太緊張、太敏感了,才會有這樣的念頭。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呢?你有點像個第一次來倫敦的鄉巴佬,覺得所有人都在看她。其實沒有人在意我們的,而就算他們在意,又有什麼關係呢?你不該這麼糊塗,何必去介意一群傻子會說什麼。另外,在你的臆想中,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呀?」

  「他們說你是被解職的。」

  「啊,這一句倒說得沒錯。」他笑道。

  「他們說你是個懦夫。」

  「那又怎麼樣?」

  「你看,這句也沒說錯。」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下,撇了撇嘴。

  「這個結論你又是怎麼得出來的?」他恨恨地問。

  「我是從你的眼睛裡看到的。知道消息的那天,你不肯去種植園,到過道里拿遮陽帽,我追上來,求你去,覺得不管怎樣都得冒這個險,突然我就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恐懼。我厭惡得差點昏倒在地。」

  「毫無意義地冒生命危險我就成了傻子了。為什麼我要那樣做?根本沒有我在意的東西受到威脅。愚者最容易給他人看到的美德就是勇氣,我認為它一點都不重要。」

  「你說你在意的東西沒有受到威脅是什麼意思?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那麼你的人生就是一場騙局。你放棄了所有你堅持的東西,所有我們兩人共同堅持的東西。你讓我們都蒙羞了。我們的確以為自己高高在上,比其他人更好,因為我們愛文學、愛藝術、愛音樂,我們不滿足於過那樣的人生,全是卑鄙的妒忌和粗俗的閒扯。我們確實珍惜我們的精神世界,熱愛美的事物。我們用美充飢,用美解渴。他們嘲笑我們,譏諷我們。這是自然的。只要你在乎的東西是無知和平庸的人無法理解的,他們就會討厭和害怕你。我們不介意。這些人我們稱之為非利士人。我們鄙視這些人,而且我們有權利這麼做,因為我們比他們更好,更高貴,更智慧,也更勇敢。可你並不比他們更好,不比他們更高貴,不比他們更勇敢。危急關頭,你就像一隻癩皮惡狗,被抽了一鞭就夾著尾巴溜走了。你比其他人更沒有理由怯懦。現在,成了他們鄙視我們,而且他們也有權利這樣做。鄙視我們,鄙視所有我們堅持的東西。現在,他們可以說藝術和美都是扯淡,到了緊要時刻像我們這樣的人是靠不住的。他們一直在尋找一個跟我們撕破臉皮的機會,你雙手奉上。這些人現在可以說,他們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他們勝利了。以前他們叫你『粉撲雪萊』的時候我還會氣憤不已——你知道他們這麼叫你嗎?」

  「當然,我覺得這很粗俗,但聽過了也根本不會在意。」

  「可好笑的地方就在於他們的直覺居然是如此準確。」

  「你是說這幾周來你一直藏著這樣的心思,卻沒有告訴我?要不是聽到剛才這些話,我絕對想不出你能做出這樣的事。」

  「所有人都看輕你的時候,我不能再背棄你。我太驕傲了,做不出那樣的事。我跟自己起誓,回國之前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支持你。這一路是折磨。」

  「你已經不愛我了嗎?」

  「愛你?我現在見到你就覺得噁心。」

  「安妮!」

  「老天作證,我曾經是愛你的。過去八年,你踏過的土地我都覺得神聖。你是我的一切。我相信你就像有些人相信上帝。可那一天我在你眼睛裡看到了恐懼,當你告訴我,你不會為一個包養的女子和她的混血孩子冒生命危險時,我崩潰了。就像有人把我的心從胸口掏了出來,丟在地上踐踏。就在那一刻,阿爾班,你殺死了我的愛。你的這一擊讓它連掙扎都沒有。自那之後,每次你親吻我,我都要攥緊拳頭才能忍住不躲開;只要想到更親密的舉動我就覺得噁心。我厭惡你的自得、你可怕的麻木不仁。如果那只是一時的軟弱,如果你後來也覺得羞恥,或許我能原諒你;我依然會痛苦,但我太愛你了,最多就是覺得你有些可憐。但你是不知羞恥為何物的人。現在我什麼也不相信了。你只是一個可笑的、虛偽的、粗俗的裝腔作勢者。我現在寧可嫁給一個二流的種植園主,只要他是個普普通通的好人就行,也不要再跟你這樣的假貨做一天的夫妻。」

  他沒有回應。慢慢他的臉就開始崩塌。曾經俊朗、端正的五官扭曲成了可怕的樣子,突然他放聲抽泣起來。安妮輕輕地喊了一句。

  「停,阿爾班。停。」

  「啊,親愛的,你怎麼能對我如此殘忍呢?我愛你愛得那麼深,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能取悅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安妮抬起雙臂就像有人正要打她。

  「別,阿爾班,別這樣,不要試圖動搖我。我沒有辦法,只能離開。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那真是想來就可怕。這件事我無法忘懷。我必須把實話告訴你,那就是我對你只剩下鄙夷和厭惡。」

  他跪倒在地,想要抱住她的膝蓋。她輕呼一聲,噌的站了起來。他把臉埋進了空座椅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這聲音太可怕了。淚水從安妮的臉上滾落,她用手塞住耳朵,想屏蔽這歇斯底里的哭聲,踉蹌地往門口沖了出去。

  [1]收錄於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阿金》。

  [2]TheNation,1865年創立於曼哈頓的美國周刊。在此短篇的創作時期,此周刊應是《紐約晚報》(NewYorkEveningPost)的文學副刊。

  [3]TheSketch,1893年至1959年每周出版的畫報,關注倫敦上流社會;二十年代,阿加莎·克里斯蒂為這份期刊寫了近五十個短篇(《速寫》每期刊登一個短篇)。

  [4]LondonMercury,應指1919年至1939年間出版的嚴肅文學月刊,刊載詩歌、短篇小說和文學批評。

  [5]TheExpress,即TheDailyExpress,1900年創辦的嚴肅大報(七十年代轉為通俗小報),在三十年代多次打破報刊的發行量紀錄。

  [6]TheMail,即TheDailyMail,1896年創辦的報紙。當時英國報刊兩極分化,這是第一種針對中產的報紙,是英國第一份每天可以賣一百萬份的報刊。

  [7]Homburghat,一種軟氈帽,帽邊捲起,帽頂有縱向凹形。德國城鎮霍姆堡是這種帽子的首產地。

  [8]英國肯特郡小村喬克(Chalk)附近的教堂,有超過一千年的歷史。

  [9]Cobham,肯特郡小村。

  [10]Savoy,位於泰晤士河北岸,1889年開業,或可稱為倫敦第一家奢華酒店,享譽至今。

  [11]TrocaderoGrill-room,位於倫敦考文垂街,1896年由「喬卡德羅音樂廳」改建而成的奢華餐廳。

  [12]FenchurchStreet,倫敦東南重要交通幹線。此處應指「芬徹奇街火車站」。

  [13]兩先令銀幣。

  [14]MarieLaurencin(1883—1956),法國女畫家,受野獸派、立體派影響,風格簡潔、細膩、色彩豐富,以善描繪優雅而略顯憂鬱的婦女形象著稱。

  [15]IgorStravinsky(1882—1971),俄裔美籍作曲家,風格多樣,對一戰前後的音樂發展有革命性影響。

  [16]MauriceRavel(1875—1937),法國作曲家,作曲風格精密而巧妙,代表作有《波萊羅舞曲》《達芙妮與克羅埃》等。

  [17]DariusMilhaud(1892—1974),法國作曲家,以分析並發展多調性聞名。

  [18]「粉撲」(powderpuff)在英文中也常有軟弱、陰柔、女性化之意。

  [19]WalterSavageLandor(1775—1864),英國詩人、散文家,精通希臘羅馬文學,代表作為多卷本散文著作《想像的對話》(ImaginaryConversations)。後面引用的文句出自他七十四歲生日時給自己撰寫的墓志銘,之前還有一句:「我不與任何人爭鬥,因為沒有人配得上。」

  [20]指熱帶英國殖民地中流行起來的一種風扇,一般從屋頂懸下巨大的扇子,由人力拉動。

  [21]此處原文為荷蘭語。

  [22]FriedrichvonSchiller(1759—1805),德國詩人、劇作家、歷史學家、文藝理論家。這句話出自席勒以聖女貞德為主題的劇作《奧爾良少女》(DieJungfrauvonOrle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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