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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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1)

  接連好幾天,在魯昂魯昂是法國西北部城市,在塞納河北岸。思兔閱讀520官網www.sto55.com的市區里,都有七零八落的敗兵穿城而過。那簡直不能稱之為隊伍了,只能算得上是亂鬨鬨的烏合之眾。這些敗兵們垂頭喪氣地走著,臉上是又長又髒的鬍子,軍服也是破爛不堪。既沒有軍旗,也不分隊列。反正是,人人神情沮喪,就像耗盡了這些人的精氣一樣,他們不想再動腦筋,也無法再動腦筋。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拖拖拉拉地往前走,好像只要一停下來,便會散了架子,累得馬上倒在地上。

  在這些人當中,最為顯眼的是那些被動員入伍的人,他們本來在自己的家鄉過著太平日子,安安穩穩地靠年金度日,沒想到被動員入伍,結果被槍枝壓得彎腰曲背。當然,國民別動隊的士兵們還是十分機靈的,時而驚慌失措,時而激昂慷慨,隨時準備進攻或逃跑的樣子。除此之外,他們當中還有一些穿紅褲子的人,他們是一個師在大戰役中被殲滅之後的倖存者。另外,和這些顏色雜亂的步兵排在一起的,還有穿著深色軍服的炮兵。不時也有一個步履沉重的龍騎兵,戴著閃亮的頭盔,但是吃力地跟在走得比較輕鬆的步兵後面。

  接下來傳過的,是一群一群的游擊隊員。他們的名稱極為英勇悲壯,如「墳墓公民隊」「戰敗復仇隊」「視死如歸隊」,但是現在看起來,卻像一幫一幫的土匪一樣。

  游擊隊的頭頭們從前是商人。他們曾買賣呢絨、種子、油脂或肥皂。戰事發生後,順應時勢參軍當了軍人,由於這些人家底殷實,而且都留著小鬍子,看上去就不同於他人,而被任命為游擊隊的頭頭。他們身穿法蘭絨制服,身上掛滿武器和飾帶。只要開口說話,準是粗聲大氣。他們時常在一起討論作戰計劃,一個比一個聲高。不管別人怎麼認為,反正他們自己認為只有他們的肩膀在支撐著垂危的法蘭西。不過,他們盲目自大的另一面也有著一些擔憂,就是他們帶的這些「游擊隊員」。這些人多數十惡不赦,經常無法無天,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聽說普魯士人馬上就要進入魯昂了。

  近兩個月以來,國民自衛軍在附近的樹林裡十分小心地偵察著。即使一隻小野兔在荊棘叢里跑過,他們都會被嚇一跳,時刻準備戰鬥,有時失手會把自己的哨兵打死,打死也就打死了。但是現在,他們都回了家。器械和服裝,以及從前一切被他們拿著在市外周圍三法里法國古里,1法里大約相當於4千米。一帶的國道邊上去嚇唬人的兇器,現在都忽然通通不見了。

  最後一批法國兵終於渡過了塞納河,要經過聖塞韋爾和阿夏爾鎮到奧德梅爾橋法國城市,在魯昂西部,塞納河南岸,此處指法軍向南潰退。去。一個具有傳奇般的勇氣,習慣於勝利的民族,竟然會一敗塗地。將軍絕望地走在隊伍的後面,他對這些七零八落的殘兵無能為力。其實,將軍本人在這場大潰退中也驚慌失措了,他夾在兩個副官之間,心灰意冷地向前走著。

  整個市區籠罩著一種深沉的寧靜氣氛和一種使人恐怖的寂寞等候的狀態。很多被盈利思想弄昏了頭腦的大腹便便的富翁都愁悶地等候戰勝者,唯恐自己廚房裡的烤肉鐵扦和砍肉大刀被人當做武器看待。

  一切就像停止了一樣,店鋪都關了門,街道也靜得嚇人,偶爾有居民外出也是貼著牆邊匆匆走過。

  與其這樣焦慮不安地等待著,倒不如就讓敵人快些來吧。

  該來的終於來了,就在法軍走了之後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一些槍騎兵舊時普魯士,奧地利等國的一個兵種。迅速地穿過了魯昂城。不一會兒,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從聖凱薩琳的山坡上下來,同時,在通向達納塔爾和布瓦吉堯姆的大路上,也湧現了另外兩股普魯士兵。這三支部隊的前衛正好同時到達市政廳廣場,德軍從附近的所有街道上一批批地涌了過來,路面在他們沉重而整齊的步伐共振下喀喀作響。

  有人用陌生的喉音發出的口令聲傳進了家家戶戶,這些房子就像無人居住一樣,沒有絲毫的回應。其實在關閉著的百葉窗後面,一雙雙眼睛正在窺視著這些獲勝的人。這些人根據《戰爭法》,成了這個城市及其生命財產的主人。

  在這些看似安靜,遮得黑乎乎的房間裡,其實居民們驚恐萬分,就像碰上了洪水和強烈的地震一樣,面對這種毀滅性的災難,人的智慧和勇氣都毫無用處。因為每當事物的既定秩序被顛倒過來,由人類的法律或自然的法則所保護的一切,就會被一種是非不分、殘酷野蠻的行為所擺布。人們不再有安全感的時候,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就像地震會把整個民族壓倒在坍塌的房屋之下,泛濫的江河會捲走農民、家畜的屍體和大大小小的屋樑。因勝利而自豪的軍隊會屠殺自衛者,而把其他人作為戰俘帶走,以軍刀的名義進行搶劫,用炮聲來感謝上蒼。這些的災禍,與永恆正義的一切信仰都大相逕庭,使人們無法按照既定的教育來信賴人類的理性和上天的保佑。

  每家每戶門口都有小分隊在敲門,只要門開了,進去就不再出來了。這就是入侵之後最為具體的占領。被征服者對於征服者應當表示的優待義務從此開始了。

  沒過多久,最初的恐怖消失了,出現了一種新的寧靜。在許多家庭裡面,普魯士軍官都會和房子的主人同桌吃飯。這其中不乏一些有教養的軍官,他們會禮貌地對法國表示憐憫,聲稱討厭這場戰爭,但是置身其中,又毫無辦法。房子的主人自然是感謝他有這種看法,因為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需要他的庇佑。把這些軍官們孝敬好了,自己負責提供給養的人數也有希望減少一些。既然他們已經占領了這些,又何必還拿自己當做主人呢?那樣做不是勇敢,而是極度的蠢笨和魯莽。魯昂的市民曾以英勇的保衛戰,使這座城市威名遠揚,現在卻不再這樣了,他們懼怕自己的魯莽和冒失。他們認為,從法國式的禮節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理由,對於外國士兵,只要不公開表示親近,在家裡待之以禮則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白天在外面裝作互不相識,晚上在家裡一起聊天喝酒,因此,德國人每天晚上在每個家庭壁爐邊取暖的時間也就越拉越長了。

  苦難總不會太久,城市逐漸恢復了常態。法國人還是不大出門,但是普魯士的士兵卻擠滿了街道。輕騎兵軍官們身穿藍色制服,在大街上挎著軍刀耀武揚威。儘管如此,與去年在這些咖啡店裡喝酒的法國輕騎兵軍官們相比,他們對普通市民的蔑視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看似和諧的空氣里卻瀰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是那樣的難以捉摸,又是那樣真實地存在著。那是一種不可容忍的異國氣氛,到處散發著的氣味,帶著侵略的氣味。這種氣味飄進了家家戶戶和一切公共場所,它們改變了食物的味道,使當地人們感到自己正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在野蠻而危險的部落里旅行一般。

  這些入侵者們經常會要錢,要很多很多的錢。居民們總是照付,反正他們現在還很富裕。不過,即使對富有的諾曼第的商人來說,眼看自己的財富一點一滴地流入到別人手中,心難免會痛起來。

  在離城兩三法里通向克洛瓦塞。迪埃普達勒或比埃薩爾的河流的下游,時常有船員和漁夫從水底撈上來某個德國人的屍體。這些包在軍服里都已發脹的屍體,有的是被一刀砍死的,有的是被拳打腳踢折磨死的,有的是腦袋被石塊砸碎而死的,也有的是被從橋上扔進了水裡直接淹死的。河裡的淤泥埋沒了這些默默無聞,野蠻而又合法的復仇行為。隱名的英雄那悄然無聲的襲擊,比大白天的戰鬥更加危險,卻沒有引起轟動的光榮。

  因為對入侵者的仇恨,總能激起三五個膽大的人勇敢起來,使他們為了一個信念而不顧性命。

  這些入侵者雖然用一種嚴酷的紀律控制市區,他們那些沿著整個勝利路線所乾的駭人聽聞的行為雖然早已造成了盛名,但在這個城裡卻從未乾過這類可怕的事情。漸漸地,人們的膽子大了起來,當地的商人心裡又痒痒了起來,又盤算著去做生意了。其中有幾個商人在法軍占據的勒阿弗爾擁有一些股份,他們試圖從陸路到迪埃普,再坐船到那個港口去。

  於是,有人利用相識的德國軍官們的影響,獲得了一張由總司令簽發的離境許可證。

  他們為這次旅行預訂了一輛由四匹馬拉的大馬車,算起來總共有十個旅客,為了避人耳目,他們決定星期二早晨天不亮就動身。

  這幾天天比較冷,地面都凍硬了,而且星期一下午,大約三點鐘的時候,從北方吹來的大塊烏雲使天上下起了雪來,這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宿。

  早晨四點半的時候,旅行者們聚集在諾曼第旅店的院子裡,準備上車了。

  這些人身上都穿著厚厚的冬裝,活像一些穿著長袍的肥胖的神甫。他們還困得要命,冷得要命,有的身上裹著毛毯還冷得直打哆嗦。黑暗中,彼此看不清誰是誰。不過有兩個人倒是互相認了出來,他們聊起了天。

  「我把妻子也帶去。」第一個人說。

  「我也帶了。」另一個人說。

  「我也一樣。」第一個人接著說,「我們不打算回到魯昂來了,要是德國人接近勒阿弗爾,我們就到英國去。」

  其實,人人都有同樣的打算,因為他們的骨子裡是極其相似的。

  可是一直沒有人套車。只見一個馬夫提著一盞小燈,一會兒從一扇黑暗的門裡出來,一會兒又消失在另一扇門裡。馬蹄踢打著地面,但聲音不大,因為地上的廄肥減輕了馬蹄的聲音。聽得見房子裡面有個男人的聲音,邊指揮著畜生邊罵個不停。不久,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鈴鐺聲,表示有人在給馬上鞍子。這種輕微的聲音馬上就變成了清脆而連續的聲音。這聲音隨著牲口的動作而上下起伏,有時毫無聲息,有時又會因為猛然一動又響了起來,與此同時,釘了掌的馬蹄踢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人們在焦急地等待著,門忽然又關上了。一切聲音都隨之消失。這些凍得要命的市民們不說話了。他們就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站著,雖然凍得發僵。

  大片大片的雪花飄飄飄灑灑地落到地面上,從上到下組成了一幅接連不斷的帷幕。它隱沒著種種物體的外表,為萬物蒙上了一層鏡子般的外衣。冬夜裡的城市是如此的萬籟俱寂,只聽得見雪花飄落時沙沙的聲音。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微塵的交錯活動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蓋了大地。

  那個提燈的人又出現了,手裡拉著一匹馬的韁繩,但是馬不想出來,看上去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提燈人把馬拉到車轅面前,準備把馬套好。因為他一隻手提著燈,所以只能用另一隻手幹活。他就這樣轉來轉去,好半天才把馬套好。他正要去牽第二匹馬的時候,發現這些旅行者全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他忙活,該死的天氣幾乎讓他們成了雪人,於是他便問他們:「你們為什麼不到車裡去呀?那裡至少可以躲一躲雪吧。」

  這些人之前都沒有想到這一點,經提燈人一提醒,急急忙忙往車走去。三個男人先把他們的妻子在裡面安頓好,接著陸續上了車。然後,其他幾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也鑽進了車裡,在剩下的幾個座位坐下,相互之間沒有什麼語言交流。

  車廂的地板上鋪著一些稻草,為了能夠暖和一些,大家的腳都伸在稻草里。車廂裡面的太太們帶著幾個燒化學炭的小銅爐,坐定之後,她們就點燃了,隨後交談了起來,說著這種爐子的好處,說著一些她們早就熟知的一些事情。

  經過一番等待,馬車終於套好了,但是由於下雪路滑的緣故,所以套的馬不是四匹而是六匹。只聽車廂外面有個聲音向車裡問道:「人到齊了嗎?」車裡面馬上有個聲音答道:「到齊了。」於是這輛馬車就這樣出發了。

  天氣太惡劣了,馬車只能慢慢地走著,簡直可以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陷在雪裡車輪,使整個車廂呻吟般地發出沉悶的咯咯聲。馬兒走得也非常費勁,腳下打滑,嘴上冒著「熱氣」。車夫的鞭子像條細蛇一樣捲起又伸開,四處飛舞,響個不停,時不時地抽打著圓鼓鼓的馬屁股。每打一次,就會發現那匹被打的馬繃緊肌肉,用力拉上一陣。

  在不知不覺中天就亮了起來。旅行者中,有一位是純粹的魯昂血統的人,他把輕柔的雪花比作一場美麗的棉花雨。漸漸地,雪停了。一線陽光透過大塊的、烏黑的、厚厚的雲層射了出來,一片雪白的田野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非常耀眼。白色的田野上時而出現一排排掛著白霜的大樹,時而露出一間間被白雪覆蓋著的房屋。

  在車廂里,大家借著黎明時暗淡的光線,互相好奇地打量著對方。

  靠裡面,最好的位置上,盧瓦佐法語中這個名字的發音和「鳥」相同。先生和他的太太面對面地坐著打盹,他們是大橋街的葡萄酒批發商,他們比較富有。

  盧瓦佐是一個詭計多端而又快快活活的人。最初他在一個賣葡萄酒的老闆手下當店員,後來老闆做生意破了產,他就把店鋪買了下來,並且發了財。他以非常便宜的價格向鄉下的零售商出售劣質葡萄酒,熟悉他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狡猾的騙子,是一個真正的諾曼第人。

  盧瓦佐是個騙子的名聲眾所周知,所以本地的一位善於寫寓言和謠曲,文筆辛辣諷刺的圖奈爾先生,曾在省政府的一次晚會上對其進行過小小的諷刺,當他看到太太們有點精神不振的時候,便建議她們玩「鳥飛」法語裡的「飛翔」和「偷竊」是同一個詞,所以「鳥飛」也可以理解為「盧瓦佐偷竊」,是雙關語。的遊戲。這個詞很快飛遍了整個晚會,接著傳到了全城的客廳里,使全省的人,在一個月的日子裡,談起這件事情都笑得合不攏嘴。

  盧瓦佐是位「名人」,還因為他本身就愛開各種各樣的玩笑,他經常會說善意的或惡意的笑話,所以誰提起他來都會加上這樣的一句話:「盧瓦佐?那簡直是個活寶。」

  盧瓦佐身材矮小,其貌不揚,挺著一個大肚子,臉色潮紅,留著花白的頰髯。

  相反,他的妻子高大健壯,說話聲音響亮,辦事乾脆利索,堅定果斷。這夫妻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效果。盧瓦佐用快活的說笑活躍著店鋪的氣氛,他的妻子則以一臉的嚴肅控制著店鋪的秩序。

  坐在這對夫妻旁邊的是極為可敬的卡雷·馬東先生。他屬於一個高尚階級,在棉紡織業里他是個重要人物,不僅擁有三個紡織廠,而且還是四級「榮譽勛位」獲得者和省議會議員。在整個帝國時期指法蘭西第二帝國(1852—1870)。他都是善意的反對派的領袖。根據他本人的說法,他是用無刃的禮劍作戰,先攻擊對方,再附和幾聲,以便索取高價的酬報。卡雷·拉馬東太太比卡雷·拉馬東年輕得多,對派駐魯昂的出身名門的軍官們來說一向是個安慰。

  卡雷·拉馬東太太坐在丈夫對面,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可愛,美麗,嬌小的身軀蜷縮在皮大衣里,用略帶憂傷的目光注視著車廂里的一切。

  卡雷·拉馬東太太的旁邊是于貝爾·德·布雷維爾伯爵夫婦,他們的姓是諾曼第最古老的姓氏。也是最高貴的姓氏之一。于貝爾伯爵是位身材高大的老紳士。他總是盡力利用穿著打扮,來突出他與國王亨利四世的相似之處。一個傳說,曾使他們的家族感到光榮,據說國王曾使布雷維爾家的一位太太懷了孕,於是她的丈夫因此成了伯爵和省長。

  布雷維爾伯爵是卡雷·拉馬東先生在省議會裡的同僚,但是他代表省里的奧爾良派。于貝爾伯爵和南特一個小船主的女兒的婚姻故事充滿了神秘感。不過,由於伯爵夫人舉手投足都很有氣派,待人接物也總是恰到好處。有人傳言她被路易—菲力普1830—1848年的法國國王。的一個兒子愛過,因此整個貴族階層對她都極為熱情。她的沙龍在本地也首屈一指,只有她主持的沙龍依然保持著往昔的文雅,但是要想進入其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布雷維爾夫婦相當的富有,但是都是一些不動產,據說這些不動產年收入可達五十萬法郎,這可是一個誘人的數字。

  以上這六位,是車裡面的主要人物,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比較富裕。他們來自泰然和強大的社會階層,屬於上流社會中信仰宗教和有道德有教養的人。當然,他們也是有權利的階層。

  十分湊巧,這三位太太坐在一條長凳上。伯爵夫人的另一邊還有兩個修女。她們正數著長長的念珠,喃喃地念著天主經是基督宗教最為人所知的禱文。和聖母經由天使問候聖母的話、表姐麗莎讚頌聖母的話以及16世紀教會所附加的祈禱文所組成。年老的那個臉上布滿了麻子,就像迎面挨了一片霰彈子彈的一種。彈壁薄﹐內裝黑色炸藥和小鉛球或鋼球﹐彈頭裝有定時的引信﹐能在預定的目標上空及其附近爆炸﹐殺傷敵軍的密集人馬。年紀稍微輕的那一個,看上去瘦弱不堪,有一張俊俏但滿是病態的臉,她看起來像是患了肺癆。那正是使她毀壞肉體而成聖徒的吃人的信仰侵蝕的結果。

  在兩個修女的對面,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吸引著大家的視線。

  男人是人所共知的民主主義者——科爾尼德,對體面的人來說他可是個危險的人物。二十年來,他那紅棕色的鬍子碰過所有民主派的咖啡店裡的啤酒杯。他的父親以前是糖果商,所以給他留了一筆非常可觀的遺產。但是他和他的兄弟及朋友們很快把所得的這份遺產吃光了,於是心急火燎地等待著共和國的到來,以便最終獲得與他為民主革命喝掉的那麼多啤酒相稱的地位。在九月四日的那天,可能是有人和他開了個玩笑,說他被任命為了省長,他也真信了,就以為自己真的被任命了省長。於是他從上到下,好好打理了一番就去上任了。結果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卻不承認他,他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來。儘管鬧了這樣的笑話,但是不影響他是個善良熱情的小伙子,並且他始終是熱情的,樂於助人的。因此他總是以最大的熱情組織著本地的防務。他組織人在平地上挖了一些坑,把附近樹林裡的小樹全部砍倒,在各條大路上布滿了陷阱。他對自己所做的準備工作非常滿意。在敵人臨近時,就懷著興奮的心情立刻回到城裡了。現在他認為到勒阿弗爾去更加能夠發揮自己的能力,因為那裡需要新的防禦工事。

  女人也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人物——一名妓女。她是因為過早發胖而出了名,得了個和實際相符的「羊脂球」這個外號。羊脂球個子不高,到處都圓乎乎的,胖得不行,連手指都非常有肉,但是被指節勒得很緊,富於光澤的皮膚緊繃繃的,於是看起來像一串串短香腸。上衣裡面高聳著兩個碩大的胸脯。她始終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因為她是那樣的鮮艷悅目。她的臉蛋看上去像一個紅紅的蘋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她的一雙極美的黑眼睛忽閃忽閃的,又長又密的睫毛為它們蒙上了一層陰影。她的小嘴仿佛是為親吻而生,迷人而又濕潤。她的牙齒光亮而又細小。

  此外,人還說她是具備種種無從評價的品質的。

  她剛被人認出來的時候,那些所謂的正派女人便交頭接耳起來,「娼妓」「社會的恥辱」之類的詞語,時不時地從她們的嘴裡冒出來。這樣的談論使她抬起了頭。她用充滿挑釁和無所畏懼的目光掃視著車裡的人,於是,車裡立刻鴉雀無聲,長舌婦們都垂下了眼睛,低下了頭。只有盧瓦佐例外,他一直處於神色亢奮之中,一直色迷迷地窺視著羊脂球。

  可是沒過多久,三位太太就又交談了起來,有羊脂球這個妓女在場,她們三個立刻就成了朋友,而且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在她們看來,面對這個無恥地以出賣肉體為生的女人,她們應該擺出作為良家婦女的尊嚴,應該擺出為人妻的優越感,因為法律約束下的合法的愛情對發乎人性的自由的愛情總是嗤之以鼻的。

  三個男人也是,有科爾尼德在場,一種保守者的本能就使他們互相接近,並且以極為優越的口氣談論著有關金錢的話題。于貝爾伯爵侃侃而談普魯士人使他遭受的損害,無法收穫和牲畜被盜將給他造成的巨大損失,他以擁有千百萬財產的大領主的口氣說得毫不在意,因為他認為這些災難對他的影響不過是一年半載的事。卡雷·拉馬東先生顯然警覺性比較高。因為他在棉紡織業里受過嚴重打擊,所以,這次有所提防,已把六萬法郎匯到了英國,以備不時之需。盧瓦佐下手比較快,已經把地窖里剩餘的劣質葡萄酒都設法賣給了法國軍需處,這樣國家就欠了他一大筆的錢,如今他一門心思指望在勒阿弗爾把這筆錢弄到手。

  儘管三個人身份不同,但是由於金錢的關係,互相交換著迅速而友好的目光。他們感到彼此之間已經可以稱兄道弟了,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屬於有錢人。都屬於把手伸進褲袋就能弄得金幣叮噹作響的人,也都屬於大共濟會共濟會是從前某些國家裡宣傳博愛的秘密團體。里的一員。

  由於路況的原因,車子走得很慢,到上午十點鐘的時候,才走了不足四法里。為了減輕車子的負擔,男人們三次下車步行上坡。漸漸大家開始擔心起來,因為原定在托特吃午飯,現在看來半夜之前不可能到達托特了。每個人都在留意著,看路邊有沒有家小酒館什麼的。在焦急之際,馬車卻陷進一個雪坑裡,費了兩個鐘頭才把車子拉出來。

  大家感覺到越來越餓,飢餓感弄得大家心煩意亂,可是卻看不到一家小飯店或一個小酒館。普魯士人的臨近和飢餓的法軍相繼從這裡經過,早已經把各行各業的生意人都嚇跑了。

  男人們下車跑到路邊的農莊裡去找可以充飢的食物,卻連半片麵包都找不到,因為士兵們沒什麼吃的就會到農莊裡行搶,所以心存疑慮的農民早就把儲備的食品都藏起來了。

  下午一點鐘左右,盧瓦佐嚷嚷著他胃實在餓得受不了。其實大家都像他一樣,早就餓得不行了,對食物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以致餓得連談話的興致都沒有了。

  在這沉寂的氣氛中,只要有個人打呵欠,其他人立刻就會受到傳染,於是每個人都輪流打起呵欠來。看他們打呵欠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每個人的性格、教養和社會地位不同,打呵欠的方式也不同,有人張大嘴巴打著,有人打得比較斯文,張開嘴巴的同時馬上用手遮住。

  羊脂球幾次彎下腰去,似乎在裙擺下面尋找什麼東西。她猶豫著看了看兩旁的人,那些人面色蒼白,一臉苦相,於是她又若無其事地直起腰來。盧瓦佐表示願意掏出一千法郎買一隻肘子。但是他的妻子馬上做了一個表示反對的手勢,盧瓦佐就不再說什麼了。盧瓦佐的妻子聽到浪費金錢的主意總是要心痛的,以致連與錢有關的笑話也不願意聽了。

  伯爵說:「我感覺有些不大舒服,怎麼就沒想到要帶些食物呢?」每個人都這樣責備自己,後悔不已。

  正在大家愁眉不展之際,科爾尼德掏出滿滿一葫蘆朗姆酒。他熱情地請大家喝,除了盧瓦佐喝了兩口,別人都冷冰冰地拒絕了。在送還葫蘆的時候,他表達自己的謝意:「這酒喝起來真不錯,喝了暖和多了,還能聊以充飢。」盧瓦佐喝酒之後心情顯然好了很多,開起玩笑來,提議像民謠里所唱的那樣,吃掉最肥胖的遊客。這是顯然是暗指羊脂球,這些所謂的有教養的人聽了很不舒服。大家都不接話茬,只有科爾尼德雙手稱讚。兩個修女也不再念經了,雙手籠在寬大的衣袖裡,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垂著眼睛不聲不響,大概正在把上天降給她們的痛苦作為對上天的奉獻進行祈禱吧。

  大約三點鐘的時候,車子走到一片望不見盡頭的平原上,那裡連一個村莊都看不見。羊脂球終於再次彎下腰去,迅速從長凳下面拉出了一隻大籃子,上面蓋著一塊潔白的餐巾。

  只見她從籃子裡取出一個陶瓷小碟子,一隻精緻的小銀杯,然後拿出一個很大的罐子,裡面有兩隻切好的燒雞,燒雞上有一層凍汁。大家看見餐巾下面還有不少好東西,有肉糜,有水果,還有一些甜點,足夠旅行三天用的了,根本用不著去找飯菜。同時,四個瓶頸從食品包中露了出來。她撕了一個雞翅膀,就著一個在諾曼第被稱為「攝政時期」的小麵包,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了。瀰漫的香氣使人饞涎欲滴,耳朵下面的頜骨在痛苦地痙攣著。這個時候,太太們對羊脂球的蔑視達到了極點,恨不得殺了她,或者把她以及她的酒杯、籃子和食品從車上扔到下面的雪地里。

  盧瓦佐的眼睛始終貪婪地盯著裝小雞的罐子。口裡喃喃地說道:「太棒了,有些人考慮問題總是十分周到。這位太太就比我們有先見之明。」

  羊脂球聽了,抬起頭來對他說:「先生,您想來點嗎?從早晨餓到現在真不好受。」

  盧瓦佐點了點頭,他向周圍瞟了一眼說:「的確如此,我餓得吃不消了,就不客氣了。戰爭時期嘛,顧不得那麼多了,對吧,太太們?」又接著說,「像現在這種情況,能碰到肯幫忙的人,真是太幸運了。」於是,盧瓦佐把手頭的一張報紙攤開,用隨身帶著的一把小折刀的刀尖戳起一隻塗滿凍汁的雞腿,慢慢咀嚼起來。伴隨著車廂里響起的一片無可奈何的嘆息,他吃得那樣津津有味。

  接著,羊脂球又以溫柔的聲調請兩位修女分享她的食物。她們立即就接受了,含糊不清地說了兩句謝謝之後,連眼皮也不抬,便迅速地吃了起來。坐在她旁邊的科爾尼德也沒有拒絕羊脂球的邀請,和兩個修女一起把報紙攤在膝蓋上,形成了一張餐桌,馬上吃了起來。

  得到食物的幾張嘴,不斷地一張一合。盧瓦佐在角落裡狼吞虎咽,悄悄地讓妻子也學他一樣。他的妻子猶豫了一會兒,但是最終在飢餓的折磨下同意了。盧瓦佐委婉地問他們這位「可愛的女伴」——羊脂球,能否拿出一小塊雞給他的妻子。羊脂球親切地微笑著,說:「當然可以。」把罐子遞了過去。

  第一瓶波爾多葡萄酒被打開了,令人遺憾的是,只有一隻酒杯。於是大家只好把杯子傳來傳去,大家極為文雅,喝的時候只是擦一下杯口。只有科爾尼德不拘小節,喝的時候故意用嘴去碰杯口上被羊脂球的嘴唇濕潤過的地方,他大概是風流成性慣了。

  大家都在忙著往嘴裡送東西,空氣中瀰漫著食物的香味和喝酒的誘惑。只有布雷維爾伯爵夫婦和卡雷·拉馬東夫婦還是始終不肯放下自己的架子,一面故作高貴地矜持著,一面忍受著難以抗拒的食物誘惑。大家正在忙活之際,紡織廠廠主的年輕美麗的妻子忽然「唉——」了一聲,所有的人停止了動作,都向她望去:只見她的臉色和外面的雪一樣白,雙眼一合,頭往旁邊一歪,暈過去了。她的丈夫頓時驚慌失措了起來,懇求大家趕快幫幫忙。但是人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危機之中,年老的修女迅速托起美麗的小女人的頭,把羊脂球那隻僅有的盛滿葡萄酒的酒杯放到了她的唇邊,讓她喝了一點點酒。效果很明顯,漂亮的女人慢慢睜開了眼睛微笑著,用虛弱的聲音說說「感覺好多了」。為了讓這位美麗的女人不再暈倒,老修女給她喝了滿滿一杯波爾多葡萄酒,並且肯定地說道:「準是餓的,沒什麼事。」

  聽了老修女的話,羊脂球頓時滿臉通紅,十分尷尬和內疚,看著餓肚子的兩對夫婦囁嚅說:「上帝啊,如果我冒昧地請這幾位先生和太太……不知……」她的話沒有說完,一定是怕因此反受侮辱吧。但是,此時盧瓦佐說話了:「啊哈,當然沒問題了,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是兄弟,應該互相幫助才好。好了,好了,先生們,太太們,別客氣了,快拿著吃吧,真見鬼!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找到一間過夜的房子呢?但是照現在的速度推測的話,明天中午之前也未必到得了托特。」即使這樣,這兩對夫婦還是猶豫不決,誰也不肯先點頭說「好吧」這個詞,他們怕說了這個詞會冒著有失身份的責任。最後,還是布雷維爾伯爵先出頭解決了這個問題。只見他向惶恐不安的胖姑娘——羊脂球轉過身去,擺著十足紳士的架子,帶著極度的優越感對她說:「我們接受,並感謝您的邀請,太太。」

  既然問題已經解決,跨出了最為艱難的第一步,大家就痛快地享受起來了。籃子裡的東西都被拿了出來,除了之前提到的食物,還有肥鵝肝糜,肥雲雀糜,熏口條,克拉薩納的梨,主教橋法國北部卡爾瓦多斯省省會,是諾曼第的一部分,以產乾酪著稱。的乾酪塊,各種小蛋糕,以及滿滿一杯醋漬小黃瓜和洋蔥。和其他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羊脂球最愛吃的也是蔬菜瓜果。

  既然吃了這個妓女的東西,大家就不能不和她說話。於是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起初還有所克制和保留,後來大家見她舉止得體,說話溫和,也就隨便了起來。布雷維爾太太和卡雷·拉馬東太太都是深諳世故的人,頓時顯得既親切又高尚起來。伯爵夫人尤其特別,渾身上下都透著最尊貴的太太們那種和藹可親的優越感,無論與什麼人接觸,仿佛都不可能玷污她們的高貴。而健壯的盧瓦佐太太則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憲兵精神,始終帶著盛氣凌人的那股勁,她是說得少吃得多的人的代表。

  在這樣的情境下,大家自然而然地談到了戰爭。大家充滿感慨地講述著普魯士人的暴行和法蘭西人的壯舉。這些正在逃跑的人,都在向別人的勇氣表達著敬意。每個人都談著自己的經歷,羊脂球也不例外,在講述她是如何離開魯昂時滔滔不絕起來,她顯然動情了,妓女們真正動情的時候往往就是這樣。她回憶著說:「起初我以為我可以留下來。家裡準備了許多食品,所以我寧願讓一些士兵在我的家裡大吃大喝,也不想到處流浪逃避。可是當我看到這些普魯士人,我就無法控制自己了!他們的到來使我火冒三丈,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恥辱,為此我甚至痛哭了一整天。唉,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我從窗戶里看著他們,那些戴尖頂鋼盔的肥豬們,若不是女僕抓著我的手,我肯定會把家裡的家具砸到他們身上去。後來有普魯士人要住到我家來,我撲上去就掐住了第一個人的脖子。其實,掐死他們並不比掐死別人更難!如果不是有人拉住我的頭髮,我就可以把那個傢伙給解決了。事後我不得不躲起來,瞅准一個機會我跑掉了,所以就上了這輛車。」

  眾人對她的行為大加讚揚。在座的其他人都不如她有這麼大的膽量,所以對她的評價都很高。特別是科爾尼德,在聽羊脂球講述的時候,始終保持著使徒式的讚許和親切的微笑,就像一位神甫在聽一個信徒讚美上帝。留著長鬍子的民主主義者們壟斷了愛國主義,正如教士們壟斷著宗教一樣。接著他以教訓人的口吻,用上了從每天貼在牆上的公告中學來的浮誇腔調,一展他口才,慷慨激昂地斥責了那個「惡棍巴丹巴丹是拿破崙三世的綽號。」。

  羊脂球聽後馬上發火了,因為她是波拿巴主義者指擁護拿破崙王朝的人。只見她的臉漲得比櫻桃還紅,氣得結結巴巴地說:「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人,處在他的位置上會怎麼做。真是太卑鄙,對,就是這樣!是你們背叛了他,還在這裡振振有詞!要是讓你們這樣胡作非為的人來治理的話,法國早也就不存在了!」科爾尼德對羊脂球的話無動於衷,始終保持著一種輕蔑而高傲的微笑,但是大家覺得他要破口大罵了,於是伯爵趕緊出來調停,宣稱一切真誠的意見都應該受到尊重,這樣才使怒氣衝天的姑娘平靜下來。在這場並不友好的衝突中,伯爵夫人和紡織廠廠主的妻子都不約而同地站到了這個羊脂球的一邊,她們覺得這個時候必須大義凜然,她的看法和她們十分相像,所有的女人對威武而專制的政府都抱有的本能的柔情,內心始終懷著有教養的人對共和國具有與生俱來的仇恨。

  籃子很快就空了。十個人毫不費力就把能吃的全吃光了,與此同時,還連連惋惜籃子沒有更大一些。他們又開始談論起來,不過東西吃完之後談得就不像吃東西時那麼熱烈了。

  夜幕慢慢降臨,天色越來越黑了。食物在慢慢消化的時候,對寒冷最為敏感,儘管羊脂球比較豐腴,但是也禁不住哆嗦起來。布雷維爾太太主動把自己的小爐子借給她,火爐里的炭從早晨到現在已換過幾次了。羊脂球沒有客氣,馬上接了過來,她感覺自己的兩隻腳都快被凍僵了。盧瓦佐太太和卡雷·拉馬東太太也把自己們的爐子借給了兩個修女。

  天黑了,馬夫點亮了車燈。強烈的燈光照亮了轅馬冒汗的屁股,只見上方的一團熱氣。路兩旁的白雪,在變化不定的光影中變幻。

  車裡很黑,什麼都看不清了,但是在科爾尼德和羊脂球之間好像有了一些小動作,盧瓦佐的目光在陰影中努力搜索著,他確信看到科爾尼德被人不出聲地猛揍了一下,迅速地閃開了。

  前方的路上出現了光亮,托特終於到了。路上走了十一個小時,加上四次讓馬吃燕麥和喘息的兩個小時,一共花了十四個小時原文如此,疑為作者筆誤,應為十三小時。馬車進鎮後,在商務旅館的門口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了,但是一陣相當熟悉的聲響——刀鞘碰撞地面的聲使全體旅客都為之戰慄。隨即響起了一個德國人的喊叫聲。

  馬車停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人下來,好像一出來就會被殺死一樣。車夫提著的一盞燈忽然照亮了整個車廂里的兩排驚慌失措的十個面孔,這些人由於吃驚和恐懼而張大了嘴巴,睜大了眼睛。

  在車夫旁邊,站著一個德國軍官。是位瘦高的年輕人,頭髮金黃,整個身體緊裹在軍服里,猶如一個裹著胸衣的姑娘。他歪戴著漆布的平頂大蓋帽,活像英國旅館裡的侍者。他的小鬍子長得很有意思,鬍鬚又長又直,向兩邊越來越細地擴散下去,最後只剩下一根金黃色的鬍鬚,細得讓人看不出它的盡頭。他的小鬍子就像壓在嘴角上一樣,向下扯著面頰,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墜的折紋。

  他用阿爾薩斯法國舊時東北部地區的省份,隔萊茵河與德國交界,普法戰爭後曾與洛林一起割讓給德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由法國收回。法語生硬地說著:「先生們和太太們,請你們下車。」

  修女們習慣了服從,首先溫順地下了車。接著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後面跟著紡織廠主和他的妻子,以及把高大的妻子推在自己前面的盧瓦佐。他腳剛落地,便對這名德國軍官說:「您好,先生。」與其說是出於禮貌,不如說是出于謹慎。對方看了他一眼卻不予理睬,像一切大權在握的人一樣。

  羊脂球和科爾尼德雖然就坐在車門口,但是最後才下車,他們顯得莊重和高傲。胖姑娘盡力控制克制情緒,讓自己保持鎮靜,那位民主主義者則用一隻有點哆嗦的手,像演悲劇一樣,不停地捻著他那紅棕色的長鬍子。他們認為在這種場合,每個人都代表著自己的國家,所以要有尊嚴。他們對同行者的順從很反感。羊脂球儘量顯得比身旁的正派女人們更有自尊,而科爾尼德則感到自己應該成為榜樣,一言一行都要繼續完成那種在大路上挖坑抗敵的使命。

  一行人都走到旅館的寬大的廚房裡,德國人要他們出示總司令簽發的離境許可證,那上面寫著每位旅客的姓名、體貌特徵和職業。他久久地審視著這些人,把每個人和證件上的內容進行對照。

  最後他突然說道:「沒錯。」接著便走開了。

  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因為肚子又餓了,便教人準備晚飯。由於做飯至少要半個小時的時間,所以在兩個女僕忙於飯菜的時候,他們就各自去看自己的房間。房間都在一條長長的走廊里,走廊的盡頭有一扇標著一個盡人皆知的號碼指100號,代表廁所。上面裝有玻璃的門。

  大家坐下吃飯的時候,旅館老闆親自來了。他以前當過馬販子,是個患哮喘的大胖子,喉嚨里總是呼呼響,嗓音嘶啞,痰聲不斷。他的父親把弗朗維這個姓傳給了他。

  他開口問道:「誰是伊莉莎白·魯塞小姐?」

  只見羊脂球戰慄了一下,轉過身來答道:「我就是。」

  「小姐,普魯士軍官想馬上和您談一談。」

  「和我嗎?」

  「如果您就是伊莉莎白·魯塞小姐的話那就沒錯。」

  她摸不著頭腦了,思索了一下,隨後明確表示:「可能他是找我,但是我不想去。」

  她的周圍發生一陣騷動,每個人都發表意見,探究這道命令的來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說:「您錯了,太太,因為您的拒絕可能不僅給您。而且給所有的同伴都帶來嚴重的後果。對最強大的人永遠不要反抗。他要您去肯定不會有任何危險,可能是為了補辦什麼手續。」

  大家央求她,催促她,重複地勸告她,終於說服了她,因為他們都怕她的拒絕會造成麻煩。最後羊脂球說道:「我是為了你們才去的,就是這樣!」

  伯爵夫人握住她的手:「為此我們都會感謝你。」

  她就這樣走了。大家等著她回來再吃飯。每個人都覺得有些遺憾,召見的為什麼不是自己,而是這個毫無廉恥的妓女,大家都在默默地準備著一些阿諛奉承的話,以便輪到自己被召見時不致說錯話。

  過了十分鐘,羊脂球氣喘吁吁,氣得滿臉通紅地回來了。她翻來覆去地說道:「真是混蛋!流氓!」

  大家都急於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她始終一言不發。在伯爵的再三追問之下,她才極為莊重地答道:「沒什麼,跟你們無關,不說為好。」

  大家圍著一個有蓋的大湯碗坐了下來,碗裡的白菜透出了的香氣。儘管剛才出現了一個小插曲,但晚飯還是吃得很愉快。盧瓦佐夫婦和兩個修女為了省錢要了蘋果酒。除了科爾尼德,其他人都要了些葡萄酒。科爾尼德要的是啤酒。他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打開瓶蓋,讓啤酒迅速起沫,他把杯子側著放在燈前仔細鑑賞酒的顏色。他的大鬍子與他所選擇的飲料色調相同,他喝酒的時候,鬍子溫柔地顫動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大啤酒杯,好像在履行他生來要完成的唯一職責一樣。他畢生有兩大嗜好:淡色啤酒和革命。在精神上兩者接近得不可分割,因此在品味一種嗜好時肯定不會忘了另一種嗜好。

  在桌子的那一頭弗朗維夫婦正在吃飯。男的像個破火車頭那樣喘個不停,如果邊吃飯邊說話,胸腔就會因為來不及通氣更加困難了。可是那個女人卻說個沒完。她不斷講著普魯士人給她的印象,以及這些人所做的事情和所說的話。她憎恨普魯士人,一是因為他們糟蹋她的錢,二是她有兩個兒子在軍隊裡。她和伯爵夫人說得最多,她為自己能和一位有身份的貴婦交談而感到欣慰。

  她甚至降低聲音,談些比較敏感的問題。她的丈夫不時地打斷她的話:「你最好閉嘴,弗朗維太太。」可是她只當沒聽見,自顧說下去:「你知道嗎,太太,這些人只會吃馬鈴薯和豬肉,要不就是豬肉和馬鈴薯。千萬不要以為他們講衛生。才不是呢!我跟你說,他們隨地大小便。不過你要是見過他們操練就好了,他們一練就是好幾個鐘頭。這幾天,他們在一塊空地上,不斷地向前走,向後走,向左轉,向右轉。其實他們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國家裡種種地,或者修修路呀!但是並沒有,太太,這些軍人毫無用處。只能靠老百姓養活著,他們什麼都不學,只會專門殺人!不錯,我只是個沒有見識的老太婆,可是我看見他們從早到晚地踏步,踏得渾身筋疲力盡,我就想:有些人發明了那麼多東西,是為了做有用的人,難道需要另外一些人來吃這麼多苦,就是為了殺人!不管是殺普魯士人、英國人、波蘭人,還是法國人,殺人確實是一件可怕的事是吧?有人傷害了你,你為此報仇,這樣不行,要判刑的;可是人家像打獵一樣,用機槍掃射我們的小伙子,這倒行了?要不為什麼要給殺人最多的人發勳章呢?天呢,您看這是怎麼回事?我簡直弄不懂!」

  第22章 (2)

  科爾尼德提高了嗓門:「如果進攻一個和平的鄰國,戰爭就是一種野蠻行為;如果是為了國家的和平而戰鬥,那就是一種神聖的責任。」

  弗朗維的妻子低下了頭,說道:「不錯,自衛是另一回事。不過人難道不應當殺絕那些用打仗來尋樂的統治者嗎?」

  科爾尼德眼睛一亮,說:「好樣的,女公民。」

  卡雷·拉馬東一直在思索。他雖然狂熱地崇拜一切傑出的統帥,但是這個老太婆的見識卻使他想到,這麼多的人手空著不做事自然是坐吃山空的,若是用這些人手在一個國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榮,將會帶來多少財富。

  盧瓦佐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走到旅館老闆身邊,低聲交談著。大胖子不停地發笑,咳嗽,吐痰,盧瓦佐的笑話使他巨大的肚子上下抖動著。很快,就向盧瓦佐訂購了六大桶波爾多葡萄酒,約定到春天普魯士人走了就交貨。

  吃完晚飯,大家因為累得要命,就都去睡覺了。

  不過盧瓦佐卻沒有倒頭就睡。他安頓好妻子上床睡覺以後,一會兒把耳朵貼在門上,一會兒把眼睛貼在鎖孔上,去發現他所說的「走廊里的奧秘」。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果然聽到一陣衣裙的聲,他立刻用眼往外看,他看見了羊脂球。她身穿一件繡著白色花邊的開司米指山羊絨。便袍,顯得她更加的肥胖了。她手裡拿著一個蠟燭盤,向走廊盡頭那個誰都知道的號碼房間(指廁所)走去。不過旁邊又有一張門也輕輕地開了,等她過了幾分鐘往回走的時候,科爾尼德穿著背帶褲在後面跟著她來。他們低聲地說著話,然後站住了。似乎羊脂球堅決禁止科爾尼德進入她的房間。可惜盧瓦佐聽不清他們具體談什麼。不過到最後他們提高了嗓門,聽清了幾句。科爾尼德激烈地堅持著,說道:「你看看你,何必呢,這種事情對你來說能算什麼?」

  羊脂球好像生氣了,回答說:「不,親愛的,這種事情是不能在這個時候做的,要是在這兒做就會是一種恥辱。」

  科爾尼德覺得莫名其妙,追問著為什麼。

  最後羊脂球發火了,嗓門提得更高了:「為什麼?您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不知道屋子裡有普魯士人,也許就在隔壁房間裡嗎?」

  科爾尼德不做聲了。有敵人在旁邊,妓女都不能隨便碰,這種愛國的廉恥心喚醒了他心中正在減弱的自尊心,他只和她擁抱了一下,便悄悄地回到他的房間裡去了。

  盧瓦佐看得渾身燥熱,離開鎖孔後,在房間裡跳了個擊腳跳人跳起後雙腳互擊數次的舞蹈動作。他戴上色彩鮮艷的棉睡帽,掀起蓋在骨頭髮硬的妻子身上的被單,一邊用一個親吻把她弄醒,低聲問道:「愛我嗎?親愛的。」

  整幢房子都沉寂了下來。可是沒多久,就在某個方向不明的地方,可能是地窖,也可能是頂樓,響起了響亮的、單調的、有規律的鼾聲,就像汽鍋在蒸汽壓力下抖動——沉悶而悠長,那是旅店老闆弗朗維先生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是預定的出發時間。時間一到,大家來到廚房集合,準備出發。可是那輛車子卻孤零零地停在院子中,篷布頂上積了一層雪,既沒有馬也沒有馬夫。大家到馬廄里,草料房裡,車庫裡去找馬夫,卻白費力氣。於是男人們決定出去找找,就出了門。他們來到廣場上,對面有一座教堂,兩旁是一些低矮的房屋,裡面有些普魯士士兵。他們看見的一個士兵在削馬鈴薯皮。另一個士兵稍遠一點兒,正在沖洗理髮店。還有一個滿臉都是鬍子的士兵,把一個哭鬧的孩子放在膝蓋上搖晃著、親吻著,儘量使孩子安靜下來。那些肥胖的農婦,丈夫都在軍隊裡打仗,她們正在用手勢向戰勝者指明該做的事情。士兵順從地劈柴,把湯澆在麵包片上,磨咖啡,其中有個士兵甚至替他的女房東——一個殘廢的老婆子在洗衣服。

  這場景讓伯爵大為驚訝,便詢問從本堂神甫住宅里出來的教堂執事。這位極其虔誠的老教徒答道:「唉!這些人並非壞人,據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他們來自更遠的地方,不清楚是什麼地方。他們不是自願出來打仗,家裡都有老婆孩子。我相信他們的老婆孩子也在為這些男人哭泣,打仗會使他們和我們一樣痛苦。我們這裡眼下還不算太難過,因為這些人不做壞事,他們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幹活。您看,先生,窮人之間應該互相幫助……只有大人物才熱衷於打仗。」

  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能夠和諧相處,這使科爾尼德極為不滿,於是很快走開了,寧可獨自待在旅館裡。盧瓦佐笑著說道:「他們在做著增加人口的工作。」卡雷·拉馬東先生卻一臉嚴肅地說:「他們在彌補自己的罪過。」可是他們找不到馬夫。最後,在鎮上的咖啡館找見了他,他正和軍官的傳令兵坐在一起。伯爵喊道:「我們不是讓你在八點把車套好嗎?」

  「不錯,但是別人又吩咐我了。」

  「吩咐你什麼?」

  「不要套車。」

  「誰吩咐的你?」

  「普魯士指揮官。」

  「為什麼啊?」

  「我什麼也不清楚。你去問他吧。他不許我套車,我就不套,就這麼簡單。」

  「是他親口跟你說的嗎?」

  「不,先生,是旅館老闆轉告給我的。」

  「什麼時候轉告的?」

  「昨天晚上,在我要睡覺的時候。」

  三個男人非常焦急,回到旅館後,他們要見旅店老闆,女僕卻回答說先生因患哮喘,十點鐘之前從不起床的。甚至明確規定,除非著火了,否則不得提前叫醒他。

  他們很想見普魯士指揮軍官,雖然此人就在旅館裡,卻不是輕易能見到的。只有弗朗維先生才被允許有民事糾紛時去找他。沒辦法,只好等。女人們回到各自的房間裡,去忙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科爾尼德坐在廚房高大的壁爐下面,爐火很旺。他叫人拿來一張咖啡桌。擺上一小瓶啤酒,掏出了菸斗。在這位民主主義者眼中,這隻菸斗所受到的尊重絕不不亞於菸斗的主人,好似它為科爾尼德服務也就是為祖國服務一般。那是一隻極其漂亮的海泡石是一種纖維狀的含水矽酸鎂,通常呈白、淺灰、淺黃等顏色,不透明也沒有光澤。菸斗,上面結了一層令人起敬的煙垢,黑得和他的主人的牙齒一樣,煙味很濃,頂端彎曲,油光可鑑。他的主人駕輕就熟地拿在手中,這成了他外貌的組成部分。科爾尼德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時而盯著爐子裡的火焰,時而盯著啤酒杯里的泡沫。每喝一口,都帶著滿足的神情,用瘦長的指頭掠一下油膩的長髮,用鼻子嗅著沾有泡沫的小鬍子。

  盧瓦佐藉口出去活動一下,其實是向本地的酒店老闆們推銷他的葡萄酒。伯爵和紡織廠主開始談論政治,預測法國的未來。一個人相信奧爾良黨人,另一個相信會有一位現在還不知其名的救星出現,他將在國家面臨絕境時露面,他也許是一個杜·蓋克蘭法國陸軍統帥(1315—1380)。或許是一個聖女貞德法國女英雄(1412—1431)。或許是另一個拿破崙一世?唉!要是皇太子能夠再大一點兒就好了!科爾尼德聽著他們的談論,始終像個知天命的人那樣微笑著。他的菸斗使廚房裡充滿了煙味。

  大約十點鐘的時候,弗朗維先生來了。大家問他為什麼不許套車,他重複了兩三遍:「軍官是這樣對我說的:『弗朗維先生,明天你不要讓馬夫給這些旅客套車。我不想讓他們沒有我的命令就起身。聽清楚了吧,就這樣。』」

  於是大家要求面見軍官。伯爵讓人把自己的名片遞上去,卡雷·拉馬東先生在名片上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頭銜。普魯士軍官派人回覆說,這兩個人可以在他吃完午飯的時間見他,也就是將近一點鐘的時候。

  說話間,太太們也都來了。儘管大家有些擔心,但是還是吃了些東西。羊脂球就像病了,看上去驚恐不安的樣子。

  咖啡快喝完的時候,普魯士副官來找這兩位先生了。

  盧瓦佐也跟他們一起去。為了顯示他們對此事的重視,想讓科爾尼德也跟著去,但是他卻高傲地說不想和德國人有任何聯繫,說完便重新坐在了壁爐下面,要了一小瓶啤酒獨飲。

  於是,三個男人上了樓,進入旅館中最漂亮的房間,軍官在那裡等他們。軍官躺在一張安樂椅里,雙腳擱在壁爐上,吸著一隻長長的瓷菸斗。他身上裹著一件閃光的便袍,大概是從某個趣味不高的資產者丟下的房子裡拿過來的吧。他們進來後,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打招呼,連眼皮都沒抬。戰勝者身上的粗魯無禮,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證。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你們想說什麼?」

  伯爵說:「先生,我們想動身。」

  「不行!」

  「我是否可以冒昧地問一下原因?」

  「我不想讓你們走!」

  「您檢查過我們的證件,先生,您的總司令給我們發了到迪埃普去的離境許可證,並且我不認為我們做了什麼讓您必須這麼做的事情。」

  「我不想……就這樣……請下去吧!」

  三個人只要彎著腰退了出來。

  整個下午太難過了。大家對德國人的做法感到莫名其妙,於是胡思亂想起來。所有的人都待在廚房裡,沒完沒了地討論著,猜想著各種理由。要把他們作為人質扣押?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把他們當戰俘帶走?難道他們想向他們勒索一筆數目巨大的贖金?一想到這一點,他們就驚恐萬狀。即使最富裕的人也是恐懼啊,他們仿佛看到自己為了贖身,不得不把一袋袋金幣倒進這個獅子大開口的大兵手裡。他們絞盡腦汁想著怎樣編好謊話,以便隱瞞自己的財富,把他們當成窮得要命的窮鬼。盧瓦佐很快把表鏈取下來藏在口袋裡。

  黑夜的降臨的時候,更加使人心神不安了。點上燈後,離吃晚飯還有兩個鐘頭,盧瓦佐太太提議玩一局三十一點。這樣可以消磨一下時間,大家同意了。連科爾尼德也熄滅了他的菸斗,一起玩了起來。

  伯爵洗牌發牌,羊脂球首先得了三十一點。玩牌的興致很快就平息了每個人心中的憂慮。不過,科爾尼德發現盧瓦佐夫婦在串通作弊。

  在大家坐到桌旁要吃飯的時候,弗朗維先生出現了,用帶痰的聲音問道:「普魯士軍官讓我問問伊莉莎白·魯塞小姐,她是否改變了主意。」

  羊脂球站著一動不動,臉色慘白,又變得通紅。她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喘息著。最後她勃然大怒:「您去告訴這個混蛋,這個卑鄙的流氓,這具普魯士的死屍,我永遠不會答應!您聽清楚了,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

  胖老闆挪著身子出去了。大家圍著羊脂球,讓她說說軍官為什麼要見她。她起初不說,但馬上就憤怒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要幹什麼?……他要幹什麼?……他讓我陪他睡覺!」誰也不感到這句粗話刺耳,大家都在義憤填膺。科爾尼德把酒杯使勁往桌上一頓,連酒杯都弄碎了。大家痛罵這個粗野的無恥的軍官,個個怒氣衝天,難得的團結,似乎是要求他們每個人都做出犧牲一樣。伯爵帶著厭惡的口氣說,這些人的行為就像古代的野蠻人。太太們對羊脂球更是百般安慰和同情。兩個修女只有吃飯時才露面,她們始終低著頭,很少說話。

  在第一陣狂怒之後,大家開始吃晚飯,大家很少說話,仿佛若有所思。

  太太們早早地就回到房間休息去了,男人們則抽著煙打起紙牌。他們請弗朗維先生過來一起玩,是想問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以使軍官不再阻撓他們。可是這個傢伙只想著他的牌,對他們的話不聞不問,而且不斷地催促:「出牌,先生們,出牌。」他玩得專心極了,連吐痰都忘了,因此胸腔里的聲音往往拖得很長。他的肺葉是呼嘯的,發得出全部音階,從那些低而深的音符到小雄雞勉強啼唱樣的尖銳而發啞的聲音都是無一不備。

  當他的妻子困得不行了來找他的時候,他拒絕上樓。他的妻子獨自走了,因為她一向「值早班」,天一亮就得起床;而她的男人「值晚班」,常常是通宵不眠。胖老闆向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把我的牛奶雞湯放在爐子前面。」便又繼續打牌了。大家明白,從他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便表示該休息了,於是都回房間了。

  第二天大家起得很早,依然懷著一種願望,一種更加強烈的想動身的願望,一種早點兒逃離這個可怕的小旅館的願望。

  但是馬依然在馬廄里,馬夫還是不見蹤影。大家沒有辦法,就在馬車周圍轉悠著。

  午飯吃得很沉悶,大家對羊脂球的態度很冷淡,他們的看法經過一晚上的思考已有所改變。他們現在甚至有點怨恨這個妓女,為什麼沒有偷偷地去找那個普魯士軍官,好讓旅伴們醒來時都喜出望外。其實這是多麼簡單的事呢?再說又有誰會知道?她可以對軍官說,她是看到大家處於困境才動了惻隱之心,這樣就不失體面了。對她來說這種事情算得了什麼!

  不過,這種話還沒有誰說出口。

  下午的時候,大家悶得要命,伯爵提議到鎮上逛逛。科爾尼德依然寧願待在壁爐旁邊,兩個修女白天不是在教堂里,就是神甫家裡,於是剩下的這幾個人都穿戴整齊走出旅館。

  鬼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鼻子和耳朵都凍得發癢,兩隻腳好像也要凍僵了,每走一步都艱辛異常。當田野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死亡一樣的嚇人,不禁使人從頭涼到腳,於是趕緊往回走。

  四個女人在前面走,三個男人跟在後面,相距不是很遠。

  盧瓦佐很清楚目前的處境,他忽然問道,那個「婊子」是否會讓咱們在這麼一個鬼地方地方再待很久。伯爵始終彬彬有禮,認為不能強求一個女人做出如此痛苦的犧牲,應該由她自己決定。卡雷·拉馬東先生說,如果像大家所說的那樣,法國人從迪埃普發動反攻,那麼只能在托特發生戰鬥。這個想法使另外兩個人憂心忡忡。盧瓦佐問:「我們能不能步行動身?」伯爵聳了聳肩道:「在這種雪地里,帶著我們的妻子,您打算步行?就是走了也會馬上被人追上,十分鐘之內准被抓住,並且當成俘虜帶回去任憑士兵們擺布了。」這話說得沒錯,大家不再言語。

  太太們談論著穿著打扮,不過有點話不投機,都很拘束。

  軍官突然出現在街的盡頭。在那種一望無際的雪地上面,映出身著軍服的高個兒蜂腰的側影,他叉開雙膝向前走,這種動作是軍人們所獨有的,他們極力防護那雙仔細上了蠟的馬靴不被染上一點兒惡濁。

  他在經過太太們身旁時欠了欠身,對男人們輕蔑地看了一眼。這些男人還算有自尊心,沒有脫帽,雖然盧瓦佐已經做出了要取下帽子的姿勢。

  羊脂球滿臉通紅,連耳朵都是緋紅的了,三個太太則感到十分丟臉,因為被這個軍官碰見的時候,她們正和這個被他粗暴對待的妓女在一起。

  女人們談起軍官,議論起他的身材和相貌。卡雷·拉馬東夫人認識很多軍官,評價他們自然是個行家。她認為這個軍官很好,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國人,否則他將成為一個極其英俊的輕騎兵,所有的女人都會為之著迷的。

  大家回去後,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好,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彼此冷嘲熱諷著。大家一聲不響地匆匆吃完飯,都上樓睡覺去了,覺得在睡夢中時間會過得快一點兒。

  第二天早上下樓的時候,大家都懶散著,心情糟糕極了。太太們幾乎不和羊脂球說話了。

  一陣鐘聲傳過來了,那是洗禮的鐘聲。原來羊脂球有一個孩子,寄養在伊弗托的農民家裡,一年也見不上一次,平時也不想著要去看看他。可是想到這個就要受洗的孩子,心裡對自己的孩子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想念,使她一定要去參加這個洗禮的儀式。

  她剛走出去,大家就互相望著,接著把椅子拉近了,大家都感到應該做出個決定了。盧瓦佐提議:可以向軍官建議把羊脂球自己留下,讓其他人動身。

  弗朗維先生又承擔起了傳話的工作,可是沒多久他就被趕了下來。因為這個德國人了解人的本性。他說只要他的欲望得不到滿足,所有的人就要扣留在這裡。

  這時盧瓦佐太太大發雷霆:「我們總不能老死在這裡吧。跟所有的男人幹這種事情,既然這個妓女就是幹這個的,我認為她就無權拒絕這個或那個男人。你們也清楚吧,她在魯昂是不是只要是男人就可以上,哪怕是馬夫!不錯,太太,省政府的馬夫!我知道底細,因為他曾在我的店裡買過葡萄酒。今天需要她來幫我們擺脫困境了,她倒裝腔作勢起來,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丫頭!……依我看,我認為這個軍官人不錯。他也許很久沒碰過女人了,當然他寧願要我們三個。可是他沒有,他只要這個被大家上過的女人。他尊重有夫之婦。你們想想看,他是這裡的主人。他只要說『我要』,就能帶著他的士兵糟蹋我們。」

  另外兩個女人打了一個戰慄。漂亮的卡雷·拉馬東太太眼睛放光,臉色蒼白,似乎自己已經被那個軍官強姦了一般。

  一直在旁邊商議的男人們走了過來。盧瓦佐怒氣沖沖,建議把這個「可恥的女人」捆起來交給敵人。然而,伯爵不認同,他出身於三代人都當過大使的外交世家,長得也像外交官。他主張應該使用策略,「應該讓她下決心,」他這樣說道。

  於是這些人密謀起來。

  太太們緊挨在一起,壓低了聲音,各抒己見,但是話說得非常得體。這些太太善於找到委婉的表示方式和微妙而迷人的詞句,來說那種最淫穢下流的事。由於她們說話謹慎,局外人即使聽見也不知道內情。其實一切上流社會的女性,都只是在表面上披著一層薄薄的廉恥心。她們碰上這種下流事時都精神煥發,簡直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都懷著淫蕩的心情策劃別人的性事,就像一個貪吃的廚師在為另一個人準備晚餐一樣。

  這件事情原來是那麼有趣,所以自然而然地都興奮起來了。伯爵說了一些近乎淫穢的笑話,然而說得極為巧妙,大家聽了都很滿意。盧瓦佐也說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但誰也沒覺得刺耳。他的妻子爽快地說出了大家心裡的想法:「既然這種事情是這個妓女的職業,為什麼她非要拒絕這個人而選擇那個人呢?」親愛的卡雷·拉馬東太太甚至想,如果換了她的話,就會寧可拒絕別人也不拒絕這個人。

  這些人就這樣進行準備,就像對付一個被圍困的堡壘一樣。每個人都確定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要引用的證據,應該採取的手段,將要進攻的計劃,如何運用詭計,怎麼突然襲擊等,都布置妥當,去強迫這座有生命的堡壘在固有的陣地接待敵人。

  科爾尼德始終待在一邊,對這件事情不發表意見。

  這些人是如此全神貫注,因此羊脂球回來了她們也沒有覺察。直到伯爵輕輕地噓了一聲,大家才抬起了眼睛,發現她回來了。大家都住了嘴,場面尷尬,都不知對她說什麼好。伯爵夫人比其他人更熟諳沙龍里的口是心非,問道:「洗禮有意思嗎?」

  胖姑娘依舊激動不已,滔滔不絕起來,有哪些人,是什麼姿態,甚至連教堂的樣子都描述了一遍。最後她還加了一句:「有時做做祈禱也不錯。」

  一直到午飯為止,幾位太太對她顯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以便增加她的信任,為了使她能夠聽從他們的勸告。

  一到餐桌上,他們就開始進攻。首先是話里話外從獻身精神談起。大家列舉了一些古代的例子:猶滴和敖羅斐乃《聖經》故事。猶滴為猶太女英雄。亞述王派敖羅斐乃進攻猶太的要塞拜突里亞城,猶滴深夜潛入敵陣,智取敖羅斐乃之頭,使猶太軍民大勝。接著無緣無故地提起了盧克萊絲和塞克斯,她們都是古羅馬貴婦,被古羅馬第七王塔克文·蘇佩布約公元前534年—前509年在位。之子塞克斯都姦污後自殺,據說這一事件導致了羅馬君主制的崩潰。以及先後和所有敵軍將領睡覺,使他們變得像奴隸般順從的克婁巴特拉指克婁巴特拉七世(約前69—約前30)。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有絕代佳人之稱,曾以美貌征服羅馬統帥愷撒和大將安東尼。於是就展現了一段異想天開的,由這些無知的百萬富翁想像出來的歷史:羅馬的女公民們都跑到卡普亞去,把漢尼拔和他的副將們,以及僱傭軍的官兵都摟在懷裡睡覺。大家列舉了所有曾把自己的肉體作為武器,作為控制手段來擋住征服者的女人,她們都是以悲壯的愛撫打敗或醜惡或可恨的傢伙,為了復仇和忠誠而犧牲自己的貞潔。

  他們甚至用隱晦的詞句談起一位英國的上流社會的女性,如何讓自己染上一種可怕的傳染病,準備傳給波拿巴。在可能致命的時候,與波拿巴約會。波拿巴忽然虛弱無力,但也許他有神助居然沒有死。

  這一切都是用一種適當的和蘊藉的方式敘述的,不時還發出陣陣讚嘆,旨在鼓勵學習她們的精神。

  歸根結底,人相信婦女們在人間的唯一任務,就是關鍵的時候獻出自己的身體,不斷地讓大兵們任意玩弄。

  羊脂球則始終一言不發。兩個修女似乎充耳不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整個下午,大家都在向她灌輸這種思想,而且不再像迄今為止那樣稱她「太太」,而只是稱她為「小姐」了。誰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似乎是要把她好不容易地獲得的尊重降一個等級,讓她感覺到自己所處的可恥的地位。

  吃晚飯的時候,弗朗維先生又來了,重複著昨天晚上的話:「普魯士軍官讓我問問伊莉莎白·魯塞小姐,她是否改變主意了。」

  羊脂球冷冷地回答道:「沒有,先生。」

  他們的陰謀在吃晚飯時並沒有達到默契。盧瓦佐說了幾句很不妥當的話。每個人都想找一些新的例子,卻是白費力氣,始終找不見合適的。伯爵夫人事先也許沒有深思熟慮,模糊地感到需要向修會求助,便問年長的修女,聖徒們一生中有什麼豐功偉績。其實有好多個聖徒做過的事,在我們看來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為;不過只要那都是為了上帝的光榮或者為了人類的幸福,天主教會並不處罰而都赦免了這類的罪惡。這是一種很有力的論據,伯爵夫人利用了它。這樣一來,不管是出於任何一個出家人都擅長的默契和不露聲色的討好,或者只是由於她正巧腦子不夠靈活,或有一種樂於助人的愚蠢,老修女的行為都極為有力地支持了這夥人的陰謀。人們一直以為她膽小怕事,她卻顯得果敢頑強,說起話振振有詞。她沒有任何事情干擾,她的教義堅定不移,她的信仰從不動搖,她的良心沒有顧慮。她認為亞伯拉罕《聖經》故事中猶太人的始祖,曾想殺子祭天,被天使所阻。的祭獻十分簡單,只要天主一聲吩咐,她就可以殺父弒母。在她看來,只要目的是好的,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使天主生氣。這個意外的同謀披著神聖的權威,伯爵夫人誇大了這一點,在「只要目的是好的,可以不計過程」這個道德準則上盡情發揮。

  她問老修女:「嬤嬤,您認為只要有純潔的動機,無論走什麼道路,有什麼行為,天主都是贊同的了?」

  「太太,誰會懷疑這一點?一種本應該受到責備的行為,常常由於它的動機是好的而受到稱讚。」

  她們就這樣一問一答地探討著天主的真意,預料他的種種決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和他有關的事拉上了關係。

  她們的對話不露痕跡,既巧妙又謹慎。但是這個戴著帽子的聖潔的修女的每一句話,都在突破羊脂球的憤怒抵抗。接下去的談話有點兒離題,這個掛著念珠的修女談起了她那個修會裡的各個修道院,她所在的修道院的院長,她自己和她那嬌小可愛的同伴——聖尼塞福爾。她們是奉命到勒阿弗爾的醫院裡去,照顧幾百個染上了天花的士兵。她描述了那些可憐的人,描述他們的病情。但是普魯士人為所欲為,致使她們停留在這裡,而可憐的法國人可能就在這段時間裡死去了,她們本來也許是可以救活他們的。照料軍人是她的專長,她到過克里米亞、義大利和奧地利。在講述參加過的戰役時,她就像那些大張旗鼓的修女一樣,似乎生來就是為了追隨兵營,在戰火的硝煙中救起傷員,而且只需用一句話,就能比長官更有效地馴服那些不守紀律的、高大、沒文化的士兵。她是一個在戰鼓聲中成長起來的好修女,她那張有著無數疤點的麻臉,似乎是一幅展現戰爭蹂躪的畫像。

  她說完之後,沒有人再說什麼,效果看起來不錯。

  吃完飯,大家就馬上回到各自的房間裡。

  第二天早晨,很晚大家才下來。

  午飯吃得出奇的平靜。他們等待著昨晚播下的種子發芽、開花、結果。

  伯爵夫人提議下午出去逛逛。伯爵便按照事先商定的好的,挽著羊脂球的手臂,和她一起落在其他人的後面。

  像一切莊重的男人對待風塵女子一樣,伯爵用慈祥親熱,略帶輕蔑的聲調和她說著話,稱她為「我親愛的孩子」,以自己崇高的社會地位和無可置疑的聲望來對待這個可憐的姑娘。他一針見血扎到問題本身,說道:「您寧願讓我們都留在這裡陪您,面臨普魯士軍隊失敗後會幹出來的種種暴行,而不肯通融一下,做一件您一生中有過無數次的事情嗎?」

  羊脂球只是一言不發。

  伯爵用雍容的氣概,用理論上的推敲,用情感上的攻勢勸說著羊脂球。他善於保持「伯爵」的身份,但必要時也會向女人大獻殷勤,奉承恭維。他說他覺得她會幫他們的忙,說他們將非常感激,接著忽然有點放蕩地以「你」相稱起來:「你知道,親愛的,他將來可以這樣吹噓,他嘗過一個漂亮姑娘的滋味,你這樣的美女,在他的國家裡可不多見呢。」

  羊脂球沒有回答,快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些人。

  回旅館後,她就走進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出來。大家極為焦慮。她會怎麼做呢?如果她抗拒的話,那可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吃晚飯的鐘聲響了,大家都坐著不動,等著羊脂球。這時弗朗維先生進來宣布,魯塞小姐感到不大舒服,讓他們先吃。每個人都仔細聽著他的話。伯爵靠近胖老闆,聲音很低地問道:「行了?」

  「行了!」

  伯爵得體地保持著沉默,只是向同伴們輕輕地點了點頭。每個人立刻發出一陣如釋重負的嘆息,臉上掩飾不住的興高采烈。盧瓦佐喊道:「媽的!這家旅館裡要是有香檳酒,我就請大家。」等胖老闆拿著四瓶酒過來的時候,盧瓦佐太太嚇了一跳。人人都變得感情外露,喜歡吵鬧,原來心裡的興奮藏不住啊。伯爵發現卡雷·拉馬東太太非常讓人著迷,紡織廠主則對伯爵夫人大獻殷勤。談話熱烈極了,洋溢著喜氣。

  忽然,盧瓦佐滿臉焦慮,舉起雙臂吼道:「肅靜!」大家都吃驚地住了嘴,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只見他支棱著耳朵,用雙手示意別出聲,向天花板上看著,聽著,然後用平靜的聲音說:「放心,保准順利。」

  大家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立刻就會意了,暗暗地笑了起來。

  一刻鐘之後,他又把這齣惡作劇重新演了一遍,在整個晚上一再重演。他裝作在詢問樓上的某個人,向這個人提供一些從他這個旅行推銷員的頭腦里蹦出來的,一語雙關的建議。他有時裝作愁眉苦臉地嘆息:「可憐的女人哪!」有時氣得要命地嘀咕:「混蛋的普魯士人!」有幾次大家甚至忘了這件事,他卻用激動的聲音嚷著:「夠了!夠了!」然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願我們還能再見到她,他可別把她給乾死了,這個流氓!」

  這些笑話儘管低級,卻讓人覺得興奮,而且對誰都沒有傷害,因為憤怒素來倚賴環境為轉移,而在他們周圍逐漸形成的氣氛已充滿了淫蕩的味道。

  在吃餐後點心時,女人們也說了一些具有暗示性的話,既謹慎又風趣。大家都眼放亮光,喝了很多酒。伯爵即使在吃喝玩樂的時候,也始終保持著他那高貴莊重的外表。他打了一個很受欣賞的比喻:結束北極的冬季停航期,遇難者們興奮地看到一條通向南方的航道。

  受到啟發的盧瓦佐站了起來,手裡端著一杯香檳:「來,為我們的自由乾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歡呼著。就連兩個修女,也在太太們的慫恿下,在她們從未嘗過的冒泡沫的酒里抿了抿嘴唇。她們覺得這種酒很像檸檬汽水,味道相當不錯。

  盧瓦佐用一句話總結了大家的心情:「遺憾的是沒有鋼琴,否則就能彈一支四對舞的舞曲了。」

  科爾尼德始終沒說過一句話,動都沒動,像是陷入了極其嚴肅的思考。有時猛扯著他的大鬍子,像要把它拉得更長一些。最後快到半夜的時候,大家要分手了。走路搖搖晃晃的盧瓦佐忽然拍了拍科爾尼德的肚子,含糊不清地問:「您不覺得有趣嗎,您今晚什麼都不說,公民?」科爾尼德猛然抬起頭,用炯炯有神,但惡狠狠的目光掃視了一圈這群人,說道:「我告訴你們,你們所有的人,乾的是卑鄙無恥的勾當!」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重複了一遍,「卑鄙無恥的勾當!」說完便走了。

  突然潑來的一盆冷水,讓盧瓦佐狼狽不堪,呆呆地站著。但是很快他就恢復了平靜,突然又笑得直不起腰來,不住地說著:「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老兄,太酸了吧。」大家摸不著頭腦,他便講了「走廊里的奧秘」。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太太們興奮得發瘋。伯爵和卡雷·拉馬東先生笑得眼淚直流。他們簡直不相信有這樣一件事。

  「什麼?你確信?他想……」

  「告訴你們,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而她拒絕了……」

  「是的,因為那個普魯士人就在隔壁。」

  「是真的嗎?」

  「我向你們擔保,千真萬確。」

  伯爵笑得透不過氣來。紡織廠主也一直用兩隻手按著肚子笑。盧瓦佐接著說:「你們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不覺得有趣了,一點兒都不覺得。」

  三個人又大笑起來,像瘋了一樣,笑得直咳嗽。

  大家就是這樣分手了。盧瓦佐太太具有蕁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莖和葉子上的細毛能引起皮膚刺痛。般的性格,上床睡覺的時候對她的丈夫說,卡雷·拉馬東太太這個騷貨,整個晚上都在強顏歡笑,是這樣說的:「你知道,女人要是看上了穿軍服的人,不管是法國人還是普魯士人,對她們來說,都是一樣的。你說這是不是很諷刺呢?天哪!」

  整整的一夜,在過道的黑暗中間,如同戰慄似的傳出一陣陣的輕微聲息,那是僅僅教人察覺得到的,像是一陣陣的呼吸聲,一陣陣赤腳的觸地聲,一陣陣無從捉摸的摩擦聲。大家都是很晚才睡,因為房門下面久久地透出燈光。香檳酒就有這種效果,據說它能在興奮中難以入睡。

  第二天,明亮的冬日陽光照的白雪格外耀眼。馬車終於套好了,在門口等著大家。一隊白鴿裹著厚厚的羽毛,粉紅色的眼睛,黑色的瞳孔,昂首挺胸,在六匹馬的腿腳之間來回地跳動著,啄開冒著熱氣的馬糞,尋找著能吃的東西。

  馬夫裹著羊皮襖,在車座上抽著菸斗。旅客們喜氣洋洋,很快就吩咐人把旅途中要吃的食物包好了。

  大家只等著羊脂球出現。

  她來了,有點局促不安,感到慚愧,怯生生地向旅伴們走去。他們卻像沒看見一樣,一起把臉扭了過去。伯爵莊重地挽著妻子的手臂,讓她避開與不乾淨的人接觸。

  胖「姑娘」覺得很茫然,停步不前,隨後集中了全部勇氣,走近紡織廠廠主的妻子,謙卑地低聲說道:「早安,太太。」對方只是稍微點了點頭,同時卻像看一個被侮辱的貞潔婦女那樣看了她一眼。每個人好像都很忙,都遠遠地躲著她,似乎她在裙子裡裝著一種傳染病。大家匆匆忙忙地上車,她最後一個上去,默默地坐到她之前坐過的位子上。

  大家好就像沒看見她,不認識她一樣,盧瓦佐太太更是出於義憤,遠遠地打量著她,低聲對丈夫說:「幸虧我不坐在她身邊。」

  沉重的馬車動了起來,他們旅行又開始了。

  起初,大家一言不發。羊脂球不敢抬起頭看大家。她既對旅伴們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又因為自己作了讓步而被他們偽善地推到那個普魯士人的懷裡,被肆意地玷污而感到羞恥。

  伯爵夫人很快就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沉默,她向卡雷·拉馬東太太轉過身去:「我想,您認識埃特萊爾太太吧?」

  「不錯,她是我的朋友。」

  「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啊!」

  「出色極了!真是才貌雙全啊,也很有學問,完全是個藝術家,唱得令人陶醉,畫得也盡善盡美。」

  紡織廠廠主在和伯爵不斷交談,這樣的詞不時從窗玻璃的震動聲中冒出來:「息票……付款期限……手續補貼費……期貨。」

  盧瓦佐和他的妻子玩起紙牌,這副牌是他從旅館裡偷來的。旅館的桌子都擦得不太乾淨,所以這副已經玩了五年的紙牌上積滿了污垢。

  兩個修女取下掛在腰帶上的一長串念珠,一起劃了個十字,她們的嘴唇忽然迅速地翕動起來,越來越快,像比賽念「祈禱文」一樣,嘴裡念念有詞。她們不時地吻著一塊聖牌,再畫十字,然後又嘰里咕嚕地念個不停。

  科爾尼德一直在一動不動地沉思著。

  約過了三個小時,盧瓦佐收起紙牌,說:「我餓了。」

  他的妻子趕緊取出一個用繩綑紮的盒子,從裡面拿出一塊冷凍的小牛肉。她利落地把牛肉切成整齊的薄片,兩個人吃了起來。

  伯爵夫人說:「那我們也吃吧。」大家表示同意。於是她打開早就準備好的食品。那是一個長形的盆子,盆蓋上裝飾著一隻陶瓷野兔,里裝著的是一隻野兔,上面塗著由鮮美的豬肉製成的肉糜,褐色的野兔肉和其他碎肉摻在一起,像是許多縱橫的溪澗。一大塊瑞士產的乾酪包在一張報紙里,油乎乎的,使報上的「社會新聞」幾個字印在了上面。

  兩個修女也拿出一根蒜味香腸。科爾尼德也把雙手伸進外套兩邊的大口袋,從一邊拿出四個煮雞蛋,從另一邊拿出一塊麵包。他三兩下把蛋殼剝下來扔在腳下的稻草里,就吃了起來,淺色的蛋黃末落在他的大鬍子上,星星點點。

  羊脂球起床時,由於匆忙慌張,什麼都沒來得及帶。看到這些人若無其事地吃起來,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先是張了張嘴,要把涌到嘴邊的一大堆話痛罵他們,可是她氣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誰都不看她,當她不存在一般。這些人先是拿她當犧牲品,然後把她像垃圾一樣拋棄,她感到自尊已經被這些正派的無恥之徒的蔑視淹沒了。這時她想起了她的大籃子,裡面曾裝滿了好吃的東西,是他們曾貪婪地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她想起了那兩隻有一層凍汁的小雞,她的肉糜,她的梨,以及四瓶波爾多葡萄酒。她的怒火熄滅了,就像一根拉得太緊的繩子突然斷了一樣,她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她憋足了勁,像孩子似的忍住嗚咽,但是淚水很快涌了上來,眼眶很快濕潤了,大滴大滴的淚珠緩緩地流到臉頰上。接連不斷的淚珠像岩石里滲出的水珠,撲簌撲簌地落在她豐滿高聳的胸脯上。她挺著身子,兩眼發直,面色蒼白,希望不要被別人注意。

  然而伯爵夫人卻明察秋毫,向她的丈夫使了個眼色。伯爵聳了聳肩膀,似乎是說:「那能怎麼辦呢?又不是我的錯。」盧瓦佐太太卻暗自笑了一下,小聲地說:「她在哭自己的恥辱。」

  這時,兩個修女把吃剩的香腸用紙包好,又開始祈禱了。

  科爾尼德也已經吃完了雞蛋和麵包,把長腿伸到對面的長凳下面,身子往後一靠,兩臂交叉在胸前,像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事情那樣微笑著,用口哨吹起了《馬賽曲》法國大革命時期歌曲,1795年定為法國國歌。

  其餘的人面色嚴肅,顯然根本不喜歡這支歌曲。他們變得心煩氣躁,極為惱火,並且如同獵犬聽見了手搖風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

  科爾尼德看出了這一點,便吹個不停,甚至連歌詞也哼了出來:

  對祖國的神聖的愛,

  指引和支持我們復仇的手,

  自由,寶貴的自由,

  你帶著你的防護者來戰鬥!

  雪地變得堅硬了,車子走得更快了。在到達迪埃普之前,沉悶漫長的旅途中,隨著路上的顛簸,無論是夜幕降臨,還是車內一片漆黑,他都以一種殘忍的固執,吹著那支復仇的、單調的口哨,迫使那些疲憊而又煩躁的人從頭至尾都得聽著他的曲調,並且按照他吹的每個節拍想起對應的歌詞。

  那個妓女羊脂球一直在嗚嗚地哭泣,並且不時有一兩聲忍不住的嗚咽,在兩段歌詞的間歇中間從黑暗世界裡傳出來。

  《羊脂球》是「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的成名作。它是一篇根據真實的素材而創作的小說。描繪了一八七○年普法戰爭期間,有一輛法國的驛車在離開敵占區時,被一名普魯士軍官扣留。軍官一定要車上一個綽號叫羊指球的妓女陪他過夜,否則驛車就不能通過。羊脂球出於愛國心斷然拒絕,可是和他同車的有身份的乘客為了各自私利,逼她為了大家而犧牲自己,羊脂球出於無奈而作了讓步。可當第二天早上驛車出發時,那些昨天還苦苦哀求的乘客們卻突然換了一幅嘴臉,個個疏遠她,不屑再與她講話。

  小說中的中心人物是妓女「羊脂球」。該形象的塑造是在與那些乘坐同一輛馬車的所謂「上等人」的強烈對照中得以完成的。作者巧妙地借用一個普通的「乘車」事件,將「下等人」羊脂球與「上等人」作了對比,分別檢驗了他們各自的道德精神價值:那些身為伯爵、議員、工廠主、商賈、聖女、自由派等代表著社會體面的所謂「上等人」,在普魯士侵略者面前卑躬屈膝、貪生怕死、出賣同胞;而被世人視為最下賤的「社會恥辱」的妓女羊脂球卻能捨己為人,表現出強烈的愛國氣節和民族尊嚴。作者以確鑿的事實向讀者證明了,只有下賤人——妓女羊脂球才更配得上稱之為「高尚的人」。

  莫泊桑不僅辛辣地諷刺和挖苦了那批上流社會的人物,而且敢於超出種種世俗偏見,把一個妓女作為正面主人公加以歌頌。拿一個妓女的高尚行為與統治階層人物進行對比,充分反映了他的民主思想、獨到的見解和膽識。

  《羊脂球》充分體現了莫泊桑的藝術才能。以「一葉盡觀全樹」,用逃難旅行這樣一件小事反映了普法戰爭時期一群法國上層人物的可恥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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