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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相約私奔

  三個月一晃而過,杜·洛瓦與瑪德萊娜終於離婚了,她的姓現在又跟隨她的前夫了,叫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思兔sto55.com瓦爾特一家決定在七月十五號這天去特魯維爾度假,在出發之前,他們想先邀請一兩個朋友,去鄉下玩一天。

  在星期四早上九點,大家坐著一輛由四匹馬拉著的六人座的大型長途馬車動身了,馬車是從驛站租來的。

  他們要在聖爇爾曼的「亨利四世餐館」吃午飯,杜·洛瓦自然是一行人中不可缺少的一個。他聲稱並不想讓德·卡佐勒侯爵同行,因為他少不了得時時看到侯爵那張臉。但在出發前一天,大家還是決定讓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也參加。

  馬車很快離開了香榭麗舍大街,接著穿過布洛涅林。

  風和日麗的夏季,輕風吹拂,天氣涼爽。天空像一塊明鏡般蔚藍明淨,幾乎可以看到燕子翱翔時留下的痕跡。

  兩個女孩陪伴著母親坐在車廂的里側,兩位客人則伴著瓦爾特坐在車廂外側,背朝著車頭。

  馬車駛離塞納河後,便沿著瓦萊里恩山腳走著,不久就來到了布吉瓦爾,然後又沿著這條河來到佩克。

  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年紀有些大,一臉長長的絡腮鬍子非常輕柔,微風拂過,輕輕地飄動著。杜·洛瓦一見,心中便萬分感慨:「風輕輕吹過他滿臉的鬍子,真是好看。」伯爵已在一個月前和羅莎正式訂婚了,此時,他正柔情似水地凝視著羅莎。

  杜·洛瓦滿臉蒼白,他不時聚精會神地看著同樣臉色蒼白的蘇珊。兩人都心有靈犀,一旦目光相遇,便似乎在那兒竊竊私語,互訴衷情,但又急忙慌亂地躲開了。瓦爾特夫人則心平氣和,一副怡然自得的神色。

  午飯吃了很久,接著便該動身回巴黎了。出發之前,杜·洛瓦想去門外的平台上走走。

  大家先欣賞了一下周邊景色,接著,便一字兒排開在胸牆那兒,沉迷於眼前無邊無際的茫茫原野中。綿綿不斷的山岡下,猶如一條臥在綠茵場上的巨蟒一樣的塞納河,蜿蜒著流向麥松·拉菲特,在左側的山頂上,馬爾里引水渠延向前方,猶如一條巨大無比的尺蠖僵臥在那裡,留下巨大的身影在天邊。而山下的馬爾里城卻隱蔽在一片蔥蔥蘢蘢的綠樹叢里。

  大小村落密密麻麻地坐落在遼闊無比的原野上,散布在稀疏樹林中的韋濟內的幾口水塘卻宛如幾塊明鏡一般。天際的左側,高聳的薩特魯維爾鐘樓格外奪人眼球。

  看到這裡,瓦爾特忍不住感慨著:「如此美景恐怕連瑞士都難找到,真是天下少有啊。」

  然後,大家便緩步在平台上走著,恣意地觀賞這怡人景色。

  杜·洛瓦和蘇珊在後邊走著,在遠離了眾人後,他低聲地對蘇珊說道:「蘇珊,我愛你,我現在已經為你神魂顛倒了。」

  「我也是,漂亮朋友。」蘇珊說道。

  杜·洛瓦又說:「如果我沒有娶到你,我可能會離開巴黎和這個國家。」

  「那你為什麼不和爸爸說呢,也許他會同意的。」

  杜·洛瓦不耐煩地說:「我已經跟你講了很多次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你父親不但會趕我離開報館,而且不會再讓我踏進你家門一步的了,如此的話,我們可能就再難相見了。所以,如果照平常規矩向你父親說出我的請求,我們肯定會是這種結局的。他們已經把你許給德·卡佐勒侯爵了,他們在等待你點頭同意的那一天。」

  蘇珊問他:「那怎麼辦?」

  杜·洛瓦斜瞄了她一眼,囁嚅著說:「你真的愛我愛到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嗎?」

  「是的。」蘇珊毫不考慮地說。

  「即使它很荒唐?」

  「是的。」

  「即使它有悖倫理?」

  「是的。」

  「也就是說,你敢違抗你的父母?」

  「是的。」

  「真的嗎?」

  「當然。」

  「那好,現在只能讓你來採取行動了,他們一向寵愛你,凡事都依你。所以,他們不會奇怪你有什麼非比尋常的舉動。聽清楚,今天晚上回去以後,你先去跟你母親說,你要嫁給我。她一定會大吃一驚和很惱火的……」

  「不會的,她一定會同意的。」蘇珊打斷他的話。

  接著,杜·洛瓦說道:「不,你不了解她,她一定會有比你父親更激烈的反應的,肯定是堅決反對。但你絕對不能作出讓步,你就說,你非我不嫁。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可以。」

  「找完你的母親,你再去找你父親,把相同的話堅決鄭重地重複一遍。」

  「好的,然後呢?」

  「然後就是至關重要的事了,親愛的蘇珊,要是你真的決心非我不嫁……我準備……跟你私奔!」

  「私奔?」蘇珊興高采烈地說,「啊,這真是太有意思了,什麼時候私奔呢?」

  轉瞬間,所有她從書上讀過的那些從古至今充滿詩意的誘人的冒險故事紛紛湧進了她的腦海里,比如夜間出走,乘車逃離,夜宿野店。而如今,這些迷人的夢境即將成為現實了。所以,她又急忙問他:「我們何時走?」

  杜·洛瓦低聲回答著,「就在……今晚。」

  「我們往哪兒去?」蘇珊激動得一陣顫抖。

  「這個現在我還不能說,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考慮自己的行動,你要知道,一旦離開家門,你就只得嫁給我了。除此之外,我們別無他法。而且於你而言……是很危險的。」

  「我已經決定了……」蘇珊說,「你告訴我,我們在哪兒會面?」

  「你能獨自走出家門嗎?」

  「能,我知道有扇小門,我會開。」

  「那好,午夜的時候,等到守門的人睡著後,你就悄悄走出來,到協和廣場找我,我的馬車就停在緊對海軍部的廣場上。」

  「好,我一定到。」

  「真的?」

  「絕對是真的。」

  杜·洛瓦執起蘇珊的手,緊握著說:「啊,我是如此愛你!你真好,真勇敢。所以,你是不嫁德·卡佐勒先生了?」

  「是的。」

  「你父親聽到你說不嫁那傢伙,是不是很生氣?」

  「應該是的,他想送我去修道院辦的寄宿學校里。」

  「你瞧,這種事情是不能心軟的。」

  「我不會心軟的。」

  蘇珊雙眼望著遠方遼闊的天邊,滿心都是私奔的念頭。她會和他一起,到比天邊更遠的地方去……她竟然要去私奔!……為此,她心裡感到無比的高興。她不知也不管如此做法是否會對她的名聲造成可怕的後果。

  這時,瓦爾特夫人轉身對她喊著:「過來,這兒,小蘇珊,你在和漂亮朋友說什麼?」

  於是,他倆趕上了眾人,大家一直談論著即將去的海濱浴場。

  不想照著原路回去,一行人選擇了從沙圖返回巴黎的路。

  路上,杜·洛瓦沒有再出聲,他想,只要蘇珊有點勇氣,他就會成功的。這三個月,他不斷使出花招和甜言蜜語來引誘她,征服她。終於讓她愛上了他,這是他這情場老手最擅長的。

  首先,他讓蘇珊拒絕了德·卡佐勒侯爵的求婚,現在再讓她答應跟他私奔,這是他能求助的唯一辦法了。

  他明白,瓦爾特夫人是肯定不會同意讓女兒嫁給他的,她依然深愛著他,直到永遠。她的一往情深,實在是難以理解。為了抑制她的感情,他一直對她敬而遠之。他認為,她正深深苦惱著自己的滿腔熱情無法滿足,所以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更不會同意他娶她的女兒蘇珊的。

  但是,只要自己把蘇珊弄出家門並且抓在手裡,他就可以跟她父親平起平坐,從而進行談判了。

  此時,他因為心裡思量著這些,所以並沒有聽見別人同他說的話,只是敷衍了事而已。直到回到巴黎,他才從沉思中醒過來。

  蘇珊也在沉思著,耳邊不時迴蕩著馬鈴聲,讓她覺得自己似乎走在看不到盡頭的大路上,銀白月光灑滿了整個大地,路旁卻是一片黑暗的叢林和不斷出現的鄉村客棧。馬夫們匆忙地更換著馬匹,顯而易見,後方必定有人緊緊追趕著。

  馬車駛進宅第後,主人讓杜·洛瓦吃完晚飯後再走,他推辭了。

  回到家裡,他隨便吃了一點兒東西,便把身份證找了出來,似乎是要遠行。隨後,他整理了來自各方面的書信,把一些不利的信件燒掉,再藏起其他的信件。直到辦妥一切後,他才坐下給朋友們寫信。

  這會兒,他時不時地瞟瞟牆上的掛鍾,暗想:「那邊一定鬧翻了。」想到這裡,他有些不安,不知道最後自己的苦心孤詣能不能成功。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麼好擔心的,天不絕人,即便失敗了,他杜·洛瓦也能絕地逢生的。不過即便這樣,今晚的冒險計劃也實在非同小可。

  大概十一點,他走出家門,在馬路上隨便逛著,然後叫了輛出租馬車,前往協和廣場,在離海軍部門外拱廊不遠的地方停下。

  每隔一陣,他便會劃根火柴來看表,臨近午夜時分,他越來越坐臥不寧,時不時地探頭張望著。

  遠處的大鐘已經敲響了,接著是近處的鐘聲響起,然後是各處的鐘聲也響起了。現在,全部鐘聲都停息了。杜·洛瓦不禁暗想:「完了,她沒有來,也不會再來了。」

  他決定繼續等待,即使是等到天亮,也不能在此時匆忙離開。

  不久,十二點一刻、十二點二刻和三刻的鐘聲也響起來了,直到一點鐘,各處大鐘像宣告午夜已到時那樣,相繼敲了一下。此刻,杜·洛瓦認為蘇珊是不會再來了,但他還是坐在那兒,挖空心思地猜測著她會遇到的情況。卻沒想到就在這時,車門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腦袋。問著裡邊:「你在嗎,漂亮朋友?」

  杜·洛瓦驚了一下,半晌後才說得出話來:「是你,蘇珊?」

  「是的,是我。」

  他擰了半天才擰開車門,說道:「啊!……你來了……你來了……快點上來。」

  蘇珊立刻跳上車,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立刻朝車夫喊了聲,車子便出發了。

  蘇珊還在喘氣,沒有說話。

  「來,給我講講整個經過。」杜·洛瓦說道。

  「啊,非常可怕,特別是我媽。」蘇珊有氣無力地說。

  「是嗎?你媽怎麼了?快告訴我她說了什麼?」杜·洛瓦非常慌亂,全身顫抖著。

  「啊!實在太可怕了,我進了她房間,跟她說了準備好的說辭,她立刻滿臉蒼白,直朝我喊著:『不行,絕對不行!』我就哭了,非常生氣地說我非你不嫁。她卻好像馬上就要動手打我,像個瘋子一樣。她說明天就送我去寄宿學校,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氣勢兇狠的樣子。這時,我爸進來了,聽她語無倫次地說著,爸爸卻沒有像她那樣發火,但是說,你和我家是不適合的。

  「看到他們那麼反對,我也發火了,比他們叫得還響,於是爸爸兇狠地叫我出去,樣子完全與他身份不相稱。既然這樣,我就決定和你遠走高飛了,然後我就來了。現在我們去哪裡?」

  杜·洛瓦溫柔地摟著蘇珊的腰,一字不漏地聽她講著,心跳得厲害。他恨極了這兩個人,但是現在他們的女兒在他手上,他們就看著吧。因此他回答著:「現在已經太晚了,趕不上火車了。我們坐這輛車先到塞夫勒住一晚,明天就去拉羅舍·吉昂,那是一個位於芒特和博尼埃之間的塞納河畔的美麗村子。」

  「但是我沒有帶任何行裝。」蘇珊說。

  「這沒關係,到了那邊就有辦法了。」杜·洛瓦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馬車在街上行走著,杜·洛瓦執起蘇珊的一隻手,恭敬地親了親,他還不是很習慣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所以一時還不知道該說什麼。卻沒想到這時,他發現蘇珊哭了,立刻慌得手忙腳亂:「我親愛的,你怎麼啦?」

  蘇珊哭得像個淚人般,「若是我可憐的媽媽這時發現我離家出走了,她肯定心神不寧的。」

  此時的瓦爾特夫人確實沒有睡。

  蘇珊離開她的房間後,就只剩下她和丈夫在房間裡了。

  只見她沮喪萬分,發瘋似的問著丈夫:「天啊,這是怎麼回事啊?」

  「問題很明顯,」瓦爾特狂怒地說:「那個工於心計的傢伙把蘇珊迷住了,就是他搗鬼讓她拒絕和卡佐勒先生結婚的,他一定是看上了她豐厚的嫁資了。」

  隨即,他又氣憤地在房內來回走著,說道,「都是你招他來的,不斷地恭維奉承他,寵他寵得不得了,整天都說漂亮朋友,現在可好,遭到報應了。」

  「你是說……我招他來?」瓦爾特夫人臉色蒼白,喃喃說道。

  「是的,就是你!」瓦爾特對她大吼著,「你、蘇珊、馬萊爾夫人,還有其他幾個,全被他迷住了心竅,只要兩天不見他,你就失魂落魄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瓦爾特夫人挺直身體,神態端莊地說道:「不准你這樣和我說話,我可不像你一樣在店鋪里長大。」

  瓦爾特驚了一下,傻愣一會兒,惱怒地罵了聲「他媽的」,說完便開門離開了,還把門砰地關上。

  丈夫離開後,瓦爾特夫人不自覺地到鏡子前照了照,似乎想知道自己是否在做夢,因為眼前的一切太嚇人了,簡直匪夷所思。蘇珊愛上了漂亮朋友,漂亮朋友居然願意娶她!不是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肯定是她搞錯了。他是如此的英俊,女兒只是一時的迷戀,想要擁有一位這樣的丈夫是很自然的事。這只是一時的衝動,問題是他,他不會是和她串通吧?瓦爾特夫人思來想去,愈加糊塗了,就像遇到了非常不幸的事一樣。不,蘇珊只是一時的熱情,漂亮朋友是不知道的。

  就這樣,她一時覺得杜·洛瓦可能為人狡詐,什麼事都敢做,一時又認為他毫不知情。她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思考著。如果他是這件事的主謀,那他就太不知羞恥了。結果是什麼呢?就以她的所見而言,這將是很大的危險,將會帶來多少無法想像的痛苦。

  若是他毫不知情,事情仍可挽回,只要他們夫妻帶著蘇珊出去在外面待上半年,一切都會過去。但如此一來,她以後還能見他嗎?因為直到如今,她還是深愛他的。這段愛情之箭深深地插在她的心坎上,已經不可能拔掉它了。

  失去他,她一天都無法活著,倒不如死了乾淨。

  她反覆地思考著,禁不住重重憂慮,完全沒有了主意。頭也疼了起來,滿腦子的思緒讓她昏昏沉沉的,異常難受。她越想越焦躁,為自己不知事情原委而萬分惱火。她看看掛鍾,一點已經過了,心裡忍不住想道:「我不能獨自在此費神思考,要不然肯定會發瘋的,不如去叫醒蘇珊,向她問清原委。」

  怕弄出聲響,她光腳下地,拿著蠟燭來到女兒房門口,輕推開門,走了進去。床上的被褥是完全沒有動過的。剛開始,她沒有想清楚,以為女兒去找父親理論。但轉念一想,覺得事情不對,於是連忙跑向丈夫的房間。等她一股腦兒地衝到那裡時,已經滿臉蒼白,氣喘吁吁了。丈夫正躺在床上看書。

  看到她這副模樣,瓦爾特不禁驚了一下:「怎麼回事?你這是怎麼了?」

  她低聲問道:「你見到蘇珊了嗎?」

  「我沒有啊,怎麼了?」

  「她已經……離開了,我在她的房內……沒找到她。」

  瓦爾特立刻跳下床,連睡褲都來不及穿,只披了件睡衣,穿上拖鞋,便跑向女兒的房間。

  他掃了一眼房內,顯而易見,蘇珊已經離家出走了。

  他隨手把手上的燈放在地上,喪氣地倒在扶手椅上。

  這時,他妻子也趕了過來,問道:「怎麼樣?」

  他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什麼火都懶得發了,只是嘆著氣:「完了,蘇珊已經在杜·洛瓦手上了,我們完了。」

  瓦爾特夫人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什麼,完了?」

  「唉,是完了,只能把蘇珊嫁給他了。」

  妻子聲嘶力竭地吼叫了一聲:「瘋了?嫁給他?門兒都沒有。」

  「你叫也沒用,」瓦爾特淒涼地答道,「既然蘇珊被他拐走了,名聲已經不清白了,只有把她嫁給他,才是上上之策。這個醜事要好好解決,千萬不能張揚出去。」

  瓦爾特夫人怒火中燒,一個勁地嚷著,「不行,絕對不可以,他在白日做夢,我絕對不會同意的。」

  「但是蘇珊已經在他手裡了,」瓦爾特喪氣地說,「他這一手做得非常漂亮,如果我們一天不讓步,他就一天不放蘇珊回來,所以,如果不想鬧大事情,就必須立刻讓步。」

  妻子有苦難言,生不如死,只能不斷地說:「不,不行!我絕對不會同意的!」

  「事情已經沒得商量了,只得如此了。」瓦爾特有些不耐地說,「啊,這個混蛋,他狠狠地耍弄了我們……不過說實話,這個人很不一般,以我們的身世,並不難找個出身高貴的人,難的是找個精練能幹且志向高遠的人,杜·洛瓦可是前途無限的,相信過不久,他就能當上議員和部長了。」

  「不……你聽到沒……我是絕對不會同意把蘇珊嫁給她的。」妻子還在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閉嘴……」瓦爾特不由地火上心頭,他從實際情況出發,開始替漂亮朋友說話了,「再說一次,現在我們只有這樣了……也一定要這樣,誰也說不清以後的事。也許以後我們都不會後悔把女兒嫁給他的,誰也說不準他這人以後會怎麼樣。你也看到了,他不過寫了三篇文章,便把拉羅舍·馬蒂厄這個笨蛋拉下了部長的位置。事情處理得乾淨利落,還非常體面。這對於他這個做丈夫的而言,是相當不容易的。所以對於他,我們更應該往前看。不論如何,現在的情況是改變不了的了,覆水難收了。」

  她真想滿地打滾,所以她一邊喊叫,一邊揪頭髮,狠狠地發泄著。嘴裡還在喊叫:「不要把蘇珊給他……我……不……同……意!」

  瓦爾特站起來,拿起地上的燈說道:「唉!你的腦筋就同別的女人一樣那麼死,不管遇到了什麼事,你們總是喜歡感情用事,不知道要看情況的需要而退讓幾步……真是愚蠢。我可跟你說了,蘇珊一定要嫁給他……我們只能如此了。」

  他穿著拖鞋離開了房間,在這個寂無人聲的深宅大院中,穿著睡衣的身影猶如一個滑稽可笑的幽靈般,慢慢穿過那條寬闊的走廊,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瓦爾特夫人仍然迷茫地站在原地,心中承受著難以名狀的折磨。其實,她還是沒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是覺得自己的心在淌血。一會兒後,她認為自己不該僵立在這裡直到天亮。她知道自己很想逃離這裡,很想邁步向前奔跑,去尋求別人的幫助。

  此時,她非常需要別人拉她一把。

  她想著自己該找誰求助,誰可以幫助她,卻怎麼都想不出來。神甫!對,神甫!此時,如果身邊有一位神甫的話,她一定會撲在他腳下,向他傾訴自己的過失和苦惱的。神甫知道後,一定能夠明白為什麼不能讓蘇珊嫁給那個喪心病狂的傢伙了,並且還會設法阻止。

  所以,她一定要馬上找個神甫,但是現在深更半夜的,該去哪裡找呢?但是她也不能總在這兒待著。

  沒想到,隨即她的腦海中就出現了一個幻影:基督立在水面上,神色安詳。這個影像非常清晰,跟她在畫上所見完全相同。他似乎在呼喊她:「來,跪在我的腳下,我會安慰你,會告訴你該怎麼做的。」

  於是,她拿起蠟燭,離開房間,走向樓下的花房。為防止花房內的潮氣把畫弄壞,《基督凌波圖》現在放在花房盡頭一件鑲著門玻璃的小屋內。

  這間小屋門外到處是奇花異草,樹影婆娑,因此像是一座教堂立在那裡。

  瓦爾特夫人來到花房後,不禁心頭一怔,今天這裡一片深沉的黑暗。要知道以前每次來這兒,到處都有耀眼亮光的。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繁茂的熱帶植物所散發出的濃郁味道,因為早就關上了通向花園的各扇大門,使得這積存於玻璃拱頂下的花草氣息變得格外渾濁。但是,它雖然讓人呼吸困難,頭暈眼花,仿佛置身於一種死氣沉沉的煩悶狀態,卻又能在皮膚上激起一種動人心魄的快感,令人異常嚮往。

  可憐的瓦爾特夫人獨自在黑暗中行走著,心裡非常恐慌,借著手中搖擺不定的燭光,可以看到那些來自南國的樹木非常奇特,有些像是面目猙獰的魔鬼,有些則像是站在那兒的人。

  這時,她突然看到了畫上的基督,於是,趕緊打開小屋的門進去跪下。她馬上便瘋狂地禱告起來,不停地自言自語,說著美好的祝福語,自己痴心一片卻帶來的是絕望,祈求基督的保佑。不久之後,她激動的情緒才漸漸平息下來,舉目望向基督,不禁感到深深地駭異。因為在它腳下昏暗的燭光的照射下,基督竟非常像漂亮朋友,現在她簡直不是在看基督,而是在看她的情夫。這個眼神、寬額和冷漠傲慢的神情,無一不是她的情夫喬治的!「基督,基督,基督!」她還是在不停地禱告著,卻不知不覺地念起了「喬治」。她忽然想到,現在的杜·洛瓦可能已經在占有她的女兒了,他此刻一定一起待在某個地方的某間房裡,和蘇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斷地禱告著,但心裡卻在想著他們……想她女兒和情夫正單獨待在同一間房……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她清楚地看到他們就待在她面前這個放油畫的地方。他們相視一笑,然後擁抱在一起。房裡很暗,床幔上露出一條縫隙,她起身走向他們,想揪住女兒的頭髮,把她拖出杜·洛瓦的懷抱。她要活活掐死她。她恨死她女兒了,她居然和他睡在一起。她已經碰到蘇珊了……卻沒想到她碰到的是那副油畫,基督的腳。

  她一聲大叫,仰面倒下,放在地上的蠟燭被碰倒後,很快熄滅了。

  後來怎麼樣呢?她一直沉迷在夢幻里,夢到了很多古怪可怕的事情,眼前時時浮現出緊緊擁抱的喬治和蘇珊,而基督則站在一旁,祝福他們可惡的愛情。

  她隱隱覺得自己沒有躺在房間裡,她想要起身離開這裡,卻全身麻木,手腳無力,怎麼也動彈不得。頭腦里充斥著很多稀奇古怪、虛無縹緲的可怕夢境,但還有點清醒。這種來自南國的植物因為形狀奇異,香味濃郁而時常讓人沉沉入睡,做出一些亂七八糟,甚至危害生命的噩夢來。

  天亮後,人們在畫前發現她時,她已經毫無知覺,奄奄一息了。她的身體本來就糟糕,大家都怕她活不久了,卻沒想到第二天,她又醒了過來,而且還哭個不停。

  至於蘇珊失蹤的事,他們只是對僕人說,臨時決定送她去了一所寄宿學校,而這期間,瓦爾特先生也收到了杜·洛瓦的一封長信,他立刻回復他,說同意把女兒嫁給他。

  這封長信是杜·洛瓦離開巴黎前投進郵筒的,那是他在動身前晚寫好的。信里言辭殷切,說他早就愛上了蘇珊,不過他們之間並沒有私訂終身,只是她主動跑來說要和他白頭偕老時,他覺得要留下她,甚至藏起來,直到她父母給予正式的答覆。雖然他覺得,他們的結合主要看姑娘本人的意願,但父母的同意更具有合法性。

  他讓瓦爾特先生把信寄到郵局,他的朋友會轉寄給他。

  現在,他終於願望成真了,所以就把蘇珊帶回巴黎,送回父母身邊,他自己則準備過一陣再露面。

  蘇珊從來沒有玩得那麼痛快過,基本就是一副毫無憂愁的牧羊女的模樣,因為在外人面前,杜·洛瓦說她是自己的妹妹,因此兩人的相處非常親密,自由自在。他感覺像純潔初戀一樣,因為杜·洛瓦認為自己不該對她操之過急。他們來到這裡的翌日,蘇珊就買了一些內衣和村姑的衣服。頭上戴頂大草帽,上面再插幾朵鮮花,去河邊釣魚。她覺得這個地方真是漂亮極了,而且還有一座古老的鐘樓和古堡,堡內展示著精緻的壁毯。

  杜·洛瓦穿上一件從當地商店買來的短上衣,時不時帶著蘇珊去河邊漫步,或者去水上划船,兩人情深義重,時時相擁,激動極了。但她卻一幅天真爛漫的樣子,他卻已有些難以自持了,但他並不是一時衝動就忘乎所以的人。所以,當他告訴蘇珊:「你父親已經同意我們結婚了,明天我們就回巴黎。」蘇珊竟有點依依不捨:「這麼快就走了?做你的妻子真好玩!」

  第20章 奢華婚禮

  大家所了解的君士坦丁堡街的那間小套房現在正漆黑一片,喬治·杜·洛瓦和克洛蒂爾德·德·馬萊爾在公寓門口相遇後,便匆匆地進入了房間裡,杜·洛瓦還沒及時打開百葉窗時,克洛蒂爾德就問他:「如此說來,你是要娶蘇珊·瓦爾特了?」

  杜·洛瓦輕點了下頭,說道:「你都知道了?」

  克洛蒂爾德非常憤怒,來到他面前氣洶洶地說:「你要娶蘇珊·瓦爾特!這真是太過分了,實在太不像話了!這三個月,你一直對我柔情似水,什麼都瞞著我,這件事就只有我不知道。最後,還是我丈夫跟我說的。」

  杜·洛瓦冷笑一聲,但心裡還是有些內疚。他將帽子放到壁爐上後,就坐在了扶手椅上。

  克洛蒂爾德眼也不眨地緊盯住他,又慍怒地低聲說著:「看來從你離婚後,你就開始精心謀劃了,而你居然還讓我給你做情婦,來暫時補缺。你怎麼能如此無恥?」

  杜·洛瓦生氣地說:「你怎麼這樣說?我妻子被我當場捉到她欺騙我,我想辦法和她離婚,現在準備再娶,哪裡有什麼不對?」

  克洛蒂爾德怒不可遏地說:「啊,你竟然是如此的陰險狡詐!」

  杜·洛瓦瓦笑了笑:「是啊,白痴和傻瓜才會上當的!」

  克洛蒂爾德不理會他,接著說:「我怎麼就沒有看出你的為人呢?但我怎麼也想不到,你竟然是如此的壞。」

  杜·洛瓦突然一副莊嚴的樣子:「請你尊重些,不要那麼過分。」

  聽到他這麼一說,克洛蒂爾德更是怒火中燒了:「什麼?難道你還想讓我對你溫和客氣?從我認識你以來,你根本是一副無賴的表現。你竟還有臉不讓我說這些話。誰沒有被你騙過?誰不是被你利用了?你四處尋歡作樂,騙人錢財,而現在你居然還在我的面前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

  杜·洛瓦氣得渾身發抖,站起身來:「閉嘴,不然我就趕你出去了。」

  「你要趕我出去……你要趕我出去……你……你……你要趕我出去?……」克洛蒂爾德囁嚅地說。

  她現在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突然,她的怒火好像找到了出口,全部爆發出來了:「你要趕我出去?你別忘了,這間房間是我出錢租下來的。當然你也付過房租,但是是誰租下的?……是我……是誰保留下它的?……是我……而你居然還要趕我出去,你還是閉上臭嘴吧,混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沃德雷克留給瑪德萊娜的遺產從她手中奪走了一半?你肯定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樣在和蘇珊發生關係後,逼迫她嫁給你的……」

  杜·洛瓦雙手緊按她的肩膀,用力地搖著她:「不准提到她,不准拉她進來。」

  克洛蒂爾德大喊著:「你和她睡覺了,你還有臉不讓我說?」

  杜·洛瓦可以忍受她說的其他事情,但他卻無法忍受這無中生有的罪名。她剛才當面把他的所有醜行都抖落出來,這已經讓他怒不可遏了,現在她又說出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來針對他未來的妻子。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齒,想對她動粗了。

  所以他再次說道:「閉嘴……你要是還不閉嘴……我就對你不客氣了……」他邊說邊晃動她的身子,就像要把樹枝上的果實搖落下來一般地搖著。

  卻沒想到頭髮散亂的克洛蒂爾德還是用兇狠的眼光盯著他,張嘴吼叫著:「我就要說,你和她睡覺了!」

  杜·洛瓦鬆手,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光,讓她一頭栽倒在牆邊。毫不示弱的克洛蒂爾德以手撐住身子,轉過頭,又歇斯底里地說了一遍:「我就要說,你和她睡覺了!」

  杜·洛瓦直接衝上去,騎在她身上,掄著拳頭像揍一個男人般地揍她。

  克洛蒂爾德只能在杜·洛瓦的重擊之下不停地呻吟,再也硬不起來了。她一動不動地把臉藏在牆腳下,發出痛苦的呻吟。

  杜·洛瓦停手站起身,在房內走著讓自己平靜下來。隨即轉念一想,走入臥室內放了一盆水,把頭和手都浸洗了一下。最後一邊仔細地擦手,一邊回來看克洛蒂爾德的情況。

  克洛蒂爾德還躺在地上哭個不停。

  杜·洛瓦不耐煩地問她:「你哀號什麼呀?還有完沒完?」克洛蒂爾德沒有理會他。

  他站在房中央,看著面前躺著的女人,心裡有些羞愧和尷尬。

  於是,他一狠心,拿起壁爐上的帽子,對她說:「我先走了,不等你了,你走時把房間鑰匙拿給門房就好了。」

  離開房間關上房門後,他來到門房那兒,對他說:「太太還在房裡,一會兒她就會走。請你跟房東說,從十月一日起,我準備不來住了,今天是八月十六日,離那天還有些時間。」

  說罷,他便大步走了,他得抓緊去辦新娘的禮物,還沒有備齊。

  婚期定在兩院復會後的十月二十日,將在瑪德萊娜教堂舉行婚禮。雖然外間謠言四起,但沒有人弄清真實情況,因此各種說法都有。有人說新娘曾經被拐走過,但誰也說不準實情。

  僕人傳出的流言是,瓦爾特夫人不再理會她未來的女婿了,定下親事的當晚她便讓人深夜送女兒去寄宿學校,自己則一氣之下服毒自殺。

  在瓦爾特夫人被發現時,已經奄奄一息,她已經不可能徹底恢復了。現在的她已經完全是一名花白頭髮的老婦了。而且,她現在變得很虔誠,必去參加星期天教堂舉辦的大型彌撒,場場必到。

  九月初,《法蘭西生活報》決定,讓杜·洛瓦·德·康泰勒男爵擔任該報主編,當然瓦爾特先生仍然是報社經理。

  報社也大大擴充了人員,依靠金錢把很多著名的專欄編輯、本地新聞編輯和政治編輯,還有藝術評論員和戲劇評論員,從各個歷史久遠且實力雄厚的大報館奪了過來。

  談到《法蘭西生活報》時,那些新聞界年高德劭的老報人再也不見曾經那種輕蔑的神情了。由於它在短時間內取得的成就,甚至那些對該報當初的作為曾有不滿的嚴肅作家,也開始對它另眼相待了。

  由於這一個時期,喬治·杜·洛瓦和瓦爾特一家都成了眾人常常談論的焦點,杜·洛瓦的婚事也就成了一件巴黎的大事了,眾多有名的社會名流都相繼表示到時會前來祝賀。

  舉行婚禮的那天,正好是初秋,燦爛的陽光灑滿大地。

  早上八點,在羅亞爾街的瑪德萊娜教堂的全體員工鋪就了一塊大紅地毯在教堂門口高高的台階上。禁止街上行人通行,巴黎市民也就知道這裡要舉行盛大活動了。

  上班的機關職員、青年女工和商店店員都停下來觀看,他們都很想看看舉行如此奢華婚禮的有錢人的模樣。

  大概十點後,停下來觀看的人越來越多了,不過大部分都是待上幾分鐘,看一時半刻婚禮還不能舉行,就離開了。

  但是等到了十一點後,圍觀的場面已經是人山人海的了,這時,便來了一些警察,開始疏散行人。

  過了一會兒,第一批賓客終於都來到了,顯然這些人都想占個絕佳位置,能把整個儀式看清楚。所以,他們都坐在教堂大廳靠近中間過道的椅子上。

  隨後,其他的賓客也紛紛來到,女士們都衣香鬢影,裙裾依依。男士卻大都禿頭,滿臉的嚴肅神情,步履穩重,比平日更顯莊重。

  大廳里已經賓客滿座,從敞開的大門裡直射進了燦爛的陽光,照射得頭幾排的親友坐席愈加明亮。但大廳的盡頭卻似乎有些昏暗,相比起門外直射的耀眼陽光,祭壇上的燭光則顯得十分昏黃,渺小又蒼白。

  老朋友相聚,很快彼此便認了出來,因此也都紛紛點頭打招呼,不一會兒,便稀稀疏疏地聚在一起。在這種場合的表現,文人騷客一向不如社交人士,他們只是低聲說話,目光不停地在女人們的身上打轉。

  諾貝爾·德·瓦倫正找著一位熟客,突然看見雅克·里瓦爾坐在幾排中間位置,於是便朝他走了過去。

  「看見沒有?」他說,「還是有計謀的人厲害。」

  但雅克·里瓦爾卻並不怎麼嫉妒杜·洛瓦,所以說道:「這樣也不錯,總算他現在有了歸宿了。」

  隨即,他們就各自在人群中見到了熟客,一一向對方說了說。

  「你知道他前妻現在怎樣了嗎?」里瓦爾忽然問他。

  「知道得不多,」詩人笑著說,「聽說她現在住在蒙馬特區,平時不太出門,不過等一下……最近我看到了幾篇發表在《筆桿報》上的政論文章,文筆跟弗雷斯蒂埃和杜·洛瓦的文章大同小異,作者叫做讓·勒多爾。這個人英俊瀟灑,聰明機靈,是屬於我們的朋友杜·洛瓦同一類型的人,而且和他的前妻關係親密。所以我覺得她很喜歡和後來居上的人做伴,而且一直都是這樣。何況她又很有錢。她是沃德雷克和拉羅舍·馬蒂厄的情人,在這方面他們應該不會虧待她的。」

  「瑪德萊娜這個女人確實不錯,」里瓦爾說道,「她不但冰雪聰明,還有一身冰肌玉膚,如果脫了衣服,她一定相當迷人的。但是很奇怪,明明杜·洛瓦離婚的事無人不知,為什麼他還能到教堂里舉行婚禮呢?」

  「他能到教堂來舉行婚禮,」諾貝爾·德·瓦倫回答,「是因為在教會的眼中,他的上次婚姻是不算數的。」

  「為什麼會這樣?」

  「不知是沒有考慮到還是為了節約,當初我們的漂亮朋友和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結婚時,只是到區政府登記了而已。所以他們沒有到教堂接受神甫的祝福。而在神聖的教會看來,這只是同居。所以,今天他以未婚男人的身份來到教堂,教堂就格外賣力幫他,把所有的豪華陳設都擺了出來。這就讓瓦爾特老頭有點破費了。」

  賓客還在絡繹不絕地來到,大廳里愈加喧譁。甚至有些人在大聲說話,有幾位還成了人們注目的焦點,他們還為自己吸引了人們的目光而深感榮耀,所以他們神情莊嚴,非常注意在眾目睽睽之下保持自己的儀表。他們認為自己是各種盛會中不可缺少的裝飾,用來映襯氣氛的高雅擺設,所以非常熟練自己在這個時候的表現。

  這時,里瓦爾再次說道:「親愛的,你經常去瓦爾特家裡,瓦爾特夫人真的不和杜·洛瓦說一句話嗎?」

  「是的,她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但杜·洛瓦在摩洛哥發現的屍體問題上握住了瓦爾特的什麼把柄,藉此威脅他,如果不把女兒嫁給他,他就把一切都公布出來。想起拉羅舍·馬蒂厄的經歷,瓦爾特只能立刻作出讓步,但是瓦爾特夫人卻和其他的女人一樣固執,她立刻發誓,從此不再和杜·洛瓦說話了。他們兩個一起走時,樣子非常可笑,一個就像復仇女神的雕像般,面無表情;另一個卻滿臉窘態。不過杜·洛瓦有驚人的自制力,所以他依然談笑風生,視而不見。」

  這時,有幾個報界的同行過來和他們握手,跟他們談了幾句關於政治方面的問題。來自聚集在教堂門外的民眾的喧鬧聲,就像隱隱從海洋深處傳來的濤聲,隨著照射進來的陽光一起傳入大廳,直達拱頂。如此一來,就顯得那些大廳內紳士淑女的低聲細語有些相形失色了。

  忽然,門衛在木板地上用他的長戈擊了三下。隨著衣裙的一陣嘶嘶聲和挪動椅子的聲音,眾人相繼轉過了身子。只見蘇珊挽著她父親的胳臂,來到了陽光燦爛的門邊。

  現在的她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個精緻無比的洋娃娃,全身披著潔白婚紗,有幾朵橘黃色小花插在頭上。

  站在門外,她停了一下,隨即邁過門檻,進入大廳。於是,管風琴響了起來,宣布新娘來到了。

  她低垂腦袋款款走來,卻並不見羞澀,雖然神情有些激動,卻舉止大方,姿態迷人,實在柔媚美麗。女士們讚嘆著微笑著看她走過。男士們也稱讚不止。「她真是個舉世無雙的絕色美人兒!」瓦爾特雖然步履穩重,卻不太自然,有些蒼白的臉孔,一副眼鏡不偏不倚地架在鼻樑上。

  四位眉清目秀的女儐相穿著粉紅色的一式衣裝,走在他們後面,侍候在這位傾國傾城的「王后」的一側。精挑細選過的男儐相不但有勻稱的體態,而且步伐整齊,仿佛被芭蕾舞教師悉心指導過。

  接著瓦爾特夫人挽著七十二歲高齡的德·拉圖爾·伊夫林侯爵,也就是她另一位女婿的父親走來了。但與其說她在隊列中走著,不如說是在往前一步步地蹭著。每蹭一步都像是要昏厥過去了。她的兩腿癱軟無力,腳則像被粘在了地板上,心房怦怦直跳,簡直是像要跳出胸膛了。

  她更瘦了,花白頭髮下的臉龐蒼白無比,兩頰深深凹陷著,她兩眼直視前方,看也不看身邊的賓客,也許她還是無法解脫心頭的傷痛。隨後出現在隊列中的,則是喬治·杜·洛瓦和一個陌生老婦。

  他微微皺著眉頭昂首走著,雙眼也凝重地直勾勾看著前方,嘴角的鬍髭高高翹起,他的雙腿筆直,身材修長,步履冉冉。實在是俊美得無懈可擊。他穿的一套禮服剪裁合度,有一條血紅色榮譽勛位綬帶披在肩上。

  隨即走來的是新人親屬,婚後剛過六周的羅莎跟參議員黎梭蘭在一起走著,她的丈夫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則和佩爾斯繆子爵夫人一起走著。

  走在最後的是由杜·洛瓦的親友組成的一支雜亂的隊伍,杜·洛瓦已經帶著他們去他的新家和大家認識了。他們大部分是巴黎的知名人物,而且個個都非常熱心,只要和他人見一見面,便能很快與之結識。他們大部分是杜·洛瓦的遠親,有些是暴發戶,有些卻是行為不正的沒落貴族,而那些貴族中已經結婚的就更加悽慘了。比如德·貝爾維涅先生、德·邦若蘭侯爵、德·拉沃耐爾伯爵和夫人、德·拉莫拉諾公爵、德·克拉瓦洛親王和瓦爾萊阿里騎士。除此之外,還有瓦爾特請來的客人,有德·蓋爾什親王、德·費拉辛納公爵和他夫人,以及迷人的德·杜納侯爵夫人。還有一些是瓦爾特夫人的親戚,在這一群人里,他們還是樸實無華的外省人儀表。

  管風琴還在響著,用它閃亮無比的光管奏出了有節奏的響亮樂曲,傾訴盡人間的悲歡離合。這時,兩扇大門關閉起來,燦爛的陽光被驅趕了出去,霎時,大廳中一片昏暗。

  現在,兩位新人已經跪在了祭壇上,遙遙相對的是有熊熊燭光祭台。新任主教來自丹吉爾,只見他頭戴主教帽,手持神杖從聖器室走了出來。他會以天主的名義給他們證婚。

  按照慣例,他先問了他們幾句話,然後讓他們交換指環,並且說了幾句祝福他們的話語。隨後,他說了一篇滿含天主精神的祝辭,用華麗的語言描述了很多夫妻間必不可少的忠誠。他的身材高大肥胖,氣度非凡。這些高級教士所具威嚴的象徵便是大腹便便。

  忽然,人群中傳來哭泣聲,人們不由回頭一看,正是瓦爾特夫人雙手蒙臉地啜泣著。

  她不得不讓步女兒的婚事,即使不讓步,她又能如何呢?女兒來房中看她時,她不再親她,還立刻趕她出去。杜·洛瓦恭敬地看著她,她立刻低聲對他說:「所有我認識的人中,你是最卑鄙無恥的混蛋,請你以後不要再和我說話了,我不會再理會你的。」從那以後,她就一直處在難以言明的痛苦中,整日唉聲嘆氣。她恨蘇珊,這是來自她太過濃烈的情思和無法發泄的嫉妒的刻骨銘心的恨。因為她作為母親,卻因為情人而使心底鬱結了一種奇異的嫉恨。它是那樣的強烈卻無法對外人傾吐。它就像一塊難以癒合的傷口,讓她終日難安。

  但現在,她的女兒和情夫卻當著全場賓客和她的面,在這個神聖的教堂和主教的支持下,堂堂正正地舉行婚禮!她能說什麼?她能站出來阻止嗎?她能對主教大聲地說:「這個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夫,今天你主持的這場婚禮是有悖倫理的嗎?」

  見此情形,好些女士感動地說:「女兒嫁出去後,這個可憐的母親多麼傷心啊!」

  主教的祝辭更加頓挫抑揚了:「世間最幸福的人是你們,你們是最富有和受人尊敬的。尤其是您,先生,你才華橫溢,您用您的道德文章指點和啟迪了芸芸眾生,成為了民眾的引路人。您的肩上背負著偉大的使命,您要做出表率來給他們看……」

  聽完這一番話,意得志滿的杜·洛瓦忍不住有些忘乎所以了,今天,羅馬教會的一位高級神職人員居然跟他說了這樣的話語!他明白,此刻大批前來祝賀的社會名人正站在他後面。他仿佛感到有一股力量高高托起了他。沒想到,他這個來自康特勒貧苦農民的兒子也能成為世間的主宰。

  恍惚間,杜·洛瓦似乎看到,他的父母親在那俯瞰盧昂河谷的山崗上,一間簡陋的店裡,熱情接待著前來喝酒的當地老鄉。得到了一份德·沃德雷克伯爵留下的遺產後,他曾經寄了五千法郎給他們。現在,他要再寄上五萬法郎給他們,讓他們可以安享天年。

  主教的祝辭結束後,一個身披金色長袍的教士登上了祭壇,管風琴再次奏起了歌頌新婚夫婦的樂曲。

  剛開始,琴聲激昂,就像那聲勢浩大的波濤般長時間地如雷貫耳,它高亢雄渾的氣勢就像要掀翻屋頂,衝上藍天了。接著,這動人心魂,響徹大廳的樂聲忽地緩和下來。活潑輕快的音樂如陣陣輕風般掠過耳際。歡快而柔媚的婉轉曲調好像小鳥在空中飛翔。卻沒想到過一會兒,這柔美的音樂又再度高昂雄渾起來,它雷厲風行的磅礴之勢實在令人駭然,仿佛一粒沙子在瞬間變成了浩瀚的宇宙。

  最後,有人唱起來了,歌聲迴蕩在垂首立著的人群上空。是來自歌劇院的沃里和朗德克在唱歌。大廳里滿是芳香撲鼻的香菸繚繞。祭獻也在教士的主持下已經開始,在祈求天主降臨人間,確認喬治·杜·洛瓦男爵的婚禮。

  杜·洛瓦低垂著腦袋跪在蘇珊身旁,此刻,他覺得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名虔誠的信徒。他能得到今日的成就,不知該感謝誰,於是,只能把滿腔感念獻給神明,非常感激天上神明對他的眷顧和恩寵。

  結束了彌撒後,他起身挽著妻子走進了聖器室。從他面前走過的是排成了長長隊列的全場賓客。杜·洛瓦喜不自禁,覺得自己儼然成為了君王,接受萬民朝賀。他不斷地給前來賀喜的客人躬身行禮,與他們一一握手,口中也客套不斷,總要加上一句「感謝光臨」的恭維之辭。

  隨後,他忽然發現了德·馬萊爾夫人,她正走了過來,他想起兩人間過去的熱吻和親密,以及她的溫柔體貼、嗓音和芳唇的韻味。不禁使他熱血沸騰,恨不得一把擁她入懷,和她共享閨房樂趣。她眉清目秀,身材迷人,熱情似火,而且時不時會顯出調皮的樣子。杜·洛瓦暗想:「不論如何,她這個情婦還是挺不錯的。」

  德·馬萊爾夫人有些不安,怯怯地來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來,他接過來握住,感到她的纖纖玉手正在向他傳遞著信息,她輕輕握緊了他的手,不僅表示她已經原諒了他,而且還願與他重歸於好。於是,他也使勁握了握這隻小手,言下之意是:「我一直愛著你,我是你的。」

  他們的目光再次相遇,那含笑的雙眼充滿愛意地閃閃發亮,只聽她柔媚地嘀咕一聲:「下次見,先生。」

  他也開心地答道:「下次見,夫人。」

  她輕盈地離開了。

  很多人湧向這邊,他眼前的這條人流怎麼也走不完,後來,前來祝賀的客人終於變少了,直到最後一個人離開後,杜·洛瓦重新挽起蘇珊的胳膊,穿過大廳,走向門外。

  大廳里,道完賀的客人們又坐回各自的位置,目視著這對新人走過身邊,杜·洛瓦神色安詳地昂首緩步走著,目光朝著陽光燦爛的門外,他感到全身一陣陣的戰慄,這是人極度幸福時的表現,他只想著自己,誰也沒看見。

  來到門口,他看見門外人頭攢動,擠滿了鬧哄哄的人,這些人顯然是想來這裡目睹他喬治·杜·洛瓦的風采的。如今,全巴黎的人都在看著他,羨慕著他。

  他抬起頭,映入眼帘的是協和廣場對面的眾議院。

  他覺得自己好像快要從瑪德萊娜教堂躍進那波旁宮裡了。

  他慢慢地走下教堂前高高的台階,圍觀的人群擠滿了兩旁,不過他根本不會理會這些人,此刻,他的思緒再次回到了過去的日子。燦爛的陽光下,浮現在他眼前的是德·馬萊爾夫人的倩影,看到她正在對著鏡子梳理捲曲的頭髮,每次離開床後,她的頭髮就是一片蓬亂。

  莫泊桑是十九世紀法國出色的短篇小說大師,其作品以現實主義風格反映社會變革和發展時期的矛盾而獨樹一幟。隨著在其短篇小說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後,他開始長篇小說的創作。伴隨著日益高漲的聲名,他經常出入上流社會,開闊了眼界,目睹了上流社會中的種種現象,於是他便想到通過上流社會這樣一個背景去反映整個社會現實。《漂亮朋友》就是創作於這樣的一個背景之下,他以自己所熟悉的新聞界入手,由於有著在報社的從業經歷,使其能夠洞悉其間的種種運作及不可告人的各類黑幕。作品通過《法蘭西生活報》這樣一個載體,向我們豐富地展示了處於當時社會背景下的各階層人物的生活場景,重點揭露和諷刺了資產階級官商勾結、操控政局為己牟利以及不擇手段向上爬的青年野心家。

  報紙自從誕生之日起,就是各個階級和黨派鬥爭的工具和喉舌。《漂亮朋友》中,瓦爾特是一個實力雄厚的猶太巨商,身為眾議院議員,在議會有著強大的陣營勢力。他作為一個精明的商人,善於利用自己陣營的政治資本進行各種投機活動。由於深知報紙在輿論導向和控制中的作用,他創辦了《法蘭西生活報》。表面看上去這份報紙開放進步,包容各家各派的思想和主張,實際上他僅僅是以此為掩護,通過創辦這份報紙來支持他的各類投機事業和他的各種產業。由於他手段高超,左右逢源,使得《法蘭西生活報》後來居上,最終成為內閣的喉舌。小說生動地描寫了眾議院中以他為首的「瓦爾特幫」,如何通過相互勾結操縱政局,撈取種種政治資本和大量財富:為了使他們陣營中的一位政客拉羅舍·馬蒂厄上台,瓦爾特利用報紙製造輿論,實現倒閣陰謀,成功讓其登台當了外交部長;而當他曝出了生活醜聞之後,瓦爾特毫不猶豫地將其一腳踢開。小說描寫瓦爾特在報上散布政府不會對殖民地國家採取軍事行動的煙幕,大肆收購公債,一夜之間就賺了三四千萬法郎,此外他還在銅礦、鐵礦和土地交易中撈到了大約一千萬。財閥掌控的報紙,在政界和金融投機事業中大顯身手,向我們描繪了一幅資產階級政客利用政治資本和社會地位攫取財富的醜陋畫面。

  單看法國歷史,十九世紀法國政府的殖民主義正在如火如荼地大肆開展擴張活動,通過軍事行動在非洲和亞洲採取了一系列行動,伴隨著殖民主義擴張活動征服和占領各弱勢國家,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或是直接以干涉內政的方式,大肆開展資源掠奪和經濟控制,將其納入法國的勢力範圍。在這種背景下,殖民地的種種活動和有關殖民地政策,直接和巨大的經濟利益相關,所以文中瓦爾特這類官商勾結大發橫財的事成為一種普遍現象。作者通過小說的描寫對此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無情的鞭撻,因而有著其重要的進步意義。

  小說通過主人公杜洛瓦的活動軌跡向我們展示了上述對資產階級官商勾結、操控政局的種種醜行,更是通過這些醜行為我們深刻地刻畫了杜洛瓦這樣一個為了飛黃騰達而憑藉漂亮外表和風流舉止不擇手段向上爬,冷血無情地玩弄和利用女人,沒有任何人情味的感情騙子和野心家。小說中杜洛瓦原本是個出身底層的青年退役士官,為了生存到巴黎進行闖蕩,無意之中經好友引薦進入《法蘭西生活報》,通過其俊俏的外表和狠心辣手,憑藉著其情婦們的財富和地位,得以平步青雲,短期內便扶搖直上,飛黃騰達。

  在作者的筆下,杜洛瓦更像是一個淘氣頑劣的小壞蛋,讓很多女人為其傾倒,上至人老珠黃的瓦爾特夫人,下至不諳世事的羅琳娜,都傾心於他。而他憑藉著自己的小聰明周旋於各種女人之間,為自己的飛黃騰達一步步地選擇著墊腳石。在虛偽的上流社會裡,沒有人不陰險狡詐,只是杜洛瓦更加徹底,更加懂得怎樣去玩,玩到最後贏過了所有對手,自己爬上高位後重新制定遊戲規則。作者通過對虛偽市儈之人的嘴臉進行調侃,深刻揭露其能夠向上爬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條件,展示一幅了荒唐的社會畫面,透出作者無情的諷刺與強烈的抨擊。

  對上流社會的荒淫、虛偽、腐化,作家們往往是蜻蜓點水般地婉轉點繪,一筆帶過。而莫泊桑卻用冷峻的目光透視社會醜態,不作任何修飾和遮掩,直白地刻畫上流社會的無恥和道貌岸然,通過對典型人物的提煉進行藝術加工,以簡潔、樸實、直白的語言風格向人們展示了那個時代中荒唐和黑暗的社會下,猖狂和扭曲的人格,至今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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