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十六話他原諒不了他自己。……
陳述厭說去吃飯,就真的是去吃飯。思兔閱讀www.sto55.com
徐涼雲在他身後一聲沒吭,跟他隔了三四米,蔫蔫低著頭走著路,一路乖巧得略顯詭異。
陳述厭是不知道徐涼雲在想什麼,反正他腦子裡亂糟糟的,全是那三槍。
他領著徐涼雲去了小區附近一家平平無奇的炒菜店,落座要了三個菜,全是徐涼雲以前愛吃的。
陳述厭要完東西一抬頭,就看到徐涼雲傻愣愣地站在小店的過道里,手背在後面,又乖巧又手足無措,看起來活像個被班主任拎著走的受寵若驚的中學生。
陳述厭被他搞得無語,嘴角抽了抽,問了句:「你會不會坐下來?」
徐涼雲抿了抿嘴,硬著頭皮走了過來,坐在了陳述厭對面,僵硬得像關節石化。
陳述厭看得更加無語:「你能不能放鬆點,我又不吃人。」
「……不是。」徐涼雲有氣無力道,「你有什麼事嗎……」
「沒事就不能吃飯?」
徐涼雲沉默了,然後默默斟酌了片刻,說:「沒事的話……你應該是恨不得把我剁了下飯的。」
陳述厭:「……」
陳述厭撇了撇嘴,眼神默默飄走,看起來莫名像在心虛。
「而不是讓我坐在這裡跟你一起吃飯。」徐涼雲接著問他,「你到底怎麼了?」
——你到底怎麼了?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陳述厭被他問得心緒泛起了點波瀾,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見徐涼雲他就心亂。
本來就夠亂的了。
「不知道。」他低垂下眼睫來,說,「先吃飯吧。你讓我組織組織語言……回去我再跟你慢慢說。」
徐涼雲朝他點了點頭,低了低眼帘,蔫蔫「好」了一聲。
他這一聲「好」,把陳述厭心裡搞得微微一動。
陳述厭抬眸看了他一眼,見他又侷促又乖巧的這副樣子,忽然感覺自己有點要恨不動了。
他感覺自己要完。
沒過多久,飯菜就被端了上來。陳述厭要的三個菜全是徐涼雲當年愛吃的,一葷一素一道湯,然後兩碗米飯。
徐涼雲被這三道菜搞得眼神微僵。
他抬頭看了看陳述厭,想說點什麼,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只好欲言又止。
陳述厭倒比他坦然不少。他伸手掰開筷子端起飯碗,隨口問了他一句:「查怎麼樣了?」
徐涼雲壓根就不敢動筷子,坐得比第一天上學的小學生都板正,聲音蔫得像蚊子嗡嗡:「還在篩……」
「大點聲。」陳述厭看了他一眼,「刑警隊長怎麼當的。」
徐涼云:「……」
「到底查怎麼樣?」
徐涼雲就乖慫乖慫地把音量調大了點:「還在篩。」
「沒有嫌犯?」
「……基本沒有。」徐涼雲道,「方韻是被發現的兩天前死的,那兩天裡犯人肯定在忙著布置現場,但是那兩天剛好臨近過年,一般小區監控里都照到了人……楊碌也有被監控照到,他也不是。」
「……現在就在考慮是不是隨機殺人,或者團伙作案。」
「唔。」
陳述厭應了一聲,點了點頭,以示自己了解,又拿筷子指了指他跟前的飯碗,聲音很輕很輕:「吃飯。」
徐涼雲不吭聲,抬頭蔫蔫看他。
「看我幹嘛,菜都是給你點的。」陳述厭說,「我又不會給你下毒,咱倆又不是仇人。」
這話一出,陳述厭才慢一步反應了過來——他倆現在確實是仇人。
徐涼雲是放他重傷住院不管不問的渣男,陳述厭在恨他的冷暴力。
從客觀事實上來說,是這樣的。
陳述厭手上筷子一頓,默了幾秒後,乾巴巴地給自己找補了一句:「我還沒恨你到那個地步。」
徐涼雲聽了這話,表情有點複雜,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一聲不吭地默默伸出手,拿了雙一次性筷子,掰開,開始吃飯。
陳述厭看了他一眼。
徐涼雲用左手拿筷子。
……這就不對勁了。
就算真的換慣用手……也沒必要連拿筷子都改吧。
陳述厭咬了咬筷子,眉頭皺了起來。
一頓飯吃得氣氛微妙,誰都沒再說話,不知道都在想些什麼。
吃完了飯,陳述厭說要請他,就起身去付了錢。
徐涼雲本來過意不去,起身想自己付錢,結果陳述厭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要是付錢我就在這兒把手套脫了」。
徐涼雲被要挾了,只好認命地被請。
付完錢,兩個人走出了飯館。
陳述厭站在冬天的夜裡,哈了一口白氣出來。
他仰頭呆呆看著白氣在空氣里飄散,然後低下頭,看向一直看著他的徐涼雲。
「在這兒開始嗎?」陳述厭說,「好像有點沒情調。」
作為一個藝術中人,和徐涼雲這種不管天時地利只要人和了就上的人不同,陳述厭生活講究儀式感,活著就是一遭風雅,干點什麼都要講情調。
陳述厭說,這是對人生最起碼的尊重。
徐涼雲站在能把人吹成傻逼的寒風裡,內心的不安感越來越強。
偏偏陳述厭卻不著急,他說完這話,又仰頭看了看天上,接著慢條斯理道:「今天沒出月亮。」
徐涼雲站在一旁沉默看他,莫名更不安了。
「風水真不好。」陳述厭說,「給你打電話前看個黃曆好了,衝動了。」
徐涼雲聽得心驚膽戰,生怕陳述厭下句跑出來一個「那今天算了改天再說」——那就太他媽煎熬了。
「這兒就……挺好的了。」徐涼雲大著膽子乾笑了兩聲,道,「你有什麼話就這兒說吧……我還挺忙的。」
「那你送我回家吧。」陳述厭說,「路上說。」
徐涼云:「……」
「可以吧。」陳述厭看向他,「那些警察看你跟著我都沒跟過來呢,你不送我回家,我自己一個人回去,萬一路上……」
徐涼雲有點受不了,趕緊伸手打住:「我知道了,我送你。」
陳述厭破天荒地朝他笑了一聲,然後轉過頭往回走。
冬天的夜晚太冷,倆人各自手插著兜,和來時一樣,再次一前一後地走上了路,隔了三四米。
說來好笑。兩個原本手牽手走過這條路無數次的人,現在卻這麼刻意保持著距離在走。
路是老路,人是舊人,可人卻偏偏比路變得更不如從前。
陳述厭有點心不在焉,忽然覺得他們隔開的這幾米像極了這分開的五年。
陳述厭嘆了口氣,轉頭給接下來的話題開了個看似很漫不經心的頭:「你手怎麼了?」
徐涼云:「……啊?」
「手。」陳述厭說,「我可不記得你是用左手吃飯的人。」
徐涼雲被他問得一哽,陳述厭聽到他腳步都頓了一下,估計是慌了。
但他找理由倒是找得很快,沒消片刻,他就開口說:「不是,是我前兩年抓一個盜竊犯的時候……受傷了。」
「是嗎。」陳述厭應了一聲,又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有個朋友,昨天去看了當年的新聞,然後告訴我,你當年中了三槍——好不好笑,我居然完全不知道。」
陳述厭一邊說著,一邊側過身去看向他,說:「你不覺得你這是在侵犯一個受害者的知情權嗎?」
「……沒有。」徐涼雲慌了起來,說,「當時都打完分手電話了……也,跟你沒什麼關係。」
陳述厭被他給氣笑了:「我他媽是受害者,你管我叫沒關係?」
徐涼雲不吭聲了,低下了頭,不敢去看他,停下了腳步。
陳述厭這次看他卻不覺得恨不動了,只覺得徐涼雲真他媽有夠氣人,真是讓他恨得想死。
又逃避又逃避又逃避,連個眼神他都要躲!他除了躲還會幹點什麼?!
「……跟你說話是真生氣。」陳述厭氣得牙痒痒,「我差點沒被活活電死,我就沒有知情權?什麼道理?!我都想去告你了!!」
「……」
「低頭幹什麼,抬頭!」
徐涼雲抿了抿嘴,乖乖抬頭了。
他一抬頭,眼睛裡那些流轉不去的心緒就進了陳述厭的視線。
陳述厭很難形容那是個什麼樣的眼神,只覺得裡面的愧疚和自責像能比天高的浪。
陳述厭一下子就被這個眼神擊中了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氣瞬間全消了。
他沉默了。
徐涼雲也不敢吭聲,兩個人就這麼相顧無言了好久。
沉默了很久後,陳述厭就有點受不了了。
「……徐涼雲。」他說,「你說點什麼。」
徐涼雲看著他,緊抿著嘴,沉默不語。
陳述厭問:「你就沒什麼要說的嗎。」
「……沒。」徐涼雲說,「我就是……你用不著心疼我。」
陳述厭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氣,被這一句話搞得腦仁生疼,真是又想生氣又不捨得生氣。
他扶著腦門慢慢蹲了下去,很想冷靜一下。
徐涼雲卻被他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是怎麼了,連忙上前了幾步,跟著蹲下去問:「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他這一蹲過去,才發現陳述厭根本沒事,就是被他氣得有點冷靜不下來,才蹲下去平靜平靜。
陳述厭蹲在地上,扶著腦門,垂著眼帘看著地上結冰的水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太無奈了。儘管不知道是對徐涼雲,還是對自己,亦或是對這操蛋的一切。
又或者每一個都令他很無奈。
「……徐涼雲。」他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實壓根就不記得那天……醫生告訴我,損害太大,所以我身體各項機能都有降低,免疫力也下降了,還影響了記憶。說真的,我都不記得那天我是怎麼被弄走的……我這幾年也經常發燒感冒,都是因為那件事。」
徐涼云:「……」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陳述厭說,「你們什麼都不告訴我,你也什麼都不跟我說……我只知道把我弄走的人跟你有仇,不知道為什麼盯上了我。」
「……你這麼對我,我聽到你中彈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心疼你。我知道你可能有隱情,我知道即使你有隱情你也是對我冷暴力了,我知道我該恨你……但我他媽的就是想心疼你。」
「……我真是賤啊我。」陳述厭笑了一聲,說,「你也真是混帳啊。」
陳述厭有點語無倫次,也不管徐涼雲吭不吭聲,又自言自語地喃喃著把話說了下去:「這麼多年了……都五年了。」
「再算上一起的五年……我們都十年了,徐涼雲。」
「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啊……我們都這麼長時間了。」
「我跟好多人說過你。有人說我比自己說的更恨你,有人說我好像也沒那麼恨你……說來說去,有時候我自己都迷糊,不知道到底恨不恨你……又到底多恨你。」
「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就這樣了。」陳述厭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錯什麼了,你要這麼對我。」
「……你就是個混帳啊你,分手你總得給理由吧……累了算什麼理由。」
「我們不是還好好的嗎……我總記得我們還好好的。」陳述厭說,「我不記得那天,但我記得前一天……前一天你還給我買花,你還說愛我……你還抱著我說明天早上給我買粥喝。」
陳述厭說這些時一直扶著腦門,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晦暗難明,像在很努力地回想,又像在很努力地不去想。
他說到這兒,才終於抬起頭,看向了徐涼雲。
陳述厭問:「我那天……喝粥了嗎?」
徐涼雲低下了頭,嘴唇抖了好半天。
不願意去回想那天的,不止陳述厭一個人。
好半天之後,徐涼雲才終於顫著聲音,回答了他。
「……喝了。」
他說:「那是我最後一次給你買粥。」
陳述厭又問他:「是你救的我嗎。」
「……不是我。」徐涼雲說,「是向徊帶人去的……我那時候……在吐。」
陳述厭怔了一下。
「……不是覺得你噁心,我是……太恨了。」
徐涼雲說:「不是恨葉夏,是恨我自己。」
陳述厭抿了抿嘴,不吭聲了。
兩人再一次相對無言了片刻。
最後,徐涼雲長出了一口氣,低了低頭,對他說:「你不要再去想這件案子了,也不用在乎我中沒中彈,手怎麼了……這些都是我活該,你只管恨我就好了……你是被我連累的。」
「你恨我吧。」他說,「你恨我,我心裡才過得去。」
徐涼雲聲音有些顫,仿佛所說的字字都是他心上的血,一滴一滴顫顫悠悠。
陳述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輕輕問了他一句:「那你還愛我嗎。」
陳述厭肉眼可見地看到他身子一僵,像是被這句話捅中了心口。
陳述厭笑了一聲:「你還愛我。」
徐涼雲抿了抿嘴,伸手抹了一把臉,站了起來,道:「別說了,送你回家。」
陳述厭臉上的笑意悲涼了:「你果然還愛我。」
徐涼雲緊抿住嘴,再次沉默了下來。陳述厭看見他的右手在一陣陣輕輕地抖,像是控制不住——那不像被感情感染,像是病理性的在抖。
「……是。」徐涼雲說,「但是我們完了。」
陳述厭像聽不見,他抬起頭,看著徐涼雲,問他:「手到底怎麼了?」
徐涼雲不吭聲。
陳述厭接著眼圈通紅地問他:「你不會真的割腕了吧?」
徐涼雲不發一言,低下了頭,把手往身後藏了藏。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被徐涼雲毫無道理地扔下了整整五年,陳述厭心裡的問題太多,已經多到無所謂有沒有答案了。
他接著問:「你為什麼扔下我不管?」
「你為什麼不過來看看我?」陳述厭蹲在地上仰頭問他,「為什麼要在我重傷的時候跟我分手?你既然還喜歡我,那到底為什麼分手?到底為什麼不來看看我?你為什麼都不問我疼不疼?你就這麼不在乎嗎,你不是很喜歡我的嗎……你不是說過那麼多次愛我嗎?」
「……你到底為什麼做對不起我的事?」
似乎是明白自己終究難逃一劫,半晌後,徐涼雲終於閉了閉眼,再次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出來。
他聲音都有點啞了:「因為我也算是害你的人。」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所以……我知道那麼做是傷你,我知道有錯,我知道那麼做會傷你……我知道你那時候疼,可我……我沒資格去問你疼不疼。我也壓根就沒想讓你原諒我,我就是……愛不下去了……想讓你恨我。」
「……我沒臉去看你。」徐涼雲說,「也沒臉去跟你繼續處下去了。」
話已至此,陳述厭就明白了。
他低下了頭,長長出了一口顫抖的氣息,扶住腦門,手一陣陣發抖,突然很想哭。
徐涼雲和他不一樣,他把那天記得清清楚楚。
陳述厭不記得,但徐涼雲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他記得陳述厭的慘叫,他記得他身上的每一處傷,他記得那天的每一滴血。
他原諒不了他自己。
這就是他們分手的理由。
五年了,陳述厭那樣用力地恨過他,恨得血都滾燙,可今天夜裡的風太厲害,它們全都被吹走了。
「……我送你回家吧。」徐涼雲說,「你回家吧。」
陳述厭仰頭看他。
他看到路燈灑在徐涼雲肩頭上,冬日的風將他的衣服吹得嘩啦嘩啦響。
陳述厭忽然無端感覺徐涼雲正在這獵獵寒風裡搖搖欲墜,馬上就要坍塌。
「……別再聯繫了。」
徐涼雲對他說:「對不起,陳述厭……我真的對不起你。」
「……你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