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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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從面相上看,我表哥李中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八年逃亡聯繫起來,更不可能與一樁命案有關。思兔閱讀sto55.com表哥李中順長得很像歌星蔡國慶,一臉男性的溫柔,在一個女人越來越不溫柔的年代裡,男人的溫柔就像刀子一樣尖銳。

  表哥李中順見到人還有些靦腆,我想這與他的經歷有關。表哥出生在山區的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我舅舅在表哥八歲那一年死在一個春光明媚的季節,他在開山炸石時被石頭砸死,臨死前他只說了半句話:「瞎子瞎說!」後來,我知道了舅舅指的是表哥出生時,請了一個算命瞎子給表哥起名字,瞎子站在陽光下的黑暗中說:「中庸和順,福祿雙至,就叫中順吧!」中順八歲喪父,在山區一個老師經常念錯別字的學校里讀完中學,考不上大學基本上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舅母沿著舅舅的足跡跟男人們一起在山上開山炸石,然後用成噸的石頭換回成斤的米或成兩的油。中順當兵那一年,舅母僥倖地只被砸斷了一條腿,從此她躺在家裡那張腿腳失靈的床上回憶舅舅和其他往事。中順在武警部隊養狗,他將狗馴養得比人還聰明,當兵六年中,在他手下畢業的一百四十多條狗不僅機智敏銳通人性,還講義氣。據說在中順離開部隊時,所有的狗都睜著憂傷的眼睛戀戀不捨地尾隨著他悽慘地叫著,少數感情脆弱的狗還流下了淚水。中順馴的狗多次在全國警犬比賽中獲得金牌銀牌,中順也沾了狗光而立了兩次三等功,一個溫柔並且有些靦腆的養狗的人當軍官是不太合適的,部隊就讓他轉了志願兵,這樣他在離開部隊回到地方時就屬於軍轉安置的對象,於是他就被分配到了家鄉所在的臨溪市旅遊公司工作。從此也就算跳出了農門,躺在床上的舅母每個月都能收到兒子寄來的兩百塊錢,她攥著鈔票如同攥住了自己的後半生,陰暗潮濕的破屋裡充滿陽光。

  我是在八年前的一個黃昏最後一次見到表哥中順的,他送一個旅遊團到省城機場乘飛機,在所剩無幾的時間裡,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趕到機場匆匆與他見了一面,他的身材與蔡國慶差不多,膚色比蔡國慶略黑一點,因而也就少了一些奶油味,溫和的表情給人一種踏實勤勉的安全感,這是許多女孩子想入非非的一種形象。我問他在臨溪可找到女朋友了,他點了點頭,我說:「你結婚一定要通知我去喝喜酒!」他遲疑了一下,說:「那當然!」

  那時候,我在省城的一家小報當記者,距中順所工作的臨溪市有三百多公里,等到我三個月後去臨溪採訪旅遊節時,表哥中順已經從那座城市裡消失了。

  為了讓故事的敘述流暢起來,我將對複雜的人物關係作省略性交代,對故事素材的來源不再作瑣碎的複述。

  中順剛到臨溪市旅遊公司報到時,肚子上肉很多、腦袋上頭髮很少的公司黨委書記兼總經理黃升看了看中順的檔案說:「旅遊公司要是養狗就好了,可是公司連人都養不活了。」他用多肉的中指毫無必要地敲著桌子:「這樣吧,公司勤雜工郭師傅得了肝炎,你先幹著吧!」中順站得筆直,他毫無怨言地接受了掃地、抹桌子、燒開水的工作。在這個人滿為患的國有旅遊公司里,中順如同是香菸盒上印製的一句忠告「吸菸有害健康」一樣可有可無,甚至是毫無必要。

  臨溪市的天霧山和夢雲湖是聞名海內外的風景旅遊區,每年國內外有近百萬遊客千里迢迢地來到此地。然而這座山區城市裡國有旅遊公司卻怎麼也干不過私營的旅遊公司,中順發現從旅遊區回來的車子一開進公司的院子,司機和導遊們就擁進公司會議室抽菸、打牌。這時候,中順總是很麻利地給他們泡好茶,讓他們一邊打牌,一邊愉快地打情罵俏。有時候,他們為付錢的事還要打架。打架的時候,中順就去拉架,有一次,第六車組的駕駛員小趙跟九車組的小張打牌為了兩塊錢動起了手,小趙居然一拳打在了拉架的中順的眼眶上,他的眼睛立即血腫起一大塊。正在隔壁研究加強公司管理的黃總聽到聲音就過來追查誰打架了,中順捂著眼睛不吱聲,於是黃總當場決定扣中順一個月獎金並警告說:「如果這不是最後一次的話,我就讓你帶著檔案去人才交流中心報到!」黃總走後,小趙拉著中順的手說:「以後你有什麼用得著兄弟我的,我要是不夠意思,就他媽的三陪小姐養的!」中順默默地拎著水壺去傳達室灌開水,煤爐的水又要開了。

  中順從小在農村長大,到部隊一直跟狗打交道,屬於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在城市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背景中,他與生俱來地缺少貪婪的欲望和掠奪的野心,他的生活理想簡單到只是有口飯吃,每月能給鄉下的母親寄去兩百塊錢買藥和買米,遠離開山炸石的生活就是一種無比幸福的生活。父親在山上丟了性命,母親在山上丟了一條腿,這使他一生都恐懼石頭。

  公司四車組的導遊葉慧琳找到正在傳達室換蜂窩煤的中順,她說:「扣你獎金,這不公平。你為什麼不說出事情的真相?」中順見到葉慧琳時有些緊張,他無中生有地搓著雙手,心裡亂七八糟地毫無主題地跳著。葉慧琳是公司里最漂亮的女孩,她似乎永遠也曬不黑,臉上始終閃爍著清純而嫵媚的光輝,她從不跟那些男女打牌,更不同他們一起打情罵俏,她不是冷漠和孤傲,而是拒絕,這種拒絕包含著孤立無助中的自我保護。葉慧琳是旅遊學校畢業分配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的,她與中順一樣,是這個城市的入侵者,他們必須小心謹慎地活著。中順無法以成熟男人的眼光去理解和認識葉慧琳,但他憑直覺感到葉慧琳是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女孩。葉慧琳在離開充滿了嗆人煤煙味的傳達室時,中順鼓足勇氣說了一句話:「當時我的眼睛很疼,我來的時間不長,我叫不出打架人的名字。」

  三個月後,黃總找到中順談了一次話,他居然讓中順在自己的那張深紅色的老闆桌對面坐下並且遞給他一支香菸,中順不敢不接香菸,他抽了兩口後,猛烈地咳嗽起來,他看到黃總的臉在煙霧中四分五裂如同一個摔碎的盤子。黃總說:「公司的同志們對你評價很好,我也覺得你畢竟當過兵,守紀律、作風正,你是完全可以代表公司形象的。」黃總決定讓中順到四車組工作,四車組由五十多歲的老駕駛員老楊、導遊葉慧琳、接站送站的中順三人組成。那天早晨,中順的心情如同當年在部隊他訓練的狗獲全國冠軍一樣令人鼓舞,這樣的心情已在記憶中發霉很久了。

  四車組新組合一亮相,全公司其他車組就頓時頭頂冒汗,中順、葉慧琳、老楊三個人像一個合作多年的爐火純青的小樂隊,默契而流暢,似乎這是一百年前就已經設計好的三人組合。中順可以讓無政府主義的散客準時上四號車,可以讓每一個旅遊回來的遊客準時離開臨溪,中順在每一個細節上都讓遊客感到天衣無縫。人在出門旅遊的時候是很願意保持兒童心態的,葉慧琳的導遊更像一個循循善誘的幼兒園阿姨在講述一個童話故事。不到半個月,四車組就收到了表揚信,一位帶著貓來旅遊的台灣婦女還專門送給公司一面錦旗,錦旗上印著「中華同胞、情同手足」的平庸的句子,葉慧琳在半路上停車給台灣婦女的那隻餓得嗷嗷直叫的貓買了一條魚,平息了貓叫後,台灣婦女就有了熱淚盈眶的感動。黃總開會表揚四車組並讓他們談經驗,駕駛員老楊說:「工作做好了,主要是想多拿一些獎金,小孩上學的學費太貴了!」中順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老楊的觀點,黃總希望葉慧琳能講幾句思想境界很高的話,葉慧琳望了中順一眼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像中順和葉慧琳這樣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女在朝夕相處和一起工作中,弄出點感情來是很正常的,弄不出感情來反而不正常,只是公司里大部分人認為中順跟葉慧琳從相貌上看雖然般配,但中順無權無錢無勢,就像不合格的「三無」產品一樣,有假冒偽劣的嫌疑。女人的漂亮是一種比毒品還要昂貴的附加值,而中順除了是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外,是沒有什麼附加值的。他們的交往一開始就被定性為不公平,許多小伙子磨牙霍霍,他們不甘失敗的目光層出不窮。只有小趙捋起袖子很情緒化地對同事們說:「中順這樣仗義的哥們,娶兩個葉慧琳也夠格!」

  中順也不知道葉慧琳跟自己發生愛情的確切日期是哪一天,也說不出什麼理由和原因。只是每天下班的時候,他們總是不自覺地一起走出公司的大院。葉慧琳問道:「你晚上吃什麼?」中順說:「我吃麵條。」葉慧琳說:「我在學校時就一直是吃麵條的。」於是他們就一起去街邊的大排檔吃一份麵條。後來中順回憶起他們的交往時,他曾一度認定他們的愛情就是從麵條開始的,而以麵條來為愛情命名,這又多少缺了一些浪漫,甚至有點不夠嚴肅,不過愛情似乎也與嚴肅無關。中順在這方面是比較遲鈍的。

  真正讓愛情明確或牢固起來應該有一個標誌才行,這就像一座城市要有一個標誌性雕塑或一個小偷必須有一種絕活為自己證明身份一樣。在一個潮濕的雨季,葉慧琳帶一個日本老年旅遊團上山了,濕滑的山路上日本老人舉步維艱,這讓人一度想起當年陷入人民戰爭汪洋大海中的日本鬼子的相關姿勢,葉慧琳是不能想的,她仍然用溫婉而柔軟的語言向日本鬼子們介紹在這裡死得其所的美麗風景。一個身體顯然不很健康的老人在從天亭峰下來時,風燭殘年的形象讓葉慧琳頓生惻隱之心,她將日本老人的一個形狀古怪的包拿了過來,在扶著他下山時,老人一個踉蹌,一隻腳滑向了懸崖,頓時旅遊團恐怖的驚叫聲有些慘絕人寰,類似於日本鬼子投降的前夜。葉慧琳幾乎是在同時用拎著包的另一隻手去拉住老人的,日本老人的腳離開了懸崖,而那個形狀古怪的包卻滾進了懸崖下。包里裝著老人的護照和第二天到上海的飛機票。

  在火車站忙著訂票的中順回葉慧琳傳呼時,他聽到了葉慧琳在電話里的哭聲,隱隱還能聽到日本鬼子煩躁不安的叫聲。中順立即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三十公里外的天霧山,他是一口氣爬到天亭峰半山腰的。這時,天霧山管理區的好幾個保安穿戴整齊地對著山谷發表議論,他們帶來了粗壯的繩子,但沒有帶來足夠的勇氣,他們說最好還是下山請山民下去取包。中順有些蠻橫地推開了保安,他很平靜地對失魂落魄的葉慧琳說:「沒關係,我來下去!」葉慧琳臉色蒼白地說:「不行!」這時,中順幾乎很堅決地將繩子扣在一棵看上去不太牢靠的松樹上,他在幾個保安的掌聲中探下懸崖,在大約四十米深的一處裂縫裡拿出了日本鬼子的包。中順上來後,鬼子跟他擁抱,中順卻忙著擦拭額頭上的血。

  當晚,中順送走了日本老年旅遊團後,已是晚上八點多鐘了。葉慧琳目光很迷離地看著中順,中順身體有些僵硬,葉慧琳說:「我請你吃晚飯!」中順說:「麵條!」這頓麵條之後,葉慧琳和中順的愛情在公司里就像被法院終審判決過一樣,生效了。

  這個幸福的春天,中順回憶起了許多年前死在山上的父親,父親是一座山。

  2

  春天的風掠過城市的樓頂和人們蠢蠢欲動的目光,中順走在春天的裂縫裡,面對險象環生的季節,他感到自己無法在公司同事們死不瞑目的心情中守衛住自己與葉慧琳的愛情。小趙有一次悄悄地對中順說:「找老婆要找葉慧琳,找情人要找蘇麗艷。」蘇麗艷是二車組的導遊,她帶團時在車上說葷段子可以讓世界上最無恥的人也能臉紅。小趙本來是想討好一下中順有眼光,然而中順卻感到了某種嫉妒與無處不在的深刻危機,他像一個戰鬥力很差的士兵在守衛著一個一萬人正在密集衝鋒的陣地,他在夜深人靜時聽到了拉槍栓的聲音和刺刀金屬碰撞的聲音,他在夢裡遍體鱗傷,如注的鮮血染紅了第二天早晨的太陽。

  這一年秋天,在城外的莊稼和水果全面成熟的時候,中順卻是無法收穫愛情的,他註定了要以慘重的代價為窮人的愛情捍衛尊嚴。讓他付出代價的是黃飛沙,公司總經理黃升的兒子。

  黃飛沙在秋天的時候從牢里出來了,他背著一身監獄的氣息出現在公司大院裡。這個據說在臨溪黑社會號稱老七的冷面殺手曾經一刀砍掉過對手一條胳膊,黃飛沙對公司里的員工們說他下刀又准又狠,非常麻利,從不拖泥帶水,公司員工們在黃飛沙的自我炫耀中肌肉痙攣,目瞪口呆。黃總經理在公司大會上宣布說:「黃飛沙是公司的臨時工,大家對他要進行嚴格監督,不得搞特殊化,更不得違反公司的勞動紀律。」一小撮人在黃總大義滅親的講話後還盲目地鼓起了掌,其中就有中順。

  黃飛沙分到小趙所在六車組擔任接站送站工作,他在上班的第一天將一位天津散客的火車票搞丟了,然後花高價補了一張,第二天的時候對小趙說:「四車組的葉慧琳太他媽的漂亮了,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第三天他因為沒有按時將遊客帶到車上影響了發車時間,跟小趙先吵後打,小趙的鼻子被打得鮮血嘩嘩,如同自來水龍頭失靈。第四天下班時,他找到葉慧琳:「晚上我請你到卡斯特迪廳跳舞!」葉慧琳看著黃飛沙一臉飛砂走石的兇悍,她囁嚅著聲音說:「謝謝你,我今天晚上要去醫院看親戚。改日吧!」黃飛沙笑了笑,並暴露出嘴裡被香菸燻黑的牙齒,他很通情達理地說:「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叫老大開一部凌志車來,怎麼樣?」葉慧琳不敢正眼看他,她說:「謝謝你,不用了!」黃飛沙也就不再勉強,他將自己的手指扳得咯咯直響,語氣很輕鬆地說:「改日就應該是你請我去跳舞了!」

  葉慧琳晚上約中順在煙雨湖公園見面,這種古老而傳統的約會地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沒錢去鋼琴酒吧和舞廳。中順無法看到黑暗中葉慧琳的真實表情,她聲音低迷地對中順說:「我們結婚吧!」說著就靠到了中順的懷裡並明顯呈現出死不改悔的依賴感,中順將葉慧琳擁在懷裡,他聆聽著慧琳軟弱的呼吸,然後看著秋天城市的天空,天空有一縷清寒的風在漫過城市,中順感受到了冬天的某種暗示,稀少的幾顆星星掛在天幕上,似乎在證明這個夜晚的真實性。中順說:「我現在沒有房子,沒有錢,我不能讓你委屈。」慧琳說:「我們租房子。」中順在黑暗中搖頭,他搖頭的姿勢葉慧琳一無所知。

  北方的風一陣緊似一陣地漫過河流、山岡以及地圖上的城市,然後兇狠地抵達臨溪,臨溪的心臟就像被插進了一把鋒利的刀子。城市裡的樹葉紛紛飄落,行人在風中縮緊腦袋來去匆匆、下落不明。黃飛沙在有風的早上對葉慧琳說:「今天晚上七點,我在卡斯特迪廳門口等你!」說著轉身就走,葉慧琳看著黃飛沙蠻橫的背影徹骨冰涼。

  晚上下班前,葉慧琳臉上流露出錯綜複雜的情緒,中順說:「你是不是不舒服?」葉慧琳說:「我有些頭暈。」中順說:「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葉慧琳說:「可能是太累了,我回去早點休息就行了。」中順要騎自行車送她回去,她說:「不用了!」說著自己匆忙地上了一輛開過來的公交車。葉慧琳跟她的一個女同學在東市區合租一間破舊的民房。

  中順推著鏽跡斑斑的自行車沿著城外一條荒廢的煤矸石小路踽踽獨行,在這條出沒著小偷、強盜、搶劫犯的道路上,中順有意無意地體驗著危險和在劫難逃的暗示。暗無天日的路上沒有人的聲音,偶爾有點點燈火在路邊的樹叢中陰魂不散地亮著,他知道那是乞丐和拾荒者臨時棚屋裡的生命氣息。

  中順擔心葉慧琳發燒,這個城市在冬天來臨之前,病毒性感冒鋪天蓋地地流行。他掉轉自行車的龍頭,騎向東市方向。

  葉慧琳是懷著小偷一樣的心情來到卡斯特迪廳的,她害怕黃飛沙毀滅性的目光,她也想藉此機會告訴他,她很快就要跟中順結婚了。她想讓黃飛沙從今天晚上開始徹底放棄對她的痴心妄想。黃飛沙站在卡斯特門前燦爛的燈火中,手中還捧著一束鮮花,只是他殘酷的表情與鮮花之間構成了一種節外生枝的彆扭,有點類似於裝著假牙的人在四處推銷牙膏。

  葉慧琳準時抵達卡斯特門前放縱而浪蕩的燈火中,黃飛沙將一束鮮花遞給葉慧琳,他很有成就感地挽起葉慧琳的胳膊:「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葉慧琳無濟於事地擺脫著黃飛沙胳膊的糾纏,她聞到了黃飛沙身上尖銳的菸草氣息,這時她聽到正前方一個沙啞的聲音喊道:「小姐,請抬起頭來!」葉慧琳一抬頭,只聽一陣咔嚓聲,閃光燈刺得葉慧琳睜不開眼睛。葉慧琳驚魂未定,黃飛沙衝著鎂光燈吼道:「你他媽的找死呀!」

  舞廳里亂極了,好幾百人如同世界末日來臨前最後的狂歡或煤氣中毒般地掙扎,燈光和音樂掃射著人們的身體和靈魂,一些吸食搖頭丸的舞蹈者如同垂死者的夢遊或劫後餘生的幸福,沉淪與墮落的快感在扭曲的身體上由此及彼、自上而下。葉慧琳被黃飛沙摟進舞池,他緊緊貼著葉慧琳柔軟的胸脯,只重複著一句話:「為了愛你,我可以為你去死!」葉慧琳說:「我和中順馬上就要結婚了。」

  走出舞廳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葉慧琳有一種越獄成功的感覺,她在燈火闌珊的舞廳門口,再次明確地對黃飛沙說:「我和中順馬上就要結婚了,你不要這樣!」黃飛沙擺出一副別無選擇的姿勢:「我可以為你去死!」葉慧琳說不,黃飛沙面對著走投無路的葉慧琳說:「如果你不想讓我死,那就嫁給我。」黃飛沙最後說,「我沒有辦不到的事,我為了下獨眼龍一條胳膊,判過五年刑。如果為了愛情,我完全可以卸掉中順的腦袋。」

  中順八點多鐘趕到葉慧琳租住的民房時,同屋的小倩說葉慧琳沒有回來。中順就來到了巷口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打葉慧琳的傳呼,連續打了十二次,葉慧琳沒有回。中順站在深秋的夜風中,聯想起晚報上的一些殺人放火駭人聽聞的恐怖新聞,他的心在抽搐痙攣,持續不斷的災難性的想像在粉碎著他殘存的意志。他架上自行車,坐在無人的風口,他在等葉慧琳。

  葉慧琳在舞廳里沒有聽到傳呼的聲音,她看到號碼是巷口公用電話時,她以為是小倩找她,於是就打了一輛計程車回來了,葉慧琳看到中順坐在巷口的風中像一個孤兒,心裡一陣酸楚。中順迎上來,問:「頭還暈不暈?」葉慧琳做賊心虛地說:「沒什麼。我遇到了一個同學,她約我去吃飯了,飯店裡很吵,沒聽到你的傳呼。真的對不起你!」中順說:「沒什麼。我主要是擔心你路上出事。這年頭挺亂的。」

  中順推著自行車剛走了不到幾米,葉慧琳就喊了一聲:「中順,你等等!」

  中順在蒼白的路燈下掉過頭,走回來,問:「有什麼事嗎?」

  葉慧琳望著有些疲憊的中順,欲言又止:「沒、沒什麼!天冷了,你多穿一點衣服。」

  沒過幾天,公司決定將中順調到六車組,黃飛沙調到葉慧琳所在的四車組。黃升總經理對中順說:「六車組的問題很多,我想派你這樣的骨幹去加強一下力量。」黃總還說中順已經作為全市「旅遊行業十佳」上報了,中順聽了黃總的信任和表揚,有些不好意思,他比較謙虛地說:「我所做的工作離黨的要求還相距很遠。」一到六車組,小趙就刺刀見紅地對中順說,「這是別有用心的安排,黃飛沙說他現在的工作重心就是要把葉慧琳搞到手,你恐怕還蒙在鼓裡吧?」中順心裡一驚,臉上故作鎮靜地說:「葉慧琳不是那種人。」小趙說:「這我相信,我只是提醒哥們多長一個心眼,黃飛沙是在號子裡鍛鍊過的人,他跟黃總要錢時是先把刀子插在桌上,然後再開口。」

  在冬天正式來臨的日子裡,葉慧琳在煙雨湖公園冰冷的石凳上苦苦哀求中順:「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中順說:「如果黃飛沙再纏著你,我們就結婚。」慧琳說:「只要我們在這個地方,黃飛沙就不會放過我們,這個人心狠手辣。」中順說:「我有一個當兵的戰友在廣州,他倒是要我去廣州發展。」葉慧琳有一種死裡逃生的激動,她摟住中順的脖子說:「那我們就去廣州吧!」中順在西北風呼嘯的黑暗中頑強地保持著鎮靜:「我想找黃飛沙談一次,你放心,沒事的!」中順說,他不想離開這裡,主要是這裡的工作是國有正式工,比外出打工穩定,再說他也不能拋下含辛茹苦一輩子的母親。

  那一天,中順跟黃飛沙在公司走廊里狹路相逢。中順說:「黃飛沙,我想找你談一談。」黃飛沙非常自信地說:「是時候了,我正要找你呢!」他們兩人約定晚上下班後在郊區楊店酒樓見面。黃飛沙說:「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不要讓女人知道。」中順說:「那當然。」

  他們兩人在楊店酒樓的三樓坐定後,點了滿滿一桌菜,要了三瓶白酒,他們一開始甚至還有點文明禮貌,黃飛沙遞給中順一支煙並先給他點上火,中順說:「今天我來埋單!」黃飛沙說:「這個酒店是我的小弟兄開的,免單!」

  黃飛沙落座後開門見山:「老實說,我可沒什麼興趣跟你談判,我們今天打一個賭,誰要是敢為葉慧琳去死,誰就從這樓上跳下去,誰跳下去葉慧琳就是誰的。」

  中順沒吱聲,他覺得跟亡命之徒較真是愚蠢的。

  三樓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冬天的風不遺餘力地刮過窗外的天空和枯樹並發出枯燥的嘩嘩聲。一瓶酒下肚後,中順說:「我們元旦就準備結婚了。」

  黃飛沙將一塊雞肉塞進牙齒縫裡,他將骨頭吐在桌上:「如果葉慧琳同意跟你結婚,我立馬走人!」

  中順覺得黃飛沙雖坐過牢,但人還是很講義氣的,對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有什麼偏見的,於是他就說:「那當然,結婚是葉慧琳提出來的。」

  黃飛沙將滿滿一杯白酒倒進喉嚨里,然後將筷子狠狠地砸在桌上:「你有錢結婚嗎?你有房子結婚嗎?你能給她買得起小車嗎?」

  中順愣了一下,說:「葉慧琳不要這些東西,她願意跟我租房子結婚。」

  「笑話,葉慧琳跟我已經去紅楓花園看過我們的新房了,三房兩廳,一百三十平方米。你能買得起嗎?我給她買的兩萬多塊的山葉120摩托車明天她就騎著上班了,我說你這鄉下土包子怎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呢?」

  中順也將筷子摜到了桌上:「撒謊不打草稿,還張口罵人,你算什麼男人!」

  黃飛沙忽然出奇地冷靜了下來,他給中順倒滿了一杯酒:「我們不要吵了,我想還是告訴你一些事實吧,慧琳跟我下舞廳上酒吧你當然是不會知道的,她說我的接吻技術讓她很興奮。我這個人做人比較講規矩,今天我是要正式通知你,下個星期我跟葉慧琳就要上床了,從今天起,你要是再碰她,就不要怪我下手不溫柔。」

  中順感到血直衝腦門,一種撕裂的恥辱深入骨髓,他拍案而起:「你胡說八道,葉慧琳不是那樣的人!」

  黃飛沙從懷裡掏出幾張照片,然後手懸在半空:「我希望你看到這些照片後不要過分激動,你這樣一個紳士應該有良好的教養。」好像這是外國電影中的一句台詞。

  黃飛沙將照片扔給中順,然後嘴裡吹著口哨,一副功成名就的表情。

  中順看到了照片上卡斯特舞廳門前黃飛沙挽著葉慧琳的胳膊走向鏡頭,葉慧琳的手裡居然還捧著一束鮮花。另一張照片上,黃飛沙緊緊摟著葉慧琳跳舞,他們貼得很緊,其中有一張側面照,臉和嘴模糊不清地疊在一起。中順睜著血紅的眼睛,面對著證據確鑿的背叛。剎那間,他如同在萬劫不復的絕望中敲響了地獄的門,一種毀滅的結論徹底埋葬了中順對於一樁婚姻和一次愛情的希望,失敗的痛苦和憤怒在煙霧和酒氣中膨脹。黃飛沙說這些照片就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看著中順,黃飛沙如同在欣賞一個熱鍋上註定要死的螞蟻,他輕鬆地對螞蟻說:「葉慧琳為什麼愛我?因為我願意為她去死,你能做到嗎?」

  中順像一個痴呆的植物人,木木地望著黃飛沙,他不說話,他沒想到葉慧琳竟然背著他跟黃飛沙勾搭,此刻他想號啕大哭,但他不能在敵人面前哭泣,這是他最後的尊嚴了。

  黃飛沙手裡抓著一隻鴨頭,他用尖銳的牙齒咬碎鴨頭,然後看著絕望的中順:「如果你今天從這三樓跳下去,我就把葉慧琳讓給你,我說話算數,你敢嗎?」

  中順不吱聲,他看到黃飛沙點燃了一支煙,他的臉在煙霧中破碎了,這時中順覺得他這臉應該碎掉才合理。他抓起身邊的酒瓶想狠狠地砸上去,但他忍住了。

  中順向黃飛沙要了一支煙,然後倒了滿滿兩茶杯酒,他說:「我認輸了,這杯酒算我們了結恩怨的酒。」黃飛沙端起茶杯兩人叮噹一碰,一飲而盡,中順又倒了滿滿兩茶杯,又幹了,這時中順看到黃飛沙的舌頭開始發硬,說話顛三倒四了。第三瓶酒打開的時候,黃飛沙不幹了,中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那麼大酒量,他挑釁性地說:「你黃飛沙為了愛情連死都不怕,還怕喝酒嗎?」

  黃飛沙摔碎茶杯,指著中順的鼻子:「我他媽的寧願跳樓也不喝酒!」

  中順說:「有種的你就跳,你只有跳樓才能證明你『為了愛情去死』不是一句屁話。」

  黃飛沙搖搖晃晃地走向窗子,他爬上窗子說了一句:「跳就跳!」他講這話就像講「今天天氣很好」一樣輕鬆,中順看到他真的要跳了,就驚出了一身冷汗,酒全醒了,他正在考慮是否要去拉他一下時,黃飛沙像一個優秀跳水運動員一樣縱身跳了下去,很快,中順聽到了類似於一麻袋糧食重重落地的聲音。

  中順如喪家之犬一樣跌跌撞撞跑下樓,他借著窗子裡漏出來的一些黯淡的燈光看到了黃飛沙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他跑過去一摸黃飛沙的鼻子,沒摸到呼吸,卻摸到了一臉滾燙的血,黃飛沙死了。

  中順撒腿就跑,他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火車站,計程車司機看著臉色恐怖、一手鮮血的中順,連車錢也不敢要。一輛南下的火車剛剛進站。中順在車站廁所洗乾淨了血,迅速爬上了火車。

  這時已是夜裡十一點二十分,城市的居民們已經在這個冬天的夜裡沉沉地睡去了,他們在夢裡過著幸福的生活。

  中順的逃亡生涯從此開始。

  3

  火車輪箍與鐵軌硬碰硬的聲音尖銳而猙獰。硬座車廂里的乘客基本上都是窮人,他們在後半夜的時候忍無可忍、因地制宜地睡了,他們睡覺的姿勢豐富多彩,有趴著的,有歪著的,有頭靠在同伴肩上的,還有少數人打鼾流著口水的,中順比較細緻地注視著車廂里難民逃難一樣的情景,眼睛徹底地睜著,他看到乘警過半個小時就要來車廂巡查一次,他看著乘警腰裡的警棍,想像著揣在口袋裡的手銬,腦袋裡反覆產生出束手就擒的幻滅感。

  黃飛沙的死此刻在他驚魂不定的頭腦中如同一篇糟糕的中學生作文,呈現出混亂不堪的主題,有掙脫欺負和侮辱的激動,有捍衛尊嚴的義無反顧,有愛情破產的傷感,更多的是殺人越貨的恐懼。

  火車向著南方亞熱帶前進。天亮後,窗外的樹葉越來越稠密,到中午時分,車窗外已是陽光燦爛、滿目綠色,南方沒有冬天。坐在中順旁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這時將一瓶礦泉水和兩個麵包遞給中順,並說道:「你已經快一天沒吃東西了。」中順看著年輕人的眼鏡,鏡片上閃爍著殺人的白光,他的心臟有了短暫的休克。戴眼鏡的年輕人又說了一句:「吃吧,再愚蠢的人也不會在火車上投毒的!」坐在中順對面的一個牙齒很少的老者也搭腔說:「小伙子,世上好人肯定比壞人多,吃吧!」中順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上已沒有一絲血跡,於是他說了聲「謝謝」,一瓶水和兩個麵包風捲殘雲般地卷進了肚子裡,吃完後,他才覺得自己餓了。戴眼鏡的年輕人說:「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火焰山,關鍵是要挺住。」中順覺得年輕人似乎已經識破了自己,一種被戳穿的恐懼再次包圍了自己,他不再說話。

  他想下車後是不是去找當兵的戰友呢,也許他已經被警方控制住了,他看過不少相關的案例,許多逃亡的人最後就是被自己的親朋好友出賣給警方的。他無法為自己辯護,黃飛沙奪走了自己的戀人,他就用酒將黃飛沙灌醉,然後誘殺情敵。中順想自己也喝醉了,而且跳樓是黃飛沙自願跳的,可警方完全可以說是中順在情敵酒醉的情況下,將黃飛沙推下樓去的。現場只有他們兩個人,黃飛沙已死,沒有證人證明黃飛沙是自己跳下去的,而且從邏輯上推理,中順甚至不是臨時誘殺情敵,更像是策劃已久的蓄意謀殺。

  中順想像著臨溪市警方已經全部出動,通緝令貼到了葉慧琳每天出沒的巷口,《臨溪晚報》的記者們興奮地在第四版寫道:「目前緝拿兇手的工作全面展開。」背著他跟黃飛沙約會的葉慧琳正義憤填膺地向警方提供中順可能逃亡的線索,他癱瘓在床的母親被警方逼著交出兇手。想到母親,中順的眼睛模糊了,窗外的景物虛幻成綠色的光斑,母親是他唯一牽掛的親人了。

  火車到達廣州時已是第三天早晨,中順聽到列車緊急制動的聲音就像一頭被捅了一刀臨死前的牯牛,粗重地喘息了幾聲,不動了。下車的人都成了亡命之徒,擁擠著你推我搡,臉憋得通紅。中順赤手空拳下車後看站台上如灰燼一樣的人群,不知自己何去何從,正在猶豫之際,迎面走來一位警察,手指著中順,喊道:「你站住!」中順的第一反應是「這下完了」,他沒想到警方這麼快就將自己抓住了,正要準備往相反方向逃跑,一回頭,另一個警察已經堵住了他的去路。中順就有一種認命了的絕望感,那位喊他站住的警察說:「你是九車廂的嗎?」中順迷惘地點點頭。警察說:「你的行李呢?九車廂的一個旅行包是不是你丟下的?包里有什麼東西,你跟我們來認領一下吧!」中順不想去認領,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正在這時,同座的那位戴眼鏡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他對警察說:「包不是我們的,我們倆是一起出差的,包在我這裡。」說著就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包。年輕人對中順說:「老總來電話叫我們直接回廠里發貨,快走吧!」中順附和著說「好」,年輕人將中順迅速拉走了。兩位警察有些發愣,他們還沒做出恰當的反應,兩個人就已經淹沒在人流中了。

  出了火車站,戴眼鏡的年輕人說:「你是來廣州打工的?」中順:「說是的。」年輕人說:「現在廣州的工作也不好找,你打算到哪裡去呢?」中順說:「我的一個老鄉已經幫我聯繫好了。謝謝你了!」說著轉身就走。

  戴眼鏡的年輕人叫住中順說:「你不要再瞞我了。」中順停住腳步,一臉的破綻百出。年輕人說:「你跟我走吧!」

  戴眼鏡的年輕人叫魯竟成,是廣州郊外一家電子器材廠業務員,兩年前南下打工的。中順遲疑了一下,他說他叫李順中,原來在北方老家是一個民辦小學教師,學校撤併後,他就失業了。

  魯竟成將民辦小學教師李順中推薦給了隔壁一家民營的廣達電子器材廠。

  4

  中順逃亡的時候身上只有兩百三十多塊錢,工作證和身份證都留在了臨溪市的那間單人房裡了。魯竟成當天下午就給李順中辦好了身份證,中順感激地問:「兄弟,你為什麼這樣幫我?」竟成將身份證塞到他手裡:「我也是一個打工仔,同是天涯淪落人。」竟成將中順帶到廣達電子器材廠老闆孟廣達面前的時候說:「孟老闆,你要是信得過我,你就應該信得過李順中,他是我老鄉,當過老師,知識分子。」四十多歲的孟廣達挺著與他身材很不協調的肚子,一雙銳利的小眼睛在中順的全身上下仔細推敲,在看了中順的身份證後非常爽快地說:「你這副好身板,給我們廠當保衛吧!」

  廣達電子器材廠位於廣州通往佛山高速公路旁一個叫石門的小鎮上,這個鎮上有二十多家這樣的私營工廠,主要是組裝收音機、計算器、石英鐘、電子檯曆等產品,他們的工廠都是自家建的廠房,工人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的青年男女。中順的任務實際上是監工,除了清點登記貨物入庫外,還有一項工作就是防止工人將收音機、計算器帶出廠房。孟廣達還算得上是一位懂得尊重人權的老闆,他從來不搜身,但他要求中順必須抓到兩個典型,罰款後再開除,殺一儆百。中順中學時學過《包身工》的課文,他很痛恨文中的那位兇悍的工頭,因此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自己的角色,他在工人下夜班的時候,漫不經心地站在車間門口,還主動地給女工們打招呼:「辛苦了!」他的表情不像監工,更像一個保姆。於是一個月後的一個夜晚,下夜班的工人小郭拉上了工作服,肚子裡像懷孕一樣鼓鼓地混在人群中往車間門外擠去,他欲蓋彌彰的表情讓中順一眼就看出了破綻。在經過車間門口時,中順態度溫和地說:「小郭,請你跟我來一趟!」小郭突然跪下來:「順哥,饒了我吧!」中順拉起小郭對圍過來的職工說:「你們都回宿舍吧,我跟小郭到車間去再檢查一下電源。」說著就拉起小郭鑽進了車間,許多工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一切。工人們都走後,中順對小郭說:「把東西都放下,對任何人也不要說,我什麼也沒看到。」小郭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了兩隻小收音機、四隻計算器、三個電子檯曆:「我爸爸得了癌症,家裡欠三萬多塊,可我工資每月只有六百塊錢。」中順從口袋裡摸出五十塊錢塞給他:「就剩這些了,我也沒辦法。」

  又一個月後,駕駛員小陳開車跟中順一起去廣州火車站發貨,車開到半路,小陳將一個塑膠袋塞給中順:「順哥,這是兩萬塊錢。」中順問:「你給我錢幹什麼?」小陳說:「這一車貨價值十萬塊錢,出庫的時候,保管員老胡忘了開出庫單,我把貨發到老家去,你不要告訴老闆,誰也不會知道的。」中順說:「萬一查出來,老闆會追到你老家去的。」小陳說:「我身份證是假的,他查不到的。」中順說:「這不行,老闆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收留了我。」小陳又塞給他一萬塊錢:「順哥,明天我就辭職,你也可以另謀出路。我只能給你這麼多了。」中順說:「你給我開回去補出庫單,這事就當沒發生過。如果你實在要這樣做的話,我也就只好跟你過不去了。」這是他逃亡兩個多月來第一次表現出強悍和堅決的意志。

  第三個月的一個黃昏,老闆孟廣達對中順說:「晚上我帶你到市里去瀟灑瀟灑,這一段工作沒日沒夜的太辛苦了。」

  晚上,孟老闆自己開著他的本田跑車直奔市區的碧浪紅唇娛樂中心,娛樂中心外面停滿了外國品牌的豪華轎車,衣冠楚楚的男人和塗脂抹粉的女人們心懷鬼胎地出沒於燈火輝煌的娛樂中心,穿著紅色制服的服務生對每位客人麻木不仁地重複著「歡迎光臨」的話,虛假的熱情在尋歡作樂的背景下層出不窮。

  猩紅的燈光和猩紅的嘴唇讓中順窒息,他的額頭上滲出涔涔虛汗。

  孟廣達和中順在二樓餐廳就餐,花蟹、鮑魚、基圍蝦、扇貝等海鮮陸續端上來,中順看到那些死不瞑目的海鮮被就想像起了黃飛沙最後造型,他不敢動筷子,孟老闆一個勁地勸中順多吃一點,中順說他從沒吃過海鮮,他只吃了一些清炒荷蘭豆和尖筍燴蘆蒿。三杯嘉士伯下肚,孟老闆將一隻花蟹的大鉗子夾到中順碟子裡,他說:「順中,你以後不要叫我老總了,你叫我大哥。」中順很糊塗地望著孟老闆,就像一個不懂外語的人面對一本外語詞典。孟老闆說:「小郭偷拿電器你沒對我說,我差點就解僱你了。可你制止了小陳想偷運十萬塊錢貨沒對我說,這就是一種仁義,而現在世上最缺的就是仁義。」中順警覺了起來:「老總,你怎麼知道的?」孟廣達說:「叫我大哥,罰你一杯!」中順就改口說:「大哥,我自罰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孟廣達喝多了,他很不流暢地說:「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大哥不可能一開始就對任何人放心。」他自作主張地自己喝了一杯,「以後你就可以當我半個家了,你要學會開車、出差跑業務、唱歌喝酒跳舞,我們跟全國各地的經銷商往來很多,你完全可以代表我。」

  中順隱約感到了小郭偷電器的蹊蹺,他為什麼一次偷那麼多,這不是故意出賣自己嗎?小陳十萬塊錢貨的出庫單沒開,這個疏忽漏洞太明顯了。他似乎弄懂了這次吃飯的含義,但他又不願弄得十分明白。他只希望不要惹事,不要出事。這幾個月來,他見到工商、市容管理的人都渾身肌肉吃緊,所有大蓋帽都是一種威脅。逃亡的日子心如地獄。

  吃完飯,在三樓洗完桑拿,他們來到四樓的包廂,包廂里舖滿了紅色的地毯,電視畫面上毫無意義地播放著卡拉OK影碟,曖昧光線里呈現出一種胡作非為的主題。孟廣達在一排鮮紅嘴唇中挑選草莓似的選了兩個全身閃耀著情慾與浪蕩姿態的小姐。孟廣達將一位比較豐滿的小姐推到中順的懷裡:「這一位很騷,我到隔壁去了!」中順說:「老闆,不,大哥,我不敢!」孟廣達急不可待地摟著另一位小姐走了,他丟下的聲音是:「聽大哥的話,放心玩吧!」

  技術熟練的小姐看著初出茅廬的中順,猶如一隻貓面對一隻在劫難逃的老鼠,她吐了吐鮮紅而柔軟的舌頭,緩緩地向中順貼過來,中順看到小姐的浪蕩的笑容就想到了葉慧琳與黃飛沙舞廳里抱頭亂啃的鏡頭,他憂傷地回憶著葉慧琳的畫面,男人的欲望土崩瓦解。這幾個月來,他生活在一個純粹的沒有性別的世界裡,夢中沒有出現過任何女人的器官,他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小姐的手開始在他的身上探索,他縮在沙發上,無濟於事地推讓了幾下,然後就感受到了塑料梳子在經過他的胸脯和大腿。這種塑料的感覺讓他煩躁和絕望,突然他從沙發上反彈起來將小姐推翻在紅地毯上,小姐睜著不可思議的眼睛說:「你是不是有病呀?」中順說:「是的,我有病,你走吧!」

  晚上回來的路上,心滿意足的孟老闆在車上對中順說:「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大哥回去給你介紹一個對象。」

  城市的燈火漸漸遠去,女人的氣味在中順的感覺中如同眼前黑暗的夜幕。

  5

  逃亡的歲月暗無天日。中順像一隻蝙蝠,他害怕白天和陽光下人們走動的姿勢,只有當夜幕降臨後,眼前消失了一切人和事物,他才會有一種受傷的老鼠躲進洞裡後的一份寧靜和安全。這時候,他仍然不敢看電視,電視上的兇殺案以及法庭開庭的恐怖氣氛讓他心驚肉跳,他一直站在缺席被告的位置上,在逃脫了法律的審判後每天接受自己靈魂的質問。深夜的窗外布滿了警察和便衣的影子,鐐銬的聲音徹夜不絕。有時候,隔壁廠里的魯竟成晚上過來陪他聊天。竟成說:「我的直覺是你是一個好人,但好人並不代表就是沒有過錯的人。」中順說:「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竟成說:「我從沒打聽過你的過去。你的過去從我們認識那一刻起對我來說已經全部作廢了。」中順說:「我一直在想,有了過錯的人就不再是好人了。」竟成說:「那要看有多大過錯,如果你濫殺無辜,當然算不得好人;如果你是為民除害,那就是一種正義的罪行。」中順不敢跟竟成再討論下去了,他感覺到竟成太敏銳了,但他想如果他被竟成出賣了,他將無怨無悔,竟成對他有恩。

  時間漂洗著從前的影子,一些畫面越來越淡,直至虛無,而他摸到黃飛沙一臉鮮血的細節讓他一生刻骨銘心。他時常不敢看自己的右手,右手上的血跡一直沒有風乾,他在廠里更多地使用左手,左手扶方向盤,左手拎東西,左手付錢,吃飯也改成了左手。剛來廠里時,職工們在食堂里看中順彆扭地用左手拿筷子就說順哥的右手怎麼了,他一陣心慌意亂後說我的右手腕受傷了。房間裡的床放在左邊,而右邊是迎著陽光的。一次孟老闆說:「你為什麼不把床放到有陽光的地方?」中順說:「南方的冬天不冷。」

  中順每年給母親寄去三千塊錢,不留姓名不留地址,就像做好事的雷鋒一樣。她想母親收到錢一定會知道是中順寄的,母親不會告訴警方兒子在哪裡的。中順寄錢一年換一個地方,第一年在番禺,第二年在廣州,第三年在佛山,第四年讓竟成帶到了廣西柳州寄給母親,他不怕竟成告發自己。而母親是死是活,他不知道,他想趁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跑回老家看母親,可他家還在大山深處六十多里的地方,不通汽車,一旦走漏風聲,插翅難飛,這麼多年逃亡的努力就白費了。對於生活在貧窮中的人來說,真正的孝順是能養活老人,如果養不活老人,孝心是沒有意義的,《常回家看看》是貴族們的矯情而已,窮人只要常給家裡寄錢就行了。

  逃亡不到一年後,他就開始以另一種方式來反省這樁命案,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刺激黃飛沙去跳樓,也沒有必要看著黃飛沙跳樓而見死不救。即使自己不跟葉慧琳結婚,也完全可以跟另一個女人結婚,更何況葉慧琳已經在情感上背叛了自己。實在走投無路的話,自己一個人堂堂正正地出來打工,也不必像現在這樣過著鼠竊狗偷、朝不保夕的生活。一切都是假設,時光不能倒流。

  他害怕鞭炮聲,鞭炮聲就是執行死刑的槍聲。可在這個小鎮上,無論是紅白喜喪或蓋屋開店都要放鞭炮,他感到自己已經被執行了一千多次死刑了,他活在無休無止的槍聲中,臉色刷白,後來他強迫自己把鞭炮聲想像成開山炸石的聲音,開山炸石雖然使自己家破人亡,但那已是遙遠年代裡的記憶,中順活在時間的裂縫裡,活在自欺欺人的模擬化場景中。

  逃亡的第五個年頭,中順在大哥孟廣達強制下談了一次短命的戀愛,女孩是另一個工廠的湖南打工妹小玲。小玲一見到相貌堂堂的中順就有些情不自禁了,她用自己打工的錢給中順買香菸、買西服。可中順卻應付上級檢查一樣地應付著麻木的愛情。孟廣達特意給中順放了一個星期假讓他們去廈門玩,可他們半路上就回來了。回來後小玲就跑到孟廣達那裡大哭起來,孟廣達問:「是不是我兄弟欺侮你了?」其實孟廣達正是希望中順跟小玲在旅遊途中把一些不該做的事提前辦了,這樣中順就會恢復男人的信心,並開始過上正常的男歡女愛的日子。可小玲搖搖頭說:「不是。晚上在房間裡他不睡覺,一直坐到天亮,天亮後,他倒頭就睡,車也誤了。」

  孟廣達把中順叫過來,當著小玲的面,破口大罵中順:「你他媽的不談可以,但你要懂得尊重人權。」中順說:「大哥,這與人權沒有關係。」孟廣達拍著桌子說:「你把人家小玲撇在一邊自己睡覺,就是不尊重人權,虧你還當過小學老師呢!」中順低著頭對淚眼婆娑的小玲說:「小玲,我對不起你,我也配不上你!」小玲掩面而泣,轉身就跑。孟廣達將中順按到沙發上坐下來:「你說,這些年來,大哥對你薄不薄?」中順說:「不薄。」孟廣達說:「既然你家裡也沒牽沒掛了,為什麼不願在這裡成家?為什麼不想跟大哥一起把廠子做大?」中順說:「大哥,你對我恩重如山,我只是覺得自己年齡還小,應該多干幾年再考慮個人的事。」孟廣達說:「你都二十八歲了,我有你這麼大,除了你嫂子,我都有六個相好的了。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呀?哪天大哥帶你去醫院查一查。」中順說:「大哥,我真的沒毛病,用不著查。」

  中順無法跟孟廣達說起自己的真實感受,他跟小玲在一起時,只覺得小玲是一個美麗的卡通動畫片,牽著小玲的手像牽著一截生硬的自來水管,小玲主動靠過來的時候,小玲說:「順哥,我冷。」他就像開車時在避讓一個撞車詐錢的老太太一樣地躲開了。他記得那一年葉慧琳在煙雨湖公園的時候也說過這樣的話,他將葉慧琳緊緊摟在懷裡,可葉慧琳卻又對黃飛沙說了同樣的話,這種感覺糟透了。他自己也想恢復一下自己男人的本性,也為了報答孟廣達的知遇之恩,然而這種努力最終一敗塗地。

  中順總算也讓孟廣達驕傲自豪了一回,不過不是在中順的愛情方面,中順的愛情方面越來越不可救藥了。

  這是一個熱得狗吐舌頭的夏天的中午,陽光掃射著高速公路,路面上泛起刺刀一樣白晃晃的光焰,中順獨自開車到廣州火車站發貨,快進廣州城時,他看到珠江邊上圍滿了人,兩個孩子被卷進深水裡正在徒勞無望地掙扎著,剛剛下過幾場暴雨,江水渾濁,水流湍急。許多人站在陽光下抒情與議論相結合地分析著災難性的後果,少數人用手機撥打110。中順停下車衝過去,一頭扎進江中,他將一個已經支持不住且正在下沉的男孩拖到了岸邊。等他去救第二個男孩時,第二個男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地拽住了中順的胳膊,中順和孩子一起沉入江水中。他喝了幾口水後,頭有些發暈,一種同歸於盡的感覺異常明確。他覺得這樣死了,連名帶姓都不能落實清楚,只能算是冤魂野鬼,他想如果孟廣達要是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他就願意就此犧牲,這樣也許會在死後赦免他的罪行。於是他攥住小男孩的胳膊,一個鯉魚打挺,鑽出水面,他在腦袋一片空白中,將孩子拖到了岸上。岸上的人熱烈鼓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看著天上的太陽變本加厲地向人們的頭頂潑火。

  這時,110警車呼嘯著沖了過來,體力不支的中順從地上反彈起來,撒腿就跑,有人在後面喊道:「先生,留下你的姓名!」中順卻迎著毒辣的陽光向高速公路上自己的貨車衝去,警察看到孩子已經救上來了,就朝中順追過來:「同志,請站住!」中順像小偷一樣翻過高速公路的隔離欄,爬進車裡緊急發動,小貨車風馳電掣像一顆子彈一樣消失在人們的視線盡頭。

  圍觀的群眾和警察們站在陽光下一籌莫展。幾個視力比較好的圍觀群眾記住了小貨車的車牌號。

  發完貨回來後,中順倒頭就睡。傍晚時分,廣達電子器材廠沸騰了,市公安局、電視台、電台、報社都來了,他們找到了孟廣達,說了事情的經過,孟廣達還沒聽完就激動得渾身發抖,他簡直接受不了這意外榮譽的打擊,連連給警察和記者們散發香菸。

  孟廣達衝到樓上將睡夢中的中順拖起來:「兄弟,你可成了大英雄了,怎麼回來又不對大哥說一聲?警察和記者們都來了。」一聽警察,中順嚇醒了,他說:「警察、記者找我幹什麼?」孟廣達說:「你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了!」中順不願下樓跟警察、記者見面。

  沒過幾分鐘,等不及了的警察和記者們已經上樓了,中順渾身篩糠,心跳加劇,血壓上升,他聽到了自己的血管里風聲鶴唳。

  警察讓攝像機暫時不要拍攝,他們說要先做了筆錄後才能採訪。一位很瘦的警察問:「你叫什麼名字?」中順說:「我叫李順中。」警察問:「今天中午十二點三十分左右,你在珠江救上了兩個男孩是不是?」中順睜著一雙迷惘的眼睛,很委屈地說:「我沒有呀!」這時一個身體較胖的警察說:「你不要謙虛了,車牌號都已經記下來了!」中順說:「你們是不是記錯了?」警察說,「我們在確認後要給你上報嘉獎。」這時,孟廣達插上話來說:「他是從外地來我廠里打工的,這個同志從來做好事不留名,每天起來打掃廠里衛生,年年廠里的先進工作者。」擠了一屋子的記者一片喧譁聲,他們沒想到中順是個打工仔。

  中順正想申明自己每天沒起來打掃廠里衛生廠里也沒評過先進時,攝像機、照相機已經不聽指揮地拍開了,孟廣達因為激動過度還被中順房裡的椅子絆了一個趔趄。中順覺得這下完了,他有了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感,如果警方要看他身份證的話,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見義勇為的壯舉,可警方並沒有核對英雄的身份證。

  記者一再問他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兩個素不相識的孩子,中順低著頭說:「我的水性還可以。」記者問:「你當時是怎麼想的?」中順說:「沒怎麼想。」記者問了許多問題,中順只回答這兩句。孟廣達說:「你們的陣勢有點嚇人,李順中同志是鄉下來的,人老實,不會說話。」記者們於是要求廠長說一說李順中同志的平時表現以及相關事跡。

  中順說他頭暈,記者於是就不忍心再打攪英雄,孟廣達說到樓下我的辦公室里去說吧。於是記者們就下樓了,下樓後孟廣達請求記者拍一拍他們廠子的大門和車間,然後還非常豪邁地說:「我們廠雖然是個體企業,但我們堅持抓政治學習,堅持抓『三講』教育,我們廠還會湧現出許多李順中這樣的英雄人物。」

  第二天,各家媒體都以頭條刊出了《打工仔見義勇為兩男孩死裡逃生》《打工仔救人不留姓名》《英雄的啟示》等通訊報導。電視台新聞效果比較差,一是房間光線不好,二是中順更多的是側身面對鏡頭,因此電視報導中的畫面有些含糊。相關報導中宣揚了孟廣達提供的一些中順的光輝事跡,其內容除了救人是真的外,大都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孟廣達因為廠里出了個中順而在石門鎮上揚眉吐氣,走路的時候有比較明顯的優越感。他對記者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個體企業經濟上姓資本主義,思想上永遠是社會主義。」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一種崇高的感覺在他的臉上鮮明突出、主題明確。

  新聞媒體報導的第二天晚上,孟廣達要請中順到鎮上新開的桑拿中心洗澡,他說新來了幾個四川妹子,中順說:「大哥,我實在太累了。」孟廣達說:「讓小姐給你按一按就不累了,不能當上英雄了就不能讓小姐碰了,這是擺架子。人家胡長清是副省長,還讓小姐碰呢!難道你比副省長駕子還要大?」中順只好跟孟廣達去了桑拿中心。用小姐獎勵見義勇為雖說有點不合理,但孟廣達想藉此機會給中順啟蒙啟蒙。然而桑拿中心的小姐見中順一副太監神情,全心全意為客人服務的精神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中順說:「你們走吧!我需要休息。」

  回來的時候,孟廣達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要是再不想談對象的話,我們兄弟倆緣分就算盡了。」這一次孟廣達真的很生氣了。

  年底的時候,李順中同志被評為市「十佳外來打工青年」和「見義勇為優秀分子」,在兩次頒獎儀式的前一天,李順中同志無一例外地生病住院了,孟廣達以英雄單位領導的名義代中順領獎,他在接受採訪時,大談精神文明建設方面的事情,談的過程中病句錯別字出現很多,邏輯基本上也比較混亂。記者在使用時,斬頭去尾只用了一兩句,這一兩句讓孟廣達度過了一個幸福的元旦。

  中順拿到了孟廣達帶回來的六千塊獎金,孟廣達要另外獎勵給中順四千塊錢。中順說:「大哥,沒有你收留我,我哪裡能拿到六千塊獎金呢?你的錢我不能要。」孟廣達拍了拍中順的肩:「兄弟,你大哥臉上有光了!」

  在孟廣達幸福的年頭歲尾,中順度日如年。他時刻聆聽著屋外的風吹草動,第一次電視報導後,他等於是被電視公開通緝,年底讓他去電視鏡頭前領獎等於是讓他去領取手銬和監獄的鑰匙。於是他就在頒獎儀式前一天,咬著牙吃下瀉藥,然後上吐下瀉,住進鎮醫院吊針。孟廣達本來就想拋頭露面,更樂意風光之後使他在鎮裡知名度一夜之間就超過鎮長,代中順領獎很是振奮。

  這一年過年的時候,中順在石門鎮已經是第七個春節了。

  春節過後很長一段時間,並沒有聽到警車的聲音,中順覺得自己又躲過了一劫。

  然而,他已經快三十歲了,當僥倖和苟且偷生成為活著的主題的時候,中順心裡一片淒涼。黃飛沙已死去好多年了,葉慧琳可能早已跟別人結婚了,而他還在過著魂不守舍的日子,就像一場噩夢。

  在心情灰暗的除夕夜,他在孟廣達家吃完年夜飯後,獨自一人回到了廠區宿舍,倒在床上,中順如同漂浮在漆黑無邊的大海上,他仔細聆聽著四周密集的鞭炮聲,再次感受著槍聲的包圍,他在槍聲的包圍下進入夢中,夢中的世界懸掛著鐐銬和金色的葵花。

  6

  春節過後沒幾天,竟成探親回來了。他每年回來後都要請中順去他那裡吃飯並且分一些年貨給中順,晚上他們兩人來到鎮上小酒館喝酒,竟成在喝了半瓶白酒後說:「你應該回去過年。」中順說自己家裡已沒有一個親人,竟成別有用心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你過年時應該出去走動走動,年前你是不應該接受媒體宣傳的。」中順說我也不想宣傳,可我大哥卻看得很重,中順突然問了竟成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見不得人的一個人?」竟成放下酒杯,好半天沒說話,然後他將一粒花生米放進嘴裡,用牙齒咬得粉碎,接著就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從來沒說過這句話。」

  中順感到竟成的眼鏡片背後流露出的是一千多年前孫大聖的目光。

  春節後,工廠已經改名為「廣達電子有限公司」,規模擴大了,產品也上了檔次。孟廣達買了一條二手的電風扇生產線後,野心與日俱增,他要招兵買馬,並揚言沒有中專以上的學歷不許上生產線,沒有大專以上的學歷不得從事營銷和文秘工作,廣告在報紙上登出後,一批內地的大中專畢業生就卷著鋪蓋陸續來到廠里。孟廣達在成立公司後找到中順:「兄弟,公司現在業務範圍大了,你來當公司副總經理。」他幾乎用任命的口氣向中順宣布。中順說:「大哥,我沒有學歷,當民辦教師的時候只有高中學歷。」孟廣達將手中的菸頭扔到地上說:「我連初中都沒畢業,怕什麼!當領導不要高學歷,當領導只要會用高學歷的人就行了,我馬上給你手下招一些大學生來。」

  中順說如果你要是逼著我拋頭露面的話就是趕我走,他答應自己負責公司的辦公室和後勤工作,但不掛任何頭銜,孟廣達拗不過他就答應送給他一套住房。

  這天早上,中順走進總經理辦公室,他看到孟廣達腿蹺到深紅色的老闆桌上接電話,孟廣達對著話筒說:「好的,上午十一點整,我派公司的李順中去接你!」放下電話,中順問:「大哥,報紙招聘廣告還做不做了?」孟廣達說不用了:「一個文秘專業的大專畢業生要來公司工作,你開車去環市東路長途汽車站接一下。是個女的,長春人,叫江慧琳,手裡拿一份當天的《羊城晚報》。」

  這種接頭的方式很像那部老式電影中的地下黨接頭。中順開著孟廣達新買的寶馬車在汽車站的東側的一個巨型的女人絲襪廣告牌下發現了穿著一身天藍色羊絨套裙的女孩。女孩背著旅行包,手裡拿著一份報紙在東張西望,中順停下車,看到這個短髮的北方姑娘全身上下洋溢著旺盛的青春和不知疲倦的活力。中順走過去問:「小姐,你是不是叫江慧琳?」女孩將手裡的《羊城晚報》遞過來,說:「如果你是廣達公司的,我就是江慧琳。」

  中順說:「你辛苦了,請跟我上車吧!」

  正要發動汽車,一個警察走了過來,中順臉色刷白,警察敬了一個不太規範的禮,說:「違章停車,請出示你的行車證和駕駛證!」

  警察反覆地推敲著駕駛證上的相片和中順的相貌,中順頭上冒汗了。

  江慧琳從車上跳下來對警察說:「警官先生,能不能快一點?我是從外地來打工的,兩天沒吃飯了。」

  警察說:「罰款五十!」

  中順交了款後一踩油門,疾馳而去。

  江慧琳說,她來廣州兩個多月了,一直沒找到工作,「在城市找不到工作,難道到農村還找不到嗎?反正我是不能回去了。」她說在家鄉的一個快要倒閉的國有工廠里,每月只能拿到兩百多塊錢工資還要接受一個愚蠢的人事科科長每天發號施令。

  中順用餘光看到副駕駛位子上的江慧琳與葉慧琳最大的區別就是江慧琳純粹而透明,而記憶中的葉慧琳卻多了一份含蓄和內秀。不知為什麼,江慧琳的出現讓中順有一種死灰復燃的感覺。「慧琳」這一不同時空里的符號居然喚醒了中順泯滅了七年的關於女性和女人的意識,他第一次用一種溫和的心情重新回憶著葉慧琳,他原諒了葉慧琳對他的背叛,三十歲的中順終於想通了,面對黃飛沙死心塌地的表白和巨大的物質承諾,葉慧琳的意志是很容易被摧毀的,更何況她是一個弱小的女子。

  中順不再感到眼前活蹦亂跳的江慧琳的胳膊是一截生硬的自來水管,他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你怎麼也叫慧琳?」江慧琳歪過一顆好奇的腦袋:「如果你的太太也叫慧琳並且她是一位未來皇后的話,我願意改名字。」

  中順說:「實在對不起,我只是隨便問問。」

  江慧琳看著開車的中順行動有些拘謹,衣服和表情都很樸素,她問:「在我想像中,你們這些開豪華轎車的人應該是風流倜儻的,你的頭髮卻雜亂無章。」

  中順無法掩飾其尷尬的形象,他就坦白地說:「我跟你一樣,也是一個打工的,只是我比你多來幾年。」

  車窗外,南方的天空下到處是永不凋零的綠色,人們的欲望和田裡的莊稼一樣四季生長,從不停歇。

  孟廣達看到江慧琳走下車後,連聲說好,他看著江慧琳生動活潑的舉止,心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女孩能夠拯救中順。他握著江慧琳的手說:「中午我為你接風洗塵。」江慧琳說:「請孟總多多關照!」孟廣達指著中順說:「還是請小李多多關照吧!你歸他指揮。負責文檔和人事管理。」江慧琳就向中順伸過手去,中順沒有拒絕,他感到她的手溫暖而柔軟。許多年前,葉慧琳的感覺在他的手上復活了。

  孟廣達將江慧琳的房間安排在中順的隔壁。公司六層辦公樓重新裝修後,四樓改建了幾個套房,中順住三室一廳,江慧琳跟財務部會計錢麗紅合住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錢麗紅家在鎮上,她幾乎很少住在這裡。這樣四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孤男寡女,孟廣達堅信他們之間肯定會出事,只要出事了,他就放心了。他聲音悲涼地對中順說:「你娶不上女人,大哥我死不瞑目呀!」

  江慧琳跟中順在一起工作如行雲流水一樣順暢,起草公司管理規定、部門崗位責任制、發傳真、列印通知、做廣告文案、建立員工工資檔案。江慧琳從零開始,讓公司跳出了多年來草台班子格局,走向真正的規範化。孟廣達將中順拉到背地裡悄悄地說:「江慧琳要才有才,要色有色,都快兩個多月了,你還不動手,要等到什麼時候?」中順說:「大哥,我已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孟廣達來了性子,他給中順下最後通牒:「你要是今年年底還不給我找個女人的話,我就把公司關了,咱們各奔東西,一生也不見面。」

  江慧琳跟中順工作一點也沒有壓力,中順總是以商量的口氣對江慧琳說話,而且總是很客氣地對她說:「辛苦了!孟總對你的文案很滿意。」江慧琳狡黠地問:「你不滿意嗎?」中順就有些被動了,他很不流暢地說:「我當然滿意。」看著中順狼狽不堪的樣子,江慧琳心裡就有些得意。她感到這是一個忠於職守並且相當有安全感的男人,怪不得孟總如此信任他。

  晚上在食堂吃完飯後各自回到自己的住處,中順從來沒有到江慧琳的房間來串門,也不邀請江慧琳到自己的屋裡聊天。一開始,江慧琳認為中順這是對自己老家的妻子的一種情感上的忠誠,這種設想讓江慧琳感動。終於有一天晚上,江慧琳敲開了中順的房門,她說:「我不想下樓去食堂打水了,能不能借一杯開水?」中順就拿起水瓶給江慧琳倒開水。江慧琳又說:「也不請我坐一坐?」中順說:「你請坐吧!」說著就用雞毛撣子無中生有地撣著客廳里並不髒的棕色真皮沙發。江慧琳坐下來後,就順手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美國大片,越戰中的美國上尉羅傑斯被一枚炮彈炸傷了,他躺在越南的叢林裡悽厲地慘叫著,臉上的鮮血源源不斷,羅傑斯張著嘴,血開始向嘴裡倒灌。江慧琳全神貫注,中順卻臉色慘白,額頭上直冒冷汗,他突然一步衝上去關掉了電視,江慧琳愣住了:「這麼好的片子不看,你在下我的逐客令?」中順一時慌了神,結結巴巴地說:「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在短暫的情緒調整後,中順說:「我覺得看電視沒意思,我們還是聊天好。」江慧琳笑了:「確實,血腥的畫面沒什麼意思。你太太怎麼還沒過來?」中順說:「我沒有太太。」江慧琳有些懷疑地問:「像你這樣事業有成的男士怎麼會沒有太太呢?該不會想另覓新歡吧?」中順苦笑了笑說:「像我們這樣的打工仔,誰還會看得上我?」江慧琳說:「你現在已經是剝削階級了,要不就是挑花眼了。」她搖了搖頭,表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態度來。中順說:「我是鄉下的一個孤兒,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你要是到我老家去看看那窮山惡水,你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只要有一個光棍,那就應該是我。」江慧琳說:「看不出來,你還很會說話。」江慧琳喜歡把中順稱為領導幹部,因為她的工作都是由中順安排而中順又沒有職務,江慧琳就有意涮他一把。

  聊天結束的時候,越戰中的那個美國中尉肯定在電視中早就死了,所以中順情緒也就平靜了下來,他發覺與江慧琳聊天使他繃緊了七年的神經開始鬆懈。

  但中順從不到江慧琳的房間裡聊天,於是江慧琳抗議說:「這不公平!」中順說:「下一次吧!」可下一次中順還是沒去。

  江慧琳開始不睬中順,她覺得中順太大男子主義了,這是對她的一種不尊重甚至是蔑視。聊天中斷了,但他們在工作中卻像一對配合多年的夫妻一樣默契,這讓江慧琳在夜晚的時候經常聆聽和想像著隔壁屋裡的種種細節,但隔壁屋裡寂靜如止水。中順將自己封閉在夜晚的房間裡已經七年了。當他意識到夜晚需要另一種聲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正在超越時間的折磨和歷史的血腥,在超越完成的那一刻就是他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天。然而即使他精神上獲得了自救,但那樁血案仍然懸掛在法律的帳本上,隨時等著他去埋單。

  聊天中斷一個星期後,他開始意識到與江慧琳聊天如吸毒一樣纏繞著他的神經。夜深人靜的時候,江慧琳成了中順的毒品。他想拒絕毒品,但毒癮時時襲來。於是他敲開了江慧琳的門,江慧琳開門的時候就多此一舉地整理著自己的袖子,她缺乏必要的掩飾,削蘋果的動作也有些誇張,而中順卻很滿足於這種主動的自作多情,他說:「我一直沒過來聊天,是怕打擾你,也怕別人說閒話。」江慧琳說:「你們領導幹部顧慮就是比我們人民群眾多。如果你要是實在覺得跟我聊天會影響你當上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話,還是應該克制一下自己的。」江慧琳的尖刻並沒讓中順感到難受,他反而覺得這是吸食加注射的雙重毒癮的滿足。江慧琳只有一間臥室,柔和的燈光下,她斜靠在床上,中順看到了她蠢蠢欲動的青春在薄如蟬翼的內衣下面忍無可忍,豐滿的胸脯在寂寞內衣里孤苦伶仃。這種感覺產生的時候,中順的臉上就開始閃爍出七年前的光輝。那時候,葉慧琳抒情的身體讓他無比衝動。

  聊天的內容雜亂無章。聊天並不是為了記住什麼話,而是為了讓那些不需要記住的話說了就忘。但這個晚上,江慧琳記住了中順這句話:「活著比死要困難得多,因此我考慮困難比較多。」江慧琳說了一句:「你們領導幹部說話總是喜歡哲理性的。」

  夏天來臨的時候,人們的衣服穿得越來越少,女孩子們更大膽而放肆地將自己的身體曲線和關鍵部位暴露在男人們貪婪的目光中,她們穿著形同虛設的衣衫將夏季里的男人們折騰得無比煩躁。中順產生這樣感覺的時候,江慧琳的形象尖銳如刀。

  孟廣達在一個夏天的傍晚開車帶著中順和江慧琳去廣州辦事。路上,孟廣達通過後視鏡看到坐在車後排的中順跟江慧琳正襟危坐,明確表現出一副男女授受不親的樣子。孟廣達發話了:「江慧琳呀,我想交給你一個任務。」江慧琳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完成。」孟廣達說:「當然能完成。如果你要是不願完成的話,我就把你給解僱了!」江慧琳說:「你不要繞彎子了,說吧!」孟廣達突然將車停下來:「我們小李無論人品還是相貌都是公認的,但為了忙於工作,至今連對象都沒有。所以你必須負責給我們小李介紹一個對象。」江慧琳感到了孟廣達的弦外之音,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看到旁邊的中順也手足無措地坐立不安,兩人目光短兵相接了一下,迅速崩潰。江慧琳裝糊塗地說:「我不知道小李需要什麼樣的對象。」孟廣達說:「這個問題你們回去後認真探討一下,並且把討論結果向我匯報。」說著他發動車子,加大油門,勇往直前。

  愛情就像一堆炸藥,如果沒有一個導火索點燃的話,就不會爆炸。

  中順跟江慧琳的愛情導火索是這一年秋天江慧琳患闌尾炎住院開刀,孟廣達將陪護的任務交給了中順。在廣州醫院的半個月裡,中順每天熬好魚湯送到江慧琳的床前,江慧琳說:「我自己來吧!」中順不吱聲,然後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喂,每天下午買來新鮮的荔枝剝好後餵到她的嘴裡,生性活躍的江慧琳很不好意思,可中順卻動作自然、天衣無縫。隔壁床上的病友也是一位女的,她的丈夫正在跟一位小秘姘居,除了來看過一次扔下一捆錢後再也沒露過面,這位被愛情開除了的女性臉上脂粉很重,她嫉妒地對江慧琳說:「還是你先生好,這樣的男人忠實可靠。」她還說了錢是王八蛋的話。江慧琳和中順聽了這話後,兩人都不同程度地尷尬起來,他們誰也沒有當面否認這虛構的夫妻關係。這時,正要給江慧琳蓋被子的中順突然被江慧琳抓住了手,江慧琳目光逼近中順的眼睛,中順看到了江慧琳的眼中柔情似水並感受到了她手心裡的暗示,他們用眼睛交流著內心的聲音,江慧琳緊緊攥住中順的手如同攥住了他的良心和他們未來兒孫繞膝的幸福生活。

  醫院是一個人們不願意去的地方,但醫院又是一個極其容易產生愛情的地方,許多愛情就是從醫院裡的感動開始的,那些飄滿了藥味的愛情牢不可破,這使許多幻想愛情的人一生都非常懷念醫院。

  這一年秋天最後的一些日子裡,江慧琳在自己房間暗紅色的燈光下對中順終於說出了三個滾燙的字眼:「我愛你!」中順沒有說話,他將江慧琳緊緊地摟在懷裡,如同摟住了七年前的葉慧琳。

  中順聽到了七年前秋天的風聲,那個夜色如水的晚上在他的記憶中死而復生。

  7

  孟廣達看到中順跟江慧琳成雙入對地出現在公司全體員工們的面前,他就有了一種輝煌的成就感,他對中順說:「一個男人沒有女人陪著睡覺就像一輛自行車沒有鏈條參加比賽一樣,肯定要失敗。」中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孟廣達說:「這就好,你定個日子,大哥把你的喜事給辦了。」

  然而他們柏拉圖式的愛情遙遙無期地持續著,江慧琳由最初對中順矜持的感動而逐漸演變成一種煎熬和痛苦。每次中順只是將她擁在懷裡而沒有進一步親熱,江慧琳急促的喘息聲暗示著等待侵犯的強烈渴望。可中順卻只輕輕地在她額頭吻了一下,說:「你早點休息吧!」

  在一個結婚前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孩子提前生下來的年頭,「提前」不只是一個速度的概念,它是這個不計後果的時代里人們一切行為的整體比喻和象徵。中順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在這個「提前」的時代里如同一個扔在水溝里的報廢的螺絲釘,鏽跡斑斑,他想同以前的自我徹底決戰,他要用刀尖對準自己的歷史。

  逃亡第八年的夏天,颱風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夜裡如期而至。狂風和暴雨很輕鬆地蹂躪著樓房、樹木和人定勝天的痴心妄想,風雨經過的地方到處都是四分五裂的窗子、廣告牌和不堪一擊的堤壩。這個從太平洋上卷過來的颱風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貝妮娜」。貝妮娜在這個夜裡讓江慧琳萬分恐懼。一個炸雷撕碎了窗外的天空,江慧琳一聲尖銳的驚叫使隔壁的中順再也坐不住了,他敲了門進來了,江慧琳死死地抱住中順倒在床上,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更像蛇一樣纏繞著洪水中的最後一棵樹。穿著背心短褲的中順第一次感受到半裸的江慧琳給他製造的肉體的壓力以及沉睡了多年的欲望和衝動。江慧琳抱著中順:「我怕,我怕!」中順說:「別怕,我在這兒呢!」

  風雨漸漸平靜,中順和江慧琳卻同時被燃燒起來,他們從彼此的呼吸中感到了一種合而為一的必然,中順迅速剝光了江慧琳身上幾個布條,他在黑暗中看到魚一樣的江慧琳正呈現出一種死心塌地的渴望,他順水推舟地撲向潔白的魚。

  就在中順以男人的方式進入江慧琳的時候,突然他像觸電一樣地被擊倒了,全身抽搐著滾翻在汗濕的床上,他的眼前飄浮著血流如注的歪曲的面孔,黃飛沙的牙齒縫裡紫色的血流過八年的日曆,葉慧琳穿著八年前的那件橘紅色的裙子站在他的床頭,她在尋找黃飛沙。

  江慧琳在黑暗中哭了,她哭出了聲,一個活潑而生動的女孩此刻如風中零落的一片樹葉,孤單而絕望。中順摟著江慧琳說:「對不起,江慧琳!我太緊張了。」江慧琳只是哭,她啞口無言。

  屋外的風雨已經停了,整個世界如同一條受傷的狗躺在一片泥濘中默不作聲。

  此後,他們一如既往地平靜地過著相互重複的日子。敏感的江慧琳終於忍不住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晚上,她坐在那張失敗的床邊問中順道:「你從來都不說你過去,如果你覺得我還值得信賴的話,你應該真誠待我。」

  中順說:「實在對不起,我希望你能容許我保留一點個人隱私。」

  江慧琳將一瓶凍果汁遞給中順,平靜地說:「這我能做到,但如果你的隱私使我們無法共同生活的話,我是不會拖累你的。」

  中順說:「我想,也許我們結婚後,我會好起來的。」

  江慧琳說:「那我們就結婚吧!」

  中順說他跟大哥商量一下,日期可以定在國慶節。

  竟成打電話叫中順到他那裡去喝酒,中順說要帶江慧琳一起去,竟成說不用了。於是,晚上下班後,他就提了一瓶瀘州老窖一個人來到了竟成的房間。竟成的房間亂七八糟地呈現出劫後餘生的廢墟般的荒涼,兩個人在昏黃的燈光下坐定,很快就將一瓶酒喝光了。

  竟成說:「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所以今天是跟你道個別。」

  中順說:「為什麼離開?離開後到哪裡去打工?」

  竟成有些傷感地說:「我在這裡幹得太久了,想換個地方,至於去哪裡,我也不知道。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

  中順給竟成倒滿了酒,安慰他說:「如果你到了新的地方混好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沒有你當年的幫助,我是不會有今天的。」

  竟成跟中順碰了一杯說:「我就是有點放心不下你。因為,也許只有我是最能理解你的。」

  多喝了幾杯後,竟成說話也越來越公開了,他說:「如果我對你的判斷不錯的話,我勸你一句,孟老闆就是對你再好,你也不能在此地久留。跟你說實話吧,這些年我也掙了一些錢,我是要去雲南一個深山老林里跟一個少數民族姑娘成婚,我已厭倦了這種生活,我想安靜地過日子。」

  中順說:「那你為什麼不回老家結婚呢?」

  竟成說:「人家女孩子不答應。」

  煙抽完了,竟成下樓買煙去了,中順看到屋裡只打了兩個旅行包,一種淒涼的感覺異常尖銳。這時三個穿便衣的人迅速閃了進來,中順還沒反應過來,兩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就將他夾在了中間,一個中年男人向他亮出了工作證:「我們是公安局的。」

  中順臉色發灰,酒變成了汗水,到這裡來喝酒只有江慧琳知道,難道是江慧琳出賣了自己?警察問:「你叫什麼名字?身份證!」

  中順說:「李順中,身份證沒帶。」

  警察看了看手中通緝令上的相片,然後抬起頭說:「你的名字和身份證都是假的,也沒什麼可看的。知道我們找你幹什麼的嗎?」

  中順說:「我不知道。」

  警察又仔細地看了看相片說:「你要是能跑出我們的手掌心,我們不就沒飯吃了嗎?老實說,你的真實姓名、真實工作單位!」

  中順感到自己已經絕無逃脫的希望了,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的日子已經過夠了,這時他反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不叫李順中,真名叫李中順,臨溪市旅遊公司的職工……」警察火了:「你死到臨頭了,還不老實交代!」

  正在這時,竟成手裡攥著一包香菸進來了,他一看到屋裡站著幾個陌生人,拔腿就跑,三個便衣狼一樣地直撲過去,他們在樓梯口按住了魯竟成。

  中順站在一片狼藉的杯盤邊,心怦怦跳個不停,他沒想到警方是來抓竟成的。竟成戴著手銬在三個大漢的押解下來到屋裡,他額頭上撞出了血,血在燈光下源源不斷地流到臉上和嘴裡,他對警察說:「這兩個包要帶上,回去後我要交給我的父母。」警察拎起兩個包押著竟成走了,竟成看著魂飛魄散的中順說:「十年前我殺死了背著我跟別的男人睡覺的女朋友,當年太年輕了,要是現在我的女人跟別人睡了,我絕不會動刀子。兄弟,人要學會忍耐。」

  中順沒說話,他呆呆地看著竟成被塞進車裡走了。這個晚上很安靜,樓上短暫的騷動並沒有驚動幾個人,直到第二天,老闆對外宣布說竟成跳槽走了。

  在江慧琳等待國慶節結婚的日子裡,中順跟她在床上又失敗了,江慧琳以妻子的心情安慰他說:「不要緊,結婚以後就會正常了。」看著躺在床上的中順臉如死灰,頭上虛汗淋漓,江慧琳除了安慰沒有更恰當的語言了。

  中順從床上坐起來,他點燃了一支煙,然後要水喝。江慧琳給他倒了一杯水,中順一口氣喝完。他像一個徹底放下武器的敗將,向江慧琳坦白,他說:「我不能害你,我的良心逼著我必須向你坦白。」

  江慧琳說:「不管你有過什麼樣的過去,我都會嫁給你。」

  中順說:「我是一個有命案在身的逃犯。」

  江慧琳像走在大街上被人平白無故地捅了一刀一樣,晴天霹靂,她哭了:「你胡說,你撒謊!」

  中順平靜地將自己的身世和八年前的經歷完全徹底地告訴了江慧琳,這是八年來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面說起自己的血腥的過去。說完後一種靈魂出竅的輕鬆感讓他如風中羽毛般地體味著陽光和天空的自由。他說:「在我說完這一切後,我就向大哥辭職,我不會牽連大哥;如果你要是向警方告發我,我也會無怨無悔地戴上手銬。這麼長時間,我不是存心想欺騙你,而是我沒有勇氣向你坦白,請你原諒!」

  江慧琳停止了哭泣,她摟著中順說:「答應我,回去投案自首。我等你!」

  中順推開江慧琳的手,說道:「不,我已經逃亡了這麼多年,如果回去投案自首,我就前功盡棄了。」

  江慧琳說:「如果你不了結這一案件,你會一輩子不得安寧的。」

  中順說:「我要是被判了死刑或無期,這一輩子等於已經結束了。沒有人知道我在哪裡。」

  江慧琳說:「我學過法律,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的話,你就不是故意殺人,就不會判重刑,而且你當時也是酒喝多了,在黃飛沙提出打賭的前提下沒有中止他的跳樓行為。你只是行為過失致人死亡,如果主動投案的話,至多三四年刑期,我今年才二十四歲,我會等你。」

  中順說:「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會牽累你,我明天就向大哥辭職。」

  屋內的氣氛凍結凝固了,江慧琳看到中順像一尊固執的雕塑,他在煙霧中粉碎著自己,江慧琳心裡亂極了,她說:「你要是信不過我,我可以跟你回臨溪先拿結婚證,然後陪你一起去自首。」

  中順不說話,他在考慮如何向大哥辭職,是不是要向大哥講明真相。

  第二天,中順找到孟廣達的時候,孟廣達說:「你不用講了,我都已經知道了,我連夜找了律師商量,律師說你頂多三四年徒刑。我同意江慧琳的方案,她是一個識大體明大義的女子,這是兄弟你的福分。」

  中順撲通跪倒在孟廣達的面前:「大哥,這麼多年來,我對不起你!」

  孟廣達拉起中順,說:「我這個人不看你的過去,我只看現在,人活在世上,誰還沒有個犯渾的時候?再說你也是被逼無奈才那樣做的。」

  中順又一次跪下來哭著說:「大哥,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我下輩子當牛當馬報答你。」

  孟廣達火了,大聲吼道:「你他媽的還是男人嗎?起來,吃飯去!」

  中順被孟廣達的狂躁的聲音震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爬了起來。

  中午,孟廣達開車帶著中順和江慧琳來到鎮上萬福酒樓的一個豪華包廂里吃飯。喝了些清淡的啤酒後,孟廣達說:「我可以向你們兩個人保證,明天我就到鎮上買一套複式公寓送給你們作為結婚的禮物,房產證用你們兩人的姓名。從牢里回來後,我給你留著位子,有我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

  江慧琳感激地望著孟廣達:「孟總,我敬你一杯酒。」

  孟廣達將一杯啤酒很利索地倒進喉嚨里,他說:「順中,不,中順,我們男人本來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的,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中順平靜下來說:「時間已經過去八年了,人證物證都沒有了,我無法證明不是故意殺人。」

  江慧琳說:「案子到現在沒破,公安局肯定還留著當時的屍檢報告。如果是你故意推下去的,就一定留有搏鬥和掙扎的痕跡。因為窗子離地面畢竟還有一米多高,不存在突然下手,必須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將證明你是否故意。」

  中順沒想到江慧琳懂得比自己要多得多,他確實感覺到自己如果不以自己的鐵窗生涯為自己贖罪的話,他就一輩子也做不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不具備男人身份的人是不應該跟江慧琳結婚的。鼠竊狗偷的日子如同在精神煉獄裡每天接受千刀萬剮,抗日戰爭八年也結束了,他想他也該結束了,於是他站起來舉起一大杯酒敬孟廣達和江慧琳:「大哥、慧琳,你們待我恩重如山。」說完,中順淚流滿面,江慧琳也哭了。孟廣達說:「都不要哭了,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臨去投案前的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江慧琳關上辦公室的門,打臨溪114查到了臨溪旅遊公司的電話號碼,她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按響了電話鍵,接電話的是一個聲音很溫柔的女孩:「您好,我們是臨溪旅遊公司。」江慧琳問:「你們公司有一個叫黃飛沙的人嗎?」對方說:「是的,不過這個人已經在幾年前死了。」江慧琳心一沉,問:「聽說他是被人害死的,兇手抓到了嗎?」對方說:「我是剛來的,我不太清楚。」江慧琳放下電話,她想應該給中順請最好的律師。

  回臨溪前一天晚上,中順對江慧琳說:「我還是這句話,如果你要是跟我先拿結婚證的話,我就不投案。」

  江慧琳說:「你不拿結婚證,就不怕我會變心嗎?」

  中順說:「如果我要是判了重刑,我就不能害你。」

  江慧琳說:「那你說判幾年可以拿結婚證?」

  中順說:「先投案再說。」

  江慧琳同意了。

  8

  八年過去了,旅遊勝地已經被建成了飛機場。孟廣達買好了兩張機票並開車將中順、江慧琳送到廣州白雲機場,孟廣達將一套兩百多平方米複式公寓的房產證交到中順手裡,他跟中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句話也沒說。

  飛機降落臨溪機場後,中順跟江慧琳上了一輛計程車,這使中順想起了八年前逃亡之夜坐的那輛計程車,車身也是紅色的。司機問去哪裡,中順說找一家好一點的賓館。臨溪的高樓大廈像樹一樣拔地而起,八年前的城市已經面目全非。中順如喪家之犬重回家園一樣有了短暫的激動,他堅信母親還活著,這兩年他每年給母親改寄五千塊錢。車到華潤賓館後,中順給了司機五十塊錢,司機要找回二十塊,中順說不用了,司機就說謝謝。中順是為了償還八年前逃亡時未付的一筆車費。

  住進1264房間後,中順跟江慧琳商量下午一道去市公安局投案。吃午飯前,中順說:「我給小趙打一個電話試試,請他帶我去自首,你就不要去了。」

  中順試著給小趙家裡打了一個電話,居然通了,小趙一聽是中順,激動得在電話里跳了起來:「你到哪裡去了?住華潤賓館肯定是衣錦還鄉了,還記得兄弟我小趙,真夠哥們,我馬上就到你那裡去。」還沒等中順再答話,小趙就把電話放下了。

  中順感到小趙也許要帶著公安一起來,於是他就將一個存摺交給江慧琳,說道:「這裡總共是十一萬元,你替我先保存著,在我刑期沒滿之前,每年給我母親五千塊錢,拜託你了。」離別之前,中順的眼睛裡流露出稠密的憂傷。江慧琳說:「吃了飯再說吧!」中順說:「警察馬上就要到了。」他將手上的一塊COMPAS手錶退下來送給江慧琳:「給你做個紀念,我留著也沒用了,監獄裡的時間是由獄警安排的。」中順的語調像交代臨終遺囑一樣,江慧琳忍不住地淚水洶湧而下。

  小趙敲門進來的時候,一把抱住中順並將他按倒在床上:「這麼多年,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沒想到今生還能見到你。」

  中順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在等待著警察的手銬。可小趙鬆開中順後,臉上激動得光芒萬丈,他手舞足蹈地看著中順:「沒變,你沒變,我可是一臉滄桑。」

  中順的目光看著門外,門外沒有警察的影子。中順說:「你一個人來的?」

  小趙說:「你沒讓我通知其他人。」他指著江慧琳說:「這位看來就是我嫂子了,這麼漂亮!」江慧琳禮貌地笑了笑,算是對小趙讚美的回應。

  小趙說:「你老兄也太不夠意思了,走的時候連招呼也不打一聲,黃飛沙那種人還值得跟他賭氣嗎?」

  中順說:「黃飛沙?」

  小趙說:「他是罪有應得,死了好幾年了。」

  中順說:「我是回來自首的!」

  小趙說:「你開什麼玩笑?黃飛沙是老天讓他死的,與你有什麼關係?」

  中順臉上就像當年逃亡時一樣神情緊張而恐懼起來:「怎麼回事?快說!」

  小趙眉飛色舞地說起了八年前那個夜晚。

  黃飛沙那天晚上並沒有死,他準確地從窗口跳到了樓下的海綿墊子上,他是帶著跳樓的策劃來找中順談判的,他料定中順不敢跳,所以自己就讓酒店老闆也就是他的小弟兄事先準備好了海綿墊子,一切都像是一個優秀導演精心安排的拍攝現場。跳樓不僅是為了強迫中順放棄葉慧琳,也是想以此來感化葉慧琳,證明他為了葉慧琳可以去死。黃飛沙由於喝多了酒,跳樓時臉在地上擦出了血。中順驚慌失措地下樓摸了摸黃飛沙的鼻子,黃飛沙屏住呼吸裝死,中順心裡發緊,也就迅速地誤認為黃飛沙已死。黃飛沙在中順逃走後還爬起來跟他的小弟兄們一起一人撬了一瓶啤酒喝了個底朝天,然後才打計程車到醫院「住院」,他的小弟兄打傳呼給葉慧琳說黃飛沙為她跳樓摔傷了,葉慧琳並沒有去,她給中順打傳呼,可中順已經不見了。

  事後,黃飛沙在公司里宣布說,中順因為跟他打賭跳樓輸了,感到無臉見人,就離開了臨溪到外地打工了。

  葉慧琳不願去醫院看望黃飛沙,她在到處找中順,可中順杳無音信。黃飛沙的小弟兄們找到葉慧琳說:「七哥為了你跳樓摔傷了,你不去服侍,我們就廢了你。」葉慧琳只好去醫院看望黃飛沙,黃飛沙說:「我可以為你跳樓,可中順不干,他無顏見你,他可恥地逃跑了。」葉慧琳哭得很傷心,她不得不跟黃飛沙談起了強迫性的愛情。不久,黃飛沙就買了一大套房子準備跟葉慧琳結婚,就在結婚前不久,他由於過度興奮,酒後高速駕駛著摩托車,一頭撞進了一輛大貨車的後面,血肉模糊,當場身亡。坐在車後的葉慧琳被摔斷了腿,在醫院裡住了三個月。

  中順聽著聽著,淚水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江慧琳幫他擦著淚水,說:「這畢竟是喜事,不要太難過了。」

  八年了,中順生活在一個虛構的血案中,靈魂和肉體每天都在接受著折磨,他在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中亡命天涯。

  中順抹乾眼淚問:「葉慧琳現在在哪裡?」

  小趙說:「葉慧琳從醫院出來後就離開了臨溪,她在臨走前對我說,如果中順還活著的話,可能在廣州,他有一個戰友在那裡。她要去廣州找他。」

  小趙說葉慧琳對他說過中順很可能被黃飛沙的黑社會暗殺了,她向警方報了案,一個月後警方說查無實據,然後她才離開臨溪去南方找中順。從此就再也沒有聯繫過,也不知道她在哪裡,轉眼已經過去七年了。

  ……

  中順站起來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天空沒有一絲風,幾朵白雲像盛開的棉花一樣飄浮在蔚藍的天幕上,和平的人們正在陽光下走動,他們在窗外的馬路上並不知道我表哥李中順的故事。

  我表哥李中順的故事在臨溪市以外的我的稿紙上復活。

  MISS紋失蹤以及那一年發生的其他事情在這種生存形式里,只有當世界中出現的任何東西——人和事被接受時,這個世界才能成為一個享受的對象。

  ──《馬爾庫塞文集》

  1

  許多年以前,一場持續七天的颶風將一個青石壘成的漁村以及村裡的人和曬乾的魚全都捲走了,還有一些死不瞑目的理想與情感也同時下落不明。

  風雨之後的漁村異常寂靜。清晰而透明的天空下,漁村斷壁殘垣、敗枝殘杈以及部分木樑和水缸錯綜複雜地混為一體又相互點綴,從遠處看,類似於一幅凝重渾厚的油畫。在那個沒有油畫的年代裡,一位背著麻布製成行囊的道人站在一座傾圮的石像邊說了一句:紫氣東來,涅槃而再生。

  黃昏的光線照亮了雲遊道人飄揚的鬍鬚以及身邊一棵被攔腰劈斷的死樹,死樹下有一條乾枯的面目全非的鹹魚。

  史書或傳說中沒有敘述過颶風以及漁村的細節。

  現在,這座在國際傳媒中頻繁出現的大都市與颶風和鹹魚已沒有任何聯繫。2

  城市裡晝夜瀰漫著啤酒的氣息和勞動者的腳步聲。

  「百威」「藍帶」「嘉士伯」和美國口味、德國風情在霓虹燈的你來我往中,在鋼琴酒吧里非常優雅地翻起泡沫並改變著身上灑滿了法國香水者的表情,沒有鹹魚和豆腐的「麥當勞」「肯德基」店裡燈火通明、晝夜不息,奶油與脂肪使城市和走動的人們迅速肥胖,在這篇小說開始之前,這座城市正在減肥。

  一些虛實相間、真假不明的減肥藥正在豪華購物中心裡暢銷,購物中心裡裝有上下自動電梯並且燈光明亮,購物者蠢蠢欲動的情緒泛濫成災。

  鋼筋混凝土結構起來的城市異常堅固。

  由於整個城市都在吃減肥藥,城市的樓房就逐漸瘦高而苗條如同那些少女夢寐以求的身材,層次複雜的立交橋上各種車輛迅速滑過,無聲無息,車尾排出的廢氣在部分車輛密集地段實際上也遮住了太陽,陽光亘古不變,天空已經比較複雜,一架飛機呼嘯著向下俯衝,極少數司機和大多數行人抬頭看了一眼。

  有報導說,城市垃圾已不再是廢塑膠袋和餐桌上的雞魚鴨骨,城市垃圾包括空氣中長年累月的工業灰燼和那些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玻璃幕牆終日閃耀著那種刺眼的利慾薰心的光芒,附近的居民準備訴諸法律。法律書上說:此事不好辦。

  紋走進這座城市時對此一無所知,她是來找一個叫芒的人。

  3

  在浩蕩的春風裡,許多車輛像魚一樣滑進火葬場大門直奔第二告別廳。沒有人注意到燦爛的陽光下,火葬場大門兩旁一幅字跡顏色駁落、意義不太明確的標語:

  移風宜俗實行火化皆是唯物

  送魂歸天破除迷信都算誠心

  火葬場裡綠樹成蔭、道路整潔,鮮花盛開風景這邊獨好,一縷縷化為灰燼的青煙在蔚藍的天空下漶漫而渙散,悲傷的人們已對美麗的風景麻木不仁因而鮮花和每一張臉都改變了性質。

  哭聲淹沒了哀樂聲。

  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和成千上萬的普通人物一樣,即將以相同的姿勢進入火化爐中,火化爐里烈火熊熊,溫度在熔點的標值下極其公平地處理每一位客人。

  姓名的意義以及姓名背後種種情節與行為對於控制火候的火化工人來說無關緊要,火化工人的表情平靜如水,類似於一些報紙的版面工整而有條不紊。

  在距離火葬場不遠的地方,金黃色的油菜花在艷陽天下如同一片浩瀚的汪洋,成群結隊的蜜蜂撲進汪洋的油菜花中,死生由命富貴在天,許多蜂王產下兒女後在花香四溢中幸福地死去,而有關養蜂的書中對蜂王最後的生命缺少詩意的敘述。

  遺體告別儀式屬於一些固定的格式,送行者大都是悲哀過度垂淚不止,其表情相互重複,大同小異。今天的儀式與眾不同的是,幾部錄像機在不同角度無聲地轉動並且準確地複製了這一悲痛欲絕的場面。這位身體比較肥胖的死者看上去是有些心滿意足的,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化妝使整個形象趨於完美又失去了真實,但更多的人還是流著眼淚注意到死者身上覆蓋著一面旗幟,旗幟上寫滿了死者的歷史。

  死者一年四季不斷地出現在報紙的重要版面和廣播電視的前幾條新聞中。這個名字與這座城市的斜拉橋、立交橋以及光污染嚴重的高層建築玻璃幕牆構成了一些因果關係並在訃告中反覆強調。訃告中沒有提及啤酒和XO還有流淌著薩克斯音樂的舞會。

  一個時裝艷麗、表情看上去也相當悲傷的青年女子在告別的人流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美麗而憂傷的臉上暗藏著一雙機智而明亮的眼睛,她扶住那些陌生的而且又痛不欲生的哭泣者,在那些悲傷者淚流滿面抒情的同時,美麗的青年女子將手伸向了一個個忘乎所以者的口袋或皮包里。

  這位年輕美麗的竊賊足智多謀,想像力極其豐富,案發後的審訊不得而知,電視台記者在編輯畫面時說了一句非常糟糕的話:我真想娶其為妻。

  死者化為灰燼的同時,一位國家安全部門的同志非常堅決地向警方闡明,他的安全部特別通行證就是在遺體告別時被竊走的。安全部的那位同志穿一身名牌西服,說話咬字清楚,牙齒很整齊,臉上流露出沒有安全的一些跡象。

  女賊是在警方調看了全部錄像資料後被確認並於一個星期後被捕。在死者逝世和遺體告別的相關報導中沒有出現女賊的字眼,電視台的「大眾與法」專欄里公布了這一事實且省略去背景,畫面處理非常含糊,女賊的手伸向安全部同志西服口袋的細節重複了四次,播音員語重心長地告訴市民:要提高警惕。

  紋是在女賊距離死者遺體1.5米處行竊時抵達這座城市的,她下了火車,看站台上行人如風中的樹葉一樣瑟瑟喧譁,許多行跡可疑來路不明的人在她面前匆匆經過,那時候紋捂緊了自己的口袋,口袋裡裝著對糧食以及對芒的無限懷念。她知道大城市的小偷如同早年的黑白電影中的地下黨一樣機智靈活、神出鬼沒。

  鈔票已經被焐出了汗水,紋提高警惕地回憶起一路風聲以及許多站台上火車在鐵軌上緊急制動的聲音。

  她知道,芒就在這座城市裡。芒是帶著一隻刻有魚和鹿角圖案的陶罐來到這裡的。

  去年冬天,芒長發飄揚,一支劣質菸捲在灰色的嘴唇上久久燃燒,芒用整整一個冬季懷抱著陶罐坐在河邊苦思瞑想,他對紋說為什麼河裡沒有魚河邊再也沒有鹿來飲水了,紋說對於你這個制陶工藝師來說所有魚和鹿都活在陶胎上。紋那時候只記住了情人芒的密不透風的鬍鬚以及顏色陳舊的陶罐,紋說芒的鬍鬚讓她一生在劫難逃。

  芒說,另外一些圖案在摩天大樓的陰影里正在排列組合。

  去年冬天,紋的臉上化妝品種類繁多一敗塗地。

  4

  拿破崙炮架的瓶口瞄準了這座城市的心臟以及城市裡喝洋酒抽洋菸穿洋裝的思想。

  希爾頓酒店頂端的霓虹燈閃爍著赤橙黃綠的拿破崙炮架的圖案,整個城市酒氣熏天,灌滿了外國的風水,魚和陶罐與這輕佻而浪蕩的城市夜晚基本上是毫不相干的。在酒店中部的一層娛樂中心裡,形形色色的欲望和情感在酒杯中稀釋或在桑拿浴中蒸發膨脹。紋在認真凝視了拿破崙炮架後的幾天中,認清了吧檯上幽暗的燈光下從外國運來的洋酒正一路風塵而又信心十足地站在酒櫃裡,暗黃色的光線照亮了瘦長瓶頸的軒尼詩XO、細頸圓肚的人頭馬、金牌馬爹利、紅方威士忌、路易十三等外國酒水,中國的茅台、五糧液比較自卑地蜷縮在酒櫃的死角,類似於一個情婦名不正言不順地眼睜睜地看著XO們跟客人們眉來眼去相親相愛。

  紋在最初的一些日子裡,跳完現代舞后,就要了一杯碧綠如少女般純淨的清茶,她不懂得一小杯洋酒在高腳杯中反覆把玩的意義。

  「索尼」音響在高頻段色澤明亮如刺刀見紅般乾脆利索,紋已對「霹靂舞」「倫巴」「探戈」這些程式化的舞蹈深惡痛絕,而自由放任的現代舞使她如一條喝醉酒的蛇又如同一位無政府主義戰士般地有觸電似的抽搐和快感。於是掌聲和鮮花從那些戴滿了鑽戒的手中送上來,一些數目可觀的小費塞進了她低淺的V形領中並讓乳房準確感受到了鈔票的尖銳與溫暖。她微笑著面對發黃的牙齒以及齒縫裡醉生夢死的洋酒的氣息。一位頭髮滌亮手上套著粗如手銬金鍊的石油大亨將一束鮮花送上來,他極其平靜而無恥地說:一個月五萬怎麼樣?紋非常堅決地扇了他一耳光,暗紅色的燈光下看不出大亨臉上顏色的變化,她感覺到大亨的口水正源源不斷。下面的掌聲如雷貫耳類似於一次成功的學術報告講完了最後一個字。

  舞廳里洋為中用的精神貫徹到了酒杯和嘴唇的邊緣,外國音樂此起彼伏從深夜持續到清晨。

  紋帶著一本《廊橋遺夢》出入歌廳和一家小旅館的405號房間,小旅館設備簡陋,水瓶不保溫且牆上多處有風乾的痰跡和很不規則的斑點,一些逝去的影子在牆上晃動並且留下了大量齷齪的想像。汗餿味和老鼠在夏天還沒來臨的時候已經提前泛濫,這使紋想起在舞蹈學院上學時一個破舊的澡堂,女生澡堂里衛生紙以及肥皂水漚在一起的氣息與此基本相同。更多的時候,紋站在麥迪遜縣的廊橋上眺望有霧的清晨和鄉村吱吱作響的床鋪,她看到芒在霧中走投無路。

  書中的故事源遠流長,前半部分的文字拖泥帶水、情真意切同時誘敵深入地讓紋在夜深人靜時走進麥迪遜縣苦咖啡的氣息中。

  書中沒有寫及弗朗西絲卡的鞋子。

  紋想起她早年一雙帆布做成的天藍色的鞋子,鞋的樣式古老、顏色陳舊且落滿了許多灰塵,但非常適合長途跋涉或去尋找一些陳年往事。

  往事如煙。

  一位流浪歌手在一個沉悶的中午敲開了405房門,他懷抱一把棕紅色的西班牙吉他,頭髮也染成棕紅色並且煙抽得很兇,瘦骨嶙峋的骨架和破爛不堪的牛仔褲呈現出一種吸毒般的放任與瀟灑。他在歌廳認識了紋,他叫沃。

  沃說,這是不可能的!

  紋盯住他腐朽而頹廢的臉,說,你不懂。

  沃說,這城市的人如螞蟻一樣密集,你無法找到兩隻長相相同的螞蟻。

  紋說,我正在閱讀一本小說並且我正在逐漸走向另一篇小說的開頭部分。

  沃說紋是這個時代最後一個衛道者。紋說你不懂。

  流浪歌手在405房間裡久久地盯著腿腳失靈的淺黃色的床腿,床腿的結構與形狀因年久失修而有些變形。

  沃重新彈唱在歌廳里演唱的那首曲子,自己作詞作曲演唱並斷言麥可·傑克遜或者列儂在中國地圖上不乏其人。

  是一首叫《床鋪》的歌。

  端著酒杯提著腦袋尋找我的床鋪/丟了鞋子掏空了血肉我找不到出路/愛人仇人親人敵人人人走進了啤酒屋/喝紅了眼睛輸光了褲帶股市沒有脊梁骨/搗毀房屋搗毀橋樑搗毀那不許行人的高速公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是一塊洗腳布/擦掉腳汗擦掉灰塵擦不掉彌天大霧/槍斃我的靈魂槍斃天空的太陽/死去之後的日子裡不再需要床鋪……

  沃瘦長的被香菸熏黃的手指撥弄著西班牙琴弦,六根長短相同粗細不一的琴弦夫唱婦隨般相互配合共同編織一張請君入甕的網。

  紋在沃沙啞的歌聲沒有結束時哭了,關於芒和陶罐的風景碎片在她的眼前飛舞。芒的粗糙的手指已伸向了遙遠的夏朝之前的中原地帶,仰韶文化的燒陶的窯煙在芒的手指間或隱或現。

  城市裡有許多廣告牌正在拔地而起,廣告上中外產品在這樣的中午努力表揚自己。

  5

  城市如一個巨大的酒窖,大麥、稻米、高粱以及各種糧食和水果都漚在密封的窖池中,經過短暫或漫長的發酵流淌出形形色色的結果,並且都以酒命名。

  欲望就是在行人如蟻的商業街和燈紅酒綠的背景中醞釀發酵成熟的。紋走在這樣的空間產生了別人的城市的感覺。她背的坤包是仿製的「金利來」產品,打假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她有一種離經叛道弄虛作假的難堪。

  偽劣坤包里裝著麥迪遜縣的故事以及芒的形象,還一些零碎的鈔票和常用的防滲漏衛生巾。

  故鄉正在記憶中逐漸發霉。梅雨季節就要到了,南方的水稻也正在腐朽霉爛。

  眼前臨江的商業街上沒有任何農業情景與梅雨的跡象,一些雨水很快進入了下水道,大街上乾乾淨淨並迅速揚起灰塵與樓頂上空的工業灰燼遙相呼應。這條商業大街有許多半殖民地時代的建築,一些羅馬風格或巴洛克風格造型的建築依稀可辨當年殖民者進出的姿勢和嘴裡吐出的酒氣。現在這些建築里藍眼睛黃頭髮的外國人捲土重來,一些外國銀行、駐華商社重新回到了舊時代留下來的桌椅旁,他們叼著雪茄撫摸著祖宗們曾使用過的深紅色的家具,心情比較激動,同中國的地富反壞右平反摘帽後的心情基本相同。一家經營複合建築材料的美國大公司租用了商業大街當年花旗銀行的一座辦公樓。總裁用藍灰色的眼睛仔細分析著紋的相貌與體形,他的目光在經過紋細如瓷器的頸部後在她的胸部停留了較長一段時間,外國的眼睛對豐滿的中國特色的胸脯產生了無比美好而罪惡的想像,總裁Jams先生說,紋小姐,你的英語很好,做我的中方業務代表,可以嗎?

  紋說可以的時候,繼續保持對麥迪遜縣的一些美麗的聯想,她覺得羅伯特應該和Jams先生有相同的鼻子。

  紋的每月薪水是她遠在故鄉的一家六個人的工資總和還可再買一隻貨真價實的「金利來」坤包。

  芒對紋說過,一定要建一座自己的窯,窯址在黃河岸邊祖先居住過的地方。他們要燒制出前文明時期的遊牧民族的生活圖景。他們需要錢,因此,紋在離開那幢半殖民地時代建築時首先想到了窯和遠古的窯煙,她覺得歌廳的活和代表的薪水可以使她和芒儘快走向遠古。芒下落不明,芒在離開紋的時候沒有打一聲招呼,也沒有提及過古窯的事情。而紋認為芒一生無法逃離一隻陶罐。

  商業大街上廣告牌橫七豎八、雜亂無章、顏色古怪,意義卻相當明確,中文和外文相互勾結緊密配合製造出捨我其誰的自信,紋更多地注意到大街上密不透風的人群摩肩接踵擁擠著、舉著新買的咖啡壺或電動玩具,聲音嘈雜,表情緊張如同聚眾鬧事或無組織無紀律的遊行示威。一些質量低劣的商品和過時的流行歌星碟片在糟糕的巷口地攤上被廉價拍賣,管制交通的人汗流滿面地進行著一些徒勞無益的喊叫,陽光照耀著黑壓壓的人頭,人頭中沒有芒的頭顱,甚至連相似的也沒有。

  紋記得芒在失蹤前的冬天對她說過,如果陶罐不是一種虛構的歷史,命定之數就不可抗拒,你就會在某一時刻於南方的那座尋歡作樂的城市裡與我狹路相逢。

  狹路相逢是命定之數,是緣分的安排。

  芒走後的冬天一直在下雪,下雪的天氣里,紋閱讀《廊橋遺夢》的開頭幾個章節,開頭章節里綠樹濃蔭,冰涼的風在麥迪遜縣農莊的天空下還沒有開始。

  滿天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房屋還有許多綠樹濃蔭的故事。紋曾在窗前凝視著窗台上一盆生活在鵝卵石中的水仙,水仙青綠可人。

  一些麻雀在雪天裡無家可歸如彈片一樣四處飛竄。

  整個城市都在出汗,紋走在商業大街的人流中看到許多人的額頭汗珠滾滾落地無聲,這使她覺得夏天為期不遠了。汗酸味、炸雞腿的香味還有一些爛水果的酸甜味混合在一起使紋想起了調雞尾酒的情景,她看到一處廣告牌的陰影后面一個城市居民正在閣樓上洗菜,菜的顏色碧綠,自來水聲音清晰悅耳。一位外地模樣的人操縱著如麵粉一樣瑣碎的方言問紋,肺結核醫院在哪兒?紋說不知道,同時她看到外地人枯槁的臉上反映了肺部破綻百出,如同大氣層中臭氧空洞。

  紋問一位背著畫夾的頭髮與鬍鬚跟芒比較接近的人,您可認識一位叫芒的人。

  背畫夾的人滿身油彩,聲音也如油漆斑斑,他自作多情地露出嘴裡一排奇形怪狀的牙齒,說,不認識。我想你要找的芒應該就是我。

  紋說,你有點像芒帶走的那隻陶罐。

  空中懸浮著一個巨型啤酒瓶形狀的氫氣氣球,啤酒瓶氣球體積有一架農用飛機大,沒有翅膀,紋看到上面中英文夾雜並聲稱是「全球銷量第一」。已是中午時分,許多餐館酒樓正在乒桌球乓地撬開啤酒瓶蓋,優美的廣告與黑暗的價格同時展示給了喜歡外國酒的中國人,高貴的受騙是另一種尊嚴。紋打算去麥當勞要一份水果沙拉和三明治或者去吃一份土耳其燒烤,她對糧食問題考慮得比較簡單,只是越來越不能容忍類似於伏蓋公寓一樣的小旅館,小旅館裡成分複雜,吸毒者貪婪的呻吟和搶劫強姦的事件層出不窮,梅雨季節,一些腐敗的氣味在陰暗的空間滋生蔓延、無休無止。

  飢餓如一面旗幟在紋的腸胃中飄揚,她在尋找吃飯的地方。

  一隻長長的錄音話筒像一根橡皮警棍一樣突然伸到了她的嘴邊,她聞到了話筒中有香菸殘留的氣息。

  小姐,我是電視台記者,您能否接受我的採訪?

  一位與她長得同樣漂亮的小姐在沒有得到紋允許時緊接著問道,您死後,您是否願意捐獻眼角膜?

  不遠處,一位衣服上口袋很多的攝像正埋頭轉動著推拉鏡頭。

  紋說,我還活著,為什麼要討論死了的事情?

  記者說,一位相當偉大的人物死後都捐了眼角膜,您是否也能捐出眼角膜?

  紋說,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

  記者說,假如您死了,您是否願意?

  紋說,問題是我還活著。

  ……

  採訪是失敗的,這段錄像浪費了母帶也浪費了情緒。

  紋被這一逼著她安排死後事情的採訪弄得食慾全無。

  6

  眺望前文明時期的父系氏族的天空下,人們肌肉如鐵毛孔粗松、獸皮裹身、臨水而居,寂靜的黃河岸邊勞動的身影由此及彼。

  天空如水洗滌過一樣純淨透明,幾朵雪白如棉花般的雲在深遠的空中輪廓清晰伸手可觸,浩蕩的春風下,黃河上游的岸邊碧水如茵並且漫過水邊肥沃的水草,白鷺點點,沙鷗翔集,一些麋鹿、羚羊和野牛悠閒地在水邊啃草,依稀可見渾圓的青魚在水草中游弋並濺起一些細碎的水花,岸上深褐色的土地上色彩斑斕的鮮花遍布野麥谷粟自由生長,一陣清晰的風掠過,河水清且漣漪,水草跟氂牛脊背上的絨毛在風中輕輕搖曳,空氣中瀰漫著野花的香味和河水清甜的氣息。在炎黃和蚩尤還沒有出生的歲月里,黃河岸邊古木參天、森林茂密,一路逶迤幾千里,夜深人靜時月光如水,森林中野獸歌唱,天地間寂寥而曠遠。

  野獸主宰森林與河水的漫長歲月里,零星稀少的人結成部落但仍然抵擋不了野獸對人的隨意吞食,最早的非洲特卡納湖人化石距今三百多萬年,史書上沒有寫及有二百多萬年中,森林中野獸吃人就像今天的人吃小雞或吃魚一樣輕而易舉、心情優雅、表情平靜。

  父系氏族的陽光穿透森林並梳理了原始人碩大笨重的頭腦。

  直到黃河岸邊的新石器擲向野獸的腦袋,人與獸才真正進入了勢均力敵平分森林與河水的時代,在人與獸漫長的對峙中,鑽燧取火的那一天,部落里歡欣鼓舞歌聲嘹亮,火燒毀了大片森林也燒出了瀰漫幾萬里的獸肉焦煳的香味,從此,人開始了對自己遭受野獸兩百多萬年欺壓的報復,直到如今,人們在啃噬動物骨頭時齒縫裡仍流露出報復的快感和磨牙霍霍的聲音(這是芒說的)。後來一位手裡攥著獸肉的全身顏色泥黃的部落首領在一次噩夢醒來後開始架起柴火燒制原始器皿,那些顏色深淺不一且有裂縫的陶器並不用來盛水,陶器里盛滿了死有餘辜的獸肉,獸肉的香味延續幾千年卻並沒有在史書上占有半個頁碼。

  人在打敗了野獸後開始在黃河岸邊燒制陶器建造陶窯並在陶胎上刻上魚和鹿角的圖案。

  陶器上獸的圖案並不是圖騰,而是人類對敵人宣判死刑判決的文告,祖先汗流滿面地看爐火映照天地,異常自豪,這與史書上的說法相異。窯煙在一無所有的天空下飄揚,森林中的野獸如臨大敵四處逃竄,一位窯工身上掛滿了用苧麻串綴起來的牛骨、介貝、蚶殼、刻紋狼牙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響,窯工聽到了森林中鬼哭狼嚎、兔死狐悲的絕望的哭聲。

  夜晚,天空星星出齊了,那些如同河邊細沙一樣稠密的星星在幾千年後有望遠鏡的時代消失。部落的人們為了爭奪獸肉和女人大打出手,一些燒制好的陶罐也成了武器,形同虛設的獸皮在夜晚爭奪性夥伴時支離破碎。大約在後半夜,部落的情緒開始平靜,在柴草搭成的棚屋中,人們滿嘴獸味地沉沉睡去,一部分人進入岩洞。

  一些男人潛心於河邊黏韌的黃泥,在捏造的陶罐泥胎上,男人們借著篝火用石片在泥胎上刻制魚和獸的圖案,部分成就卓越的男人將男人的生殖器和人頭也極粗糙且似是而非地勾勒進泥胎里。勞動的情景持續到太陽從黃河岸邊升起。

  清晨的風清涼而尖銳,形狀如同水缸的陶窯里爐火熊熊,窯工有了溫暖的感受,厚厚的嘴唇在晨風中翕動,蒼黃而粗厚的牙齒不停地開合著。

  那些窯工中有一位是芒的祖先。祖先不知道幾千年後有一個叫芒的人為了粗糙的陶罐以及陶罐上的魚和鹿角的圖案而奮鬥終身並且讓紋的尋找如同大海撈針。

  紋從遙遠的古代走到現在的黃河岸邊。她發現一切都消失了,茂密的森林和爐火熊熊的陶窯以及透明的天空在傳說中已經死去。

  城市裡喝酒吃肉前磨牙的聲音如同鋸齒在經過堅硬的樹。

  黃河上游是紋的故鄉,故鄉的芒和陶罐在去年冬天下雪的日子裡離家出走。

  紋離開故鄉前比較抒情地瀏覽了故鄉的風景,黃河濁浪排空,波紋如五線譜草稿書寫著抗日歌曲《怒吼吧,黃河》,風沙由西北方向浩浩蕩蕩一瀉千里,一些孤立的樹零星地站在岸邊看房屋、河流以及人們的面孔一片灰黃,大面積的水土流失正在變本加厲地進行著,一些遠古的風水就此成為想像並且讓報章雜誌以及環保組織無限懷念。故鄉在一張按比例縮小的地圖上沒有改變位置。

  一些城市在衛星雲圖上消失。

  遠離黃河的樓蘭古城已逝去多年。

  7

  商業大廈中間部位的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如同一塊不斷耕作的農田,色彩斑駁的股市行情還有發生在世界地圖上的許多事情在這塊農田裡層出不窮,行人目光專注、心跳加速,行人眼睛咬住屏幕如同咬住敵人。

  在外國香水四溢的都市裡,每一幢建築和每一個窗口都在醞釀著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輝煌燦爛的理想,半殖民時代留下的建築固若金湯,一些外國的旗幟穿插其間。

  拒絕一切貧窮和樸素的思想是城市的主題,紋覺得自己是這篇主題明確的文章中的一個標點符號。

  城市街心廣場放養了許多養尊處優、失去了天性的鴿子,城市的夜晚,名稱古怪的迪斯科廣場裡人頭攢動,酒氣飄揚並且努力製造一種無政府主義的光明圖景。紋下了TAXI後踩著鬆軟的草坪從側門進入聲響激烈的迪斯科廣場,這個被稱作NEWLAND的迪斯科廣場潛伏在一座65層高的摩天大廈的背後終年不見陽光生意異常火爆。

  紋是這個迪廳里主打領舞,位置居於迪廳演出區間的第三層高台上,演出台居高臨下,周圍有牛筋繩欄杆類似於一個不太規範的拳擊台。紋每晚的收入是300元。

  午夜時分,可容納千人放任自流的迪廳里音樂聲戛然而止,燈光突然熄滅四周一片黑暗,在巨大的沉默之後,一種尖銳如刀鋒的音樂聲由遠及近由輕而重,由淺入深地洪水般地層層灌進迪廳,突然間穹頂部一束燈光牽引著一個巨大的太空飛碟忽明忽暗地滑向大廳中央,仿佛天外來客,至大廳中部,飛碟轟然炸開,許多禮品券、小面額的鈔票、不值錢的郵票還有一些「保險套」如樹葉般紛紛飄落,於是,燈光大亮,音樂聲如雷霆擊頂,口哨聲、尖叫聲、歡呼聲地動山搖仿佛突遭空襲而猝不及防。紋的心痙攣著、抽搐著,一種被抽去筋骨的撕裂感讓她在主打領舞的位置上像觸電一樣暴跳狂扭,垂死掙扎的造型使得迪廳里貓叫聲、狼嚎聲一浪高過一浪。

  燈光或明或暗,或如滿天輝煌燦爛,或明滅不定閃爍含糊,或天地旋轉迷失方向,或集束點射如機槍絞殺敵人。午夜三點,紋結束領舞全身汗透手攥著鈔票走進了桑拿中心的雙向激流式按摩浴缸,在摻進了英格蘭浴液的白瓷浴缸里讓四面八方的暗流摩梭撫摸著疲勞的身體,她微閉雙眼靜靜享受這舞蹈之後的崩潰與四分五裂的感覺。

  紋看著自己鰻魚一樣的身體在水裡任意東西,她感到魚是幸福的。

  後半夜的城市表面平靜內部暗藏殺機。

  麥迪遜縣的橋在今天後半夜搖搖晃晃結構鬆散,橋面上,裂縫處注滿了風聲和清白的露水。

  洗完桑拿浴後,紋裹著雪白的浴巾走進休息大廳,躺在鬆軟的沙發床上,電視大屏幕正在放映一部言情故事片,一位長相比較差的男人正拿著一束玫瑰花對一位相當漂亮的女孩賭咒發誓,紋聽到男人用英語說:真正的愛情是由錯誤構成的。

  紋撫摸著全身細膩如魚的肌膚就有了一些感謝上蒼的情感,她用了SALLYE五步全身護膚化妝品自我保養,那些積姬仙奴、密斯佛陀還有義大利香水已從她貨真價實的義大利真皮「鱷魚」坤包里消失。

  遠處的海關鐘聲敲響了五點,紋有些睏倦,短暫的淺睡中她夢見了一些與陶罐無關的事情。天亮了,夜生活結束了,服務小姐很文明禮貌地對紋說:「歡迎再次光臨。」

  紋對小姐笑了笑,看到服務小姐確實年輕而美麗。

  8

  美國的建築複合材料與Jams一樣在這座城市裡因價格黑暗而備受冷落,紋白天的推銷工作進度緩慢效果較差,Jams的目光推敲著她的乳房也推敲著她的商業才能。

  在一些清閒的日子裡,紋喝了許多白開水同時繼續閱讀《廊橋遺夢》的中間部分,中間部分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正在一步步走向《聖經》中原罪的情節,她在閱讀至羅伯特於樓上那個顏色灰黯的木桶中洗澡時,流浪歌手沃敲開了小旅館405號房的門。

  羅伯特在澡桶中胡思亂想的情節就此停止了。

  沃因為奇裝異服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被巡警盤問,他用吉他砸歪了警察的帽子,關了半個月。

  沃臉色白茫抽菸的形象有些深沉。紋遞給沃一杯白開水,沃說我要買一把吉他。

  紋說:「我給你錢。」

  沃說他自己倒賣走私香菸還有一筆錢存放在「青頭鯊」那裡。

  一些不可避免的情節在那個梅雨季節已接近尾聲的傍晚開始。

  405房間裡霉味、香水味和啤酒的味道在夜晚來臨時混為一談,雜亂無序。沃像一頭遠古時代的禽獸將潔白細膩如鰻魚的紋撕得粉碎,紋激情洋溢又如死水沉寂的心靈在沃暴力的虐待中熊熊燃燒,紋沉湎和陶醉於沃的翻滾騰躍張牙舞爪的踐踏中,殘陽如血般的臉上布滿了罪在不赦的期待和死得其所的渴望,長發散亂在雪白的床單上被汗水洇濕,她如一隻喝醉酒的羊發出不均勻的喘息和無休無止的呻吟。牆上是麥當娜的巨幅照片,麥當娜嘴唇血紅地目睹著床鋪上暴跳如牛的廝殺無動於衷,她在對著話筒唱美國歌曲。

  沃問紋,我是誰?

  紋說:「你是牛。」

  沃說:「你來這座城市幹什麼?」

  紋說:「我來跳舞,不,我來掙錢,不,我來……」

  紋被沃撕扯得思想空白、意識喪失、精神昏迷、語言斷裂。

  屋外的霓虹燈全亮了,城市的夜生活開始了,一些柔軟的影子走進醉生夢死的光線中,許多隻鞋子裡塞滿了動機和妄想。

  紋與沃兩敗俱傷地躺在狹窄的床鋪上眺望窗外的夜空撲朔迷離,在漸漸舒緩的喘息中紋與沃癱瘓如泥並且對戰無不敗的結局充滿了感激與懷念。

  紋突然發現披頭散髮的沃全身汗餿味,面部表情平靜類似一個哲學家在思考一個很無聊的問題。紋被激怒了,她用枕頭砸向沃,又用一雙舞蹈的腳將沃踹下床去,紋很抒情地哭了,她的淚水在蒼白的光線下晶瑩透明,餘溫尚存。

  沃穿起遠古時期的遮羞布坐在一把松樹木椅上點燃煙,然後先塞到紋顫抖的雙唇間。

  9

  夏季的雨水反覆清洗著城市的窗戶以及殘留的酒氣,潮濕的霧如同一些複雜的感情一樣持久地覆蓋樓和人的形象,紋在南方潮濕悶熱的夏季里不停地流汗。

  芒去年冬天的形象在酒杯中虛實相間。

  紋是在Jams先生的一次雞尾酒會上開始與洋酒眉來眼去並在夏天還沒結束時一往情深。那次酒會在一個類似於色彩斑斕的玩具世界中進行,沒有茶和白開水的酒會上,每人都端著高腳水晶杯,杯里調成橙紅翠綠淡黃的雞尾酒層次清晰,味道彆扭,一枚紅櫻桃嵌在杯口的邊緣類似於一顆赤誠的心。在曼陀瓦尼樂隊的音樂中穿著晚禮服的客人們彬彬有禮、面帶微笑、頻頻碰杯並說著一些體面而空洞的話。

  紋作為中方商務代理,身穿一襲粉紅色長裙穿插其間不斷碰杯的表情和舉杯的姿勢極其熟練,只有Jams發覺紋在跟客人碰杯時用力過猛仿佛是在暗中較勁因而失去了部分含蓄。

  紋記住了洋酒古怪的味道和高貴的顏色。後來的一些日子裡,紋在歌廳或迪廳就很輕鬆地招呼服務小姐,來一杯人頭馬或白蘭地。這種使喚的聲音遠比酒的本身重要。一個夜晚,紋在歌廳角落的沙發上這樣想著,眼前茶几上燭光墨守成規。

  紋決定搬出小旅館是在一個有雨的傍晚。

  那天傍晚淫雨靡靡,麥迪遜縣偷情的故事已盡收眼底,紋在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走下床鋪的時刻合上書頁,她記住了弗朗西絲卡的那句話:「羅伯特,你真有力氣!」

  一套裝有電話和抽水馬桶的公寓成了紋的新居,新居里陽光充分並且可以看到馬路上的樹木和人們擠公共汽車的景象。紋已走進城市的心臟或血脈之中,她感到一位披著粗糙獸皮、眼光青綠的祖先站在遠古的森林邊凝視著她,祖先多毛的手中捧著一個陶罐,陶罐上沒有發現魚和鹿角的圖案。

  報紙的中縫或刊物的無關緊要的位置上登有「尋人啟事」。失蹤者的親人們在報紙的中縫和刊物的死角情緒煩躁焦急不安。紋看到失蹤者基本上是一些老人、小孩或精神分裂症患者,部分女子也在報刊上失蹤,從照片上看,大都是年輕而美麗的。

  紋想,謀殺的事自古而然。

  現在,紋坐在陽台的一張柚木躺椅上,黃昏的夏風夾雜著一些水果和工業灰塵的氣息,一陣陣吹來,印有長頸鹿和森林圖案的亞麻布窗簾也偶爾輕輕拂動。

  紋在閱讀一份結構嚴謹、內容翔實的晚報。她的目光迅速經過一版的重要會議和領導人與外賓握手的標題,在二三版的股市行情商品信息以及許多振振有詞的經濟成就和好人好事之後,她發現真正有意思的是報紙上的城市小巷裡的故事,一些洗刷馬桶和倒痰盂的聲音占據很少的版面,且標題極小。

  城市的下水道也在版面上堵塞,水暖工在報紙上遲遲沒有露面,天氣預報說,衛星雲圖上降雨雲越過長江、黃河繼續向偏東方向移動。紋看了一眼天空,覺得這有晚霞的傍晚非常罕見,類似於彩票中獎。

  紋的目光停留在第四版上不能自拔,一個內容複雜、情節曲折的夫妻廝殺的故事讓紋在躺椅上坐臥不寧了好幾次。

  在一行粗黑標題下,一幅線條粗糙的題圖中出現了殘缺不全的鈔票、鐵窗、女人、法院的圖案,其筆法之草率類似於手忙腳亂的竊賊在掩蓋現場一樣很不負責任。紋這樣想著,心情就比較愉快起來。

  報紙的左上方,一位氣質很好、人到中年的女性跟丈夫吵架,丈夫是一位化工公司總經理,總經理頭髮滌亮並且有一個女秘書日夜相伴已成為事實。

  總經理在報紙左上方的第九行文字中公開地對妻子說:「我們離婚吧。」

  妻子在一個段落還沒有結束時就哭了,她罵了好幾行文字,其中不乏對女秘書青春的誹謗與人格的惡毒攻擊,有一句足以製造新聞的警告是,你要是敢跟我離婚,我就叫你進班房。

  寫作者非常耐心細緻地敘述了夫妻的身份、職務、地位包括在標語很多的年代裡下鄉插隊時的戀愛故事,並且不厭其煩地描寫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生產隊的稻草堆里一對知青正在偷情,細節描寫生動準確且有黃色嫌疑。總經理當時手握一把鐵鍬動情地對女知青說:「我永遠愛你。」那天晚上的風聲很大,二十年前的天空星光燦爛,文章作者竟有一些帶傾向性的抒情筆法。

  總經理攜帶女秘書出入談判桌邊、娛樂中心純屬工作需要並且在五星級賓館的裝有全套美國進口裝飾材料的套間裡發生了一些在所難免的事情。第四版的中間部分女秘書臉上的化妝品被溢出的淚水弄得一塌糊塗,女秘書堅決要跟總經理結婚,女秘書很好看的臉上是一副高風亮節,她說:「我不要你的別墅,我愛你。」

  紋看到這裡就笑了,她知道外國人講「我愛你」類似於中國人問對方「你吃飯了嗎」一樣簡單。女秘書是中國某名牌大學外語系畢業的二十二歲女孩,這篇紀實寫作前,她讀過許多外國小說並且已經流產三次。

  總經理站在家中擺放了許多洋酒的酒櫃旁對妻子說:「你不要威脅我,我不怕。」

  妻子動用了二十年前上山下鄉的勇氣,說:「你受賄的罪證我全都記錄在案,身為高級幹部,你知道現在越來越講法律了。」

  總經理在報紙的另一段開頭部分拍響了家中客廳里楠木圓桌:「我他媽的造反派、黑社會什麼沒見過,你想恐嚇我,辦不到。」

  爭吵在版面上繼續進行,事態發展越來越嚴重,總經理在女秘書的床鋪上已徹底癱瘓,他再也不打算回家並準備徹底忘記生產隊的草堆和二十年前的星光。

  文章的後半部分,情節驚心動魄,文字的敘述節奏加快了。妻子在四行文字中完成了向檢察機關遞交丈夫受賄材料,舉報貪污受賄罪等一系列工作。總經理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相關因素堅決起訴離婚。果然在文章結束的時候,離婚成功,總經理被戴上了手銬,手銬雪白鋥亮如同一些粗重的金鍊。

  文章結尾時抒情與議論相結合,說了許多過於簡單而又不太準確的判斷。比如全身心投入地侮辱女秘書和總經理,無原則地同情妻子心狠手辣與暗下毒手。事情本身極其複雜,作者的結尾不負責任。

  紋覺得這件事與腐敗以及一些其他政治術語關係不大,完全屬於個人私生活的擴大化惡果。

  文章最後一句很富於詩意。

  總經理戴上手銬押進囚車時,天空萬里無雲,陽光很好。

  紋抬頭看天空晚霞已逝,暮靄在自上而下地瀰漫起來。城市的燈突然全亮了。

  紋晚上要去隆安海鮮樓,她要跟商貿中心的一位老總一起吃海鮮,並且著重強調美國複合建築材料最適合商貿中心的改建裝修工程。她記得商貿中心老總的頭髮與報紙第四版中已經被逮捕的總經理比較接近。

  紋對美國的材料和中國的建築一直糊塗。

  10

  夏天的胃裡充滿了中外合作的冷飲。

  沃帶著一位濃妝艷抹的女孩走進了紋的公寓,女孩紫色的裙擺開了許多叉口,這使得雪白如筍的大腿欲蓋彌彰不露又露地具有毀滅性誘惑。女孩叫蒙,蒙是幾家名聲很大夜總會的坐檯小姐。

  沃說蒙是一位現在進行時的小姐。

  紋就很高興地與蒙談論起天氣和舞廳里的光線,紋說自己對那種暗綠色的光線深惡痛絕。蒙露出一排很好看的牙齒,說有些客人拒絕光線。

  沃坐在牆上麥當娜大腿的膝蓋部位彈唱吉他,這把新買的吉他聲音柔軟如同與人促膝談心,沃說最近創作的《案板》在歌廳很受歡迎,其中有兩句是「走上你的案板,渴望你的屠刀/剁碎的我是雞尾宴上的調料」。

  紋的陶罐在陰雨的天氣里時常發出一些黑色的嗡嗡聲響,類似於一位老人正在哮喘或死去的魚發出的求救聲。

  紋和蒙一見如故出入歌舞昇平的地方,洋酒熏紅了她們絢麗的沒有皺紋的臉,她們在夏季里穿著比基尼在海濱浴場引來了許多痴心妄想的目光。一次Jams先生對紋說:「你是我的災難。」

  夏天接近尾聲的一個夜晚,紋在維多利亞美食城喝了過多的XO,Jams的卡迪拉克將紋帶進了郊區別墅。紋沒有看到乳白色的別墅以及修剪整齊的草坪和噴水式游泳池。她搖搖晃晃地踩著柚木樓梯穿過部分發不出聲響的紅色地毯走進了Jams掛有安第斯山脈油畫的臥室。Jams倒了一杯威士忌遞給紋,他說:「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你也被辭退了,這裡的工作一敗塗地。」

  紋笑了,她杯中的酒有幾滴灑到了地毯上無聲無息,Jams像一件陳舊的家具一樣「咯咯吱吱」地斷裂著,一束射燈的光線照亮了他頭頂稀少的棕毛。

  紋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Jams像把玩一件唐代瓷器一樣將紋拆卸得一覽無餘。

  紋說:「Jams先生,麥迪遜縣的橋還在嗎?」

  Jams說:「那是一個窮人撒下的彌天大謊。」

  一切都沉入了黑暗,黑暗中失去了一切的形象和酒精,中國的床鋪上落滿了外國的汗水。

  太陽從落地窗帷幔的縫隙里射進來,紋睜開眼看到身邊一個全身長滿了金黃色絨毛的遠古的熊酣聲均勻而滿足如同死得其所。

  紋是拿著Jams開具的數額可觀的支票離開白色建築的,臨行前,紋與Jams握了手。支票可取出數以千計的印有華盛頓頭像的錢幣。

  半殖民時代的建築在繁華商業區改換門庭,另一面外國旗幟拂去了全部的歌聲和舞蹈。

  紋懷抱著一隻長毛絨玩具貓,坐在公寓的窗前翻開了《廊橋遺夢》,看到弗朗西絲卡極其平靜而恩愛有加地與丈夫擁抱,丈夫剛從外面回來,丈夫不知道自己的床鋪上留下了別人的造型。

  紋心靜如水,她默默地飲啜一杯清涼的菠蘿汁,城市的聲音正飄向遙遠的時代。

  黃河岸邊,汲水的人們歌唱如初。

  11

  這座城市邊緣地帶的一幢廢棄的建築里,光線與灰塵落滿了漏洞百出的空間。一位戴著老花眼鏡、鬍鬚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張刻有老虎與荷花圖案的太師椅上,環顧四壁蛛網,整座房屋如同老者的牙齒顏色,陳舊而結構鬆動。

  老者研究古文幾十年如一日,城市在他的手中如一本線裝書隨意指點眉批不止。

  陽光照亮了以下的文字。

  倏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非魚,子不知魚之樂全矣。

  老者的腳下一隻老鼠「嘰嘰喳喳」徒勞無益地啃著生硬的桌腿,老者猛烈地咳嗽了一氣,咳嗽的聲音鑽出窗外,消失在建築工地的攪拌聲響中。

  建築工地上有紅漆寫成的標語:「質量第一,安全第一」。

  12

  許多外國啤酒和防曬霜從水陸空運進城市,廣告的語言和形象鋪天蓋地。

  紋和蒙在這一年夏天喝了許多易拉罐飲料,易拉罐錫蓋背面暗藏著許多誘惑,最高獎金12萬元。蒙嘴唇鮮艷地斷言:「我們可以發一筆財。」

  紋說:「沃給了你多少錢?」

  蒙罵道:「去他媽的!」

  沃與蒙的關係非常抽象,蒙說沃在她的包里拿走了一張面額較大的IC卡,拿IC卡的時候居然笑出了聲音。

  沃和蒙睡在同一張床鋪上,她們彼此熟悉和理解了對方的每一寸皮膚和每一個毛孔,在歌廳的空間裡,相同的表情和不同的收入使她們緊密團結在一起,如同鋼鐵長城。

  更多的時候,蒙在後半夜回來,或者徹夜宿在星級賓館的某一張床鋪上。她信用卡里的數字極其神秘。

  中午的陽光燒傷了城市的牆壁和行人的皮膚,城市的一切都煩躁而不合規範,頂著扇子或戴著形形色色的寬邊遮陽帽,毒辣的陽光不斷變換角度向每一個行人輻射能量。紋對蒙說,一人喝一聽飲料吧。於是蒙掏出了一張許多偉大人物頭人像擠在一起的大面額鈔票,在巷口冷飲攤上買了兩罐飲料,飲料罐上有一些綠色的樹和海濱風景,海風顯然在飲料罐上吹過並留下了樹晃動的姿勢。

  紋打開易拉罐蓋時,背面的圖案和標記告訴她,中了頭獎,12萬。蒙和紋站在陽光下猝不及防猶如正在平穩飛行中的客機突然宣布發動機起火即將墜毀。蒙付了錢,卻是紋親手打開拉出了12萬。

  她們為此請教了一位戴眼鏡的律師,律師滿嘴法律條文卻左右為難不好斷定。律師抽了許多香菸,說:「你們還是平均分配吧。」

  蒙和紋說:「當然是平均分配,我們想從法律的角度讓您給個明確的說法。」

  律師說:「法律相較於人來說是被動的,法律是人的產物。」

  蒙和紋覺得這些廢話讓各自都如釋重負,走進一家賓館的旋轉餐廳,她們很盲目地吃掉了許多山珍海味,直到桌上留下一大堆動物殘骸。

  兌獎的地方位於濱江大道的一處裝有花崗岩貼磚的樓房頂層,電梯送上了紋和蒙冒汗的身體以及飛來橫禍般的財運。

  一位穿著考究、目光比較尖銳的中年人接過易拉蓋,非常明確地說:「假的!」

  另一位工作人員打開一個雜亂無章的抽屜,摸出幾個相同標記的易拉蓋,說:「這些都是假的。」

  紋睜著一雙迷濛的眼睛,問:「誰是假的?」

  中年人說:「你是假的。」

  蒙挺身而出:「你才是假的!」

  中年人指著鋁合金拉門外金匾招牌說飲料公司辦事處除此之外都是假的。

  她們看到了辦事處的招牌以及一些宣傳材料無可挑剔證據確鑿。金色的匾牌泛起太陽般金黃的光芒,筆畫工整字跡清晰的匾上的文字將紋和蒙送出了空洞的夢想。

  許多故事被七月流火曬成捲曲或灰燼,城市在世界地圖上的位置越來越重要,許多從太平洋上吹來的海風掠過城市的上空被理解成面向世界、敞開胸懷的結果。

  紋覺得海風有咸澀和腥濕的味道。

  黃土高原古樸的風乾燥而悶熱,河水枯黃越來越少。

  蒙已經好幾天下落不明了。

  紋在歌舞廳跳完舞洗完桑拿打TAXI回到公寓已是凌晨四點,她無法入睡,一張最新的《都市生活報》向躺在床上的紋展示另一個是非難斷的惡性事件。

  人們去海濱浴場游泳完全出自對魚的嚮往,許多生物學家說人是魚變的,人對於水的需要與魚一樣重要。建築公司科長陪同城建局局長去海濱公費游泳,誰也沒想到,那次愉快的海水浴將會跟火葬場以及善後撫恤聯繫在一起。局長分明看到迎著風浪撲向大海的科長自信而愉快,而一些簡單的浪頭涌過之後科長就在局長的視線中消失了。

  直到傍晚六點才從兩海里外的沙灘上找到了科長的屍體,科長全身蒼白如魚,嘴唇烏紫,緊閉雙眼,猶如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海水依舊洶湧,海鷗比較自由地搏擊風浪並顯示出不敗的興趣。

  報紙上說善後處理比較麻煩,主要是訃告上的用語不太好辦,報導中文字冗長而且缺乏條理,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

  1.游泳身亡是在陪局長游泳,而不是在工作空間裡的死亡。

  2.事情發生在星期天,從時間上說是非工作時間。

  3.科長是陪上級領導,是為公司去陪局長游泳的。

  4.建築公司經理對科長說過,陪好了局長,另一幢樓的工程就算到手了。

  5.從桌面上講,不能算因公殉職;從桌面下講,確實是因公殉職。

  報紙上說此事不好辦,紋也覺得此事從哪方面講都能說得過去,比較難辦,太累了,她扔下報紙睡著了。

  紋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中的紋走過了許多河流、村莊、山脈,她走完了一輩子的光陰,最後駐足在一個颶風剛剛掃蕩後的漁村廢墟上,她看到了一個長發飄飄的道人,道人身邊是一個傾圮的石像,石像邊是一棵被攔腰劈斷的死樹,死樹下是一條面目全非的鹹魚。

  夢中的風景支離破碎,夢中的道人沒有與她說話。

  13

  秋天來臨的日子裡,風就有些隔靴搔癢的感覺。

  流浪歌手沃來找過幾次紋,他在紋的房間裡留下了許多吉他聲和菸頭。紋非常陌生地看著沃無家可歸的神情,然後看到沃的頭髮在自己潔白的床鋪上留下長短不一的幾根。沃在紋的身上爬起來的時候,像一團潮濕的棉花。

  他問紋:「你來這座城市幹什麼?」

  紋表情渙散目光如煙,嘴裡喘息著深淺不一的呼吸。

  沃說:「你在床鋪上找到了我,我就是你的目的。」

  紋說:「我找的不是你。」

  沃說:「你找的那個人是不存在的,你已經記不清他在床鋪上給你的感覺。」

  沃說:「我是真實的。」

  紋表情迷惘地看著屋外的秋天由遠及近,城市的空氣逐漸清涼。沃將點好的香菸塞進紋鮮艷的唇間。

  紋滿足地深吸一口,香菸深入肺腑並造成了詩的氛圍與情調,那是一種霧裡看花的狀態。

  沃說蒙在床鋪上過於技術化,如同一位業務嫻熟的鉗工。

  《廊橋遺夢》的文字在秋天開始變得枯澀蒼白,紋看了兩頁就合上了書,書中的故事越來越無聊,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被作者任意擺布。在一個極其寂靜的夜晚,紋看了兩頁後堅決地說,這不可能。書中的風越刮越猛,書中的秋天樹葉凋零、滿目荒涼,樹林中不再有羅伯特的腳步聲。

  蒙出現的時候帶來了一籃鮮花,紋的房間裡生動活潑了許多。那些失去根基的花朵在表現著最後的艷麗類似於垂死者迴光返照的景象。紋說,花可以送給活人也可以送給死人,這與哀樂只送給死人有區別。蒙說是的。

  她們一起走進了商店、書店、藥店,一些與生活相關的東西被採購回來,在步出藥店那扇笨重的玻璃門時,蒙對紋說,你只要伺候好男人的器官,你就可以一手掏空他們的口袋,一手掏空他們的靈魂。紋笑了,紋說男人的靈魂是放在錢包里的。

  蒙說,一些衣冠禽獸的男人蔑視我為生存而過著卑賤的日子,而男人們又妄圖用錢洗刷自己背叛的無恥和欲望的下流,沒有比這更卑劣的事情了。

  紋說討論這些事情就像討論宇宙的盡頭在哪裡一樣毫無必要。

  她們走進保齡球館的時候,一些衣冠楚楚的男女們在服飾的掩蓋下文明禮貌、彬彬有禮。

  城市裡沒有陶罐的跡象以及陶罐的聲響。

  一位自稱是華僑的已全面謝頂的商人比較貪婪地抓住紋鮮如春筍的手反覆摩梭。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商人笑得自然流暢。

  紋說,謝謝。

  紋聽到了千遍一律的讚美如同無數次聽到商場廣播裡說不許抽菸一樣純屬公文格式。

  華僑商人住在五星級賓館的套間裡設施齊全、格調高雅,並且從來不會受到警方的檢查。紋已經知道,富裕不僅可以買來尊嚴虛榮還可以在一定範圍內保護自己的罪惡甚至逃脫罪惡。

  商人自帶的影碟機接上插頭在屏幕上播放歐洲的黃色錄像。紋喝著一杯可樂走過去關掉屏幕,優雅地一笑,你沒有必要這樣做。她鬆散的裙裾在膚淺的光線下土崩瓦解。

  一切都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類似於生產流水線一樣符合因果關係。

  紋在接過一沓美金的同時莞爾一笑,她說,我們五千年前是兄妹,不,是父女。我們都住在黃河上游,那裡有大片的森林和一些燒陶的窯煙。

  華僑商人有一種對牛彈琴的莫名感,他不停地搔弄著頭頂上稀少的頭髮,說,是的,是的。

  星級賓館裡中央溫控系統使居住在裡面的客人們都不同程度地覺得身上衣服純屬多餘,這裡是遠古溫暖的不會患感冒的森林。

  《廊橋遺夢》在紋的手中沒有結局,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從此不在紋視線里出現,實際上紋讀了一本沒有結束因而也沒有高潮和結局的愛情故事。

  秋天的時候,城市裡被一種爭論不休的傳說所籠罩,許多場所里人們發表了截然不同的觀點並且經常因意見不一而爭得面紅耳赤,秋天許多樹葉在人們的爭論中紛紛飄落,涼爽的風一陣緊似一陣,天氣預報上說北方的天空已經開始下雪了。

  一位徒步穿越中國的遊俠在走完了八年後,終於在秋天死在了戈壁大沙漠中。遊俠鬍鬚飄揚,腳上長滿了厚厚的繭,他的水壺裡已沒有一滴水,他想穿越沙漠去尋找樓蘭古城消逝的歷史依據和古代的森林,但他卻倒在自掘的墳墓里,電視畫面和報紙版面上充滿了悲壯的哀傷和敬佩。

  遊俠死的姿勢是頭向著東南方向的故鄉,腳指向消失了的樓蘭古城和絲綢之路。大部分人認為遊俠是糧盡水絕後自覺無法逃生就做出了這種不忘故鄉親人和探尋理想的最後造型。但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遊俠看到毀滅的古城與廢墟後,思想走進了遠古時期這裡茂密的森林淙淙的流水和繁榮的樓蘭集市中,他看到城頭旌旗飄揚、水草茂密的河邊有浣沙的少女,他感到路途遙遠且山高水險,就以意志結束生命,讓靈魂一步步走進遠古的風景。

  遊俠死的時候,沙漠氣溫攝氏65度,他表情幸福、面部安詳、屍體不腐,他的身邊是一個帳篷、一隻水壺還有一棵枯樹,陽光照耀著沙漠發出尖細的流沙滾動的絕響。

  沙漠裡的事情像謎語。

  14

  紋是在這一年冬天失蹤的。

  在紋居住的那套公寓裡,一切完整如初沒有任何異常,床頭一本《廊橋遺夢》在檯燈旁,上面落滿了秋天的灰塵,牆上的麥當娜在冬季依然穿很少且表情不改。

  蒙在報紙上登了許多「尋人啟事」,反饋給蒙的是一些與紋毫無關係的信息,精神病院接收了一位來路不明且美麗異常的女孩,那女孩與紋相距甚遠,蒙看了後就哭了一回。

  這一年冬天,博物館舉辦了一次文物展覽會,隨後又進行了一場文物拍賣會。

  蒙在許多重要人物剪彩講話之際來到了歷史很短的歷史博物館。國內外愛好或收藏古玩的人物操著各種語言走進博物館的歷史與現實之中。

  展覽會和拍賣會上出現了許多陶罐,陶罐鏽跡斑斑、形狀各異沒有出現魚和鹿角的圖案,只有一些鳥和錢幣的圖案,它們線條簡陋跡象模糊地散布在陶罐的表面。

  蒙問起許多人,您可認識一位叫芒的人,他帶著一個陶罐來到這座城市。

  許多人像聽外語一樣不知所措,答非所問。

  流浪歌手沃相信紋隱匿在某一個歌廳,或者已經改名換姓,沃的長髮在冬天的風中乾枯如草,他一路跌跌爬爬至天空飄雪的日子。他不停地唱著,「走上你的案板,渴望你的屠刀/剁碎我之後是雞尾酒宴上的調料。」

  歌廳的許多老闆問沃:「你為什麼要找紋?」

  沃痛苦地說:「紋拿走了我的一雙鞋子,鞋子是去年夏天洗過的。」

  老闆們就笑了。

  沃說:「我的鞋子是我從北走到南的歷史,比陶罐更加重要。」

  那一年冬天最後一些日子裡,沃和蒙先後離開這座城市,他們分別走進了我這篇小說的字裡行間。

  冬天乾冷的風自北而南基本上方向一致目標相同。

  15

  二十一世紀末的某一天,在紋失蹤了整整一百年之後,天空祥雲瀰漫、陽光自上而下,世界到處是工業的光輝和鋼筋混凝土結構。

  農業的風景與一些時斷時續的河水及樹木點綴著摩天大廈與斜拉橋,思想與情感在信息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

  一位老者獨坐於黃河岸邊的石屋裡,屋後幾棵參天古樹,樹上棲息著幾隻灰鳥。老者對一些手執採訪話筒的人反覆說:「讀了許春樵的小說,我才知道我就是小說中的芒,紋要找的那位芒就是我。」

  採訪者說:「你不叫芒,而叫MANG。」

  老者的身邊確實有一隻陶罐,陶罐上是魚骨和鹿角的圖案。

  那時候,世界各地正在流行著一個令人寢食不安的傳說,克隆技術雖由世界各國反對而禁止各國政府研製並保持了一百年的平靜。但最近克隆技術已流落民間並在南太平洋島嶼的一些森林裡大量被複製並偷運到各國從事秘密活動。

  複製人作為一種生態武器,被大量複製出劊子手、惡魔、毒梟,其兇殘、奸詐、狠毒的品質是經過精選的出類拔萃之作。

  製作複製人技術居然像製作麵包一樣簡單,一部分農民認為這比使用鐮刀還要方便,克隆技術流行的速度與流行感冒一樣快。

  這時候,一百年前關於紋與芒和陶罐的事情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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