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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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時謙出現在這家人滿為患的牛肉館門口時,顯得特別的不合理。思兔sto55.com

  原本熱鬧的食客在他走進來的那一刻,有一瞬間的安靜,甚至連閱人無數的老闆娘張嬸都不由得在熱氣騰騰的煙霧間晃了一下神。

  彼時江都才剛剛入冬天,雖才是傍晚五點多鐘,但太陽卻只剩下一圈虛晃的影子,要沉未沉,沒有溫度的夕陽穿過馬路牙子上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樹,似碎金一般地灑在門上,半明半暗。

  何時謙就站在那片光影交錯里,抬眼看向十來平米的內室——很明顯,他在找人。一雙眼就那麼隨意地掃了過去,仿佛整個飯館仿佛都流光溢彩起來。

  他身著一件剛過膝的米色風衣,裡面配的一套同色系的淺色西裝,西裝扣子只扣了第二顆,大約是冷的緣故,脖子上隨意地系了一條灰色的圍巾。即便隨隨便便地站在哪裡,全身上下也透著一股內斂的貴氣,怎麼看,都不是會在這種地方吃飯的人。

  這是江都市的新工業區,剛開發沒幾年,以高新科技研發產業為主。最近兩年,搬過來的公司不少,但是附近的配套設施卻還沒有完全跟上來,少有的幾家餐廳不僅價格昂貴,而且菜的式樣和分量都極少。

  這家牛肉館是一家老店,在工業區剛剛新建時,便安靜地守在了這裡,幾年過去了,由於工業區地快速發展,人流量也大了,牛肉館的生意也終於好了起來,於是今年夏天,老闆娘停業了幾天時間,將店面重新裝修了一番——只是簡單地刷了個大白,自然是比不上那些高檔餐廳,但勝在乾淨衛生,更難得的是,即便現在物價飛漲,它依舊量多味美,因此頗受附近工薪族的喜愛。

  此時正是晚飯時間,牛肉館門前照舊排起了長長的隊。

  何時謙在室內掃視了一圈,並沒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看了一眼手間的腕錶,晚飯時間到了,於是轉過身,踱著長腿,排到了隊伍的最末尾。

  人群開始微微騷動,前面不時有人回頭,站在最後面的男人卻似已經習慣這樣的注視,徑直從口袋裡拿了一個不規則魔方,低著頭,一心一意地翻動起來,紅綠黃交錯的色塊在他手中轉動得飛快,好似有自己的思維一般。

  蘇九韻看了一眼時間,不好,要遲到了。

  她一邊不自在地扶著黑框大眼鏡,一邊向小食堂奔去——由於她經常會在這家牛肉館吃飯,所以習慣性地稱它為「小食堂」。

  由於許家明臨下班時還非要拉著她看個實驗數據,導致她晚下班了二十分鐘,再加上走到小食堂還得十來分鐘,於是,她比約定時間已經晚了接近十五分鐘了,她這個人向來非常討厭不守時的行為,雖然她非常抵制這次相親。

  好在隔著不到五米的馬路對面,就是小食堂了。

  紅燈。

  蘇九韻氣喘吁吁地停下,這才有空「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被風吹亂的長髮。就算她自己再不情願,今天這也是一場相親宴,而媒人,則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周家敏教授。

  蘇九韻剛到H大營養源研究所上班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雖然不知道周教授看上自己哪一點,但頂頭上司如此熱心地非要給自己介紹男朋友,介紹的還是自己的親侄子,而且完全不給人拒絕的理由——「我那個侄子真的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天上有,地下無……」

  實在推脫不掉,蘇九韻便不得不看在上司的面子上答應見個面。

  於是對方加她的微信時,向來不加陌生人的她很乾脆地就通過了,兩個人甚至連客套都沒客套,蘇九韻便直接約了見面,地點便是眼前的這家牛肉館,理由,當然是近,至於目的,當然就是快速完成頂頭上司給予自己的任務。意外的是,對方也絲毫無異議。

  紅色的數字跳動起來,5……

  蘇九韻將寬大的圍巾往上拉了拉,米白色的圍巾幾乎擋住了她大半張臉。牛肉館門前的隊伍還是一如既往地長,不過,排在最後面的那個男人個子好高,自己大約只到他的……蘇九韻眯起雙眼,拿著手遠遠隔空比了一下,只到他的肩膀?

  蘇九韻本身也不矮,淨身高有一米六五,那麼對方有一米八?

  身高優秀。

  4……

  他的背筆挺得像一棵樹,除了軍人,蘇九韻很少見到有男人的背挺得那麼直,時下的年輕人,因為常年在電腦前工作的原因,多少都有些弓腰駝背的,那個男人卻像是懸崖俏皮上的青松。

  體態優秀。

  3……

  從背面看,他穿得非常的簡單,明明是很平常的一件過膝淺色風衣,再配上一條同色系的褲子,卻仿佛男模站在T台上一樣,他就那樣筆直地站在慢慢暗淡下去的夕陽里,仿佛蘇九韻記憶中看過的某副畫。

  審美優秀。

  2……

  似乎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馬路對面的男人突然回頭,朝蘇九韻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蘇九韻立刻低下頭,往上拉了拉圍巾。

  警覺性,也很優秀。

  余光中,對面的目光似乎只是虛無地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兩秒,隨後又移開,站成筆直的一棵樹了。

  蘇九韻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1……

  綠燈終於亮了。

  身後有人越過蘇九韻,向馬路對面走去,蘇九韻這才回過神,想起這是第一次相親,她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忐忑,於是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頭髮,雖後穿過斑馬線,匆匆地跑向牛肉館。

  魔方在何時謙修長的手指中飛快地轉動著,只剩下最後一個平面了。

  身後不遠處,一個急匆匆的腳步聲朝何時謙的方向跑過來,他微微側身,殘留的餘暉灑在深紅色的地板磚上,一個纖細的人影越來越長,在經過自己身邊時成了一個黑點,隨後又越來越短,直至跑進了牛肉館裡。

  何時謙抬起頭,面沉如水,姑姑口中那個聰明、幽默、有趣的女生,不會……剛好就是她吧?一幅黑色的大框眼鏡擋住了半張臉,一頭長髮乾枯發黃,胡亂地綁在腦後,明明知道今天是來相親,身上穿著的,卻是非常不適合她年齡的公主裝。素麵朝天也就罷了……不過,何時謙抬了抬下巴,她的皮膚倒是意外地白。

  牛肉館裡,人聲鼎沸,食客們的高談闊論,混合著牛肉底湯的濃郁和蔥花蒜蓉的味道,清香撲鼻,油而不膩。

  蘇九韻一張面孔一張面孔地找過去,都沒有看到周教授描述中的那個人——照片?小蘇啊,我那個侄兒,無論是身高還是相貌,都堪比明星,你在人群中絕對是一眼便能認出,根本用不上照片。

  雖然她早知道,所有的長輩對自己家的小孩都會格外地偏愛,可周教授對她這個侄兒的誇得明顯誇張得過分。

  蘇九韻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已經距離約定的時間超過快二十五分鐘了,是對方遲到了?還是看到這個「接地氣」的約會地點,偷偷溜了?如果是後者就太好了,也不枉費她特意將相親地點約在小食堂,更何況,她剛剛在赴約之前,還特地拐到洗手間,換上了一套據說時下高中女生最喜歡的粉紅色公主裙——雞心領,泡泡袖,蓬蓬裙擺。當她自己在鏡子裡看到自己這副裝扮時,都忍不住默默對即將要見面的相親對象說了聲「對不起」。

  像這種賣吃食的小店,客人都是一波一波的,幾分鐘前,客人可能多到連坐的位置都沒有,但過了不到十來分鐘,店裡可能便一個客人都沒有。此刻,牛肉館裡的這一波客人便已走得差不多了。

  夕陽已經整個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天色要黑又未黑透,正是一股曖昧的青色。窗外,橘色的路燈已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牛肉館內,燈光穿過迷濛的煙霧,帶著一股暖意。

  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半個多小時了,對方應該不會再出現了。

  蘇九韻鬆了一口氣,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邊拿出濕紙巾擦著桌面,一邊高聲地對老闆娘道:「老闆娘,老樣子!」

  「沒人告訴你,任何時候都要排隊嗎?」一個好聽的中低音男聲在門口響起,帶著幾分薄薄的,但又不怎麼認真的怒意,隨後,門被推開,一雙細且狹長的丹鳳眼沉靜地對上蘇九韻的,連眉尾眼梢上挑的角度都剛剛好,仿佛工筆大家費心畫就,精緻得猝不及防,又似冗長煩悶的梅雨季節之後,遙遠的天空灑向田間地頭的那一束陽光,極明極亮。

  蘇九韻不由得心口一窒,剛剛沒看到正臉,但是看這身穿著,正是剛剛排在隊伍最後面的那個男人。

  如此近的距離,蘇九韻才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止一米八,大概有一米八五,他脖頸修長,且肩寬背直,不是衣服襯他,倒是他襯衣服,這一身尋常搭配,硬生生被他穿出翩翩貴公子的味道。且五官分外立體。單眼皮,薄嘴唇,眉似揚起的劍,濃且自然成型。鼻子沿著額頭的弧度完美順滑而下,筆挺有力,目光流轉,雙眼似暗夜深空時的繁星,隱隱發光,又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意。此時不笑,又顯得有些陰沉。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好看的男人。這個世界上,竟有這麼好看的男人。

  「看完了嗎?」對方的眉頭微微皺起。

  蘇九韻回過神,清了清嗓子:「首先,是你先對我說話,所以我才禮貌性地看著你。其次,我並沒有插隊,我只是以為外面沒人,所以……」

  「所以你是無差別插隊?」

  一針見血的總結。

  「你……」

  對面的椅子被男人重重地拉開,在地面上發出一陣刺耳的尖銳聲。男人顯然不相信她的話,似乎對她還有點意見。

  「對面可能……」

  剩下的「有人」兩個字還未說出口,男人一個冷冰冰的眼神丟過來,成功讓蘇九韻吞下了剩下的話,她一向都是識時務的。

  她剛剛居然覺得這個男人的眼睛像雨後天晴的陽光?店子空位置這麼多,蘇九韻可沒有自戀到認為對方對自己一見鍾情,才坐到自己對面。

  男人直奔主題:「蘇小姐?」

  蘇九韻愣了零點幾秒,馬上反應過來對方的身份:「何先生?」

  對方坐在她的對面果然是有理由的,他竟是自己的相親對象,何時謙。周教授竟然沒有誇大,對方果然是「天上有,地下無」。蘇九韻在心中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可惜了……只不過,他居然一直等到現在?

  何時謙的目光在觸碰到蘇九韻的泡泡袖時,不經意地避開:「蘇小姐今天,很特別。」

  話說得很官方,可蘇九韻依舊從他的目光中,還是捕捉到了他對自己一閃而逝的……嫌棄?

  很好,成功了一半。

  蘇九韻站起身,一大堆高中女生喜歡的元素堆砌到何時謙的面前,讓他的目光避無可避。伸出手,蘇九韻笑:「何先生你好,我是蘇九韻。」

  何時謙的目光從她纖細的手上滑過,隨後轉到掛到牆上的時鐘上,最後才落到她的臉上,從始至終,他臉眉頭都未皺一下,只是眼底卻籠罩著一層薄霧,讓人看不分明。

  蘇九韻的目光微閃,自己遲到雖說不是故意的,但是扮丑卻是故意的,難道……他看出來了?

  對視。

  燈光昏黃溫馨,打在一高一低,一站一坐著的兩個人影身上。

  「您的牛肉麵好了,請慢用。」

  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放在了何時謙的面前,適時地打斷了兩個人之間的沉默和角力。

  果然是富家公子,天生高高在上,骨子便裡帶著一份不自覺的自傲。蘇九韻低眉淺笑,正欲收回手時,一隻大掌卻突然伸過來,虛虛地握住她的五指:「你好,何時謙。」

  指尖是另外一個人陌生的溫度,意外地很暖。

  蘇九韻看向何時謙,對方也正沉靜地看著她,眼黑似墨。

  她的五指不由得蜷縮了一下,不料竟劃上了對方的掌心,蘇九韻立刻收回手,坐下道:「對不起。」

  何時謙卻似毫無察覺,「咔」的一聲,將筷子分開。牛肉麵騰起薄薄的一層白霧,橫在兩個人之間,似有若無。他一雙丹鳳眼地看向蘇九韻,分外清澈:「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什麼?這難道不是一個沒有任何含意的禮貌性術語嗎?

  「算了。」何是謙的目光從蘇九韻迷茫的臉上滑過,臉色突然陰沉得似要滴下水。

  蘇九韻疑惑,因為母親身體一直都不好的原因,她自小就會察言觀色,何時謙這兩個字說得雲淡風輕,實則卻氣得不輕。

  很莫名。

  唯一的可能……難道是對方同自己一樣,也有時間強迫症?

  「對不起我遲到半個小時……」蘇九韻再次道歉,但她話還未說完,何時謙卻已經打斷她:「你若不想相親,沒人能夠逼你。」

  作為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何時謙這句話委實有些重了。也是,像他這種生在富貴人家的公子,哪裡知道他們這種普通老百姓不能推掉上司「好意」的為難。

  「是啊。」蘇九韻往後靠上椅背,拿下那副擋住大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她雖面上帶著幾分笑,但眼中卻無絲毫笑意流入,「誰讓你姑姑如此關心你呢?」

  圓。

  這是蘇九韻給何時謙的第一感覺,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甚至連鼻子和嘴巴也都是小巧圓潤的。這樣的長相,不帶絲毫的攻擊性。她不會讓人一眼驚艷,但卻是越看越耐看。就像夏天的冰泉,冬日的暖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

  何時謙突然明白姑姑死活逼著他來相親的原因了。

  但是顯然,面前這位蘇小姐的脾氣遠不如她的外表可愛討喜。

  也許是蘇九韻的幻覺,剛剛那句話說完之後,她竟覺得何時謙緊繃著的臉色緩和了幾分。

  何時謙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你今天之所以答應來相親,是你的上司,我的姑姑逼的?」

  蘇九韻身體前傾,雙手放在桌上:「何先生千萬不要曲解我話里的意思,我只是羨慕你有這麼好一個姑姑。」

  「時謙。」

  蘇九韻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麼?「

  「蘇小姐可以喊我的名字。」

  「……」

  這突然轉變的氣氛是怎麼回事?針鋒相對,蘇九韻從來都是棋逢對手,因為她是越吵架越理智的類型,而且理工科出身,邏輯思維縝密無破綻,但是別人一旦軟言好語,她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了,是典型吃軟不吃硬的個性。

  蘇九韻看向老闆娘的方向,她的牛肉麵怎麼還不上?

  「為什麼不喊?」

  又是為什麼……在蘇九韻的記憶中,除了幼兒園時期,很少有看到這麼喜歡問為什麼的人了。

  大約是感應到了老顧客心底誠懇的呼喚,又一碗牛肉麵放在了蘇九韻的面前:「你的面來了,老樣子,重辣重醋。」老闆娘的目光好不容易從何時謙的臉上移開,轉向老主顧蘇九韻,卻不由得嚇了一跳:「蘇小姐,你今天怎麼穿成這樣?」

  蘇九韻尷尬地笑了笑,余光中,何時謙眼底,似有笑意一閃而過。

  蘇九韻拿起筷子:「謝謝。」

  一聞到牛肉麵濃郁的香辣味,蘇九韻立刻忘記了剛剛的不愉快。她正準備開動時,卻發現何時謙的碗裡,牛肉片堆成了一座小山,而自己的碗裡,才可憐巴巴的幾塊牛肉敷衍在表面。

  這果然是一個恃美色行兇的時代,連她最喜歡吃的牛肉麵都有歧視,蘇九韻重重地咬了一口面。

  對面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輕笑,蘇九韻抬頭,何時謙卻面無表情,正安安靜靜地低著頭吃著面,在如此逼仄的地方,他的背依舊挺得筆直。淺色的風衣,同色系的圍巾,越發地襯得他眉眼如玉,似沁在宣紙上的一幅畫,蘇九韻不由得一陣恍惚。

  「面涼了。」何時謙沒有抬頭。

  「啊?哦。」一個不小心,蘇九韻用力過大,湯汁一下子濺到了何時謙的襯衣的領子上,油漬立刻暈染開去,留下小小的,黃黃的一小塊,特別地扎眼。

  「對不起對不起。」蘇九韻連忙起身,那出手邊的濕巾就傾身向前,剛剛染上去的,應該擦得掉吧。

  她的呼吸很近,還帶著一股牛肉的香辣味……何時謙皺眉,接過她手中的濕巾,同時向後避開:「我自己來就好。」

  「哦哦,好的。對不起。」蘇九韻再次道歉,這次是真心實意的——他那件襯衣應該很貴吧?聽說周教授的娘家,是國內,甚至國際上赫赫有名的遠達製藥集團……等一下,那,那眼前的這個男人豈不就是遠達製藥集團的准繼承人?

  「那個……」

  「嗯?」何時謙尤自擦著衣領,尾音微微上揚。燈光打在他的側面,在鼻樑右側留下淺淺的一抹暗影,他眉眼低垂,仿佛濃墨重彩中的恰到好處的一筆清流。

  蘇九韻這才發現,他的鼻樑上竟有一個小小的駝峰,應該是小時候不小心碰到哪裡了吧?

  「何時謙,國際基因工程研究領域專家,哈佛大學終身客座教授,遠達製藥集團的繼承人。」

  何時謙手一頓,抬頭看向蘇九韻,眼神中似有光亮一閃而過:「你想起來了?」

  蘇九韻在心底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周教授,您作為一個紅娘,到底說了什麼有用的信息?

  點了點頭,蘇九韻很誠實地回答:「是,我在新聞上看過你的報導。」

  剛剛那一點亮光瞬間隱去,何時謙的臉色又似暗淡了幾分,他獎濕巾扔在桌上,蘇九韻從他的動作中察覺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僅僅因為自己沒有認出「著名」的他?

  身為一個對食物充滿熱愛的人,也就是大家俗稱的「吃貨」,蘇九韻對食物從來就是充滿了敬畏之心。可這是有史以來,蘇九韻吃過最難受的一頓飯,面前明明是她最喜歡吃的牛肉麵,對面也坐著一個嚴重符合她審美的男人,即便知道知道這場相親的結果,會如自己所願,但是依舊不能放開胸懷敞亮地吃。

  兩個人相對無言,只是默默地吃著面,一根,兩根,三根……

  又一波用餐高潮到了,不停地有食客涌了進來。

  「老闆,一碗牛肉麵,不加辣不加蔥。」

  「老闆,我也要一碗牛肉麵,多放辣椒多加醋。」

  ……

  有人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放著熱點新聞。

  配合著一系列的新聞圖片,西裝革履的男主播字正腔圓:「相信大家對27年前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記憶猶新……2018年的今天,一個特別的女孩在江都出生。當她還未出生時,便被人為地進行了基因編輯,她體內主管人類記憶功能的Rab3A細胞被修改,據稱可以達到『過目不忘』的效果,這個消息一經公布,便引發科學界,乃至公眾強烈譴責與熱議……雖說該名女嬰在存活不到三個月後,因多種併發症去世,其但卻不得不引人警惕……」

  蘇九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電視機,原來那件事已經過去27年了。如果當年的那個基因編輯女嬰活下來的話,現在應該和她一樣大了。不過即便那個女嬰活下來,應該也是活在層層監控之下吧?

  「……當年主導此事的遠達生物製藥集團,因基因編輯的巨大不確定性和污染人類基因庫等倫理問題,也一度遭受詬病。遠達生物製藥集團創始人的獨生子,何松山,更是因此次事件車禍死亡……」

  「啪」的一聲,桌子對面,何時謙的筷子不輕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

  蘇九韻這才回過神,何松山,周家敏教授的哥哥,何時謙的父親,在當年基因編輯女嬰死亡後不到一個星期,也出車禍身亡了,至此,當年那起轟轟烈烈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才勉強告一段落。

  至於何松山的死,坊間說法很多,有人說他是畏罪自殺,也有人說就是單純的車禍,但是當年那場車禍的事實到底如何,已經沒有辦法知道了,最起碼,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

  「吃完了嗎?」何時謙面色如常,仿佛剛剛的動作只是蘇九韻的幻覺。

  「嗯,吃完了。」蘇九韻看了一眼他的碗裡,麵條基本上沒怎麼動,牛肉也依舊堆得像小山一樣。

  「那我們走吧。」

  「好。」

  何時謙走在前面,蘇九韻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兩人在一路的注目禮中,走出了牛肉館。

  外面,天已經黑透了,帶著一股冷到骨子裡的涼意,蘇九韻裹緊大衣,想到說不定呆會兒就會接到周教授的電話,匯報今天的相親感受,頓時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這夜色一樣,又冷又暗。

  「蘇小姐,再見。」何時謙禮貌地欠身,夜色中的他,器宇軒昂。

  「何先生,再見。」蘇九韻也客氣道,她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公交站台,不知道平時自己常坐的那路公交收班了沒有。

  「蘇小姐住在哪兒?我送你。」

  蘇九韻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走幾步就到了——正好消消食。」

  何時謙的目光在蘇九韻的臉上停頓了一兩秒,有些欲言又止。

  「何……」蘇九韻疑惑地開口,何時謙卻朝她點了點頭,徑直轉身離去。晚間的風有些大,堪堪吹起他風衣的衣角,充滿垂墜感的布料從蘇九韻的手背上掃過,又光又滑,她的五指不由得顫動了一下。

  夜色深沉,何時謙的身影很快隱到了更深的黑色中,蘇九韻跺了跺腳,攏了攏衣服,捂嘴哈了一口氣,轉身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她已經站在黑暗的懸崖峭壁上,他卻是另一個世界的神仙人設,能看著這樣的一張臉吃一頓飯,已經運氣很好了。如果不是周教授亂點鴛鴦譜,他們連見面的機會都不會有。

  後視鏡中,蘇九韻的身影越來越小,一個猛拐彎,車子朝郊外的墓園駛去。

  門衛老大爺好奇,這都晚上七八點了,居然有人這個點來墓園,但還是讓何時謙進去了。

  夜濃似墨,只有滿園燈色孤寂,如點點星光。何時謙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走向父親和母親安眠的地方。

  何松山是和妻子宋梅合葬的。

  何時謙的母親過世得早,可以說是姑姑將他一手帶大的,父親何松山因為工作忙的關係,很少有時間陪自己,但是,只有他有空,都會儘量陪伴兒子,滿足兒子的願望。

  何松山是一位特別溫和的父親,除了特別忙,再就是……走得太早。

  何時謙彎腰,將母親生前最喜歡的百合放在墓前,然後輕輕地擦拭著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兩個人笑得平和安靜,就好似他記憶中的那一年,陽光燦爛,父親陪著母親坐在不遠處,他蹣跚地走在草地上,追著那個紅藍相間的小皮球……

  有人說,嬰孩沒有記憶,但是,何時謙是一個例外,他好像天生便過目不忘。

  很多人從一歲到六歲的記憶,基本上是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孩子到了小學高年級,或者初中才真正記事。但對何時謙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放在是記憶庫里一幀一幀的畫面——它們是鮮活,是有序的,安安靜靜地呆在一個一個小小的格子間裡,歷時再久,依舊清晰如昨。

  何時謙甚至能清晰地記得那天,母親穿了一件紅白相間的連衣裙,耳朵上帶著一對珍珠耳釘,風吹起她的發,一旁的父親溫柔地幫她挽到耳後……

  可有時候,天生的過目不忘,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快樂的記憶會成倍地放大,痛苦的記憶也會像是藏在心尖上的針,每當夜深人靜,午夜夢回時,便時不時扎你一下,連疼都不見血,無法喊出聲。

  比如,何時謙記得任何事,卻偏偏不記得父親何松山的死亡。

  何松山出車禍時,何時謙就在現場,雖然當時他只有四歲,可是因為他天生的過目不忘,所有人——爺爺、姑姑,甚至警察,都對他抱有非常大的希望,他們希望四歲的何衛東能告訴他們,在那個沒有攝像頭的路口,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偏偏,他一絲一毫的細節都想不起,他只記得那天陽光刺眼,所有的一切都是明晃晃的,他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爸,媽,我回來了。」頓了一下,何時謙又道,「我終於,找到那個女孩了。這一次,我不會再放她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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