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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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場答謝宴之後,每次出現在研究所的公眾場合,蘇九韻都能感覺到同事們在明處或者在暗處的目光,但是在,沒有一個人上來八卦她和何時謙是什麼關係,這讓她默默地鬆了一口氣。思兔閱讀sto55.com

  另外,顧嫣然這次回國,去了遠達生物製藥集團和何家老宅兩次,雖然次數不多,但是媒體卻好似聞到了腥味的魚,天天跟拍,還是被他們拍到了何時謙和顧嫣然同框的畫面。畫面中,男人謙謙君子,女人嬌俏可人,雖然兩個人並沒有什麼親密的舉動,但是俊男靚女的組合實在太過養眼,再加上他們又是青梅竹馬,因此,喊他們複合的聲音也不絕於耳,甚至有一個微博熱搜,叫「何顧是家」。

  遠達生物製藥新藥研發中心。

  此時超過下班時間已經大半個小時了,屋內燈火通明,何時謙同幾個藥劑師和兩個博士生正站在一起,討論著一項實驗指標。

  「再加一個計量單位試試。」

  「是,教授。」

  幾分鐘之後,數值出來,依舊不理想,何時謙眉頭緊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一個綁著馬尾的女生道:「教授,這個反應數值已經在許可的藥理範圍之內了……」

  「這就是你們的想法,『許可的藥理範圍之內」?」何時謙站直身子,面上帶著一層薄薄的涼意。

  窗外,天色已青黑,迷濛的濃夜之中,成片成片的燈光正陸續亮起。

  大家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要的,從來都不是『許可範圍之內』,而是將數值降到最低,」窗外的家家燈火映在何時謙的眼中,好似璀璨的星光,「是比『許可藥理範圍』的最低值還要低。」

  大家不由得張大嘴,學了這麼多年的藥理,他們當然懂得,數值越低,便意味著對患者的治癒率越高,同時副作用也便越小,可是,藥效達到藥物許可範圍內偏低,已是難上加難,更談不上,比最低值還要低。

  「如果你們對自己的要求,只在『許可範圍之內』,遠達的新藥研發中心,可能不太適合你們。」何時謙語氣溫潤,但確實難得地嚴厲。

  眾人皆不敢出聲。

  「我們是治療疾病的第一道關口,作為鑄守關口的人,我希望我們這道門,能夠是銅牆鐵壁,讓患者有希望,有尊嚴,有生的選擇。」何時謙字字溫和,但聽在面前幾個將年輕人的耳里,卻如雷擊。

  「啪啪啪——」突然,身後有人鼓掌。

  何時謙回過頭,顧嫣然正倚在門邊。她身著一件淺色的鏤空蕾絲裙打底,外面套了一件嫩黃色的大衣,頭上綁了一條同色系的髮帶,腳下則穿了一雙黑色的及腳踝短靴。此刻,她左手抱著一束盛開的向日葵,腳邊的地上放著一個塑膠袋,整個人顯得清新而又嬌艷。

  「顧小姐。」何時謙對面,向來靦腆內向的藥劑師張原一下子碰到了桌上的瓶子連忙手忙腳亂地扶起,「對,對不起。」

  「借用一下你們的垃圾桶嗎?」

  「顧小姐請——」

  顧嫣然從幾個人之間施施然穿過,然後將懷裡抱著的整一束向日葵都丟進垃圾桶,怒放的花朵斜斜地靠在白色的垃圾桶上,格外好看。轉過身,顧嫣然拍了拍手,笑道:「我在附近吃飯,剛好路過,給你們帶了幾杯咖啡。」她朝著門邊的塑膠袋努了努嘴,「你們距離更近,自己拿一下?」

  「我來。」

  「我正好有點渴了,謝謝顧小姐。」

  ……

  幾個年輕人連忙上前,將塑膠袋裡的咖啡分發了。

  「那個,教授,我們,我們先出去喝杯咖啡。」

  「順便吃個晚飯。」

  「對對對,你們自便。」

  走在最後的張原低低地看了一眼顧嫣然的背影,也離開了。

  何時謙摘下眼鏡和手套,走到洗手台邊:「遇到麻煩了?」

  鏡中,何時謙眉眼低斂,正認真地洗著手,顧嫣然笑了,即便分開這麼多年,他們從小到大的默契依舊在。就像十多年前,他們決定在一起的頭一天晚上,他也是這麼對自己說:「遇到麻煩了?」

  「剛被家裡的親戚安排了一場相親宴,我只得略坐一坐。哦對了,『相親』的對象是咱倆都認識的老朋友,我說來找你才能最快地走掉——他送我到遠達門口的。」顧嫣然一臉的被逼無奈。

  「小何總,飯點到嘍——」伴隨著門外何衛東調侃的聲音傳來,門在下一秒被推開,在看清屋內的兩個人後,驚詫之餘,他臉上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喲,顧大小姐來了。」

  顧嫣然笑著白了他一眼:「怎麼,我不能來嗎?這也值得你大驚小怪的。」

  「能來能來,你和時……」何衛東看向何時謙,鏡子中,何時謙正好抬眼看向他,何衛東立刻咳嗽了一聲,「你和我們什麼關係?當然能來。」

  「那走吧,我剛剛,」顧嫣然的目光從何時謙的面上滑過,最後落在何衛東的臉上,「可是一肚子的火。」

  自從答謝宴之後,蘇九韻再也沒有見過何時謙了,就連偶遇也不曾有。那場答謝宴,那身禮服,包括那晚的何時謙,就像她少女時期做過的一場白日夢,夢醒了,便消失不見了。她現在的目的,是要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

  H大營養源研究所食堂。

  正值午間十二點,大家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吃飯,突然有人拿著手機驚呼道:「遠達製藥出事了!」

  立刻有人問:「什麼事?」

  坐在蘇九韻對面的王海洋聞言也立刻出手機,果然,關於遠達製藥的新聞已經自動地彈了出來,其中「遠大生物製藥遭遇解約函」已經上了微博熱搜。

  王海洋點開一條新聞視頻,男主播充滿磁性的聲音立刻傳來:「……遠達生物製藥集團的第一大客戶,M集團,已於今日上午十點,正式向其發出解約函,據稱,由於遠達生物製藥治療心臟衰竭的靶向新藥出現嚴重問題……數位英國患者在服用新藥後,發生了嚴重的排異反應,其中幾位患者已經入院進行治療,目前沒有病患傷亡……已有患者報警……」

  靶向新藥出了問題?蘇九韻心中嗖然一驚,遠達製藥作為國內藥業老大,一旦上市新藥出現問題,那麼涉及到的,便不單單只是幾名病患了!

  「據悉,遠達製藥集團新藥研發中心的負責人何時謙先生,已經第一時間趕往事發地,歐洲當局也已緊急停止了遠達集團新藥的臨床試驗,且成立調查組,入駐遠達駐英國研發中心……」

  新聞畫面上,何時謙身著米色風衣,黑色長褲,一臉凝重,正匆匆趕忙機場。有多家記者攔住他,希望他就這次的事件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他對著鏡頭,態度誠懇,言語官方,只說此次事件還未調查清楚,請公眾不要以訛傳訛。遠達會徹查此事,還公眾一個真相。

  隔著屏幕,何時謙九十度彎腰,然後起身,直視前方。他的目光深沉堅定,好似能穿透屏幕。

  蘇九韻眉眼一斂,低頭喝湯。

  王海洋感嘆:「我哥這下要忙翻了,遠達估計損失慘重。」

  許家明扶了扶眼睛:「靶向新藥導致病患出現嚴重的排異現象?遠達的實驗和研發在國內是走在最前端的,就算在國際上,也是排得上名的,按道理,他們不可能會出現這麼低端而且嚴重的問題。」

  王海洋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後陷害遠達?」

  「噓——」許家明連忙道,「我可沒這麼說,你小聲點!」

  王海洋猛地一拍大腿,壓低聲音道:「對呀!遠達做了這麼多年的行業老大,遭人嫉恨再正常不過了,再加上他們內部肯定也不是鐵板一塊……」

  許家明和王海洋的猜測不無道理,只是不知道,對方針對的是遠達製藥,還是何時謙這個剛上任的新藥研發中心主任?

  蘇九韻看向周家敏所在的方向,她好似沒事人一般,正和顏悅色地和研究所的前輩在一起吃飯。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吧?

  江航3U8633次航班。

  何時謙拿下眼罩,看了一眼時間,已經飛了十個多小時了。還有一個半小時,飛機就落地英國倫敦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繼續翻看著心臟衰竭病靶向新藥的相關實驗數據和所有資料,在事發後,遠達駐當地研究中心已經將所有資料悉數發回了江都總部。

  「何先生,您想喝點什麼?咖啡還是茶?」金髮碧眼的空姐在何時謙醒來後,第一時間來到他身旁。

  「給我一杯咖啡,謝謝。」何時謙頭也未抬。

  空姐臉上的笑意頓時落了七八分,最後只得失望離去。

  當何時謙再抬起頭來時,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了。他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國內應該已是深夜了。何時謙將窗簾移上一點點,英國此時是下午兩點多,在厚厚的雲層上,窗外日光傾城,異常明媚,他的側臉映在玻璃上,影影綽綽。不知道,此時的蘇九韻在幹什麼?

  這是自上次答謝宴後,何時謙第一次允許自己想蘇九韻。

  這次遠達靶向新藥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國內中午的新聞,她肯定看到了,不知道當時在屏幕前的她,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有那麼一絲絲地擔心自己?還是毫不在意?

  突然,機身一陣顛簸。

  起初,何時謙以為不過是飛機遭遇簡單的氣流,但是沒想到,幾秒鐘之後,客艙的燈全部熄滅,然後,飛機陡然跳崖似的往下直墜!就像失控的電梯一樣,緊接著,所有人座位上的氧氣面罩紛紛掉落了下來!

  眾人一陣驚呼。

  何時謙立刻看向窗外,飛機左前翼的方向,貌似有黑煙。他心中一緊,知道情況糟糕。

  原本正推著餐車的空姐也一下被拋到了半空中,隨後狠狠地跌落下來!發出一聲慘叫——她可能骨折了。

  一秒,兩秒,三秒……飛機還在繼續往下墜落,這個時候,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成為六十微秒,每個人都感覺自己距離死神無比接近。

  何時謙右邊並未坐人,沒有時間恐懼和害怕,他將安全帶拉到最長,然後整個身體都往外探去,艱難地去拉摔在地上的空姐……

  半個小時後,正是國內第二天的中午十二點,國內各個電視台和網站平台都被一條新聞刷爆。

  「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新聞,今天中午十二點半,從江都起飛的江航3U8633次航班,本因在半個小時前落地倫敦希斯羅機場,但塔台僅在半個小時前接收到江航3U8633的求救信息……此刻,江航3U8633已聯繫不上……」

  「……事故原因正在調查當中,目前並未有飛機墜落的消息。江航3U8633次航班是從江都直達英國倫敦,全程總共十二個小時,機上總共……」

  「……據悉,此次航班上,有遠達製藥集團何遠達的孫子,新藥研發中心負責人何時謙,他乘坐此次航班飛往英國倫敦,意在解決遠達製藥集團此次靶向新藥所造成的問題……」

  ……

  因為要等一個最終的實驗數據,蘇九韻中午點的外賣,此時辦公室空無一人,她便將手環取下來,更新其資料庫——這也是她每天的必備工作,將記憶一幀一幀地在腦海中過一遍,然後對照著日記本,再將所有人的特徵,哪怕是穿著打扮一一錄入到手環中。

  手機被隨意地放在桌面上,飛機失事的消息突然彈出來的時候,蘇九韻以為又是什麼垃圾簡訊,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但「江航3U8633」「出事」幾個字一下跳進她的眼中!昨天中午看到的新聞視頻中,何時謙所坐的航班,正是那一班!

  手環一下子掉在地上,發出紅色的警告光亮。

  一陣熟悉的疼痛感襲來,蘇九韻死死地抓住桌面,慢慢地等那股疼痛過去。

  與此同時,何家老宅。

  何遠達梳著大背頭,身著一身深色的中山裝,拄著拐杖,一個人站在兒子何松山的照片前,一言不發。

  周家敏坐在一旁,一雙杏眼已經哭得紅腫起來,滿臉的妝都花了。

  何遠達面無表情,也沒有看向女兒:「家敏,你已經哭了半個小時了。」

  「爸,您說……時謙不會有事吧?」

  何遠達屏神未答。

  「董事長,您在何教授的照片前已經站了有一個小時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時至今日,當年看著何松山長大的管家,還是習慣地喊著他「何教授」。

  何遠達嘴唇翕動:「老李,有消息嗎?」

  老李躬身道:「小何總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何遠達沉默,好半天才道:「現在幾點了?」

  「已經一點了……」

  江航3U8633第一時間向地面塔台發出求救訊號的幾分鐘後,江遠達便已收到孫子乘坐的航班出了事故的消息。

  「公司那邊有什麼動靜?」

  「風平浪靜。」

  何遠達未語,不過才半個小時,結果未明,自然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家敏,你先回研究所。有什麼消息,我讓老李第一時間通知你。」

  「可是,爸……」

  何遠達目光如炬:「先去補個妝再回去。」

  何遠達向來嚴厲,周家敏不再說什麼了,只是站起身,擦了擦眼睛:「是。」

  陽光透過中式鑲花的窗簾,淡淡地撒在深色的紅木地板上,暈出一圈刺眼的亮光。房間裡很安靜,靜得能聽得到擺鐘走動的聲音。

  何遠達側過身,滄桑的面容上帶了幾分陰霾:「衛東呢?」

  「還等在前廳。」

  「讓他進來。」

  「是,董事長。」

  兩分鐘之後,何衛東出現在了門口,老李並未進去,只是輕輕地帶上了他身後的門。

  這當然不是何衛東第一次見何遠達,可是這一次,他的心情卻比哪一次都複雜。

  何遠達回過身,鷹似的目光,習慣性地將他從上到下掃了一遍,隨後微不可聞地皺了皺眉,最後才看到他的臉上:「時謙的飛機出事,你都知道了?」

  何衛東站得筆直,一雙桃花眼裡寫滿了擔憂:「是,我剛得到消息。」

  手機再次震動,何衛東看了一眼屏幕,「顧嫣然」三個字在上面不停地閃爍著。上次三個人一起吃過飯後的第二天,顧嫣然便飛回了英國。這會兒打過來,應該也是問何時謙的的事情。

  何衛東直接按了關機。

  日影移動,一抹虎皮蘭的盆栽影子堪堪地橫在何遠達和何衛東之間,好似在他們父子倆之間,隔開一段看不見的鴻溝。

  何遠達拿起拐杖,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那樹影兩下,隨後再次轉過身,又看向何松山的照片,眼裡終於多了一絲軟弱:「你派人暗地裡調查了這麼久,連你大哥以前的同學都調查了個遍——」何遠達頓了兩秒,「怎麼,查到關於你生母的什麼消息沒有?」

  心臟好似從高空猛然跌落,先是一股壓抑的窒息感,隨後不受控制地重重跳動了兩下,何衛東看向何遠達,卻只看到他的後腦勺。何衛東心中涼薄,多少年了,他給自己的,似乎多數時候,都只有這麼一個背影。

  前不久,何衛東收到一封匿名的郵件,郵件無法追蹤來處,只不過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眼底的震驚緩緩斂去,神色間換上了一抹複雜,何衛東沉聲道:「您終於肯告訴我了。」

  「不過一樁陳年舊事,你調查便調查,但卻又調查得半公開半遮掩,不是你素日的風格。」何遠達看向何松山的眉眼,嘆息道,「你做得這麼拖泥帶水,不就是想我知道嗎?」

  「是,因為……」何衛東也看向掛在牆上的何松山的照片,心臟一陣陣地抽緊,「我想聽您親口告訴我。」

  何遠達轉過身,看向何衛東,目光深沉。光影上移,於是窄窄的一條透明的光線,恰好在何遠達黑色的布鞋上。他拄了拄拐:「你跟我來。」

  好消息是在大半個小時後傳來的,江航3U8633成功迫降倫敦蓋特威克機場,飛機上並無一人傷亡。新聞上播放的視頻里,江航3U8633迫降成功,機頭雖有肉眼可見的損傷,但是好在有驚無險。

  江航3U8633成功迫降的消息第一時間在電腦右下角彈出來時,H大營養源研究所里立刻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眾人在半個多小時前都已得知國內飛往倫敦的航班失事,都紛紛提著一口氣,不想這麼快就有好消息傳來。

  此時窗外陽光正好,冬日的暖陽打在蘇九韻的桌子上,她半邊身子都沐浴在陽光中。

  王海洋興奮完之餘探頭看向蘇九韻,卻發現她一臉平靜,正繼續著自己的工作。

  「哎我說小九,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蘇九韻看向門邊:「周教授過來了。」

  王海洋連忙轉過身:「教授……哎,你騙我!」

  蘇九韻笑了,一雙圓眼彎了起來,像一尾月牙,就連眉毛都似帶著三分的笑意。

  王海洋看著她的臉,不由得有些怔愣:「小九,你,你笑起來真好看。」

  蘇九韻立刻又板起臉:「工作。」

  其實,在蘇九韻的手機里,就在剛剛那條新聞彈出前的五分鐘,已經收到了一條訊息:我已安全落地。時謙。

  這是自半個月前的答謝宴後,何時謙第一次聯繫自己,而且還是在這種極端的情況之下。

  蘇九韻不得不多想。

  她看著這條簡訊,神色複雜,她的心跳告訴自己,從情感上,她是擔心何時謙的,甚至可以說,她是喜歡何時謙的,但是在理智上,她又是抵制何時謙的,以她這種隨時連愛人都認不出的現狀,任何一場戀愛的結局都能夠想到,甚至有可能,她自己的秘密都會泄露。

  當天晚上九點多了,同事們都已經下班了,只剩下一樓的門衛室和七樓蘇九韻的辦公室亮有燈光。關上電話,蘇九韻最後仔細檢查了一遍水電,這才關上電腦,預備離開。

  剛鎖上辦公室的門,突然,只聽見樓上傳來「砰」的一聲脆響,蘇九韻所在的七樓已是最高層,上面便是樓頂,這個時候,應該是野貓野狗吧。

  蘇九韻按下電梯,幾秒鐘之後,電梯門「叮——」的一聲停在了七樓,然後緩緩地打開,她正欲進電梯,突然,樓頂又是「砰」的一聲傳來,。

  右腳收了回來,蘇九韻抬頭看向天花板,難道是小偷?這也不是不可能,H大營養源研究所是科研重地,說不定真的有什麼人來偷資料。

  要不要打給保衛科?如果只是野貓野狗呢?猶豫了一下,蘇九韻從包里拿出防狼噴霧,然後輕手輕腳地往天台走去。

  已近年關了,每年這個時候,從深夜九點到凌晨四點,研究所一樓大院的幾盞大燈都是一直亮著的,因此,此時天台上也有幾分亮光。

  雖已是一月中旬,但因為最近江都的天氣還不錯,此刻天台的寒風雖涼,但天空難得得有一層薄薄的雲,一輪上弦月掛在雲層中,發著淡淡的銀色的光。大約是因為在樓頂的緣故,視線也格外的好,蘇九韻甚至覺得今晚的月亮觸手可及。

  又是「砰」的一聲,一個罐裝的啤酒瓶滾到蘇九韻的腳下,她尋聲看過去,只見有一個人,正坐在天台邊上。自己剛剛在樓下聽到的聲音,應該就是他扔啤酒罐的聲音。

  這個時候在研究所的樓頂喝酒,看來多半是同事,蘇九韻鬆了一口氣,故意加重了腳步聲。

  來人聞聲,拿著一聽啤酒回頭,這麼冷的天氣,他身上也不過一件深色的西裝,樓頂風大,大約是坐了有一段時間的緣故,他的頭髮都被風吹亂了,擋住了眉眼。不過能看得出,他的臉上已帶著幾分醉意。

  而且,又是一張陌生的臉。

  蘇九韻剛剛抬起右手——上次答謝宴之後,她已經將研究所所有人的資料都已經輸入了手環里——對方卻已經認出了她,詫異道:「秦蘇蘇?」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叫她「秦蘇蘇」。手機震動,手環已經將對方的資料發送到她的手機上,蘇九韻依舊看了一眼,果然是何衛東。

  H大營養源究所地處新開發區,它建在地勢最高的鹿山上,雖周圍已經形成了商圈,沒有太明顯的高低起伏,再加上這裡樓間距都比較開,因此此刻站在研究所頂樓,一眼看去,天高地闊,月涼如水。

  蘇九韻走到何衛東身後,與他隔著一定的距離:「何衛東,你怎麼在這兒?」

  何衛東笑了,她從來都不像其他人,畢恭畢敬地喊她「何總」,從她還是「秦蘇蘇」開始,她便喊他「何衛東」:「別告訴我你加班加到現在,我記得你以前除了吃,什麼都不做的。」

  蘇九韻沒有接他的話:「這麼晚了,你為什麼不回家?」

  「回家?」何衛東右手一抖,手上的啤酒瓶沒有拿穩,掉落在地上,於是,褐色的液體慢慢地流出。何衛東彎腰想搶卻沒來得及,他自嘲地道,「家?秦蘇蘇,這個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有家的。」

  風雖輕,但仍將每個字都清楚地送到蘇九韻的耳里,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何衛東拿起另一罐啤酒,蘇九韻這才發現,他腳下,竟放了一箱啤酒。

  蘇九韻上前一步,何衛東手中一空,卻是蘇九韻從他手中將酒瓶抽走。何衛東看了一眼蘇九韻,再拿起一罐啤酒,蘇九韻卻再度從她手中抽走。

  何衛東怒了,一雙桃花眼帶了幾分厲色,不怒自威,頗有幾分平日在商場上殺伐決斷的樣子:「秦蘇蘇,現在應該叫你叫蘇九韻,你憑什麼管我?」

  蘇九韻卻面不改色:「你如果從這裡掉下去,而攝像頭又能證明我是最後一個見到你的人,我不想成為殺人嫌疑犯。」

  「你……你狠!」何衛東將啤酒狠狠地摔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兩個人,一個坐在天台上,一個站在他身後,相互對視著。

  月色涼薄似水,那一彎上弦月在他們背後的上空,極遠又像極近。

  在這樣的晴空皓月下,他們兩個人顯得格外的渺小。

  幾秒鐘之後,何衛東突然笑了:「你還是老樣子,從來都不怕我。」

  蘇九韻一言未發,只是眼神眨都不眨地注意著他的動作。

  何衛東又俯瞰整個研究所,好似自言自語:「我記憶中僅有的幾次,我父親對我笑的地方,就是這裡。」何衛東指著下面的噴泉,「我還記得,自己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淘氣,大冬天跳到了那個噴泉里,父親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將我包住。還有一次,我在樓下大院裡瘋跑,崴了腳,他雖然嚴厲地訓斥了我,但還是背著我去看醫生。」

  蘇九韻眼前出現何遠達嚴肅的模樣,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他慈父時的樣子。

  「我一直以為,我是有家人的,我是有人愛的,他不過是對我期望過高……」夜色中,何衛東似哭又似笑,最後,一抹複雜在他的眼瞼處染上了一絲戾氣,他站起身,「可是誰知道,謊言,一切不過都是謊言!!」

  蘇九韻臉色一變,立刻上前兩步:「何衛東!」

  風很大,吹得蘇九韻的心頭一片冰涼。

  何衛東回過頭,一頭黑髮隨風,遮住他的眉眼,月色照在他的側臉上,他那雙好似永遠都在笑的桃花眼,此刻卻包裹在黑暗中,帶著厚重的悲憤。

  「怎麼?」何衛東自嘲道,「以為我要自殺?」

  蘇九韻沒有回答,但她臉上緊張的神情代替她的回答。

  何衛東轉身,跳下天台,他的目光似穿過蘇九韻,看向更遙遠的遠方:「放心,我何衛東就算要死,也不會是自殺。」

  許是風太冷,蘇九韻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連帶著語氣也冷上了幾分:「何衛東,死並不可怕,哪怕你腦海中有『死』這個字眼轉過,都是懦夫的行為。」

  「懦夫?苟且偷生才是懦夫吧?」

  「好死不如賴活!」夜色雖濃,但蘇九韻眼中卻發出熱烈而執著的光,好似可以點亮整個夜空,「人生花團錦簇如何,烈火烹油又如何,幾十年之後,無非都是一捧黃土。可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有些人為了活著,只是簡簡單單地活著,無時無刻不膽戰心驚著。他也許不敢社交,不敢戀愛,甚至不敢對最親的人表明自己的現狀。他用盡了所有的辦法,花費了所有的力氣,不過是為了可以活下去。」

  蘇九韻的語氣很輕,但是話里的力量卻很重。

  空氣安靜,好似能聽到月色穿過雲層,寒風吹過心底的聲音。

  何衛東第一次發現,眼前這個圓眼圓臉的女人,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很暖。

  「秦蘇蘇,」何衛東抬高下巴,「你為什麼這麼激動?」

  蘇九韻愣了一下,避開他的眼飛快道:「我不過是怕你死在研究所,我難辭其咎。」她轉過身,「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

  說完這句話,蘇九韻也不等何衛東回答,便徑直向樓梯口走去。

  何衛東退後一步,靠在天台上,笑了:「秦蘇蘇,我們回頭見——我還是更喜歡喊你這個名字。」

  蘇九韻側身,神色中帶了幾分厭惡:「請叫我蘇九韻。」

  她的背影越來越遠。

  何衛東伸出右手,捲成一個望遠鏡的模樣,蘇九韻的身影在這個圓圈中心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又越來越大,變成他們最初相遇時,秦蘇蘇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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