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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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來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蘇九韻正看著窗外發呆。思兔閱讀sto55.com她好一會兒才接起電話:「魏伯伯?」

  魏來溫和的聲音傳過來:「九韻,怎麼這麼長時間不和魏伯伯聯繫了?有了男朋友,就不想理我這個糟老頭子了?」

  蘇九韻趕緊道:「沒有,魏伯伯,研究所里最近有點忙。」

  「行了,魏伯伯和你開玩笑的。不過,你該來做一個全身檢查了。」

  蘇九韻看了一眼桌上的檯曆,這麼快就到全身檢查的時間了。她欲言又止:「魏伯伯……」

  魏來握緊電話:「嗯?」

  「……沒什麼,明天周六,我有時間,我去醫院找您。」

  魏來有些失望,又道:「好,我明天在醫院等你。」

  掛斷電話,魏來坐到辦公桌前,電腦屏幕上,一條條數據規律地跳動著,它們代表著蘇九韻每時每刻的身體狀況。可是奇怪的是,最近一個多月以來,她身體的某些數值竟趨近正常。或者說,她記憶力以七天為一個周期,選擇性格式化的問題,似乎恢復了正常。他剛剛差點以為,蘇九韻會主動告訴她,自己的身上發生了什麼。

  在醫學上,Rab3A細胞的損害,是不可逆的。

  黑色的鋼筆敲在辦公桌上,發出一下一下的聲音。魏來靠進椅背里,閉上眼睛,一個月以前,何時謙帶著蘇九韻去了美國七天,他還是事後通過蘇九韻的嘴才知道的。在後來蘇九韻告訴自己的版本中,她在美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可現在,他不由得懷疑,在那七天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是,發生了什麼連蘇九韻都不知道的事情。

  通過手環的記錄,蘇九韻的各項身體指標,和上次檢查沒有什麼不同,除了他最關心的Rab3A細胞的活躍度。也就是說,之前基因編輯的脫靶反應,在緩慢而不易察覺地被修復!

  第二天,醫院。

  「小九,你的手環怎麼不帶了?」魏來看著蘇九韻光潔的手腕,關心道。

  蘇九韻一幅這才想起來的樣子:「啊又忘了!」

  又忘了?她最近忘戴手環的頻率,有點高了。

  魏來看向透明的窗戶外,何時謙站得筆直,他已經安靜地等了蘇九韻一上午了。注意到魏來的目光,何時謙朝他輕輕地點頭示意。

  前不久,蘇德夫婦給魏來打電話,說准女婿何時謙在美國回來後,特意又回老家看他們,兩個人對何時謙相當滿意,從長相到人品,那是讚不絕口。

  魏來看了一眼時間,對蘇九韻道:「這個是最後一項檢查。都這個點了,中午魏叔叔請你們吃飯,醫院附近正好新開了一家自助餐,你以前不是很愛吃這個嗎?」

  「好。」

  「小九……」這一次見面,魏來總覺得蘇九韻有點怪,但是他又說不上來哪裡怪。

  「嗯?」

  「以前只要我說帶你去吃自助餐,你都會很開心的。」

  微微一怔,蘇九韻擠出一個笑容:「大約是最近工作有些累。」

  「工作雖然重要,但還是要注意身體。」魏來言辭懇切。

  「我知道。」

  蘇九韻看向窗外,何時謙正站在窗邊,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最近的自己,有點奇怪,比如,她知道那個男人叫何時謙,她也知道他是自己最愛的人。她能夠記住他的臉,認出他的聲音,可是此刻看向他,她的心中卻無任何波瀾,就好似看向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他們去餐廳的時間還早,在加上這家餐廳剛開沒多久,所以客人不是很多。

  魏來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前後側邊都沒有人,很安靜。

  何時謙道:「包放在我這兒,你先去拿吃的吧。」

  蘇九韻看了一眼何時謙,沒有反對:「好。」

  何時謙同魏來面對面地坐著,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只是目光相撞,均有些意味深長。上一次見面,是何時謙找魏來,而這一次,卻是魏來找何時謙。

  魏來徑直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看向蘇九韻的背影:「你知道嗎?我是看著小九出生的,我看著她長出第一顆牙,看著她學會蹣跚走路,看著她上學、工作,看著她長大成人。如今,當年那么小的一個因而,竟順利地長到這麼大了,雖然她並沒有我們當初設想的那麼完美,但是,也一直在正確的道路上行走著,不出意外地話……」

  何時謙眉頭一斂:「不出意外的怎樣?」

  魏來收回目光,扶了扶眼鏡:「沒事。」

  何時謙拿過水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魏醫生,有話直說。」

  「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魏來扶了扶眼鏡,「小九每七天,關於異性的記憶都會重啟一次,但最近,她這種情況明顯好轉——是你做的吧。」

  最後一句話,他用的是陳述句的語氣。

  何時謙轉動著面前的玻璃杯,不置可否。魏來是國際有名的基因專家,蘇九韻的康復根本就騙不到他。

  魏來雙手放在桌面上,傾身向前,陽光從他的鏡片上一滑而過,帶著銳利的光:「我調查過你,你年紀輕輕,便是國際有名的生命科學專家,你在博士期間還發表過關於基因晶片可以代替原基因的論文,還有,你的老師S教授,更是國際基因編輯的知名專家——你上個月去美國,還專門探望過他。」

  這也是魏來從來沒有反對蘇九韻同何時謙交往的原因,同時也是上次何時謙質問他時,他「坦率」地將蘇九韻的身體狀況告訴何時謙的原因——他解決不了的問題,眼前的年輕人也許可以。

  「嗤——」的一聲,面前的玻璃杯被推到桌子正中間,陽光透過窗戶,正好照在上面,發出五彩的光,何時謙面沉似水:「魏醫生調查得真清楚。」

  「小九原本以七天為一個單位,周期性地忘記異性的面孔,可現在,」魏來有些激動,「你在她體內安裝了基因晶片?這個周期被你拉到了多長?」

  何時喝了一口水後,面無表情地道:「不確定。」

  「不確定?」魏來明顯愣了一下,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

  何時謙笑了:「你是醫生,也是基因編輯專家,你應該知道,這方面的研究是沒有案例可以依照。我所做的,是摸著石頭過河,結果怎麼樣,誰都不知道。」

  「可是你成功地治好了她!這說明……」

  「暫時。」何時謙快速地打斷他,「只是暫時而已,而且……」

  「而且什麼?」

  何時謙未答。

  沉默,對峙。

  透明的玻璃杯內,有細密的水珠順著玻璃內壁緩緩流下。

  樓下,正午的陽光正盛,人來人往間,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誰都不曾留意,二樓的窗邊,兩個男人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

  「Rab3A細胞的損害是不可逆的,但是,如果它可以成功修復,哪怕只是短時間的,這也就意味著,當年我們W工作室並沒有失敗!」魏來壓低聲音,眼底閃著狂熱的光,「只要我們繼續實驗,不僅可以證明自己,還可以獲得巨大的成功!對,我們會獲得諾貝爾獎,將有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因為我而改變……」

  何時謙看著眼前的人,怒火來得快速而兇猛,充斥著他整個胸腔,隨後,那股子又變成了徹骨的涼意和恐懼:先不論基因編輯涉及到的倫理和道德層面。魏來,以及魏來背後的人,是不會放過蘇九韻這個最佳實驗品的。

  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顫抖,何時謙握住玻璃杯,死死的,緊緊的:「誰能證明蘇九韻便是當年的那個女孩?誰又能證明我『治好』了她?」

  魏來拉了拉椅子,再往前坐了坐:「所以,何先生,我和我背後的團隊,非常期待,也非常需要你的加入。」

  何時謙往後,與他拉開一定的距離:「如果我說『不』呢?」

  魏來眼中的狂熱慢慢淡去,換魏來上了一貫醫者仁心的表情:「你手中拿著解開基因編輯的鑰匙,卻又不把這把鑰匙交給它本來的主人,你說,對偷自己東西的小偷,主人會怎麼做?」

  「我怎麼覺得,」何時謙似笑非笑,「這個所謂的主人,才是更大的賊呢?」

  目光對視間,誰都沒有後退一分。

  魏來突然笑了:「時謙,我不得不承認,你和你父親,真的很像——尤其是固執起來的樣子。」

  放在膝蓋上的手握得死緊,何時謙面上也帶著笑意,只是這笑意繃得有些緊:「所以說服不了他,你便偷了他的基因研究數據?」

  魏來面色突變:「你!」

  有明亮的陽光灑在桌子的邊緣,魏來扶了扶眼鏡,緩緩地敲著桌沿,臉上的怒意變成了若有所思:「你是……故意讓我發現小九的變化的。」

  何時謙早已知道手環是自己給蘇九韻的,憑著他的專業和人脈,他應該早就發現了手環里的秘密,但是他卻依舊放任蘇九韻戴著,讓自己時刻監視著,那麼唯一的解釋,便是他需要用手環傳遞出信息,確切地說,他需要自己主動找他。

  「是。」何時謙淡定喝了一口茶。

  「目的呢?」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離開了遠達,你什麼都不是。二十五年前是,二十年後……」何時謙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依舊是。」

  再次被眼前的年輕人氣得怒氣攻心,魏來正欲開口時,蘇九韻拿了滿滿一托盤的食物走過來,適時打斷兩個人的談話:「你們在說什麼?」

  何時謙起身,幫她將手上的東西放下來:「我和魏醫生正在討論,最近小偷比較多,大家都得小心點。」

  魏來點了點頭,目光沒有離開何時謙:「是,最近失主也比較多。小九,你拿魷魚了嗎?」

  「拿了一份。」

  「再去魏叔叔拿兩份。」

  蘇九韻沒有任何疑問,再次轉身向食物區走去。

  魏來已恢復了平靜,他看著蘇九韻的背影道:「我的提議,何先生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不用。」

  「那如果,我用蘇九韻的出生基因編輯記錄作為交換呢?」

  心臟猛然一跳,何時謙面上卻是毫不在意的樣子,他輕輕笑道:「你覺得這種史無前例的珍貴資料,遠達當年真的捨得徹底摧毀嗎?」

  面色猶疑,一抹可惜一閃而過,魏來起身:「何先生,我還是希望你能慎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還有,這頓飯,我請,你們慢慢吃。」

  「不用考慮了。」何時謙也起身,「魏醫生,慢走不送。」

  魏來扶了扶眼鏡,轉身離開了。

  不一會兒,蘇九韻拿了兩盤魷魚回來:「魏伯伯呢?」

  「醫院有急事,先走了。」何時謙拉著蘇九韻坐下,「先吃一點再拿。」

  蘇九韻看向窗外,馬路對面的華來醫院:「我小時候最喜歡吃自助餐了,但是家裡條件不好,因此,魏伯伯每隔一段時間便背著我爸媽,便偷偷帶我去吃一次……」

  何時謙看向樓下,魏來正站在馬路上,看向他所在的方向。隨後,留下一個意味不明的目光,轉身離開了。

  「時謙——」

  「嗯?」

  「……沒事。」蘇九韻搖了搖頭,低頭吃飯。

  何時謙看著蘇九韻,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醫院,魏來辦公室。

  魏來在窗邊站了良久,久到太陽西沉,辦公室里一半陽光一半陰影。

  蘇九韻,是他跟了二十多年的試驗品。當年他好不容易讓基因編輯嬰兒假死,W工作室的專家也都走的走,散的散,弄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最後幾個人,還都如過街的老鼠一樣,不得不隱身到黑暗中,為的,就是能夠繼續當年基因編輯的實驗!這麼多年,他們想盡辦法,都沒有找到修復Rab3A的辦法,可是,以前還有個聽話的蘇九韻在,他們有的是時間,現在,他們連時間都沒有了……難道這麼多年的努力,都要功虧一簣嗎?

  還有,基因編輯最初的那份研發數據,的確是何松山的,只不過,他太固執了,死活不願意用在人類的嬰兒身上,他這才偷偷將它偷了出來……這是只有他,也只能是他一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黑與白的光影交錯中,魏來摘下眼鏡,長嘆一口氣後,終於撥通了一個號碼:「是我……對,沒談好……行動可以開始了。」

  失眠。

  這是自上周末見過何遠達之後,蘇九韻第七個晚上失眠了。今晚依舊如此,她翻來覆去良幾個小時後,索性起床,愣愣地看著窗外。窗外的黑,一點一點地濃郁下去,好似要將她整個人吞噬。四周安靜到寂寥,這個城市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進入了夢鄉,只有她,靜到能聽到「滴答滴答」時間不停往前走動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空終於從黑暗中走出,透出一點點的青色來,那抹青色中又帶著一點若有似無的亮光,仿佛被突然按下了某個開關,蘇九韻赤腳跳下沙發,從冰箱裡拎出大半瓶紅酒——這還是上次母親住院,父親過來時,她買給父親的——然後打開門,往頂樓爬去。

  從七樓到頂樓,一共二十六層,每一層十八級台階。蘇九韻沒有走電梯,而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爬,每到一層樓梯時,樓梯間的感應燈便自動亮起,當她走過去後,身後又是無盡的黑暗。一層又一層,蘇九韻不停地從黑暗中走到光明下,又從光明里到黑暗中。

  推開頂樓的門時,她的身上已經汗濕了。

  天空呈淡淡的青色,雖是盛夏酷暑,因為時間尚早,所以尚有一股涼意。站在頂樓最邊緣看下去,不遠處那一排賣早點的商鋪已經有燈光亮起。

  最苦不過世間,有人哭是苦,有人笑也是苦。

  蘇九韻靠在欄杆上,喝了一大口紅酒,一股枯澀的藥味混合著葡萄酒的味道,順著她的胃,後知後覺地爬到蘇九韻的舌根底下,於是她忍不住彎著腰乾嘔起來。蘇九韻忘了,自己給父親買的,是一款號稱「養生」的葡萄酒。

  大半瓶紅酒下肚,東方露出了魚白,盛夏的太陽一探頭便泛著刺眼的白光,一點一點地爬出地平線,炙熱的光線打在蘇九韻的身上,暖暖的。她轉過身,伸出右手,修長纖細的五指在陽光下,仿佛被渡上了一層金光,連前幾日被燙傷的地方也透亮平滑。

  上周末,何遠達明確說自己調查過她,那肯定也知道也知道她生病的事情。雖然明面上,老爺子說尊重何時謙的選擇,但是話里話外的意思,卻是不贊同他們在一起。

  蘇九韻笑了,笑著笑著蹲到地上哭了,一直以來,她都奮力走在陽光下,眼前的光明與自由明明觸手可及,但她卻從來都未曾碰到。

  遠達生物製藥,新藥研發中心。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在了屋內黑色皮質的沙發上。沙發上躺著一個人,一身的白衣黑褲,白色的襯衣紐扣開到了第二顆,露出精緻的鎖骨,修長的雙腿已經伸出了沙發外。眼光刺眼,他用右手手臂遮住了眼睛。

  「砰砰砰——」

  突然,敲門聲響起。

  屋內的人皺眉,用蓋在身上的西裝蒙住臉,翻了個身,他昨晚一直都在實驗室,凌晨三點才躺下。

  「砰砰砰——」

  對方繼續執著地敲著門,且加大了敲門的力度,一幅屋內人不起身不罷休的架勢。

  「誰啊?」

  無人應答。

  無奈,沙發上的人一個翻身坐起,快速地沖了一把臉,這才拉開門:「誰……九韻?」

  站在何時謙面前的,竟是幾天不見的蘇九韻。

  最近,何時謙一直都在忙著研究基因晶片的副作用,和蘇九韻電話聯繫得多,見面得少。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蘇九韻,一頭長髮些微凌亂地披在肩上,身著一件碎花吊帶……說是裙子,不如說是睡衣更貼切,眼光灑在她背後的玻璃窗上,她眼底盛滿了朝陽的明亮,既迷離又清新。

  「這麼早你……唔——」何時謙剛開口,蘇九韻突然墊起腳,雙手拉住他腰間的襯衣,傾身向前,吻上他的唇。陽光從兩人的縫隙間斜射而過,在地上留下一條窄窄的光影,同時,蘇九韻烏黑的發掃過何時謙的側臉,酥酥的,痒痒的,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隨後,又慢慢地閉上了。

  吻,越來越重,越來越深,蘇九韻推著何時謙往屋內退去,直至他靠在牆壁上,退無可退。蘇九韻的吻從何時謙的唇,到他的頸項,再沿著他的鎖骨繼續往下……

  「九韻——」何時謙拉回一絲理智,全力拉開懷裡的女人。剛剛她一靠近時,他就發現她不對勁兒了,眼神迷離,雙頰殷紅,渾身帶著一股酒氣,「發生什麼事了?」

  蘇九韻未答,只是又拼命往何時謙懷裡鑽。

  何時謙抱緊她:「小九,我不介意你主動,我也很高興你的熱情。可接下來一切可以發生的前提是,你得是清醒的。」

  「清醒?」蘇九韻看向何時謙,滿眼的自嘲,她拉過何時謙的手,壓在自己胸前,何時謙避開蘇九韻的目光,正欲抽開手時,蘇九韻笑了,「何時謙,我沒有心跳了。」

  「砰,砰,砰——」何時謙手掌下的心跳聲,正常而又有秩序。

  何時謙先是詫異,然後那抹詫異慢慢地變成了震驚,她的意思是……何時謙緩緩看向蘇九韻心臟的位置:「你——」

  「噓——你先聽我說。」蘇九韻將食指放在何時謙的嘴上,圓圓的眼底是星星點點的光,「我以前從來沒有和你說過,只要想起你,我都會覺得甜蜜。每一次,當你靠近,或者擁抱我的時候,我都得拉開一點距離,因為不好意思,怕你聽到我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跳聲。哪怕只是隔了一兩天沒見到你,我都會無比地想念你。」

  陽光明亮灑滿了大半個房間,他們卻正好站在唯一的陰影中,與陽光隔壁而立。

  「你以前從未和我說過這些。」

  「那是因為以前我的血是熱的,我的心臟永遠在熱烈而自由地跳動著,我以為我還有機會,我們還有無數的未來。」蘇九韻的手指撫上何時謙的眉,「我很喜歡你的眉」,往下,撫過他的鼻子,「還有你的鼻子。」墊腳,蘇九韻吻上何時謙的眼,笑顏如花,「但我最愛的,還是你的眼,每次當你看著我時,我便覺得自己仿佛看著一片浩瀚星空。」

  「小九——」何時謙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伸手想要抱緊面前的人,不料,蘇九韻卻已經從自己的懷裡退開,眼神平靜,好似剛剛的那段告白,不過是舞台上的一段即興表演而已:「時謙,我們分手吧。」

  窗外,盛夏的朝陽似金似火,何時謙卻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好似發自另外一個人之口:「分手?」

  晨光下,蘇九韻表情嚴肅,打碎了他的幻想。

  分手?在他們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之後,在他找了她十年,等了她十年之後,她居然這麼輕易地和他說分手?有怒意升氣,又快又痛,何時謙眉眼如刀:「給我一個理由。」

  一旦「分手」說出口,剩下的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了,蘇九韻簡單明了地道:「我生病了,我的情緒感知會間歇性的消失,這種情況發生時,我無法回應任何的情感,包括親情、友情、愛情。」

  何時謙耳中「轟——」的一聲,空氣一片安靜。

  基因晶片植入手術前,何時謙同史東雷教授已經就蘇九韻身體的特殊性,考慮到基因晶片植入她的體內後,可能會產生一定的副作用,但是沒想到,除了生理上痛感的減輕和消失——前段時間的燙傷,他便發現蘇九韻在生理的痛感變輕了很多——情緒上的痛感也會隨之間歇性地消失。

  花生四烯乙醇胺,相當於人體內的天然大麻素,能夠抑制疼痛,緩解焦慮。它在人體內的含量越高,鎮痛功能也越高,人體就越是感覺不到痛苦。

  蘇九韻痛感的減輕,甚至是消失,是她體內的花生四烯乙醇胺遠遠高於常人。而她體內的天然大麻素變高,又是因為抑制其的FAAH基因活性降低,而且降得比較厲害,導致蘇九韻感受不到疼痛,就連傷口恢復速度也大大地高於常人。

  這也是這段時間以來,何時謙整天呆在實驗室的原因,就是想針對蘇九韻生理痛感的消失,抓緊時間研究出辦法,可是沒想到,她生理上的疼痛還未解決,居然情緒上的感知能力也間歇性的消失了。

  那一台手術,基因晶片植入蘇九韻體內的手術……也許是他錯了……

  何時謙低頭,額頭的發落下,堪堪遮住他的眉眼,何時謙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不該帶你去美國。」

  蘇九韻卻坦然道:「即便不是你正好要去美國,那段時間,我也會想辦法去見史東雷教授的,一切都只是時間早晚的差別而已,你不必自責。」

  「你不明白……」

  「我都明白的。」沉默了兩秒,蘇九韻又道,「時謙,我考慮了很久,才和你說分手——」

  何時謙猛然抬頭,眼底微紅:「我不同意。」

  「我已經感受不到你的愛了。」

  「我愛你就夠了。」

  「也許我的情況會越來越糟。」

  「我會找到最好的醫生和辦法來醫你。」

  「如果治不好呢?」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你知道我病得有多嚴重嗎?」蘇九韻笑了,那笑意中帶著三分涼薄三分無奈還有三分的尖銳,「你會不在意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五年,十年?何時謙,你想和一個完全無法給你情感回應的人過一輩子嗎?我說愛我,我聽不懂,你生氣、痛苦,甚至是恨我,我都無法感同身受。如果哪天我……你是想要孤獨終老嗎?」

  心臟突然像被針刺一般,狠狠地疼了一下,疼到何時謙不由得彎了下腰,好一會兒,才他站直身體,臉色有些蒼白,笑得無比寂寥:「孤獨終老?蘇九韻,你是打著為我好的旗號,行拋棄之實嗎?」

  「……是。」

  「憑什麼?當年你闖進我心底的時候,一聲招呼都不打,憑什麼要離開的時候,卻說走就走?」晨光中,何時謙一步步走向向蘇九韻,目光微冷,嘴唇輕顫,「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憑什麼覺得我會介意你無法給我回應?」

  「因為你終究會累的。」蘇九韻最喜歡何時謙眼底的浩瀚星空,此刻因為自己,卻成了一片荒原,「你累的時候,就會開始怪我,恨我,恨我為什麼沒有回應,但是恨過我之後,就會開始恨自己。我不想我們之間,變成那個樣子。」

  何時謙抓住蘇九韻的手:「蘇九韻,你要相信我,我是世界一線的生命科學家和基因編輯專家,你的病,並不是一定治不好的。你要相信我,我會在你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在你身邊,小九,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是時謙,怎麼辦,我只是……」蘇九韻按著自己心臟的位置,「無法相信我自己。」

  「蘇九韻!」

  「時謙,我知道你愛我,我也知道我愛你,可是我已經感受不到這份愛了,你能明白嗎?喜、怒、哀、樂,人類這些基本的情緒感知能力,我都會間歇性地消失。」蘇九韻笑了,笑得無奈又絕望,「我看得清你的臉,我知道你在笑,你在哭,你在傷心,你在難過,可是,我卻沒有辦法感知你每一個表情下的含義,我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心。」

  她的笑,讓何時謙有些慌了:「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去找老師,去找史教授……」

  「時謙——」蘇九韻打斷他的話,眼底平靜無波,「你是星辰大海,是浩瀚星空,這麼多年以來,我拼盡全力,卻連一粒塵埃都不是。我實在沒有辦法,再讓這樣的自己,站在你的身邊……」

  陽光濃烈,隔在二人之間,將他們分成黑與白的兩個世界,明明彼此近在眼前,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遙不可及。

  「轟」的一聲,何時謙聽到心底有什麼東西碎了一地,再也拼不起來。

  窗外夏風微涼,燕叫鶯啼,可屋內的陽光,卻是冰涼的一片。

  全身的力氣好似被抽乾,何時謙踉蹌著退了兩步,終歸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蘇九韻轉身。

  「等一下,一個星期前,你我都答應了宋羽今晚聚餐。」何時謙苦笑,「就當我們,最後一次約會吧——以正常的狀態。」

  十天前,自從何時謙和魏來不歡而散之後,宋羽便「剛好」把多年未請的年假放在一次性休了,號稱回國探親。年前搬出何衛東的公寓時,何時謙便在外面租了一間小公寓,偶爾會過去住幾天。這一次宋羽回國,便是住在他的公寓裡。

  回國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都在何時謙的公寓裡蹭吃蹭喝。何時謙忙的時候,便又跑去H大營養源研究所,跟著蘇九韻蹭吃蹭喝。而且,宋羽的嘴巴像抹了蜜似的,不僅把周家敏哄得心花怒放,更是和研究所里的很多工作人員都熟了起來,甚至比蘇九韻都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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