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慘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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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心理師賀頓大病初起。思兔閱讀www.sto55.com

  早上,發燒。丈夫兼助手柏萬福說:「請病假吧。」

  賀頓說:「跟誰?跟自己?」

  柏萬福說:「跟我。我安排來訪者改期。」

  賀頓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唾沫像一顆切開的朝天椒,擦過咽喉。說:「不成。這關乎咱的信譽。」

  柏萬福反駁:「那也不能成了自己的周扒皮。」

  賀頓說:「我能行。」說罷,加倍服了退燒藥,起床梳洗。為了掩蓋蠟黃的臉色,還特別施了脂粉。修飾一新,居然顯不出多少病態。柏萬福只好不再阻攔,他知道賀頓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還貴重的人。

  好在診所就在樓下,交通方便。賀頓兩膝酸軟,扶著欄杆從四樓挪到了一樓。如果是擠公共汽車,那真要了命。

  走進工作間,時間還早,第一個預約的來訪者還未到。

  淡藍色布面的弗洛伊德榻,靜臥在心理室的牆角,仿佛一隻吸吮了無數人秘密的貔貅,正在打盹。傳說貔貅是金錢的守護神,沒有肛門,只吃不拉,因此腹大如鼓。心理診所的弗洛伊德榻,吞噬的是心靈獵物。心理室到處都棲身著故事,一半黏在沙發腿上,四分之一貼在天花板上,那些最詭異的故事,藏在窗簾的皺褶里。一旦你在傍晚抖開窗簾,它們就逃逸出來,一隻翅膀耷拉著,斜斜地在空氣中飛翔。還有一些最悽慘的故事,掩埋在心理室的地下,如同被藏匿的屍身,在半夜盪起磷火。

  生理醫生穿雪白的大褂,心理醫生沒有工作服。賀頓覺得這不合理,衣服如同盔甲。在心靈的戰場上刀光劍影,沒有相應的保護如何是好?家就在樓上,如果沒有外在服裝的改變,讓她如何區分自己的不同角色?於是,她把幾套常服,定位成了自己的工作服。上班的時候,如同武士出征,隨心情挑選鎧甲。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藍色的毛衣,下著灰藍色的長褲。每當她啟用灰藍衣物時,談話過程就格外順利。如同犀利短劍,適宜貼身肉搏。也許,人的潛意識就是灰藍色的,我們的祖先是魚,來自海洋。

  賀頓聽到外面候診室有聲響,是負責接待的職員文果來了。賀頓問:「今天預約的人多嗎?」

  心情矛盾。作為獨立經營的心理診所負責人和心理師,當然希望來訪者越多越好,但隨著工作量劇增,有時又很盼有幾天顆粒無收,可以名正言順地休息。

  「多。」文果打開公文柜子的鎖,拿出一沓表格遞給賀頓。「第一位姓無,點名要您治療。」

  「吳什麼?」賀頓問,名字常常能透露出訊息。

  「不是口天吳,是一無所有的無。柏老師約的訪客,那人無論如何不肯報名字。」文果咂嘴。

  約定時間前一分鐘,一位男士走進來。「賀頓心理師已經來了吧?」單刀直入。

  「是的。她已經在等您了。」文果答道。柏萬福看著登記表上的「無」字,總覺不宜,想努力挽回一下,說:「您的表格還請填確切,這也是為了您好……」

  男子傲慢地打斷他的話說:「怎樣對我自己更好,我比你更清楚。你們的規章制度里並沒有說如果不完整填寫表格,就不接待來訪。如果你們覺得自己的制度定得不夠嚴謹……」該男子用無名指歪向牆壁,那上邊掛著「來訪者須知」的告示,他接著說:「……以後可以改過來,讓我這樣的人沒有空子可鑽。這一次,恕冒犯,我就直接去找心理師了。」說完,不待文果和柏萬福有所反應,大步走進心理室。

  賀頓端坐在沙發上,因為疾病和虛弱,微微喘息著,直覺告訴她來者不善。

  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冷峻,著黑色西服,好像剛從葬禮歸來。賀頓努力微笑著站起身,說:「我是賀頓。你好。」

  「我不夠好,所以才來找你。」男子冷冰冰地回答,眼光有著洞察一切的殺機,顧自坐下。

  賀頓也落座,說:「怎麼稱呼您呢?」

  「你就叫我X好了。」男子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熱度。

  「先生,您很特別。」賀頓說。她不願稱他為「X」,好像一道算式中未知的字母。屋子裡沒有其他的人,「先生」二字就成了代稱。

  「特別」是一個中性詞彙,可以指優秀,也可以指另類。在賀頓的經驗里,這是一個安全的港灣,一般人會按著自己的理解美化這個詞。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你才特別。」X先生不上當,反唇相譏。

  賀頓不願在談話的開頭就進入對立,放下話題,另起一章,「您到這裡來,有什麼要討論的事情嗎?」

  「沒有。」那個人乾脆地封死了這個方向。

  賀頓鍥而不捨,說:「如果沒有要討論的事情,您這樣一大早地趕了來,為了什麼?而且,這些時間都是收費的。我想,您不是一個慈善家,專門來施捨我們的吧?」賀頓不喜歡這種暗藏玄機的氣氛,索性舉重若輕,來個玩笑。

  男人的臉色稍微鬆動了一下,說:「我沒有什麼要和你討論,要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事情。」

  賀頓說:「心理訪談,必須是本人親自來。」

  男人說:「她來不了。」

  賀頓說:「這個人是你的什麼人?」

  男人說:「你看了就知道。」說完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取出幾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村姑裝束的女人,手牽一縷柳枝,小心翼翼地笑著。

  「不認識。」賀頓端詳後回答。

  「這張呢?」男子目光如炬,又遞過來一張照片。

  一眼看過去紅彤彤霞光萬道,一道粗重的白色堤岸,很不協調地橫亘在紅光之中,似海上日出。定睛一看,紅色是一攤血,白色是蒼白下垂的手臂,正中是壕溝般的深深切痕。

  「這是……」賀頓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一半是退燒藥的功效,一半是嚴重驚嚇的後果。這顯然是一個自殺現場,根本沒有出現頭臉,認不出是誰。

  「割腕。」男子的口氣冷若冰霜。

  「您讓我看這些是什麼用意呢?」賀頓絕地反擊。她不能讓這個男人像猴子探寶似的一張張往外掏照片,讓自己猝不及防。

  「不要著急。馬上你就會明白了。」男人說著,遞過來第三張照片。「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賀頓看了一眼。只一眼,她認出了她。

  「我認識。」賀頓如實稟告。

  「我今天和你討論的就是她的問題。她從你這裡諮詢完以後,回家就和我離、婚、了。之、後,又、割、腕、自、殺……」男子一字一頓地說。

  賀頓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即使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心理醫生,也控制不了自己驚叫的欲望。手指間的氣流把額發衝起,直指天花板,基本上是怒髮衝冠的效果。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好在持久的修煉讓她把驚叫的後半部分,壓縮成了一個雞蛋大的氣團,強行咽下,胃馬上開始了痙攣疼痛。

  「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和她說了些什麼?」男人雙目噴射怒火。

  那個女人是大芳。

  賀頓一陣噁心,她不知道是高燒捲土重來還是這個消息讓她心智大亂。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要堅持。這不僅牽連聲譽,更是人命關天。

  她調整了一下心態,說:「你是老鬆了?」

  老松愣了一下,說:「她是這樣對你稱呼我的嗎?好,我就用她封給我的這個名字,老松。」

  賀頓說:「老松,非常抱歉。你妻子對我說過什麼,我不能告訴你。」

  老松咬牙切齒:「血流成河了,你還嘴硬!」

  賀頓沉住氣說:「如果公安局找我,我會如實報告,但你不行。你只是一個普通來訪者,我不能把另一個來訪者的情況告訴你。守口如瓶,是我的職業操守。」

  老松說:「我必須知道你跟我的老婆說了些什麼,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賀頓說:「在我這裡,請放棄幻想。你想達到目的,另有一個很好的方法。」

  老松不解:「是何方法?」

  賀頓說:「很簡單,你可以直接問你老婆。」

  老松說:「她不告訴我!」

  賀頓說:「你們身為夫妻,是世界上最緊密的關係之一,她寧肯死,都不把心裡話告訴你,你還來向一個外人問發生了什麼?這本身就是悖論!也許,你最該問的是自己,你到底發生了什麼!」

  老松被這句話魔法般地震懾住了,半天才緩過勁來,說:「你決不肯告訴我真相?」

  賀頓說:「是。如果你今天到這裡來的目的,就是想探聽出你妻子曾經跟我說過什麼,那你可以走了。我會通知工作人員,這並不是一個諮詢,退還你費用。還有什麼事嗎?」賀頓站起身,扶了一下沙發,以抵擋突如其來的昏眩。

  不想老松在聽到如此斬釘截鐵的話語之後,反倒平和了一些,說:「通過和我妻子的談話,你了解我嗎?」

  賀頓停頓了一下,思索著如何回答。說「不了解」嗎?顯然不是真話。說「很了解」嗎,她聽到的都是一面之詞。賀頓謹慎地反問:「你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反問是一個很好的策略,既能為自己贏得時間,又迫使對方必須進一步闡釋動機。拈花微笑飛葉試探,談笑之間潛藏窺破,是心理師的基本功。

  老謀深算的老松上當了。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了解我。」

  賀頓言簡意賅:「你很孤單。」

  老松怦然心動,沒有人曾這樣對他講話。男人,一定要渾身是鐵擲地有聲。他說:「你怎麼知道?小小年紀,如何能體諒這份心境?」

  賀頓說:「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年輕。我已經很老了。」

  一句話,惹得老松的嘴角出現笑紋,說:「你有多麼老呢?難道比我還要老嗎?」

  賀頓毫不遲疑地說:「當然比你要老了。」

  老松大不解,說:「我不探問你們的談話細節,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有多大年齡,我比她還要大三歲。」

  賀頓說:「我說的不是生理上的年紀,是心理上的年紀。」

  老松說:「人們都希望自己心理年齡年輕,你怎麼恨不得自己老態龍鍾?」

  賀頓說:「心理師的工作讓我滄桑。那麼多人把他們的故事告訴我,感同身受,息息相關。讓我得以窺見人生的豐富和奧秘,生死無常,世態炎涼。我實在是走過了太遠的路,好像已經三千歲了。心中充滿滄桑的年輪,像一個老妖。」

  老松吃驚地打量著這個並不美麗的矮小女子,他在官場行走多年,所見所聞車載斗量。似這樣的感慨,聞所未聞。

  賀頓也有些奇怪,通常她嘴巴很嚴,今天怎麼直抒胸臆——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在一個不合適的地點,面對著一個不合適的人!也許是高燒和大芳的命運,讓她心煩意亂吧。趕快結束!她做出送客的姿態。

  不想老松穩穩噹噹地坐在沙發上不起來,說:「我是一個來訪者,你不能攆我走。」

  賀頓說:「對不起,你不是。」

  老松說:「之前不是。現在,是了。」

  賀頓說:「你要詢問的,我不能告訴你。」

  老松說:「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我也不問了。我現在想問新的問題。」

  賀頓說:「你要是想用這種方法刺探有用的信息,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我警惕性很高,原則性很強。」

  老松說:「賀頓心理師,你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經說過,放棄打探你們曾經進行過的談話,就決不會食言。你不要以為是你的那些原則讓我知難而退,不是的。只要我想從你的嘴裡知道,我就能知道。你剛才不是說面對公安局的人,你就必須從實招來,這對我來說,並非難事。說實話,是你的一句話刺痛了我。你說一對夫妻,要從別人那裡知道對方說了些什麼,這是一種恥辱。我終有一天會從大芳那裡知道你們曾經說過什麼!」

  賀頓說:「大芳現在如何?」

  「幸好發現及時,正在醫院靜養。沒有生命危險了。」

  賀頓鬆了一口氣說:「來日方長。我稍稍安心。」

  老松說:「所以,我決定繼續和你說下去。」

  賀頓說:「這恐怕不行。」

  老松說:「理由何在?」

  賀頓說:「我已經知道你和大芳是夫妻。我不能同時充當你們兩個人的心理師。這是我們這行的既定規則。」

  老松說:「大芳不會來諮詢,她體弱多病,近期根本就出不了院。如果有一天她來諮詢,我就走。怎麼樣?」

  說實話,賀頓真不願接受這個來訪者。她已經被劈頭蓋臉的變故搞得身心交瘁。猶豫之中,老松說了一句:「你有機會聽到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這對心理師來說,不是難得的挑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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