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來訪者,打算大鬧追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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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依然要上班,哪怕滄海橫流。思兔閱讀www.sto55.com所有的來訪者都是事先預約好的,你不能臨陣脫逃。

  好在賀頓心境還算篤定,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災難的種子早已種下,等待的只是風雨淒迷的春天。此刻,主動權已脫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能做的只是等待。

  柏萬福鐵青著臉不知何處去了,文果對賀頓說:「今天有六位來訪者等您。」她把一疊卷宗遞給賀頓,賀頓接過來,手心沉重而燥熱。這不是因為緊張而來的錯覺,而是實實在在的生理感知。卷宗都保存在牆上的櫥櫃中,這間房子原本的格局是廚房。柜子擺放鍋碗瓢勺的隔層中,暖氣管穿行而過。

  開始。

  第一位來訪者出現,好像憑空降下一囤烏雲,傾瀉所有角落,整個空間立刻被一種黏稠的冰冷的瀝青所擠滿,嚴絲合縫。她說她叫李芝明,但當賀頓呼喚她的名字的時候,她沒有反應。這有兩種可能,一是她根本就不叫李芝明,李芝明是假名字;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李芝明被巨大的打擊震得喪失了知覺,聽不到聲音。李芝明穿著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褲,皮鞋不用說也是黑色的,圍著黑色的圍巾,像一條毫無生氣的黏滑海帶,貼地逶迤。她臉色晦暗苦綠,所有的光芒射到她的皮膚上,都被吸收得一乾二淨,仿佛宇宙黑洞。

  賀頓喚了三聲李芝明,李芝明才艱難地「哦」了一聲,說:「你在叫我?」

  賀頓說:「是啊。你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一句極為簡單的話。沒想到這句極為簡單的話,引得李芝明號啕大哭,聲音之洪亮,窗外走過的人如果聽到了,一定以為這家剛死了親娘。

  賀頓除了送上紙巾之外,什麼都沒有做,什麼也不應該做。等待,只有等待。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因為長時間的抽泣,手指像鷹爪蜷縮,伸展不開。賀頓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幫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輕輕展平……在這種肌膚相親的接觸中,李芝明感受到了關懷,哭聲漸漸平緩。許久之後,李芝明才緩過氣來,抽噎著說:「大姐,嚇著你了。」

  賀頓覺得自己的年齡好像沒有李芝明大,但她不便糾正,知道在中國的某些地域,大姐是一種泛稱,一種尊稱,和具體的年齡沒有多大關係。

  「我不要緊。你感覺怎麼樣?」賀頓關切地問。

  「好多了。整整一個星期,我都沒有機會這樣放聲痛哭,大家總勸我節哀順變,可有誰知道我心裡的苦啊……」李芝明紅紅的眼眶裡又灌滿了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說:「我不哭了,我坐飛機到這裡來,不是來哭的。把時間都用來哭,我就太傻了。」

  「坐飛機來的呀?」賀頓不由自主地重複著。是什麼事,讓一個女人專程坐飛機來見心理師?單為了這驚天一哭?

  李芝明誤會了賀頓的意思,以為她不相信自己是專程趕來的,掏出了一疊機票,說:「你看,我剛下飛機,就打車到您這裡來了,這是來的機票,這是計程車票。這張是回程的機票,都等著我呢。從您這裡問完了,我馬上就得去機場,搭飛機回家。」

  「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嗎?」賀頓被這一疊機票搞得緊張起來。

  「有。」李芝明沉重地點頭。

  「什麼事?」賀頓問。想到飛機不等人,回話也變得短暫簡練。

  「明天就要開一個會。在會上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發言,不知道怎麼說。」李芝明面色張皇。

  原來是開會!賀頓略鬆了一口氣,不過,她對各式各樣的會議並不在行,不知這女子萬里迢迢坐了飛機來,向一個外行人請教什麼會議事項?賀頓坦言:「我怕幫不了你。」

  「不不,你一定要幫我。你要是幫不了我,普天之下,就沒有人能幫我了。要是沒有人能幫我,我就只有一條路了。」李芝明聲嘶力竭地說。

  賀頓越發摸不著頭腦了,只好先從結果問起:「你準備的那條路是什麼呢?」

  「我的這條路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準備大鬧這個會,讓大家雞犬不寧翻江倒海!」李芝明雙目圓睜,黑色的服裝隨之抖動,好像一隻母豹就要奔襲。

  賀頓算是徹底地被搞糊塗了。她問:「這是一個什麼會?」

  李芝明說:「追悼會。」

  賀頓來不及吃驚,繼續問:「你要做什麼發言?」

  李芝明說:「致悼詞。」

  賀頓說:「給誰開的追悼會?」

  李芝明說:「給我丈夫開的。」

  賀頓失聲說:「你丈夫他過世了?」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實在弱智,如果人還在,能開追悼會嗎?

  好在李芝明處在非常狀態中,並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突兀,回應道:「是的。他死了。」

  賀頓說:「什麼時間?」

  李芝明說:「七天以前。」

  賀頓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個毒火攻心正處在極度哀傷體驗中的寡婦,難怪失魂落魄。

  「你非常悲痛。」賀頓說。對於新近喪偶的婦人,這樣應對斷不會有錯。

  「剛開始是,現在不是。」李芝明說。

  「你們曾是很恩愛的夫妻?」賀頓問。

  「原來是,現在不是。」李芝明說。

  「你覺得自己非常孤獨?」賀頓說。

  「原來是,現在更是。」李芝明說。

  「我需要知道詳細的情況,你的話讓我不大明白。」賀頓說。

  「你不會明白的。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會明白。我坐著飛機到這裡來,就是想讓你幫我搞個明白,這樣我回去之後才能比較明白。」李芝明說。

  真是越聽越不明白。好在李芝明的情緒漸漸平穩,事件真相如同嶙峋礁石,漸漸浮出海潮。

  李芝明的丈夫叫烏海,是高中同學。高中是最容易發展出愛意並結出果實的階段。小學和初中,年紀太小,男女生多充滿敵意,難以留下美好情愫。大學以後,彼此定型,但多了市儈的斤斤計較和對遠方的顧盼張望,真心就被油脂包裹,不易看清。高中時代,情竇初開,如同翡翠毛石,只磨開一扇碧綠的窗,其餘部分還被天然皮殼籠罩著,撲朔迷離。從小窗望進,滿眼都是純青透明的水色,篤信雕琢之後就成價值連城的寶物。

  那時候,作為李芝明男友的烏海,還不像後來那麼英俊瀟灑。有一些男孩發育很晚,20歲之前簡直就是沒熟的哈密瓜,清瘦寡淡,離香甜還早著呢。李芝明和烏海確立了戀愛關係,當然,是非常秘密的。有人說,早戀會使雙方神魂顛倒學業下降,其實也不盡然。李芝明和烏海彼此都在較勁,你優秀我比你還要優秀。這樣,他們就雙雙以第一志願考上了大學,李芝明讀的是醫學院,烏海讀的是師大中文系。上大學之後,兩人關係就公開化了,親友們也都很贊成。李芝明後來戲稱烏海是老師,烏海就反唇相譏,叫李芝明大夫。李芝明說,看來我一輩子都要給老師洗沾滿了粉筆灰的藍衣服了。烏海很奇怪地說,為什麼一定是藍衣服呢?李芝明說,所有的語文老師都穿藍衣服。烏海說,你怎麼斷定我將來就當語文老師呢?這下輪到李芝明不解,難道你讀了師範的中文系,出來能不當語文老師嗎?烏海說,一般來說是不能的,但事在人為。我看了很多重要人物的傳記,發現他們有幾個特點。第一個是家窮,第二個多是學師範出身。李芝明說,為什麼呢?烏海說,過去只有最優秀的青年才上師範,因為師範是公費,不用自己掏學費,還管飯,報考的人就多。人太多了只有好中選優,所以師範就成了優秀青年的聚集之地。第三點,是他們大多學的是中文系。李芝明說,這我又不明白了,中文系有什麼特別之處呢?烏海說,中文是一切學問的根本,一個中國人,無論你將來要在哪一行出人頭地,中文都必須好。中文就像一塊好綢緞,可以繡最美的花。歷史還湊合,勉強算是棉布。物理化學就不行了,是粗毛氈子,禦寒還湊合。數學簡直就是死路一條,就像防雨布,除了做傘,沒其他用處。李芝明說,你這麼一講,我是又明白又不明白了。烏海循循善誘說,你哪點不明白,我再給你詳細說說。李芝明講,就算中文是一塊綢,你要鏽什麼花呢?烏海說,我要繡一朵牡丹花,我要當領導。李芝明不禁笑了起來,說,領導是你想當就當得上的嗎?烏海說,我先給領導當秘書。李芝明說,秘書是想當就能當上的嗎?烏海說,我學了中文,就是修煉的第一步。其次,我還要對政治歷史包括地理有深入的了解。其次我還要練出好口才,再其次我還要會寫一筆好字,再再其次……李芝明堵起耳朵打斷烏海的話說,其實你不用這樣辛苦這樣複雜,我有一個辦法讓你速成達到目標。烏海說,願聽其詳。李芝明說,你娶一個達官宦人之家的千金,當一個乘龍快婿什麼都迎刃而解。烏海抱住李芝明說,我知道你對我不放心,所以我不跟你說我的遠大抱負。我不是那種人,我要憑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登上高位。你就等著當官太太吧。

  畢業以後事態的發展,居然和烏海預計的一模一樣。按說師範生是必須分配到學校去,但烏海真的憑藉出眾的組織能力和口才,當然還有一筆好字和一表人才,被選拔到政府機關。剛來的大學生,從最基層做起,一個敞亮的前途已在招手。幾年以後,烏海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市委副書記的秘書,李芝明也在醫院當上了主治醫生,兩人完婚,婚禮上有副書記親筆寫下的賀詞,雖然一張宣紙只有尺把見方,字也寫得不怎麼樣,有一個字還洇得幾乎看不出眉眼,仍被隆重地放在大紅喜字下面,成了最引人注目的賀禮。婚後兩人如膠似漆。正當烏海在秘書的位置上如魚得水之時,他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鄉鎮鍛鍊。這時李芝明已懷孕,內心當然是一百個不願意。烏海也不多作解釋,只是說她不要以婦人之見影響了他的前程。秘書這個職務,不知被多少人虎視眈眈,烏海主動放棄,焉有不批之理?副書記挽留不住,也只有隨他去了。烏海下到基層當書記一去好幾年,很少回家。回來一次,就在政府大院裡走動一番,所有的人都驚訝他的瘦和黑。待到他在下面完成了公務員最難提升的正處這個階段,到了縣委書記的位置,正好碰上了選拔市級年輕幹部。條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要有基層工作經驗,烏海以壓倒優勢進入了市領導班子,成了最年輕的副市長。

  孩子也上小學了。李芝明有時候說,孩子是我一個人帶大的,這幾年你到哪裡去了?烏海就說,你的辛苦我知道,我到哪裡去了你也知道。如果我在家,是能幫你分擔勞頓,可是就沒有了這番與眾不同的經歷。你能給孩子的是溫暖,我能給他的是地位。地位,你懂嗎,這是千金難買的禮物。李芝明就不再作聲,在她看來,什麼地位又能比一家人團團圓圓更金貴呢?不過話雖這樣說,李芝明還是感到了地位給予人的巨大好處。出門有車坐,到處受人尊敬,孩子上重點小學重點中學不費吹灰之力。經常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丈夫西服革履地給人作指示,李芝明覺得好像夢中。這就是當年那個滿腹韜略的師範生嗎?又是又不是。任何一個節日,都有人送禮。不逢年過節的,也有人送禮。吃喝拉撒睡所用的東西,從高級保健品到上廁所的加溫沖便器,沒有漏下的。烏海是個清官,從來不收受賄賂,他說,我烏海何德何能,他們如此厚愛我?不過是愛這個位置,愛這個權力。那些人送的不是錢,是穿腸毒藥,是拉著了導火索的炸藥包。我烏海哪能上他們的當!

  於是李芝明這個官太太當得松心。丈夫的光環籠罩著自己,如同雞精,無論什麼樣的羹湯,只要撒進去,就味道鮮美。醫院裡也是順風順水,評職稱漲工資這一類的事情,李芝明從不用紅頭漲臉地與人爭執,只管高風亮節地謙讓,一切好事還是會順理成章地落到頭上。她這才知道,一個女人最大的財富,不是自己有什麼手藝或是繼承了什麼財富,而是成功地把自己嫁好。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一個好丈夫,是所有幸福的保修單。

  七天之前,丈夫到遠郊縣視察工作。說來也有趣,烏海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關於他的工作進程,李芝明沒心思一一關注,卻也了如指掌。市裡的電視新聞會把主要領導的動向和盤托出,如果誰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出鏡了,大家就會懷疑他或她是不是出了什麼紕漏。這一天大雨,李芝明做飯的時候開著電視機。廚房裡,有烏海特地為李芝明安的一個小屏幕的液晶電視,說是讓李芝明做飯時不至於無聊。按照家裡的經濟狀況,完全可以雇個保姆,但烏海嫌家裡有了外人,說話不方便,李芝明就從採買到烹飪清掃,一律親力親為。在市一級領導的家眷中,成了簡樸的典型,在某種程度上也為烏海的親民形象加了分。

  油鍋迸濺,李芝明沒有聽全本市新聞的播報,只是一回頭看到丈夫的英俊面龐,正在一家雞場視察禽流感預防事宜,雨水在他的臉上像塗抹了一層油,讓有稜有角的面龐更見堅毅果敢。李芝明對著油鍋莞爾一笑,覺得自己當年真是慧眼識珠,在一大群青蘿蔔似的小伙子中間相中了烏海,如今他長成了人參。新聞跳到了其他條目,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燃氣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掛電話,也是為了家人密切聯繫特地安設的,省得烹炸時聽不見電話鈴響誤事。

  是烏海打來的。他說,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話還沒說完,李芝明就說,那你就在雞場住下,明天再回來,安全第一。烏海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雞場?李芝明說,電視都報了,你小心把雞瘟帶回家。烏海說,放心好了,我們都消了毒,連眼睛都點了藥,沒問題。李芝明說,原來以為你回來吃飯呢,我特地給你做了苦瓜。烏海說,留著吧,我明天晚上吃。

  這就是烏海留給李芝明的最後一句話。李芝明和孩子把苦瓜都吃了,不是不給烏海留著,因為苦瓜放到第二天就變味,李芝明會給烏海做新鮮的吃。到了夜裡兩點,電話鈴突然響了,領導幹部家裡,就怕這種突如其來的夜半鈴聲,簡直比恐怖電影還要驚悚萬分。不是炭窯崩塌就是山洪暴發,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總之沒有好事。李芝明抓起電話,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烏副市長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話就把來電打發了,睡意矇矓的她還可以繼續入夢。

  對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說,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說,你是哪裡?直到這時,她還以為是醫院有事。

  我是市府辦公廳小孫。

  李芝明和辦公廳的小孫很熟,但小孫的聲音異樣陌生。

  有什麼事嗎,小孫?李芝明知道這是明知故問。如果沒有事,小孫豈敢半夜三更把電話打來。

  是這樣的,大姐,您不要緊張。烏副市長他出了點車禍,現正在搶救中。你是不是趕快到現場來一下?本來市長要親自給您打電話,他現在正守在烏副市長身邊,指揮醫生全力搶救,就讓我給您通報這個事情,大姐,接您的車馬上就到您家樓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孫結結巴巴地還說了些什麼,李芝明已經聽不見了。她只記住了車禍和全力搶救,知道凶多吉少。

  「我打算大鬧追悼會,讓烏海身敗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齒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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