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來訪者,要求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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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第二個來訪者有言在先,要求清場。思兔閱讀sto55.com

  早幾天,文果對賀頓說:「有一個人,總是從廣東打電話來,要求會見心理師。具體是什麼問題,死也不肯說。你說,咱們見他不見?」

  賀頓說:「你跟他講了沒有,如果是器質性的精神病,咱們這裡恕不接待。」

  文果說:「講了講了。」

  賀頓問:「他說什麼呢?」

  文果答:「他說自己沒有器質性的精神病,專家已經鑑定過了。」

  賀頓說:「那他為什麼不到當地的機構解決問題呢?」

  文果說:「我也對他這樣講了,他說,他就是要到一個萬水千山阻隔的地方找心理師。」

  賀頓好奇:「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文果說:「不知道。咱的電話不帶視頻,我也沒有見過他。」

  賀頓說:「你不是說他打過很多次電話嗎?從聲音里,你有什麼直覺?」

  文果說:「我也不是心理師,能有什麼直覺?如果我有直覺,我也能當心理師了。」

  賀頓說:「心理師可不是光憑直覺就可以當的。好了,咱們就不說什麼直覺了,總而言之你聽著他的聲音,有什麼感受?」

  文果回憶著說:「好像是個年輕人,又好像是個老年人。」

  賀頓說:「年輕人和年老的人,聲音是很不同的。年輕就是年輕,年老就是年老,為什麼是『好像』?」

  文果就笑起來說:「我就知道這樣講了就會被你抓住辮子,可我真是這樣感覺的,只好實話實說,他真的好像既年輕又年老。」

  賀頓說:「還有什麼?」

  文果說:「他的身體狀況好像是既好又壞。」

  賀頓說:「看來你是誠心要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了。身體這個東西,要麼是好,要麼是壞,沒有居中。」

  文果反駁道:「那可不一定,現在就有亞健康的說法。」

  賀頓抓住不放:「那麼你覺得這個廣州來電者是亞健康了?」

  文果說:「那個人很古怪,說話的聲音一會兒大,強壯如牛。一會兒小,好像秋後的蚊子。」

  賀頓說:「他很迫切要見心理師?」

  文果說:「每天都有一個電話。」

  賀頓說:「他那麼遠,心理師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一次解決他的問題,他能每周堅持來一次?」

  文果說:「我也這樣問了。他說,沒問題,他會每周一次飛到咱們這裡來。」

  賀頓不喜歡這種把乘飛機當成坐三輪車的人,太奢侈了。正思謀著,電話響了。文果一路小跑去接電話,診所內部規定,電話鈴響四聲之內,一定要抓起聽筒應答,這樣才會讓致電者感到這個機構在時刻準備著。

  「你好,這裡是佛德心理所……」文果接聽的聲音專業而柔美。對方不知說了句什麼,文果朝賀頓眨眨眼睛,說:「哦,是你呀。你今天有什麼新的想法?」

  賀頓湊了過來。文果又說:「你還是在當地尋找心理機構幫助比較好。不然花費太大了……什麼,你不在乎……」

  賀頓已經明白這就是那個廣州的來訪者,且看文果如何對應。

  文果說:「你到底是什麼問題啊?什麼,不能告訴我?你這個人真奇怪,你要來的目的就是解決問題,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給你安排呢?要知道,我們的心理師都是術業有專攻的,有的擅長親子關係,有的擅長兩性關係,有的擅長職業生涯設計,你到底是哪方面的問題呀?我們是預約制,不然你那麼遠地跑了來,要是文不對題,豈不耽誤你嗎?」文果聲情並茂有理有據,並有意識地重複著,讓賀頓也能聽明白。

  對方也是有備而來,說了句什麼,讓文果為難了。「當然了,我不是心理師,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你不能跟我談,你的問題和上面的那些方面都不搭界,你要找我們領導……」文果把對方的話一一複述。

  賀頓對來訪者的電話產生了好奇。能讓一個心理師好奇的事,是越來越少了。好奇很容易變成破解難題的好鬥之勇。一個說不上年紀說不清緣由的男子,飛越千山萬水來求助一個問題,又如此諱莫如深,到底為什麼?

  賀頓示意由她來接這個電話。文果心領神會,說:「好吧,算你好運氣,領導今天剛好在心理所,讓我請示一下。五分鐘以後,你再來電話吧。好了,不用謝。記住,五分鐘啊。」

  放下電話。賀頓說:「是他?」

  文果回答:「正是。」

  賀頓說:「還是非常急切?」

  文果說:「一天比一天急切。」

  兩個人就等著。五分鐘的時間,平常一晃就過去了,現在居然顯得如此漫長。

  豈止是漫長,簡直就是無邊無際。那個電話五分鐘之後沒有來,十分鐘之後也沒有來,整個下午都沒有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一有電話鈴響起就很緊張,結果「千帆過盡皆不是」,讓人懊喪。

  文果說:「這個人真差勁,說話不算話。」

  本來一個來訪者來與不來電話,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如果它已經進入了你的期望和計劃之中,就讓人惦念不止。賀頓說:「你有他的電話嗎?」

  文果說:「沒有。剛開始我想留下他的電話,一想是外地長途,還是等著他打給咱們吧。這樣可以節省點。」

  賀頓說:「不要那么小家子氣。」

  文果說:「是啊。我後來也想明白了,咱們雖不算家大業大,也不在乎這一星半點啊。我就問他了,可他不告訴我,說還是他來聯繫我們。」

  賀頓說:「不過咱們的電話是來電顯示,他不說,也藏不住。」

  文果說:「他的電話是經過保密處理的,並不能顯示出電話號碼。據我所知,這種電話一個是來自政府機構,再有就是個人交了特別的費用。不管怎麼說,這個人來無蹤去無影的,像個飛俠。」

  正說著,電話再次響起,文果飛奔而去:「你好,我是佛德……哦,是你呀。剛才不是說好了五分鐘嗎,現在,多少個五分鐘了!」

  對方好像在道歉。文果說:「領導馬上就要走了,事多著呢。」

  對方好像在斡旋,文果說:「那好吧,我給你看看去。要是領導走了,那就沒辦法了,誰讓你說話不算話呢?要是還沒走,就算你運氣好了。再過五分鐘打來電話吧。」不由分說放下了電話。

  賀頓聽著好笑,說:「你還挺會刁難人的。」

  文果不服,說:「這算什麼刁難?你算是沒聽到來訪者刁難我的時候。」

  賀頓說:「褒貶是買家。越是挑剔的來訪者,也許越需要幫助。」

  文果說:「照他們這樣折磨下去,最需要幫助的就是我了。」兩個人正說笑著,電話鈴又響了,賀頓看看表,這一次,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分鐘。

  文果再次接起電話,說:「你好。這裡是佛德……哦,是你呀。好,這一次很準時。」

  對方可能急切地問領導在不在?文果答道:「你運氣好,領導正要走還沒走。好吧,你等著,我去找領導。」說完,朝賀頓擠擠眼睛。

  賀頓走過去,拿起電話,略略有點緊張,可能是讓文果這一通故弄玄虛折騰的。她鎮定了一下,說:「你好。」

  「你好。請問您是佛德心理所的負責同志嗎?」對方問道,一個很好聽的男子聲音,並不慌亂,也沒有文果所說的那種不確定感,是中年人。

  「是的。」賀頓簡短地回答。在情況不明的狀態下,你說得越少,對方就越要更多地表現。

  「我很想到佛德心理所接受治療。我估計,工作人員已經向您報告了。」對方說。

  「是的。」賀頓依然簡短到如同發電報。當然了,現在沒有人發電報了,都改發簡訊了。簡訊因為不是按字數計費,所以並不簡練。

  「我有一些顧慮,不知您是否可以解答?」對方問。

  「您說。」賀頓回答。

  「關於費用啦,時間啦,療程啦這些常規的問題,您所里的工作人員都說得很清楚了。我現在要詢問的是,我到您的診所去的時候,能否保證除了心理師之外,沒有任何人會看見我?」對方問。

  「連工作人員也不允許嗎?」賀頓接待過那麼多來訪者了,如此霸道的理由還是第一次聽到。

  「是的。連工作人員也不允許。你的工作人員太饒舌了。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的相貌。」對方很堅決地說。

  「你知道,我們是一個專業機構,有很多日常工作事務,你的要求讓我們非常為難。」賀頓如實稟告。

  「是的。我知道。這就是我為什麼一定要和佛德的領導人接洽,因為一般的工作人員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對方說。

  賀頓說:「我雖然是領導,但我現在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從來沒有人提出過類似的要求。」

  對方輕輕地笑了起來,說:「你們也要與時俱進嘛!老革命也會遇到新問題。」

  賀頓說:「請給我們時間,需要討論。您的要求就是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除了心理師以外。是這樣的嗎?」

  對方說:「是這樣的。你們接了我這一單生意,原諒我用了生意這個詞,可能不準確,但實質是一樣的,就會造成經濟上的損失。對於這一點,我願意承擔。也就是說,在我出現的那個上午或是下午,你們平日應有的工作收入,都由我來支付。這樣是否可行呢?」

  賀頓一下子還真反應不過來,就說:「請容我們商討一下,有了結果我們再來定。」

  對方說:「我很急。明天給你們打電話,可以嗎?」

  步步緊逼。

  賀頓說:「好吧。請問怎麼稱呼您?」

  「我叫張三。」對方很快回答,看來是早就想好了對策。

  賀頓暗笑了一下,覺出對方的嚴謹。他回答了你的問題,他給了你一個不真實的答案。他並不想隱瞞這個事實,可他也不告知你真相。一個怪人。好吧,那就會一會吧,張三。

  張三被安排在今天下午最後來訪。賀頓等候在心理所,四周空無一人。約定的時間是四點整,當時鐘敲完最後一個音符的時候,門開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他下穿一條鐵灰色西褲,上著一件黑色休閒夾克,簡單而隨意。只是腳下的皮鞋出賣了他,那是一雙義大利的原裝高檔貨。

  「您好,我就是……張三。您是……」張三伸出手。

  「我是賀頓,心理師,也是這家診所的負責人。我們通過電話的。蘇三先生。」賀頓握住了他的手。

  「哦,謝謝您,賀老師,接待我這樣一個挑剔的來訪者。」張三說。

  「我們也要謝謝您對我們的信任。時間寶貴,咱們現在就開始吧,請隨我到諮詢室。蘇三先生。」

  男子跟在賀頓的後面,不疾不徐地糾正道:「張三。」

  賀頓難堪,也許是因為潛意識裡對張三這個名字的拒絕,也許是對「蘇三起解」記憶深刻,總之叫錯來訪者姓名這樣的低級錯誤,在她很罕見,不由得十分尷尬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充滿歉意地說:「實在是不好意思,蘇……不不,張三先生。」

  男子倒是很大度,說:「不過是個假名字,代號而已。您如果改不過口來,就叫我蘇三好了。無所謂的。」

  賀頓實在怕自己再呼錯了,那樣在訪談中很丟臉並且影響療效,不如現在就坡下驢,於是說:「如果您真的不介意,我就叫您蘇三先生了。」

  男子說:「好啊。戲劇中的女蘇三一出場就背著枷,幸好結局還不錯。但願我這個男蘇三也有好運。」

  蘇三和賀頓雙雙落座。還沒輪到賀頓開口,蘇三就說:「我知道你們是要嚴格為來訪者保密的。」

  賀頓說:「是這樣。」

  蘇三說:「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碰到了我,你會保持應有的陌生感嗎?」

  賀頓說:「什麼叫應有的陌生感?」

  蘇三說:「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

  賀頓說:「我可以保證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您一樣。」

  蘇三說:「如果我給你發獎牌佩戴勳章或者是審問你,近旁並沒有他人,你也會恪守這個原則嗎?」

  賀頓說:「會的。出了這間房子,我就不會認識您。當然了,除了你要違反法律,傷人或是傷己,那我就要舉報了。順便說一句,我似乎並沒有可能得到獎牌或是勳章,接受審問,好像也沒有機會。」

  蘇三意味深長地說:「山高路遠,江湖闊大。不要那麼絕對。好,我相信你。」

  賀頓說:「廣州一直在下大雨,我還怕航班不正常,您不能按時抵達。」

  蘇三愣了一下,說:「噢。大雨……是的,廣州大雨。現在的航班不怕雨,只怕大風和雷電。」

  然而賀頓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蘇三對這個問題的隔膜。這種隔膜只有一個解釋——蘇三不是來自廣州。但這也似乎並不特別重要,一個連名字都可以隨意改換的人,還有什麼不可以塗改?

  好了,開始吧。

  「你到我這裡來,又做了如此周密的保密準備,您被什麼所困擾?」賀頓問。

  蘇三說:「我想解決說話的問題。」

  對於這位以前是張三現在是蘇三的問題,賀頓設想了很多種,卻沒有想到如此平淡無奇。「您說話有什麼問題?」賀頓問。

  「您看我說話有什麼問題?」蘇三反問。

  賀頓不會上這個當,就說:「您有什麼問題您是最清楚的,還是您來說吧。」

  蘇三說:「中國中醫有句古話,叫做『望而知之謂之神』,我已經給了您提示,您應該略知一二才對。」

  這個蘇三果然很難纏。賀頓說:「我不是神,我只是和您一道探索您的問題的心理師。如果您對我還有所保留的話,吃虧的是您。」

  蘇三饒有興趣地說:「我會吃什麼虧呢?」

  賀頓說:「您的時間。您的金錢。還有您的感情付出。」

  蘇三說:「賀老師您能猜出我有多少錢嗎?」

  賀頓說:「我猜不出。」

  蘇三說:「賀老師既然猜不出來,我也不便告訴賀老師到底是多少,省得把賀老師嚇住了。」

  賀頓說:「蘇三,你低估了我,我並不像你想像得那樣膽小。不過,從你剛才的話里,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的問題是金錢所解決不了的。」

  這話像彈片炸中了蘇三的穴位。他說:「佩服賀老師一語中的,的確是這樣。我剛才是在考驗賀老師,看賀老師能不能解決我的問題。現在,我要告訴賀老師,你已經成功地經受住了我的考驗。」

  賀頓說:「謝謝您給了我及格以上的分數。只是,蘇三先生不必用寶貴的時間來考驗我,還是集中在您的問題上。您覺得您說話有什麼問題呢?」

  蘇三正色道:「我平常說話沒有什麼問題,就像你我現在這樣的對談,我會應付自如,有時也很幽默機智,甚至是妙語連珠。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場合,我就會非常緊張,輪到我發言的時候,常常語無倫次……」說到這裡,蘇三現出很痛苦的表情。

  玄虛萬千,卻原來是個「發言恐懼症」啊!賀頓迅速作出了判斷。不過,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先入為主,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還是緩下結論比較穩妥。她說:「您指的正式場合是什麼呢?」

  一個普通的問題,常規的問題,卻讓蘇三陷入了極大的困境之中。他長久地沉默著。賀頓好生奇怪,這個問題那麼難以回答嗎?

  蘇三斟酌了半天,才說:「比如和外國人談判的場合。」

  賀頓說:「什麼談判呢?」她在想,如果是商務談判,可能就是對金錢太敏感。如果是學術會議的爭論,又當別論,也許和地位有關,也許涉及邏輯的表達和情感的分寸。

  蘇三說:「比如有關國界的劃分。」

  賀頓登時幾乎暈倒。如果蘇三先生神智正常,賀頓就要刮目相看。雖說心理師眼裡人人平等,但心理師也是人,也會崇敬和畏懼。賀頓想,如果蘇三先生所言不虛,能參與劃分國界的討論,這是何等的位置和擔當!他就是曾走入這間心理室最重要的人物了。賀頓不能讓思緒信馬由韁,趕緊收束,說:「具體情形是怎樣?」

  蘇三下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心,既討論自己的心理問題,又最大限度地隱瞞身份。他斟酌著說:「我會面紅耳赤,想得好好的話會突然不翼而飛,手心會出汗,先是熱汗而後是冷汗,最後完全是一種黏稠的液體,好像是血……古代有一種汗血寶馬,奔跑的時候會從脖子上滴出血珠,我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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