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來訪者,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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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算,預約的來訪者會晤完了。思兔閱讀sto55.com

  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心理室通常是寂靜的,一種不同於深山老林人跡罕見之地的寂靜。曠野中的寂靜能給人安撫和休養生息,稠密之處的寂靜是內斂而有壓榨力的。等候會見心理師的人們枯坐著,彼此目光絕緣,更不要說顏面的對峙了。人們期待著出了這間房子,永不相認。空氣中除了被儘量放緩的呼吸所吹拂起的透明漣漪之外,沒有任何波瀾。怨懟之中的人,呼出的氣息是有毒的,傳播著不安和戒備。突然響起的電話鈴會像原子彈爆炸一樣令人猝不及防和驚悚,但也有好處,空氣中的窒息感會稍有放鬆,多了一點可資轉移注意力的刺激。

  有來訪者曾經提議在等候房間裡安裝屏風,可以讓人稍稍有安全感。那是一個遭受過性暴力的女子,經常龜縮在房屋的一角,寒冷入骨的樣子。賀頓和大家商量過這個建議,柏萬福說,房子本來就小,再安上橫七豎八的屏風,像個雞籠。賀頓對此說法不以為然,最後沒有實施的原因是錢。真正木質的屏風很昂貴,雕刻的每一瓣美麗花朵,都靠銀兩澆灌才能盛開。便宜的也有,由單薄的不鏽鋼管和艷俗的尼龍綢組成,讓人聯想起鄉鎮的獸醫站。賀頓說,寧缺毋濫,等以後有了錢再添置。唯一能夠採取的補救措施,就是儘量錯開預約時間,減少來訪者彼此相遇的概率。實在錯不開,只好人滿為患面面相覷。

  賀頓剛剛伸展腰肢,突然聽到外面候診區域人聲鼎沸,嘈雜聲浪直擊耳鼓。她走到爭吵之地,文果在同一對男女爭執。

  「如果你們嫌貴,當然可以不接受。」文果說。

  男子說:「還有臉叫心理師,乾脆改名算了。」

  賀頓奇怪,說:「改什麼名字呢?」

  站在一旁穿著廉價化纖衣服的女子說:「改叫土匪或是搶銀行的,都行。」

  賀頓雖然心境紛雜,也不由得笑出聲來。心理醫生能得到這樣綽號,也算一大發明,想來是文果冒犯了他們。作為負責人,她要出面打圓場。旁邊一位等候其他心理師晤談的來訪者,假裝不在意,其實豎起耳朵在聽。傳出去,對診所影響不好。

  賀頓悄聲說:「請問,你們是……」

  男人粗聲大嗓搶著回答:「兩口子。」

  賀頓繼續小聲說:「你們到我們這裡來,有什麼事嗎?」

  女人說:「到你們這裡來,當然是有事了。誰沒事到你們這裡來呢?這裡沒好看的風景,也沒笑臉。」

  賀頓聽出話裡有話,低聲問:「不知是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態度不好?」

  文果聽出對自己的疑問,就說:「我沒態度不好。他們進門就說要做心理諮詢,我說好啊,我先把情況向你們介紹一下,我剛說到價格,他們就像被馬蜂蜇了一樣,跺腳嚷起來,說太黑了,趕上搶錢劫道了……」

  文果剛開始聲音還算輕緩,說著說著也激動起來,分貝提高。對於自己的工作人員,賀頓就不客氣了,把手指擱在嘴唇邊:「小點聲。」

  賀頓本人持續的壓低音調和對文果的訓誡收到了成效,那對夫妻音色也轉低弱,說:「這個價,天價啊。」

  文果不服,伶牙俐齒駁道:「我們也是隨行就市,經過核算審批的。租房子就不要錢了?電燈電話就不要錢了?心理師就沒勞務費了?這兒也不是施粥棚。再說啦,你嫌貴可以走人啊,也不是我們請你們來的,誰也沒有攔著你。喏,大門就在那邊,您隨時可以出去啊!」

  賀頓急速地掃了一眼,幸虧剛才候診的那位已經進了心理室,要不這番話叫人聽見,實在有辱斯文。她批評文果:「不能這樣對來訪者說話。」

  文果說:「他們還不能算來訪者,頂多是諮詢者。」

  賀頓說:「那也要客氣些。」她轉過頭來,面對氣呼呼的夫妻和顏悅色:「你們想來做心理治療?」

  女子說:「原本是,現在不想了。」

  賀頓說:「為什麼?」

  男子說:「沒錢。我們倆都是下崗職工,生活很困難。貧賤夫妻百事哀,原本就窮,到你這兒做一次諮詢,我們就更窮了,矛盾不是更多了嗎?老婆,咱們回家去吧,我早就說不來不來,你在電視裡聽到說什麼夫妻治療,偏要找一家試試,現在怎麼樣?傻了吧?這心理所也跟健身房和別墅似的,只有富人才享用得起。回家吧,我給你當心理醫生。」

  女子說:「我以為心理醫生都是好心人,充滿愛心什麼的,沒想到開價這麼狠。回家就回家,走吧!不過,你還想給我當心理醫生,門兒也沒有!咱們倆誰有病,就是你!我給你當心理醫生還差不多。走!如今窮人不但身子骨有了病看不起,心裡有病更看不起。走吧!走吧……」

  兩人說著,就一前一後地向門外走去。賀頓說:「請留步!我還有話要說。」

  兩人原地不動,卻沒有回來的意思。男人背著身說:「你有什麼就快說。窮人什麼都沒有,只有時辰是自己的。」

  女人拌嘴道:「你有時辰又有什麼用?屎殼郎上便道,假充大吉普,好像你的工夫多金貴似的。你說了這麼多,就不讓人家說點嗎?大夫,說吧!我聽著呢!」

  兩人不和諧,看來的確需要心理援助。一旁滿懷委屈的文果說:「你們下崗了還說自己時辰金貴,我們這裡門庭若市,當然不能為你們耽誤工夫了。走吧,以後有什麼想知道的,先打個電話來,知道了價錢再說下一步的事,否則一切無從談起。好了,請吧。不遠送了啊。」

  中年夫妻同聲嘟囔著:「走就走!再也不登你們的門!」恩斷義絕轉身離去。

  「請等一等。」賀頓急忙攔住他們。

  「有什麼事?」兩人不解。

  「我想為你們來做心理諮詢。」賀頓很誠懇地說。

  「對不起,我們沒有那麼多錢。」冷冷拒絕。

  「我不收你們那麼多錢。」賀頓說。

  「那你打算收我們多少錢?」女人細心落實。

  「你們來的時候,一定有個估算。覺得多少錢合理呢?」賀頓問。

  「做一次,和冬天儲存二百斤大白菜的錢差不多,就還能忍受。」男子說。

  賀頓注意到了他說的是「忍受」,而不是通常所用的「承受」。不管這麼多吧,賀頓繼續推進此事:「原諒我不是特別清楚二百斤冬儲大白菜到底是多少錢?」

  女人說:「如果不是一級菜,要二三級的,也就二十塊錢吧。」

  賀頓說:「那好,咱們這次心理治療,就二十塊錢。」

  文果蹦起來,說:「二十塊,這也太少了!」

  賀頓揮揮手:「就這樣定了。」

  女子看來很高興,說:「如果是這個價,我們做。這是我們能夠付得出的最多的錢了。」

  男子心思更活泛一些,討價還價:「二十塊錢,對我們來說,是一筆錢,對你來說,毛毛雨。您既然一張口就免了那麼多,索性好人做到底,連這二十塊錢也一風吹了,我們更謝謝您大人雅量。」

  文果撇嘴:「得寸進尺。」

  賀頓說:「這二十塊錢是不能免的。心理治療不是慈善機構,心理師也不是慈善家。收錢是因為我付出了勞動,你尊重我的勞動,我才能幫助你們。在國外,就是一個乞丐要做心理治療,心理師也會收他一塊錢。這才公平。」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女子埋怨道:「真丟人!為了省錢,連個要飯的都不如。」

  文果撅著嘴對賀頓說:「那您把他們安排給哪位心理師啊?」

  賀頓說:「安排給我。」

  文果說:「以後要是總這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幹活啦!」

  賀頓說:「不會總這樣的,但也不會總不這樣。」說完,她轉向站在一旁的男女:「請先填個表,然後咱們開始。」

  兩人規規矩矩端坐著,一言不發。賀頓說:「你們剛才不是挺活躍的嗎,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女子說:「我們就是能瞎說,到了正兒八經說話的時候,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男子說:「吵架行。我們就愛粗聲大嗓地吵架。您這裡都跟蚊子似的說話,不慣。」

  賀頓說:「您儘管粗聲大嗓地講話,不礙事。剛才是在外面,有旁人,所以要彼此照顧。這裡是治療間,隔音設備很好,你可以放開了講。」

  男子就對女子說:「你講吧。」

  女子拼命往沙發後背靠:「還是你先說。誰讓你是當家的呢!」

  男子說:「這會子兒你知道我是當家的了,平日裡你怎麼就不知道呢!」

  女子說:「你這個人,咋給臉不要臉呢?讓你先說,就是抬舉你了。」

  男子說:「我用不著你抬舉。是你說要來的是不是?是你說,要是不來就離婚對不?這事都是你挑起的,花了錢買罪受,還讓我先說,我偏就不說,你能怎麼著?了不起就算是二百斤大白菜都讓豬狗給糟蹋了,讓你漚酸菜餿了臭了。算咱們倒霉!你有什麼法子?還能給我嘴裡灌辣椒水上老虎凳,非讓我說出個子丑寅卯不可?愣不說,死不說,你能怎麼樣……」

  女子說:「你這個人怎麼這不講理?好,我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行了,最後的挽救我也做了,連最時髦的心理醫生咱也看了,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離婚就離婚!無怨無悔!你也別怪我不仁不義,當著外人你都這麼不講理,還有什麼情分呢!走吧,別占人家的地方,咱們要打要罵,回家自個兒抖摟去!」

  兩人說著,同時站起身來要走。

  賀頓一直冷眼旁觀。現在,她已經明白了八九分。說:「謝謝二位了。」

  兩人萬分不解,說:「謝我們什麼?」

  賀頓說:「謝謝二位對我的信任。」

  兩人說:「我們沒信任你啊。」話一出口,又覺不妥,不知如何挽回,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傻看著賀頓。

  賀頓說:「你們當著我的面吵架,就是天大的信任。咱中國古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你們不見外,把我當成了家裡人。」

  男女一齊回過味兒來,說:「那倒是。」

  女子補充道:「豈止是沒拿您當外人,簡直就是把您當救命稻草了。」

  賀頓抓住這個契機,問:「你想救誰的命?」

  女子一指男子:「我想救他的命。」

  男子不幹了,說:「我怎麼啦?我好著呢!能吃能睡,吃嗎嗎香。我還想救你的命呢!」

  兩個人就救命一事又發生爭吵,看來他們最習慣的溝通方式就是爭吵,爭吵是他們的外交部長。賀頓看到過太多的夫妻,把爭吵當做通往心靈峰頂的捷徑。可惜他們太頻繁地利用這條小路了,有一天就滾下了山坡。

  賀頓說:「看到你們爭吵,我很感動。」

  兩人又是大驚,說:「您不是說反話寒磣我們吧?看人吵架,不是勸架,反倒感動,這從何說起呢?」

  賀頓說:「你看,你們兩個都說自己沒有什麼毛病,而對方不但看出了毛病,還要搶著救對方的性命。這就像一個人掉在海中,不顧自己的安危,一心想著搭救他人,這不是令人感動的事嗎?」

  兩人如夢初醒,女子說:「嗨!大夫。您高抬我了。其實我不是想救他的命,是想救救我們的婚姻。」

  賀頓緊跟:「婚姻出了什麼問題?」

  女子說:「我們家的雙人床上,躺了十個人。」

  見多識廣的賀頓真真嚇了一大跳。一張雙人床,最大也就是一米八到兩米寬,躺那麼多人,睡得下嗎?還不得擠成相片!

  許是她的愕然之色太過顯著,女子說:「您別不信,真有那麼多人。我給您算算看。」

  賀頓點點頭說:「好,就請你具體說說你們家床上都躺著誰?」

  女子說:「我們兩口子。」她把兩手都攤開,豎起了兩個指頭。兩個最邊緣的小指頭。

  「床上還躺著我的公公婆婆……」女子翹起了兩個大拇指。「還有小姑子小叔子各兩個……」女子豎起了兩手的無名指和食指。「還有大伯子一個……」女子又豎起了左手的中指,現在,她還剩下右手的中指蜷曲著。

  「九個了。」賀頓說。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就是我公公的妹妹,一個老姑婆,都九十二歲了,身體硬朗著呢,估計我都熬死了,她老人家還結結實實活著,都成了千年的老妖怪了。」女子幽怨地說。

  「不許這樣說姑婆。這也就是在外頭,我拘著分寸,給你留著面子,要不上手就給你一個大耳刮子。」男子厲聲叫道。

  「您看到了吧,差點就是家庭暴力。」女子說。

  賀頓已然明白,婚床上的人,不過是個比喻,痛楚使女子口不擇言。

  賀頓說:「你打算怎麼辦呢?」

  女子說:「我想把他們都攆下床去。如果……」

  男子說:「呸!沒什麼如果……」

  女子說:「當然有。如果他們不肯下床,那我就走,把床留給他們一家人吃喝拉撒睡!」

  賀頓說:「能舉個具體點的例子嗎?」

  女子說:「能!太能了!昨天就大吵一架。因為孩子要吃雞翅中。您知道雞翅中吧?」

  賀頓說:「知道。就是雞身上最好吃的部分。」

  女子說:「是不是最好吃,我不知道。在我,哪兒都好吃,窮人沒有挑三揀四的權利。要是沒有孩子,我才不理會什麼翅中翅西的。有孩子,就沒理講了。窮人也有嬌子,孩子上學要帶飯,以往我都給他帶最便宜的飯菜,以素為主。孩子正長身體,也搭配著吃葷腥,比如雞皮雞骷髏。」

  聽到骷髏兩字,賀頓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女人趕緊說:「雞骷髏也叫雞架子,擇巴擇巴,肉也不算少呢。吃的時間長了,孩子不幹了,說同學們都笑話他,給他送了個外號,叫——禽流感。孩子說,改改樣吧。我說,好,咱們不吃雞皮雞架子了,改吃雞脖子,你說好不好啊?孩子說不好,誰不知道雞脖子也是雞身上最便宜的東西啊!我急了,說那你吃雞的哪個零件,同學們就不會叫你禽流感了?孩子說,我要吃雞翅中!雞翅中最貴!我一咬牙決定去買雞翅中,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你說是不是?」

  賀頓點頭。點頭不是完全贊同,只是一種鼓勵。如果她搖頭,談話就無法繼續下去了。

  女子接著說:「昨天,我做了一鍋紅燒雞翅中,你知道我買了多少雞翅中?」

  這下賀頓可以痛快地大搖其頭了,她真是猜不出來。

  女子豎起眉毛:「說出來嚇死你!整整十斤!那麼多的雞翅中泡在盆子裡,前沒有翅尖,後沒有翅根,好像象牙麻將牌堆積如山,看得我眼暈。如果有前世,我可能就是一隻白毛黃鼠狼,老奸巨猾,是雞的死對頭。如果有後世,我就得變一地亂爬亂滾的毛毛蟲,叫雞把我一口口地啄吃了……」女子抱住了自己的雙肩,顯出不可抑制的恐懼。

  「為什麼要買那麼多雞翅中?」賀頓不解,難道說這羸弱的兩口,有一個氣吞山河的胖崽嗎?

  「這你要問他!」女子一指悶頭不語的丈夫。

  「別問我。雞翅中是你自己買回來的。」男子撇清。

  女子說:「不問你行嗎?我不買行嗎?我說要給孩子買雞翅中,他就吧嗒著眼皮說,打算買多少啊?我說,買上三五個吧,夠孩子一頓吃的就行了。他說,那不夠。我說,就這一回,下不為例,別把孩子慣出毛病來。吃一回雞翅中,把嘴吃饞了,咱還養不起呢!咱是下崗工人,得明白自己的身份,拿的是低保,孩子就不能比吃比穿。他說,我不是說給孩子吃,別人還得吃呢。我說,別藏著掖著,就直說那個人就是你唄。你嘴饞,也想吃雞翅中,好,咱就買八九個,讓你也過回癮。我滿以為這樣一說,他會很高興。沒想到他瓮聲瓮氣地說,還有別人呢!我聽了,挺感動的,他這是惦記我呢。說得也是,一家子三口,孩子吃上了雞翅中,當爸爸的吃上了雞翅中,為什麼我這個當媽的就那麼不值錢?對,還是孩子他爸想得周到,我也要吃雞翅中。我咬著牙說,好,那咱們就買上一斤,全家人個個都有份!聽了我的話,他第三次說,還有別人呢!我就鬧不明白了,這個別人是誰啊?就問他。他說,還有我爸我媽。我想了想,這是孝子啊,我們吃上了雞翅中,他想起老父老母吃不上,心裡不安。好吧,我就說,行,那咱就再多買上半斤,燒好了,你給爺爺奶奶送去。我們兩家隔得不太遠,紅燒雞翅端上一碗,走快點到了還燙嘴呢。我以為他會誇我賢惠,沒想到他說,這哪兒夠啊?我說,老頭老太太了,半斤還不夠啊?不是年輕的時候啦,老年人脾胃弱,吃得多了,存了食難受,鬧不好還有生命危險。還是少吃點好。他板著臉說,你爹你媽才有生命危險呢,說點吉利的行不行?我就說,我爹我媽在外地,我想孝敬還夠不著呢。就這麼定了吧,我這就去買雞翅中。他說,還有別人呢。這話跟鬼打牆似的,繞著圈又回來了,我真鬧不明白,就問,還有誰呢?你照直說吧。他說,還有我弟我妹我哥我姐……我說,各家條件都比咱家好,人家未必就沒吃過雞翅中,咱也不必面面俱到。他沒好氣地說,人家吃沒吃過是人家的事,你讓不讓人家吃,就是你的事。他們若是到我爸媽家來,我端著紅燒雞翅中過去了,攏共就那麼幾塊,你說人家怎麼想?吃還是不吃?所以,你得把他們都算上。我說,那一個人得吃幾個啊?他說,咱們就照著一個人十個算吧。我說,你們家的人都是虎豹豺狼變的啊,吃那麼多?說是說,我還是忍氣吞聲地把數給算出來了。天!嚇一跳,真不是個小數目。我剛拎著破網兜要走,他又說,你等等,我還有個姑婆,你也得算上……我一下子就火了,說,你把你們家祖宗從地里刨出來,每人也分幾個雞骨頭嚼嚼吧,就怕他們沒有那麼好的牙口了。咱們家吃飯,為什麼要請這麼多嘴巴一起啃?你到底是跟我過,還是跟你們家過?如果是跟我過,我就買一斤雞翅中,夠吃就得。若是你們爺倆吃得歡,不夠吃,我就不吃了。我不吃光看著也高興,誰讓咱們是一家子!如果你要和這麼大一家子伙著過,這頓雞翅中我可以買,買上十斤,吃完了,咱們就散夥……你猜他說什麼?」女子反問道。

  賀頓看看男子,說:「你當時說了什麼?」

  男子說:「就三個字——買——十斤!」

  事情到此水落石出。

  「後來呢?」賀頓問。

  「後來我就買了雞翅中,後來我就紅燒了。再後來我就給孩子盛出來一碗,然後就讓他用大塑料盆給老頭老太太端過去了。再後來,他很晚回來了。我說,你吃飽了嗎?他說,我們吃飽了。我說,好吃嗎?他說,我們都覺得淡了點。我說,以後還想吃嗎?他說,我們都想吃,記著以後多放點鹽。我說,你以後,不對,是你們以後,再也吃不上了!他說,我們不和你囉唆了,我們喝多了,我們要睡了……今天早上,我說,你睡醒了?他說,我們醒了。我說,醒了就好,我要走了。他這才嚇得真醒了,說你要到哪裡去?我說,我要和你離婚。他說,我們要是不想離,有什麼法子呢?我說,沒法子,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不能和一個長不大的男人攪和在一起。他說,我都鬍子拉碴的,你還說我沒長大,你有病!我說,你才有病呢!我倆就吵起來了,驚天動地。後來我想起在報上看到心理醫生就管這心裡有病的事,我們就一路打聽著,到您這裡來了。」

  滔滔不絕一氣呵成。女子訴完了心中的苦水,安靜下來。講故事有神奇療效,一個人若是能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苦水和鬱悶傾瀉出來,驚濤就蛻成了緩浪。

  賀頓問男子說:「她講的都是事實嗎?」

  男子說:「都是。她這個人就這點好,說實話。」

  賀頓說:「你是不願意離婚的。對嗎?」

  男子說:「那是。要不然,我能跟著她到你這個心理所來嗎?就算你給我們優惠了,打了折,可這錢要是折成雞翅中,足夠一個人吃得打飽嗝。」

  賀頓心想,今天的度量衡改以雞翅中為單位了。

  賀頓說:「你知道她為麼要和你離婚嗎?」

  男子說:「不知道。她總是說我們家的床上睡了太多的人,可那不是活見鬼嗎?我們家的床是慘了點,自己打的,床板是用碎木條拼的,不過鋪上褥子,比席夢思不差。床上除了我們倆,再沒有旁人。她胡說八道!」

  女子憤憤地反駁道:「你才胡說八道!你明明是一個人,卻口口聲聲說——我們,我問你,這個我們,是誰?」

  男子說:「我說我們的時候,指的就是我和我爸我媽,我哥姐弟妹……」

  女子錯著牙齒狠狠地說:「還有你老姑婆!」

  男子說:「對對,哪能把她老人家忘了呢?我小的時候,她還抱過我呢!」

  女子咬牙切齒地說:「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抱過你,你還把聯合國都認成姥姥家,把聯合國軍當舅舅呢!」

  兩個人又唇槍舌劍地吵了起來,唾沫星子亂濺。賀頓冷眼旁觀,倒是沉得住氣。有道是真理越辯越明,夫妻間有了矛盾,最怕的是冷戰和漠然。針鋒相對在某種情形下也具有建設性。他們已漸漸逼近內核。

  「你說——我們睡覺。我問你,睡覺是一個人的事還是一群人的事?」女子問。

  男子說:「要是吹了熄燈號,大家就是一起睡覺。」

  女子說:「那是兵營。你連一天國防綠都沒披過,少拿軍隊說事。我問你,兩個人能一起做夢嗎?」

  男子說:「笑話。你見過兩人合夥做夢的嗎?」

  女子說:「這就對了。做夢是一個人的事,睡覺也是。」

  男子顯然說不過女子,只得認輸,說:「好吧,就算睡覺是一個人的事。」

  女子說:「什麼叫就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男子不悅道:「你這個人,怎麼逮住蛤蟆攥出尿——窮追猛打啊!差不多就行了。」

  女子說:「這是原則問題。」

  男子說:「笑話。你要是和外人睡覺,那倒有可能沾點原則的邊兒,要是和我睡,沒原則。」

  女子說:「你不要胡攪蠻纏。」

  賀頓要出手了。對男子說:「我覺得你妻子說得有道理,睡覺是一個人的事情。不是你和你母親的事。」

  男子說:「我小的時候,一直和她在一起睡覺,一直到我十五歲。」

  賀頓心想,難怪呢!

  女子趁勢揭發道:「睡覺算什麼?他還一直吃他媽的奶水,直到上學了,課間休息的時候,還回家掀開他媽的褂子咂口奶再上課去。」

  男子不好意思了,說:「別胡咧咧。這是兩碼事。」

  賀頓嚴肅地說:「這是一碼事。」

  男子不滿:「您不能因為自己是個女的,就向著女的說話。」

  賀頓說:「我其實是向著你說話。」

  男子說:「聽不出來。」

  賀頓說:「我猜你是個孝子?」

  男子說:「那是。烏鴉還知反哺,不孝還算是個人麼?」

  賀頓對女子說:「一個對自己的父母好的男人,是讓人放心的男人。」

  女子說:「那是。當年我也是看到了這一條,才下決心嫁他的。」

  賀頓對男子說:「行孝並不意味著和父母綁在一起。如果你的兒子長大了,天天膩在你們家,你作何感想?」

  男子說:「那我得把他攆出去。大了,就該頂門立戶。」

  賀頓說:「同理,你也要把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分清楚。一個人該斷奶的時候就得斷奶。以前的事,你不可能改變了,但現在的事,你能改變。」

  男子說:「聽您的意思,好像我還沒長大?」

  賀頓說:「您長大還是沒長大,自己說呢?」

  男子不好意思:「我都內退的人了,還沒長大?」

  賀頓說:「有些人直到臨死,都沒長大!」

  男子有點驚恐地說:「那我不能做這樣的人。」

  賀頓對著女子說:「你願意幫助他嗎?」

  女子說:「兩口子還能說不幫的話?」

  賀頓說:「你的意思是願意幫助他了?」

  女子對著賀頓說:「我願意。」

  賀頓說:「你不要對著我,請你對著他說。」

  女子說:「這還不一樣嘛,屋子就這麼點大,就是聲音再小上十倍,也照樣聽得見。」

  賀頓說:「那不一樣。你們既然花了一盤子雞翅中的錢,到我這兒來,就該認真聽聽我的建議。」

  女子想了想,說:「好吧。這又有什麼難的。」半轉了身子,對男子說:「我願意幫你。」

  男子說:「你幫我什麼?」

  女子回過頭,看著賀頓說:「對呀,我幫他什麼呢?」

  賀頓說:「你最希望他怎樣,就請你告訴他。」

  女子說:「那我就開口講了。」

  賀頓說:「講。這又用不著誰批准。」

  女子清了清嗓子說,正式轉過身子說:「老公,咱倆都是下崗職工,患難夫妻。我不嫌你窮,就是受不了你的長不大。咱們是兩口子,你知不知道?」

  男子說:「我當然知道。有結婚證管著呢,要不還不成流氓了?」

  女子說:「我跟你說正經事,不要嬉皮笑臉。你對孩子他爺爺奶奶孝順,我喜歡,可你不能總把自己當成個小孩子,覺得你們是一夥的,把我當成外人。我當你們家的媳婦,容易嗎我……」

  女子開始一字一頓地數說自己的委屈,男子聽得低下了頭,察覺到自己忽視了這女人的一腔付出。他們開始進行瑣碎的溝通,偶爾會為一些問題發生爭執,然後又繼續交流下去。賀頓聽著,有些睏倦了。今天的工作量很大,這又是計劃外的安排,加之自己又正處在情緒危機之中,實在勉為其難。她不想讓心理治療成為富人享受的專利,面對這對下崗夫婦,願意虧本完成治療。

  無論多麼睏倦,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這種和原生家庭粘連緊密的男子,要成為頂天立地的丈夫,還需很多次的矯正。好在本次交流很有成效,結束時,兩人分別握著賀頓的兩隻手說:「謝謝你,我們不離婚了。」

  就這麼簡單嗎?不一定吧。賀頓不敢太樂觀,但也不會太悲觀。人,本身就是非常複雜的動物,夫妻關係又是人所享有的所有關係中,最不可捉摸的一種。

  「這一盤子雞翅中的錢,值了。」男子臨走的時候,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賀頓服務的滿意。

  賀頓讓自己的笑容儘量溫暖和煦,說:「祝你們快樂。」

  待他們走後,文果說:「他們倒是快樂了,可我不快樂。」

  賀頓說:「為什麼呢?」

  文果說:「你讓我只收他們二十塊錢,如何落帳呢?」

  賀頓說:「你照著平常的標準落帳就是。」

  文果說:「這其中的虧空誰來填補?」

  賀頓說:「我。」

  文果說:「這不公平。您為他們加急做了治療,還要給他們墊錢,這不是賠大了嗎!」

  賀頓說:「心理治療雖然不是慈善事業,但從業人員要有一顆慈悲之心。我不願意這個行當只為掏得起錢的富人服務。」

  文果說:「這樣的人絡繹不絕,咱們就離破產不遠了。」

  賀頓說:「一時半會兒,還不至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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