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喝水,喝水會沖淡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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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頓的理智和情感如同兩根毛衣針,被工作的機械手飛快交叉,一個又一個來訪者的故事,恍若各色毛線,茸茸地糾結在一起,織就斑斕圖案。思兔閱讀www.sto55.com有些地方像蘇格蘭格子般清晰,有些地方像水妖的長髮一樣混亂。賀頓經常和這個人面對面時,突然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影像疊加,好似報廢的二次曝光照片。

  團團如期來到,這一次文果堅持原則,沒有讓他包下所有的時間。團團還是如偵察兵一樣仔細巡查了心理室的設施,確信沒有任何竊聽竊錄設備進入工作狀態之後,把短短的小腿搭在柔軟的沙發邊緣。

  「心理師,和你談話讓我挺舒服的。比和我爸爸媽媽說話還舒服。看來花錢就是有用。」周團團大大咧咧開講。

  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這種不一樣是從小用無數金錢薰陶出來的。賀頓嘆息。

  柴絳香遠遠地走過來,衣服上綴滿了補丁。絳香從小就知道補丁是個好東西,有補丁的地方更暖和。絳香和媽媽相依為命。絳香原來有一個姐姐,姐姐是老大,絳香是老二。後來姐姐流鼻血死了。本來流鼻血是不會死人的,村裡的人誰都流過鼻血,用柴火灰一堵,柴灰變成紅的,血就不流了。誰都沒有死,可是姐姐死了。姐姐的鼻血每天都會流,用柴灰堵也能停住,但是第二天還會準時流。就這樣姐姐一天天流血,一天天蒼白。村裡的老人說,快到城裡的醫院看看吧,這孩子許是有別的惡病。媽媽每一次都答應著,可是還沒有等到媽媽把去城裡看病的錢攢夠,姐姐就死了。最後從姐姐鼻孔里流出來的不再是血,而是清水。媽媽紀念姐姐的方法,就是從此以後,把絳香當成了老大。

  沒有辦法養活絳香。爸爸早就把她們拋棄了,如果不是小夥伴們說沒有爸爸根本就不會有孩子,柴絳香幾乎覺得爸爸根本就不曾存在過。女人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就只有一個辦法了……絳香知道媽媽和很多男人好,那些男人離開之後,絳香就有了吃的。有的時候,是半塊饅頭,有時候,還有一小塊肉。絳香很小就知道這是用什麼換來的,她是從村里人嫌惡的目光中猜到這一切的。但所有的目光都比不過飢餓的力量,肚子比眼睛要兇狠多了。絳香想,如果她們娘倆餓死了,就會被人尊敬麼?尊敬難道就等於死嗎?她不想死,只要不死,就可能有出頭的日子,到那時候,還不知道誰尊敬誰呢!

  「你在聽我說話嗎?老師?」周團團問。

  「當然。一直在聽。」賀頓兩手交合,晃動兩下,以加強自己的語氣。藉機用左手指甲狠狠掐入右手虎口,憑藉疼痛回到當下。抖擻精神問道:「我很想知道你在這段時間做了什麼?」

  「把爸爸讓阿姨複印的文件藏起來,害她挨罵。把阿姨玫瑰色的口紅扔到馬桶里沖走,讓她的嘴巴不再好看。還有……」周團團機警地掃視四周,說:「您確認咱們的談話不會被人聽到嗎?」

  「我確認。」賀頓信誓旦旦,不敢對這個小精靈有絲毫懈怠。

  「我非常信任你,你千萬不能出賣我,要不你就是漢奸走狗賣國賊。」

  賀頓咬牙跺腳誇張地表示自己將信守諾言,就差沒舉手發誓了。

  「我上次告訴過你,我在辦公室里往安阿姨的果汁里下了毒……」周團團非常嚴肅地說。

  是的,周團團上次說過,但賀頓根本就不相信,以為這個像雪娃娃一樣的孩子信口開河。這一次,有時間有地點,她不得不信,幾乎昏倒。面對這個貌似天使的小殺手,她不得不挺直腰板再次確認:「這是真的嗎?」

  「阿姨你怎麼能不相信人!我以超人的名義起誓!」看來超人是周團團的超級偶像了,帶著不可褻瀆的莊嚴。

  賀頓再不敢有絲毫走神,問道:「你從哪裡得到的毒藥?」她幾乎斷定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是孩子的母親在後唆使。

  「撿的。」周團團一臉無辜。

  肯定是謊話。賀頓說:「哪裡能撿到毒藥?我這麼大年紀從來沒有在路上看到過一小撮毒藥。你的運氣怎麼那麼好!」

  周團團說:「只要你去撿,到處都有的。阿姨,我告訴你哪兒有。」說完他隨手一指說:「我早就偵察過了,你這裡的毒藥還很多呢!」

  又一次險些昏倒。賀頓甚至想,這孩子八成有迫害妄想症吧?不想周團團站起身,走到牆角,搬開弗洛伊德塌,指著小米樣的淡黃色粉末說:「看,這就是毒藥!」

  賀頓隨著周團團圓滾滾略帶彎曲的手指望去,牆角處有文果撒下的滅蟑螂藥。

  「你說的就是它?」賀頓哭笑不得。她原來以為是安眠藥,甚至是鉈之類的東西呢!在著名的偵探小說里,鉈是最常用的毒藥。

  周團團不服氣地說:「老師,你不要小看這些藥,小強吃了都會死,小強是非常頑強的。我每天給阿姨的果汁里放一點,時間長了,阿姨就會中毒,她就沒法和我爸爸結婚了。」

  賀頓吃驚:「那阿姨怎麼會不發現?」

  周團團天真地笑著說:「殺蟑螂藥並不難吃,還有一股香味呢!要不小強也不會吃的,小強多狡猾啊。再說啦,安阿姨根本就想不到我會下毒。」

  是的,豈止是安阿姨想不到,連身經百戰的心理師也想不到……

  桑珊接著上次的話題說:「是的,我們是同性戀。」

  賀頓半晌沒說話,怨恨起漢語來。誰讓漢語中對第三人稱的「他」字,沒有性別的區分呢?在書面語中,是有這種分別的,單人旁女字旁,涇渭分明,但在口語中,完全混淆。如果有一個清晰的表達,在桑珊以往的敘述里,一切都豁然開朗。

  現在,需要緊急搶救的不是桑珊的沮喪,而是賀頓的挫敗之感。賀頓邊竭盡全力調整著自己的思緒,邊問道:「這麼說,你是……」

  這是一個所有的同性戀們都心知肚明的問題。桑珊答道:「我是男方。」

  又一次被駭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賀頓都看不出桑珊像個男性。

  「在人群中,我竭力隱藏自己的性取向。我把自己打扮得如同淑女,這並不難。在所有的時尚圖書里,都在引導女人們更像女人。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為這個社會所不容,可我並不是怪物。為了讓自己安逸些,我可以在表面上遵從社會的習俗,但我內心的鋒芒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如果讓我自己選擇,我會身穿迷彩服,腳蹬陸戰靴,頭戴藍盔……」

  「腰裡會別一支駁殼槍嗎?」氣氛太詭異了,賀頓想開個玩笑。

  「那倒不會。再說,駁殼槍太落伍了,如今是要用手持地對空飛彈了。」桑珊說,口氣好像驍勇的黑寡婦。

  看到窈窕淑女在你面前眼睜睜搖身一變成了殺氣騰騰的男兒,賀頓一時搞不清自己如何應答。

  「你的問題是……」賀頓問。她在思謀是否幫助改變桑珊的性取向?

  「您若是勸說我放棄自己是個男人的想法,趁早死了這條心。如果您一定要開口說,我馬上就離開您的診室,請原諒我的選擇。這和禮貌無關,只和志向有關。」桑珊非常冷峻地說。

  賀頓空張了一下嘴巴,把想好的話從胃裡咽到了腸子。如果來訪者不想改變,你縱是上天入地也無法讓她改變,知難而退吧,你!

  桑珊接著說:「我現在的問題是無法接受安娜的背叛。安娜是她的名字,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互相稱呼另外的名字,她叫我傑克。我想不通所有的山盟海誓怎麼都在一夜之間崩塌,我不明白那個大猩猩哪點比我好?難道有錢就是一切嗎?安娜如此虛榮,這不單是背叛,而且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桑珊義憤填膺,嘴唇因為憤怒變得像未成熟的草莓,基本上是蒼白的,只有絲絲縷縷的紅色網絡其上。

  「你非常憤怒非常懊惱非常傷感非常苦悶……」賀頓字斟句酌。

  「你說得對極了,你理解我,想來也一定會贊成我將要採取的步驟了?」桑珊帶著被人理解的寬慰和期待更多支持的渴望。

  「你下一步打算怎麼做?」賀頓問。說實話,她還真琢磨不出桑珊該如何出棋。

  「我打算找到大猩猩,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安娜並不是他所想像的純情少女,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同性戀,最起碼也是一個雙性戀。她和他的結合,沒有任何性快感,只是一種利用。我會把我們曾經在一起的照片給他看,這就是證據。」桑珊有備而來。

  「你設想了後果嗎?」賀頓和她討論細節,以便更深入地了解情況。

  「無非兩種結果。一是大猩猩相信了。稍微補充一句,我是一個環保主義者,在我眼裡,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當我說到大猩猩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貶義,只是一個形容詞一個代指而已。如果大猩猩信了,我想結果又是兩種。一是他放棄了安娜,因為他不能接受一個同性戀的女人。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了,我那時會敞開心扉原諒我的安娜,我們很有可能會和好如初。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大猩猩雖然相信了我的話,但他依然接納安娜,這樣,就會很麻煩。」桑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願看到這種後果。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呢?」賀頓覺得桑珊並沒有說完。

  桑珊說:「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大猩猩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話,他們依然在一道。這樣的結局也是一樣的。」

  「那你怎麼辦呢?」賀頓實在看不到出路。

  「我想好了,不管是大猩猩信了我的話,可是還要和安娜在一起,還是根本就不信我的話,依然和安娜在一起,反正只要是他們兩個在一起,安娜回不到我身邊,我就會採取決絕的步驟。」桑珊的臉板了起來,冷若冰霜。

  「那將如何?」賀頓感到緊張。

  「你知道俄羅斯的大詩人普希金是怎麼死的嗎?」桑珊說。

  「是為了情人和法國爵士丹尼特決鬥而死。」

  「不是情人,是妻子。普希金和岡察洛娃是正式結婚的夫妻,所以普希金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寧可選擇決鬥,選擇死亡。」桑珊的表情變得平靜了,但這種平靜比剛才的暴躁更令人戰慄不安。

  「你的意思是……」賀頓其實想到了,或者是說感覺到了,但是賀頓不能說出來,只能發問。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猩猩不肯放棄安娜,我就和他決鬥。」桑珊清俊的臉龐帶出殺氣。

  賀頓嚇了一大跳。不僅是決鬥這個解決情愛的方法,在現今的中國如何罕見,更是因為面前這個纖巧的女子,居然要和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決一死戰,實在有以卵擊石之感。

  賀頓不能驚訝,那會被誤認為藐視。賀頓必須保持鎮靜,以示尊敬。她說:「你是只停留在思考的階段,還是已經有所準備?」事關喋血和人命,不可等閒視之。

  面前的窈窕淑女用手輕輕撩了一下耳邊的碎發:「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學過跆拳道和女子護身柔術,我會先奔他的下三路而去,他一定沒有防備,所以我得手的概率還是很高的。然後再給他一個橫掃腿,這樣任憑他的個子再高,也會被我放倒。之後如果他乖乖認輸,也就罷了,如若不然,我還有一手絕招,就是雙龍搶珠。你知道雙龍搶珠嗎?」

  賀頓聽得心跳驟升,老實承認:「不知道。」

  桑珊說:「就是用右手的食指和無名指直搗他的雙眼窩,這一招,輕則讓他眼前昏黑劇痛難忍萬念俱灰,重則就能讓大猩猩變成殘疾動物,從此雙目失明……」桑珊說得興起,不禁大幅度地打起手勢,手起刀落的樣子,讓賀頓真的從中看到凶暴戾氣。

  賀頓還是半信半疑,想那外國公司的老總,又是非歐混血,相貌如何且不說,骨頭架子一定魁偉悍壯。如果桑珊借著冷不防突然襲擊,也許會占到一點便宜,但真的動起手來,她一個弱女子如何是這男子的對手呢?況且,如果真把大猩猩打傷致殘,桑珊就要負法律責任,說不定有牢獄之災,又怎能如她所想像的和安娜重修秦晉之好,過世外桃源的日子呢?

  賀頓決定把自己的憂慮掰開了揉碎了講給桑珊聽,期待她能回心轉意。賀頓剛開口說:「桑珊,我覺得你發動這場襲擊……」桑珊糾正她的話說:「不是襲擊,是決鬥。」

  「好好,是決鬥。我覺得凶多吉少……」賀頓還沒說完,又被桑珊打斷:「我知道您會覺得我是一個弱者,無論我的性選擇是怎樣的,在體魄上我還是一個女子,完全不是大猩猩的對手,對此我也心知肚明。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勸阻我,就像當年沒有人能勸阻住普希金。不要以為體魄弱小的人性格就一定怯懦,不要以為同性之愛就可以褻瀆和背叛。在我的心裡,嫉妒之火熊熊燃燒,如果不報仇雪恨,我情願自殺!在殺死別人和殺死自己之間,我當然要選擇先殺死別人。體魄上的弱勢我也充分考慮到了,我會藉助工具。」

  話說到了這個分上,賀頓更不敢掉以輕心,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說的工具是什麼呢?」

  桑珊說:「就是武器。」

  賀頓說:「能說得更具體一點嗎?武器是個很大的概念,從砒霜到原子彈都在此範疇。」

  桑珊難得地笑了起來,說:「這兩樣我都不會使用。前者太卑鄙了,後者太昂貴了。」

  賀頓見劍拔弩張的氛圍稍事緩和,繼續探問:「那你會選擇什麼工具呢?」

  桑珊言簡意賅:「槍。」

  賀頓失口道:「可是你搞不到槍。」

  桑珊莞爾一笑:「你也把槍看得太神秘了。我去了很多次警察博物館,那裡有各種各樣的槍,真的非常精彩,琳琅滿目秀色可餐啊。如果有那樣卓越的槍就好了,我會是百發百中的好射手。但是,搞到優秀的槍太危險也太困難了。普通的能殺人的槍,並沒有你想像得那樣難以獲取。過去根據地的軍民們在山溝里都能造出槍來,現在科技比那會兒發達多了,有什麼難的?我在網上聯繫到了一家賣槍的,條件談得差不多了。過幾天我就到雲南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只是這種槍的精度不是很好,有效射程不到十米。這對於打劫和拒捕來說都太近了,效果不良。但對於我來說,足夠了。我完全可在逼近大猩猩十米以內開槍,我確信自己可以一槍斃命……」

  桑珊說得興致勃勃,好像血案就在面前發生,大猩猩已陳屍在地血流成河……賀頓毛骨悚然地看著她,心裡默念110。大猩猩是外國人,有法國人的血統……賀奶奶的女兒黃阿姨,也在法國。法國是一個充滿浪漫的地方……

  絳香正在院子裡晾單子,一位身穿名貴皮草的中年女人走過來。她注意地看了看絳香手中的白布單子,問她:「這都是你洗的嗎?」

  絳香摩挲著紅腫的手指說:「是。」

  女人說:「沒洗衣機嗎?」

  絳香說:「有。可是拉的屎尿吐的膽汁洗不乾淨,還得用手搓。」

  「那豈不太辛苦?」女人說。

  絳香回答:「乾的就是這個活兒,就得干好。」

  女人聽了就點點頭,走進了范院長的辦公室。護工湯小希正好抱著一包穢物出來,警覺地朝女人的背影努努嘴,問:「幹什麼的?」

  絳香說:「你都不知道,我剛來哪裡會知道?許是檢查衛生的吧?我看她對單子乾淨不乾淨挺在意的。」

  湯小希搖頭道:「不像。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絳香說:「許是微服私訪的領導也說不定。」

  湯小希說:「美的你!只有要害的事情才會有人微服私訪,比如冤案殺人什麼的。一個專門照顧快死的人的地方,有什麼可私訪?晚上來或許能訪到鬼。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想住進來。」

  絳香半信半疑說:「不能吧?我看她身體挺好的,離那一天還遠呢!」

  湯小希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開竅?當然不是她來住院了,定是她家的什麼人。也許是媽,也許是婆婆。對,婆婆的可能性大,她伺候煩了,所以就送咱們這兒來了。」

  絳香說:「你在臨終養老院裡真是屈了才,應該當包公。」

  兩人正說著,那個華貴的女人和范院長走了出來。湯小希怕院長看到她上班時間閒聊,一溜煙奔污物桶去了。

  「您這兒就這麼大點地方?」華貴女人問。

  「對,床位有限。很多人想進來,沒那麼大力量照顧。所有的護工我都要管吃管住。」范院長用手一指絳香。那女人光鮮得像只洗淨的蓮藕,白胖豐滿,相比之下,形容枯槁的范院長就是殘荷搖搖欲墜的莖稈。

  「您是怎麼想起搞這一行的呢?真是高尚的事業。」蓮藕很感興趣。

  「談不上高尚,贖罪而已。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都不想深說,只說這也是為人民服務,第三百六十一行,專門照顧人遠行。其實,往事不堪回首。那時候我還沒退休,一天忙著工作,老父親病了,我也顧不上侍候。我母早亡,是父親一手把我拉扯大的。老父每禮拜一次獨自到醫院看病,掛號排隊的,一折騰就是大半天,連口水都喝不上。看完病回到家,跟死過一回似的。有一天,他從醫院看完病,坐上公共汽車,到終點了,還不下車。售票員過去搖他,說老爺子,車再也不走了,您到地方了!才發現我老父親已經過世。我不孝啊,我要是陪著他老人家,他沒準現在還在城牆根底下曬太陽呢!可惜人死不能復生,我只好把這份孝心放到別人的父母身上,多少彌補一點缺憾。我也不打算做大,沒有那個精力財力,只求自己心安。」范院長說完長吐一口氣,悠悠直上青天。

  蓮藕說:「彼此啊。我也正像當年的你,面臨同樣困境。我在國外定居,不可能再回中國了。也是寡母拉扯成人,現在風燭殘年,我要接她到國外養老,可她說什麼也不干,一定要死在故國,說不然變成了鬼魂還得漂洋過海才能回家。我曾給她雇了兩個傭人,一個照顧她的起居,一個是護士,負責她的醫療。可是她又嫌那兩個人沒事的時候盡聊天,打擾了她的清靜。她希望照顧她的人能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人又不是機器,哪能如此隨心所欲?後來,她提出要到臨終養老院來,但有一個要求,要的是平房,人不能太多,當然也不能太少。要有一定規模,乾淨,綠化得好……總之,我把城裡的這類場所都跑遍了,只有你們這裡最合適……」

  蓮藕面帶愁容說得很懇切,絳香以為范院長會很高興,不想范院長淡淡地說:「謝謝誇獎。只是我們床位是滿的,很多人都在等。」

  蓮藕著急:「我馬上就要走了,要是不把老母親安頓好,我在飛機上就會開始做噩夢。」

  范院長說:「我愛莫能助。」

  蓮藕懇求:「您可以再想想辦法。」

  「無法可想。」范院長很乾脆地回絕了。「我不能讓那些老人提前死掉。」

  「那我最快什麼時候才能讓母親住進來?」蓮藕仍不死心。

  「不知道。你應該了解,死亡這件事不是天氣預報。就是天氣預報也常常報錯,我們也只有原諒。我能告訴您的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等。耐心地等待。你已經等了很久了,再多一點時間,應該也有這份耐心,恕我失陪。」范院長說完就返回辦公室,留下蓮藕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發呆。

  蓮藕半天才緩過神來。在這樣的地方,聽這樣的話,的確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正常思維。

  她一抬頭,看到一直站在旁邊的絳香,問:「你是這裡的護工嗎?」

  絳香說:「是。」

  蓮藕說:「我媽媽說過,看一個女人賢惠不賢惠,能幹不能幹,就看她洗的衣服是不是潔淨。我看到你洗的單子很乾淨。這很好。」這個女人的聲音里有一種很溫和又很居高臨下的東西,讓你不由自主地敬畏她。

  「我姓黃,你就叫我黃阿姨好了。我可能比你的媽媽還要年長。」蓮藕這樣說。

  絳香心裡一陣痛,因為她提到了媽媽。絳香很快讓自己集中精神,黃阿姨說的話出人意料:「我想讓你到我家去幹活。剛才的話你已經聽到了,就是陪著我媽,等到這個臨終養老院有了床位,你就和我媽一起回來。願意嗎?」

  絳香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院長……」

  黃阿姨說:「先不要管院長,只說你自己願不願意?我付你的工錢和這裡一樣多。只要你願意了,剩下的事我來辦。」

  絳香如在這裡待下去,馬上就會變成湯小希第二,她就說願意。黃阿姨很快就和院長談妥了,本來也沒有更多的手續,來去自由。絳香和湯小希告別。湯小希說:「你撿了一個油水大大的肥差。」

  絳香不解,說:「油水在哪兒?」

  湯小希說:「那個女人是個有錢人,出手大方。一個老人,能吃多少用多少呢?但家裡人不能不買。東西不是錢,是不能儲存的,所以她就只好讓你吃,容你用,你不就搖身一變,過上了貴族的日子嗎!你沒看我這些天雖說天天加班,但臉色越來越滋潤?就是把病人的水果和牛奶都吃了。你記住,干我們這行的,不怕病人垂危,就怕病人能吃能喝,那就沒咱們什麼油水了。」說著,把一個半尺長的香蕉遞給絳香,說:「吃吧吃吧,進口的,菲律賓的。我給你送行。」

  絳香說:「不吃。謝謝你。」

  湯小希說:「是心裡悲痛捨不得我吧?吃吧,化悲痛為飯量。」

  絳香說:「也不是。」

  湯小希說:「我早就看出你這個人不仗義了。一點階級感情都沒有。」

  絳香說:「反正咱們很快就要見面的,過幾天床位騰出來我就和老太太一道回來。」

  湯小希說:「那你為什麼不吃呢?」

  絳香回答:「在這樣的醫院裡,我吃不下東西。」

  湯小希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金枝玉葉啊?這裡的東西不髒,髒的是你的思想。香蕉有皮,裡面又甜又軟。你不吃,你就是王八蛋。」

  絳香接過了香蕉,但她還是不能理直氣壯地吃原本屬於病人的東西,就把臉轉向另一面,面對著牆壁,慢慢嚼著火箭一樣巨大但索然無味的香蕉,看著不知何年拍死一隻蚊子留下的遺蹟。

  絳香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和范院長再見,同黃阿姨到她家去。

  黃阿姨乘車領著絳香一直往市中心走,最後進入一座高大的公寓。樓門緊閉,正當絳香搞不清這樓里的人如何進出的時候,黃阿姨在一盤像電話號碼樣的機器上按了一串數字,大門霍然而開,絳香覺得好像進入了一個巨大的保險箱。黃阿姨領著絳香上到了九樓,這是本座樓房中的最高一層了。進得門來,複式結構,便又是一番天地,樓上樓下。

  一位老奶奶聽到鑰匙響,走了過來。

  「你好。你回來了。」老奶奶用虛弱的聲音說。屋裡並不冷,但她穿著厚厚的毛衣,圍著圍脖,她的話經過毛絨的吸附和過濾,細如遊絲。絳香有點奇怪,自己家的人,還說什麼「你好」。

  「你好。」黃阿姨回答。簡簡單單的一問一答,就讓絳香感到這家人的不同尋常。

  「我到臨終養老院為你把情況都問明了,是個四合院。」黃阿姨說。

  「對。我討厭高高在上。」老奶奶的語氣微弱但是堅定。

  「臨終關懷養老院的床位很緊,我為你找了一個護工過來,叫柴絳香。先互相熟悉一下情況,過一段時間那邊空出了位置,你就可以搬過去了。」黃阿姨說,簡明扼要。

  「好,這樣處理很好。我和絳香會儘快彼此了解,相互熟悉起來。現在,你可以放心回法國了。」老奶奶說。

  賀頓在一旁聽得膽戰心驚。這哪像是一家人啊,簡直像兩個列車員在交接工作。蓮藕般的黃阿姨,就是這個舊綾羅一樣的老奶奶培養出來的?單聽她講話的利落勁兒,絕想不到她發白齒搖不堪一擊。

  哦,110!在特殊的情況下,事關生命安全——心理師所有的保密原則,都讓位於生命第一的黃金法則。賀頓現在唯一方案就是,桑珊再不改悔,她只有報警。

  然而,真的再無挽回的餘地了嗎?

  李芝明準時出現。

  上一次結束時,賀頓將李芝明的破碎之心如古瓷般細緻地包紮起來,讓她先回家休息,以後再來。至於追悼會,賀頓的意見是暫緩召開。當然,大主意要李芝明自己拿。

  李芝明的狀態基本上還是失魂落魄。她說,記憶分崩離析。

  我坐上汽車,以為會趕往醫院,我所在的醫院是全市最好的醫院,不想車輪卻往鄉下飛馳。到了現場才知道,所謂搶救云云都是假的,不用搶救了,人已經支離破碎。市委書記守在現場倒是真的,因為人翻下了幾十米深的山澗,動員大批人力搜尋遺體遺物。明晃晃的車燈把寂靜的山林晃得如同白晝。

  大約晚上十點,烏海突然說要回城裡,因為家有急事。平常都是司機開車,那天說好了住下,司機就喝了酒,無法駕車。烏海駕駛技術很好,也沒喝酒,就說自己開車回去。他是當場的最高領導,誰也勸阻不了,雞場給了幾隻新宰殺的小公雞,送他上路。大約夜裡十一點的時候,雞場有一輛拉貨的車返回,路過最險峻的路段,看到懸崖下冒煙,心生疑竇。夜半三更的,又是重車,沒有下去看。到了雞場之後,司機把這話講給別人聽。一般人聽了只當說笑,烏海的秘書非常警覺,要求無論如何到現場看一看,雞場就出車拉他到了懸崖邊。只看了一眼,他就確定是烏海的車出事了。馬上給市委書記打電話,通知我的時候,人們已經忙活了很久。

  看著親人的屍骸一塊塊被從草叢中尋找撿拾出來,感覺詭異極了。人們要把我架走,我像釘子一樣扎在地上,就是不動。不是悲傷,只是空白。悲傷要到很久之後才出現,在巨大的打擊面前,悲傷像銀杏樹,長得很慢。駭然讓所有的感官都麻痹了,雖然撿到的衣服是烏海的,撿到的鞋子也是烏海的,我還是根本不能相信眼前這些殘片,就是我那風華正茂的丈夫。市委書記讓人把我抬離現場,說這太殘酷了,再看下去,人會瘋的。我說,我不走。誰要是硬讓我走,我就從這山澗跳下去。你不讓我看,我才會瘋。大家看我魚死網破的樣子,也就不勸了,只是讓兩個人不離左右地照看我。我突然生出一個想法,這個死了的人其實不是我丈夫,而是另外一個很像他的人而已。這個世界上,開著同樣牌子的車,穿著同樣衣服和鞋子的人,大有人在啊。我這樣想著,就掏出了手機。旁邊的人說您幹什麼?我說,我要打一個電話。他們說,通知烏副市長的父母,您可要想好了再說。要不,老人家受不了。我說,我不是打給他們的。兩個人還要問,我示意他們不要說話。

  我按了最常用的那個鍵。突然之間,在死一樣寂靜的山林里,就響起了悠揚的手機鈴聲。這是烏海的手機。真奇怪,那麼猛烈的碰撞,這個手機被甩出去了幾十米,又在風雨中翻滾,居然就毫髮未損,聲色清脆得如同一套音響。人們循著聲音,在一叢濕淋淋的刺棵子中間,找到了烏海的手機,我剛要伸手,人們把它交到了市委書記手上。

  書記說,剛才已經找到了一部手機,怎麼又出來了一部?

  我說,這是我家聯繫用的專門手機,號碼他從未告訴過別人。

  書記說,既然是這樣,就和工作無關,把手機交給李大夫吧。

  我摸著冰滑的手機,那鈴聲還在無休無止地響著,直到這一刻,我才扎紮實實地感覺到,烏海死了。這堆殘骸再不可能是別人,千真萬確就是烏海。我一下子就暈了過去,要不是周邊兩個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我,我就凌空而下扎進了山澗。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我手裡緊緊握著烏海的手機,手指僵硬如鐵。我依舊閉著眼睛,我希望自己就這樣一直昏迷著,直到死去,再不醒來。我沒有能力面對山崩地裂的變故。

  我住在專門的病房,是個套間。屋外的護士不知道我已經醒了,還在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一個說,真夠可憐的了。年紀輕輕的,孩子剛上中學。另外一個說,也怪她。第一個說,怪她什麼?第二個說,下雨,天又那麼晚了,她非要他趕回家,說是有急事。有什麼急事啊,看,這不要了命了……

  她們說的話,一字一句印在我腦子裡。如果不是她們的議論,我還真忘了這個細節。我沒有要求烏海回家,我勸他住下,一定要小心。那麼,是出了什麼事令烏海一定要在暴風雨中匆匆上路呢?也許,是他父母那邊有急事?

  正這樣想著,我聽到屋外烏海父母的聲音。

  讓我們進去看看媳婦吧。不能已經沒了一個又再沒一個啊。老人家悽惶的聲音。

  不行。她現在非常脆弱,怕受刺激。您老要是真心疼兒媳婦,就讓她多緩緩,醫生說沒有太大的危險,只是要避免一切激動,靜養恢復。兩個護士幾乎異口同聲地解釋。

  我婆婆說,天災人禍啊。我們來看媳婦,也要問問她,下那麼大的雨,她為什麼一定要他往回趕呢?釀成這麼大的禍,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他們走了,我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清醒。看來,也不是公公婆婆那邊出了什麼事。那麼,到底是什麼緣故讓烏海在黑漆漆的雨夜匆忙上路?

  我不知道。

  可是我必須知道。我躺在床上,把手機打開,看到最後一個來電時間停留在二十二點三十七分。如果按照當時搜尋殘骸的人們估算,烏海的車就是在這個時刻傾覆的。

  這是誰?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電話號碼。

  這部手機是我和烏海為家事聯繫的專用電話,他從未把號碼告訴過外人,這個來電者不是我們家族的人。我又查看了烏海的手機,這個號碼在二十二點差一分的時候,也給烏海來過電話。算起來,就是在烏海決定冒雨回城之前。也就是說,很可能就是烏海收到這個電話,才做出了回城的決定。

  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電話。只是,這是誰呢?

  我要搞清楚。在病房裡,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嚴密看顧,或者說是照料,我不可能在這裡調查。我按響了床頭的呼叫燈。

  護士欣喜地走進來,說,您終於醒了。

  我虛弱地說,好多了。謝謝你們。

  護士說,多少人為您擔心呢。

  我說,我想自己到花園裡轉轉。

  護士說,這我們可做不了主。

  我說,你們請示一下醫生,就說我想到外面散散心。

  護士一溜兒小跑叫來醫生,醫生做了一番檢查,說我的生命指征都還好,同意了我的請求。我一個人到了小花園,正是開晚飯的時間,花園裡很安靜。我撥響了那個號碼。

  很久很久,都沒有人接,但電話是通暢的。在我的耐心幾乎用完的時候,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了過來:這才幾點啊,就打電話來,還要不要人活了?

  我看看表,晚上六點。我說,你是誰呀?

  對方伶牙俐齒地說,你給我打電話,你憑什麼問我是誰啊?我要問你是誰啊?

  話說到這個分上,我基本上明白烏海是接到了一個打錯了的電話。我體乏手抖,不想和她囉嗦下去了,剛要掛斷電話,她好像突然睡醒了,說,哦,我知道你的是誰的電話了。他怎麼啦?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了?我那天晚上等了他一夜呢!

  這番話,說得我一頭霧水。這是一個什么女人,為什麼和烏海這樣熟絡?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想到這裡,我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穩住這個女人。我對她說,我是烏副市長的好朋友,是他絕對信得過的人。受烏副市長之託,我有要事需儘快告訴你,請你約定一個時間地點見面。

  我知道烏海之死的消息還沒有通報公眾,因為要排除有人暗害的可能性,公安部門還在調查中,一般人並不知實情。

  那邊的女子很痛快地定了一個小時之後在茶樓見面。

  我怎麼才能認出你來?我問。

  他沒告訴你嗎?女子有些納悶地說。

  我心如刀割,說,沒有告訴。你知道他很忙。

  女子說,我穿一雙紅襪子。

  我回到病房,對護士說,我要到街上去一下。

  護士為難地說,這可不行。

  我說,我一定要去。因為這事我父母還不知道,我要想想怎麼親口告訴他們。如果他們是從別人嘴裡知道了這事,也許會出人命的。我的情況已經恢復了,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如果你們不讓我出去,我就再也不回到這裡來。而且,我還是會走。

  兩個護士只好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小心,我一一答應下來。緊趕慢趕到了茶樓,我先定了一個靠窗的小茶室,狹小到只能坐下兩個人。然後到大門口去等。

  一個穿紅襪子的女人。她到底是誰?她和烏海是什麼關係?好奇像一道金邊鑲在了悲痛的四周,讓悲痛更加醒目。

  一個又一個的女人走了進來,她們穿著白襪子肉色襪子,還有穿黑襪子和沒穿襪子的,但是沒有一個女人穿紅襪子。我等得有些絕望,這不會是一個惡意的玩笑吧?憤怒地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一個女人夾帶著悅耳的手機鈴聲走了進來,她的襪子上嵌著兩道紅邊。看到我,她走了過來,伸出手說:「讓你久等了。」

  賀頓說:「今天就到這裡吧。在我們沒有討論完之前,請你不要採取任何不可挽回的措施。」

  李芝明說:「什麼叫不可挽回?」

  賀頓說:「就是你以後也許會後悔的舉措。想要破壞不必著急,破壞永遠來得及。」

  喬玉華有點佝僂,病痛的折磨讓她不能挺直腰杆。領導的威嚴和行將就木人的智慧,奇妙地交織在一起,令人仰視。賀頓對自己說,不要退縮。如果你退縮了,你就幫不了她。

  「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是一百零一個洋娃娃?而不是一百零二個或是九十九個?」賀頓問。

  「這不是問題。洋娃娃是一個又一個買來的。買的時候很隨意,喜歡就買。買得多了,就數一數。數完了也記不住,有的時候多一個有的時候少一個。並不是特意湊的數。」喬玉華胸有成竹地回答。她稍稍拱起的背部,仿佛一隻棲息的蠍子,靜靜地舉著尾巴,微笑著蹲踞在路旁,等待著賀頓經過。

  「這是一個問題。」賀頓寸步不讓。

  「你說是問題就是問題啦?我不服氣。我到你這裡來,不是為了生氣,是為了討個主意。你如果沒有主意就算了,犯不上故意找出個話題來說三道四。」喬玉華反駁。

  老年人都是固執的。但心理師認準了的道理,會更固執。賀頓說:「一百零一個,這是個非常有意義的數字。在這後面,一定隱藏著什麼。」

  「沒有。沒有隱藏。我就要死了,一個快死了的人,沒有任何隱藏。」

  「您不要把話說得那麼絕。這樣,就封閉了一切可能性,我們就很難找到出口。想一想吧。我覺得一定有一扇門藏在一百零一這個數字後面,找到了它,我們就可能有了出路。」賀頓熱切地說。她對老年人,特別是瀕死的老年人,總是懷有深切的眷戀。

  姨媽病了,托人帶信來,說臨死前想見媽媽一面。貧窮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會讓親情要麼變得很淡,要麼變得很濃。媽媽和姨媽家分屬不同種類。當絳香家非常貧困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姨媽在哪棵樹下乘涼,現在媽媽有了一個能充當長期飯票的男人,姨媽也就重新浮出水面。媽媽對這一切心知肚明,但同胞手足的呼喚總是令人難以抗拒,再加上病入膏肓。死亡有大於一切的魔法,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媽媽以最大熱忱準備探親的用度,直到最後一刻才想到絳香怎麼辦。

  「你到村頭的李婆婆家住幾天。」媽媽說。

  「幾天呢?」絳香問。

  「不知道。」媽媽說。

  「姨媽會不讓你回來嗎?」絳香問。

  「不會。」媽媽回答。

  「那你怎麼不知道自己幾天才能回來呢?」絳香不解。

  「因為不知道你姨媽的病是好是壞。」媽媽回答。

  「好了會怎樣呢?」

  「好了媽媽就很快回來了。」

  「壞了會怎樣呢?」

  「壞了媽媽也會很快回來。」

  「幾時能好呢?」絳香問。

  「不知道。」

  「幾時會壞呢?」絳香再問。

  「不知道。」媽媽再回答。

  於是絳香不再問了。她很傷心,因為她知道媽媽此刻只想著姨媽。那個她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女人。絳香乖乖地到李婆婆家去住。在這個村子裡,只有李婆婆不嫌棄她們娘倆。

  絳香在媽媽走的頭一天,到了李婆婆家。第二天早上,絳香在送媽媽的路上,說,我不到李婆婆家去了。媽媽大驚,說為什麼?絳香說,李婆婆的腿是爛的,骨頭渣子都變成黑的了。媽媽鬆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腿爛了是老毛病,不傳染,你放心住好了。絳香還想說,你一走我就跑回家,可是她沒說。她是個乖巧的女孩,知道這樣說了,媽媽就會不放心。她沒有什麼送給媽媽的禮物,就送一個放心讓媽媽帶著上路吧。

  媽媽走了,帶了滷好的豬心豬肺豬腸子豬肚子,這都是媽媽這些天不讓絳香吃,攢下的。長途汽車等了很久才來,媽媽上車的時候,對絳香說,聽話……媽媽含糊其辭,沒有說清是聽她的話,還是聽李婆婆的話,還是聽「長期飯票」的話。總之,絳香決定誰的話也不聽,只聽自己的話。

  放學之後,絳香到了李婆婆家,對半聾的老人說,我今天晚上不來了。李婆婆說,哦哦,你媽媽今天沒走成啊?絳香就學她的聲調,說哦哦。李婆婆就不再問了,專心敲打著她發黑的腿杆子。

  蘇三先生戴著鴨舌帽和碩大的遮陽墨鏡來了。當時陰天。

  寒暄之後,賀頓問道:「真的是血嗎?手心和額頭?」

  蘇三說:「不是血。可是在我心裡,它和血是一樣的。甚至比血還可怕。」

  賀頓說:「請繼續說下去。」

  蘇三說:「和外國人的談判也就罷了,原則是事先制定好的,和談判人員的臨場發揮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可是,在日常的工作中,影響就太大了。我沒有辦法清楚地闡釋自己的觀點,以至於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意見得不到支持,當然也就形不成決議,得不到實施,給工作造成了巨大損失。」

  賀頓回應:「你很想改變這種狀態,很大的成分是為了工作著想?」

  蘇三說:「基本如此。不過,我沒有你想像的那樣高尚。」

  賀頓說:「蘇三先生還有什麼更隱秘的動機?」

  蘇三說:「你不會笑我吧?」

  賀頓說:「我哪裡會笑話您?對於說實話的人,我會敬佩。」

  蘇三說:「好,那我就告訴你。我想當官。這種發言恐懼症,嚴重地影響了我的升遷。」

  賀頓說:「你非常在意升遷這件事嗎?」

  蘇三非常鄭重地說:「是的,非常在意。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一定要來找心理醫生的原因。如果你對別人說自己很想當官,所有的人都會嘲笑你,如果你說自己想去偷東西,反倒沒有那麼多人驚訝。連我老婆都不理解我,她是做生意的,我們家有很多錢。她說我們早已超越了小康,到了大康特康的程度,我什麼都不干,也可以過非常富足的生活。可是我不想這樣平庸地活著,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古代酋長的兒子,很想掌握更大的權力,在危機的時刻挺身而出,解救人民於水火之中。說得更大一點,為世界貢獻更多的力量,為更多的人謀福利。做一個政治家,這就是我的理想,你會笑話我嗎?」

  「不不,我不會笑話你,相反的,我很佩服你這種勇氣和獻身精神。你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為了人生的目標和理想。」賀頓趕忙回應。這並不完全是一個技術性的策略,而是她的真實想法。在這間心理室里,很多人談出他們的苦惱,謀求改變。像這樣為了眾人之事,思謀改變自己的畢竟是少數。

  「謝謝你這樣理解我。」蘇三寬慰地舒展了一下眉頭,緊接著眉宇又絞在一起,說:「口才限制了我。在現代,一個政治家沒有好的口才,就像一個女子沒有好的身材要當模特一樣,這是萬萬不可能的。為了口才,我非常苦惱,這是一種智慧和才能上的殘疾。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我?」蘇三求賢若渴。

  賀頓說:「恕我直言,我覺得您談的很可能是一個偽問題。」

  蘇三先生大惑:「此話怎講?」

  賀頓說:「在我和您談話這麼久的時間裡,我沒有發覺您的口才有任何問題。」

  蘇三先生不滿地說:「我不是已經跟你講過了嗎,和一個人談話,或者是人比較少的場合,我沒有問題。」

  賀頓說:「對啊,您剛才說這是一個智慧和才能上的殘疾,我們知道,如果是一條腿有缺陷的人,不管是他一個人行走,還是當著幾個人或者更多的人行走,他的腿都會一瘸一拐,是這樣的吧?」

  「是。」蘇三回答。

  「所以,我不同意您說的這是智慧和才能上的殘疾的判斷。如果您想改變這個局面,首先要在這個層面有所改變。」賀頓說。

  蘇三先生回答:「您以為我不願意改變這個認識嗎?非也!我對自己說過一千遍一萬遍了,包括那種運動員上場時常常給自己鼓勁的話,比如,就當別人都是白痴,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等等,我都試過了,可是有什麼用呢?我不是世界上最棒的,我不能自欺欺人,如果我連這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我還算什麼政治家?我越是對自己說不要緊張,我就越緊張。而且,到那時候,非但心臟不爭氣,跳得亂七八糟,好像變成了無數顆小炸彈,潛伏在我的眼珠後面,耳朵裡面,手指尖上,連腳心的湧泉穴都能感覺到心臟的狂跳。如果說,心臟難受還可以忍耐,但最要命的是我的膀胱也跟著搗亂,好像馬上就要爆炸,所有的水都會流出來。你知道,這是非常恐怖的預感,如果我在那種森嚴壁壘的場合尿了褲子,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所以,不管當時正在進行著何種重要的交涉,我必須要起身到衛生間去。絕大多數時候,我只能排出幾滴液體,連一隻螞蟻都不能淹沒。對此,我非常痛苦,但是無能為力。我去看過醫生,以為是前列腺的毛病。當醫生做了一系列的檢查,告訴我前列腺非常正常的時候,我失望極了。我希望是前列腺的毛病,那樣我還有救,很可惜,不是。現在,誰來救我呢?」

  蘇三先生絕望已極,睿智的目光中居然出現了點點水汽,賀頓明白他的確非常傷心。

  賀頓說:「不要著急,我們一起努力吧。我現在想知道的是,您這種發言恐怖,有多久了呢?」

  「總有幾十年了吧。」蘇三先生回答。

  「具體是從什麼時間開始的?」賀頓刨根問底。

  蘇三說:「那可記不清了。從前的事,就不要翻舊帳了,它們不重要。我要解決的是眼前。」

  賀頓說:「不錯,我們要解決的是眼前。可所有的眼前都是從早年那裡遺傳來的。我們的記憶從來不會真正忘記什麼東西,它們只是儲存在那裡。」

  蘇三半信半疑說:「有那麼嚴重?」

  賀頓說:「比你設想的還要嚴重。」

  蘇三說:「我知道很多心理師就是刨根問底,好像不把你的祖宗從墳里揪出來就沒法解決問題。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我父母和睦生活幸福,我自小上學上班一路順風順水。如果你還有其他的法子就請一試,如果沒有新的招數,我勸你不要浪費時間了。」

  賀頓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油鹽不進的來訪者。有的人雖然怒火衝天也不配合,但那是因為他們本身積重難返,並不是成心同心理師針鋒相對。蘇三先生真具有政治家的素質,喜好掌控全局。賀頓必須把他從這種狀態里拔出來,回到諮詢者的本分上。

  賀頓說:「您似乎看過不少心理學的書籍?」

  蘇三說:「不敢說不少,一些吧。」

  賀頓說:「有這樣一個觀點不知道您看過沒有?」

  蘇三說:「請講。」

  賀頓說:「那就是——即使在那些被精心照料的孩子那裡,精神創傷也是不可避免的。」

  蘇三說:「我不知道。這是誰說的?」

  賀頓說:「這是弗洛伊德說的。」

  蘇三說:「他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理。」

  賀頓說:「是不是真理,並不是最重要的。我想您到我這裡來,掏了那麼多的錢,就算你對金錢不在乎,但你還花了那麼多時間。對於一個願意擔當治理眾人之事的政治家來說,浪費時間就是謀殺事業。」

  這席話讓蘇三頻頻點頭。賀頓繼續說:「所以,讓自己的口才發揮得更好,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為了這個目標,咱們要共同努力。」

  蘇三說:「你的意思是咱們要死馬當活馬醫,試一試?」

  賀頓說:「我不覺得您是死馬。您既然來求助於我,我現在想到的方略,就是想知道您出現發言恐怖的最早年代是什麼時候?」

  蘇三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後說:「我想起了一件事情。當時,我並沒有出現明確的症狀,只是以後越來越嚴重。」

  賀頓寧靜地追問:「能夠詳細地講一講嗎?」

  「可以。」蘇三舔舔嘴唇,突如其來的焦渴,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賀頓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現象,心中大喜,覺得此一方向很有希望。

  「可以喝水嗎?」蘇三問。

  「不可以。」賀頓斷然拒絕。

  「你們這裡怎麼像納粹集中營,連水都不供應?」蘇三大不滿。

  「這是為了你的利益。你現在感到口渴,這並不是你身體裡面缺水了,是你感到馬上要說出口的話,讓你緊張,口乾舌燥,難以啟齒。如果你喝了水,這種緊張被沖淡了,就像臨陣脫逃。」賀頓細說分明。

  「不喝就不喝吧。」蘇三先生只好放棄喝水的渴望,繼續進入那潛藏至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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