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別省心,他們基本上都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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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頓躺在床上,擺弄手機。思兔閱讀520官網www.sto55.com舊手機,淘換來的二手貨,質量不錯。在賀奶奶家的經歷大開了眼界,相當於讀了一個大學,跟隨了一位博士生導師。其實世界上的知識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課堂教學是為最笨的學生準備的。如果你有一點聰明,如果那個導師出類拔萃又事必躬親地教你,學生的進步速度超乎想像。

  在不斷豐富自己的同時,賀頓對很多東西都發展出了持續的關注,樂此不疲。她發現自己不可救藥地對人有興趣。男人女人老人少人,中國人外國人,健全的人殘疾的人,美麗的人醜陋的人……多麼有趣,多麼不同!人人都是謎。每個人身上,都有無數謎題等待破解。賀頓目不轉睛注視著潮流的方向,並非追逐,而是因為她的愛好需要她具備敏銳的感知和把握能力。此刻賀頓手裡只有剛剛發的一點勞務費,充其量只能買廁所里放肥皂盒大小的一塊地產,但這並不妨礙她興致盎然地瀏覽房地產廣告。誰知究竟在多久以後才能買到屬於自己的房子?她這一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這就是理由。對於你以後必將擁有的東西,從現在開始就要錙銖必較地收集情報。這是賀奶奶教給她的生存策略之一。

  她給沙茵打了一個電話,沒接通。很少見的事情。沙茵是學校心理室的負責人,龐大的學生群體常會有突發事件,沙茵總是開著機。賀頓和她開過玩笑,說你好像一個經理。沙茵笑笑說,我比經理辛苦啊,經理管的是死物,我管的是成千上萬的活人。

  要是平時問一道習題或是通知某件事情,賀頓也就罷了。但今天不同,賀頓對那個請自己吃了鮑魚的老李有點不放心。鮑魚是真的,賀頓至今胃裡還飽滿噴香,但老李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作為一個司機,他是不是太闊綽和淵博了呢?賀頓要搞個明白。

  賀頓又撥了沙茵家的電話。這個電話,賀頓是知道的,但從來沒有撥打過。因為愛好舒適生活的沙茵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地說過,她最不喜歡的就是外人晚上把電話打到家裡,攪了清靜。沙茵的女兒五歲了,沙茵恨不得把自己剁碎了犒勞女兒,每天晚上女兒從幼兒園回家後的分分秒秒,都是屬於女兒的,任何人不得侵占。

  電話鈴響了很長時間沒有人接,正當賀頓絕望地打算放下的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找誰啊?」

  賀頓沒有想到是個男子來接電話,以為打錯了,問:「這是沙茵老師的家嗎?」

  「是。你有什麼事呢?」對方不耐煩地說。

  「您是……」

  「我是沙茵的丈夫老蘇。你是誰?」老蘇問。

  「我是沙茵在心理學習班的朋友,叫賀頓。」賀頓忙著自我介紹。

  老蘇的口氣熱情了一些,說:「我還以為是學校的學生呢。有什麼事?」

  「那我明天再給她打電話好了。」賀頓憑著直覺感到學生們可能剛剛打過電話,老蘇也是一個不喜歡家被騷擾的人。

  「明天你也找不到她,她帶著女兒到南太平洋上的小島旅遊去了,散散心。你到底有什麼事呢?」老蘇更熱情了一點,想必也不願在妻子的朋友面前留下冷淡的印象。

  賀頓本來不想再說老李的事情,可是人家問起來,自己若是不說,好像見外似的,就說:「實在是一件小事。今天有位姓李的先生來找我,提到沙茵,我不認識他……」

  老蘇就笑起來說:「你怕他是騙子。」

  賀頓不願被人小看,就說:「他倒不是騙子,還請我吃飯。只是想問問沙茵。」

  老蘇為了彌補起初的不耐煩,格外熱情地說,說:「你形容一下那個人的樣子。」

  賀頓說:「高高的個子,開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很儒雅……」

  賀頓話還沒說完,老蘇就說:「恐怕是沙茵的好朋友李教授。」

  賀頓長舒了一口氣說:「謝謝你。不打擾了,祝您晚安。」就放下了電話。其實她疏忽了,沙茵既然已到小島上度假,何以會讓人來接她?

  可以安睡了。賀頓想今天是個好日子,吃了鮑魚還有燕窩,柏萬福還說如果自己死了,就把保險送給她。

  想到這裡,賀頓糾正自己——柏萬福並不是把保險送給賀頓,而是送給柴絳香。賀頓和絳香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那麼,自己現在所思所想,到底是屬於賀頓還是屬於絳香呢?

  賀頓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叫柴絳香,她不喜歡這個名字,那屬於不堪回首的過去。但她沒有辦法,聽說改名字的事非常麻煩,所以在所有正式的場合,她只能出示柴絳香的身份證。其實賀頓還有一個「賀頓」的身份證,這是賀頓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出了五十塊錢讓小販特意做的。相片是真的,出生年月也是真的,所有的籍貫和號碼都和柴絳香是一致的。在心理師班登記入學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身份證。沒人的時候,賀頓會拿出這個身份證,端詳許久。

  絳香走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孤苦伶仃。她只有幾十塊錢,在農村這可以活上幾個月,在城市只能幾天。這些錢支撐了很久的日子,最後還是用光了。絳香幾近絕望,在馬路上毫無目的地走,看到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了一套粉紅色的罩衫,一路小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人們總是願意跟著和自己相似的人一道走,好像安全些。

  那個女子跑進一家小賣部,買了一包衛生巾。賀頓下意識看看那個女孩的褲子,腿根處有一片鮮紅印記,還在慢慢擴大。

  絳香叫出來:「哎呀,你的褲子髒了。」

  女孩回過頭來,惡狠狠地說:「你叫什麼!本來還沒有人注意到,你這一喊,整條街上的人都看到了,真丟人!」說著,她就進了旁邊的公共廁所。

  絳香也進了公共廁所。那個粉衣女孩就說:「你幹嗎老跟著我?」

  絳香不服氣地說:「茅廁也不是你家挖的,你能進我就不能進了?」

  粉衣女孩不願和她鬥嘴,換上衛生巾之後,趕快扭身看看自己褲子上的血漬,好大一片洇在粉紅布料上,觸目驚心。女孩懊喪地自語:「真倒霉。一會兒還要來人檢查工作,怎麼辦?」

  幾乎每個女孩在一生當中的某個時刻,都會遭遇這種尷尬的事情。絳香動了惻隱之心,說:「你要是不嫌棄,我帶著衣服,咱倆的身形差不多,你先換上吧。」說著,打開了隨身帶的小包。

  粉衣女子翻翻眼珠子,不想接受這萍水相逢的好意,就把褲子脫下來,露出白腿,到公共水管沖洗褲子。水流很涼很沖,她又怕受了寒,用手指尖捏著褲腰,左躲右閃地揉搓著。絳香就笑起來。

  粉衣女子沒好氣地問:「你笑什麼?」

  絳香說:「你屁股上還帶著一塊血色,好像殺好的豬後臀尖上蓋的紫戳。」

  粉衣女子反唇相譏道:「那是因為我白。要是像你那麼黑,只怕血結了痂都看不出!」

  絳香被人捅了痛處,也就不再搭訕,包好小包袱,準備一走了之。

  粉衣女子說:「你別走。」

  絳香說:「你管得著我嗎?」

  粉衣女子說:「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絳香說:「我說你屁股上像蓋了個戳。」

  粉衣女子說:「不是這句。這句之前那句。」

  絳香說:「在那之前我什麼也沒說。」

  粉衣女子說:「你說了,你還想賴!你說要把你的褲子借我。」

  絳香這才注意到,那女子怕手指受寒,躲閃不及,把褲腿褲腰都打濕了,再不能穿出門去。

  絳香說:「起碼要三泡尿才能把褲子濕成這樣。」

  粉衣女子說:「你幸災樂禍廢什麼話呀,趕緊給我找褲子!」

  絳香就把小包袱再次打開,粉衣女子撲過來一通亂翻,說:「你的褲子太土了,就這樣還打算借人呢,我穿上就成了醜八怪!哎,你還有好的沒有了?」

  絳香氣憤地說:「你不稀罕就算了,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我走了。」

  粉衣女子說:「人都說人窮志短,你這麼窮嘴還這麼硬。好吧,這條燈芯絨的褲子八成新,我也就湊合了。就是走起路來褲襠里會磨得吱扭吱扭響,好像夾了一窩小耗子。順便問一句,你沒有滴蟲吧?」

  絳香說:「什麼蟲?」

  粉衣女子說:「就是底下癢不癢呢?」說罷緊張地看著絳香。

  絳香說:「要是蚊子咬了就癢,要是沒咬著,就不癢。」

  粉衣女子嘟囔著說:「整個一科盲,跟你算是說不明白了。但願沒事。」說完老大不情願地套上了絳香最好的一條褲子。

  粉衣女子穿好了褲子,就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過頭來,看絳香沒動身,就說:「你倒是走啊。」

  絳香說:「到哪兒去?」

  粉衣女子說:「我到哪兒去你就到哪兒去呀!」

  絳香說:「我只把褲子借給你了,也沒把自己賣給你啊!」

  粉衣女子火了,說:「你這個人講理不講理!你要不是跟著我,我到哪裡去還你褲子啊?你這一條破褲子不值什麼錢,我的誠信可值錢呢!你還等著我再到這個茅房來啊!」

  絳香原本就是想著自己一直等在公共廁所,等粉衣女子來還褲子,現在一想,還真得跟她走,不然她要是萬一不來還褲子,損失可就大了。這條褲子,是絳香的豪華禮服。

  粉衣女子身量和絳香差不多,穿了絳香的褲子,絳香看她就順眼多了,好像另外一個絳香走在自己前面。

  粉衣女子說:「你叫什麼名字?」

  絳香告訴了她。

  粉衣女子說:「哦。」就冷了場。過了一會兒她說:「你這個人真不懂禮貌,禮尚往來啊,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的名字?」

  絳香說:「等一會兒你還了我的褲子,咱倆一拍兩散誰也認不得誰了。」

  粉衣女子說:「看來你這個人夠絕情的了。俗話說,兩個人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咱倆現在就是這個情況了。不管你問不問我,我也得告訴你,你不義我不能不仁,省得你連把褲子借給誰了都不知道。我叫湯小希。米湯的湯,大小的小,不是小溪流的溪,是希望的希。」

  絳香就這樣跟著湯小希走進了一家平房院落,早先可能是大宅院,如今破落了。裡面到處都活動著粉紅色的身影,春意盎然。另一個粉紅衣衫看到她倆進來,就說:「小希,你到哪裡去了?你那老頭拉了!」

  絳香一驚,身旁的湯小希也就二十多歲,就有老頭了?家鄉方言中,老頭就是丈夫。

  湯小希大大咧咧地說:「紅朋友突然來了,衛生巾正好用完,我到街上小鋪去買,褲子又髒了……」

  那位粉紅女子一路小跑,說:「我婆婆快斷氣了,沒工夫聽你扯閒篇,等她死踏實了咱們再聊……」

  絳香聽得真切,嚇得不輕。若不是艷陽高照,真懷疑自己進了陰曹地府。

  「等我忙完了這陣就還你褲子。不放心就跟我來。」湯小希不由分說,拉著絳香進了一間屋子。

  老舊的房間裡瀰漫著惡臭,好在這只是第一分鐘的感受,很快就什麼都聞不到了。特別猛烈的噪聲會把耳朵震聾,惡臭的第一波轟炸就讓鼻子完全失靈,嗅覺昏厥。

  潔白的床單上躺著一位赤裸的老人,猛一看以為只是一副骨架,從那起伏的皺褶上才認出還有一層乾澀的皮膚包裹其上。不要看他枯萎的身體了無生氣,從兩胯之間正湧出一大攤黃色的黏稠液體生機勃勃地散發著惡臭。

  老人用手翻攪著稀便,然後用黃色的手指在牆上塗抹著,一道道抓痕的邊緣毛茸茸地隆起,粘帶著食物的殘渣。筆畫中心依稀露出牆壁的本白顏色,好像毛筆書寫的鋒芒。

  湯小希把老人的大腿拍得啪啪響,大聲說:「你啊你!我剛才走的時候,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我有點姑娘家的事,就出去一小會兒,你乖乖地待在床上。你不是答應了嗎,大眼珠子嘰里咕嚕地亂轉,我還以為你記住了,沒想到這麼沒出息,我前腳剛走後腳你就拉了。拉了就拉了吧,你倒是好生躺著啊,等著我回來收拾唄,結果你又在牆上寫上了標語。害得我還得像個雜工似的刷牆。你兒子可沒給我刷牆的錢,我得找他要去,你也得說話,不許裝傻,好漢做事好漢當……」說著湯小希把老漢像個被窩卷似的推到牆根底下,把單子扯下來,動作粗暴,老漢的干皮都被勒紅了。然後湯小希又用髒單子把老漢的手腳和屁股都抹了抹,又到牆上擦拭了兩把,總算在眼睛能瞄到的地方,基本上見不到污濁的屎黃色了。

  湯小希回過頭來,看到絳香還傻傻地站在那裡,就說:「咦,你還待得挺踏實。天生是個聾鼻子嗎?」

  絳香反唇相譏:「你的鼻子才聾了呢!你還沒還我褲子呢!」

  湯小希不屑地說:「真是眼睛小,你這條破褲子,白給我都不要。剛才脫給你就對了,咱們就兩清了。現在可倒好,我穿著你的褲子給他收拾了屎尿,你的褲子也濺上了髒東西,沾染了臭氣,再這麼還你就不合適了。這樣吧,我給你洗洗再還。」

  絳香覺得這個湯小希雖說嘴巴損點,人還挺仗義的,就說:「不用了,我回去自己洗吧。」說著,就往屋外走,湯小希也跟了出來,走進一間空屋子,用自己的褲子換下燈芯絨褲。現在她又是一身粉紅的打扮了。褲子比較舊,上深下淺,好像一朵開敗了的殘荷。

  湯小希用報紙把褲子裹好,說:「你到哪裡去洗呢?」

  絳香遲疑了一下,說:「這你就管不著了,哪還沒有水。」

  湯小希冷笑道:「你以為這是你們鄉下呢,到處都是河溝子。告訴你,城裡的水一噸都要好幾塊錢呢!」

  絳香嚇了一跳,說:「那我就不用找工作了,在地里挖口井賣水好了。」

  湯小希說:「你在找工作啊?」

  絳香承認了。湯小希說:「我看你也是剛進城。有文憑嗎?」

  絳香說:「有。」

  湯小希說:「最大的文憑是什麼?」

  絳香說:「初中。」

  湯小希說:「那也叫文憑?」

  絳香說:「我高中也念了兩年,只是沒有拿到文憑就出來了。」

  湯小希說:「我本來以為自己是最差的,不想你比我還差!」

  絳香說:「你們這些穿粉紅衣服的人,是幹什麼的?」

  湯小希說:「幹什麼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明知故問!端屎端尿唄!」

  絳香想起剛才赤身裸體的老漢,就說:「那是你爺爺?」

  湯小希惱火道:「他是你爺爺!」轉瞬一想,又道,「我要是有這麼一個爺爺就好了。還用在這裡幹這種活嗎!」

  絳香就不懂了,問:「那老漢是什麼人呢?我看你跟他說話跟自己家人似的。」

  湯小希說:「你別小看了這老漢,聽說是個大科學家呢!現在老年痴呆了,連自己的屎都往嘴巴里塞!我們這裡是臨終關懷敬老院。臨終關懷,你懂嗎?」

  絳香老老實實說:「不懂。」

  湯小希得意了,說:「我料你也不懂!臨終,知道吧,就是快死了。在死之前,有好長一段時間,你就沒法幹什麼了……城裡人,誰願意讓人死在家裡啊,就是家裡人不嫌棄,別人也得說這家人不孝,幹嗎不把人送醫院?所以啊,人得死在醫院,這就跟大象要到一個專門的地方去死是一樣的。聽說,你要是跟著一頭要死的大象,找到了大象的墓穴,你就能看到成千上萬的象牙,那你可就發大了……」

  絳香強迫自己的思緒回到眼前,剛才的恍惚,讓她更加聽不懂眼前這棟灰色的四合院,和大象有什麼關係。她說:「這裡有象牙嗎?」

  湯小希火了,說:「你這個人太不尊重別人了,這裡沒有象牙,但是有狗牙,就是從你嘴裡吐出來的!」

  一看湯小希真動怒了,絳香命令自己集中精力,回到眼前。絳香說:「這實在不像個醫院。」

  湯小希說:「像個家是不是?」

  絳香也不覺得它像個家,哪有這麼臭的家啊。但她不想惹湯小希生氣,就點點頭。湯小希果然高興起來,說:「范院長的意思就是要把這裡辦成家,以後誰家有了要死的人,就都送到這裡來。凡是穿粉紅衣服的女娃娃,就是這裡的護理員,要一直把一個人服侍到死呢!」

  絳香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就是服侍老科學家的保姆了。」

  湯小希說:「保姆多難聽啊,好像我是單打獨鬥的老媽子。我們是護工,跟護士差不多一個檔次。你明白嗎?」

  絳香乖乖地點頭。湯小希說:「你要是再不明白,我就什麼話都不說了。這裡不能容太笨的人。因為人快死的時候,都是比較笨的,就得有聰明人猜到他們的心思。」

  絳香說:「我並沒有說要到你們這裡來啊。」

  湯小希說:「難道你還有別的地方可以找到工作嗎?這是一個好地方,算你好運氣,碰到了我。」

  絳香說:「這裡太臭了。」這是真話,直到現在,在院子裡站了這麼長的時間,她還能感覺到自己肺腑的犄角旮旯處,還沒有輪換完的臭氣。

  湯小希說:「沒事,習慣成自然。剛開始的時候,你覺得臭,時間長了,你就不覺得了。就像你剛進花園的時候覺得特香,時間長了也就麻痹了。一樣的。」

  絳香說:「那鼻子就廢了。」

  湯小希說:「廢不了,至多是昏過去罷了。以後還會甦醒的。」

  絳香說:「天天看著這些要死的人,心裡是不是特難過啊?」

  湯小希說:「這你就有所不懂了。天天看著要死的人,你只會覺得生活美好。因為他們快死了,可你還活著,你還有很多很多日子要過,就像你面對一個只有十個鋼鏰的人,你一摸口袋,自己還有一百塊錢,這心裡還不樂開了花!」

  絳香狐疑地接受了這個觀點,最後說出了自己的顧慮:「可是我沒有上過衛校護校什麼的,只怕幹不了。」

  湯小希說:「我看你幹得了。就沖你剛才沒有一溜煙地跑了,我就知道你能幹。這裡所有的活兒歸納成一句話,就是伺候人。只要你不怕苦不怕髒不怕死人,你就幹得了。」

  「而且,你知道這裡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嗎?」湯小希神秘兮兮地補充。

  「這裡還能有什麼好處嗎?」絳香環顧四周。院落是寂靜的,一間間病房好似墓穴墳丘,悄無聲息。粉紅色衣服的女子屏氣穿行,衣袂飄飄,腳步輕輕,好似幽魂。幸好她們的衣服是粉紅色的,如果是黑色的,絳香會拔腿就跑。

  湯小希說:「安全。一般的人根本就不敢到這兒來,來這兒的人,不是重病的,就是快死的。你知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嗎?」

  絳香點點頭。

  湯小希說:「這裡的人基本上都說真話。因為馬上就要死了,說假話也沒用了,也記不住了。所以,你和他們打起交道來特別省心。他們還老感謝你,我敢說,你在這裡聽到的謝字,比在任何時候都要多。比在美國都多。」

  絳香詫異地說:「你還去過美國呢?」

  湯小希說:「我沒去過,可高老師去過啊。他現在是完全糊塗了,那時沒糊塗的時候,老給我講外國的事呢。外國特愛說謝謝,中國人不愛說,但到了臨死的時候,也愛說了。」

  「可是,你也不是院長。」絳香聽完了湯小希關於「謝謝」的真知灼見,回應了一句不搭界的話。

  湯小希是個聰明女子,一下就聽出了絳香的意思是她願意在這兒幹了,只是怕院長不收。就大包大攬道:「我去跟范院長說。」過了一會兒,她跑回來說:「范院長要面試你。」

  范院長的辦公室在這套灰色院落的巴角處,表面上看起來和其他的病房差不多,進去一看,裡面也差不多。都是一樣的白牆,也有一張床,放著鋪蓋,看來這位院長經常住在醫院裡。絳香原本以為范院長是個男的,因為老家的醫院院長都是男的,不想這位院長是個頭髮蓬亂的中年婦女。

  范院長並不看絳香,而是看著湯小希說:「你隔三差五地就介紹個人來做工,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幹了,找個接班人啊?」

  絳香這才知道,原來湯小希的這番好意並不是只針對她一個人,是博愛。

  湯小希說:「我是熱愛咱們這行事業,人多力量大。」

  范院長說:「咱們這裡一個蘿蔔一個坑,像你就是伺候高老師的,高老師家也認定你了。要是沒空出床位,就不會有新來的病人,你介紹來的這個絳香,服侍誰呢?」

  絳香驚詫了一下,天下還有這樣的規矩。好在范院長一天老看死人和將死之人,已變得十分麻木,並沒有察覺到絳香的異樣。

  范院長簡單地問了問絳香的情況,絳香都如實報了。范院長疲倦地說:「情況就是這樣了,一目了然。也沒有多少技術活兒,主要是服侍老人平平安安地走。現在病房都是滿的,也都有人伺候,你就算是候補的,幫著干點零活。管吃管住,工錢嗎,干一天算一天的,保險什麼的都沒有,你自己解決。就這樣吧,湯小希你先領著絳香住下。」范院長說完就看病歷,那病歷上也就記了三兩行,一眼就掃完了。但她也不再抬起頭來,意思是沒什麼多說的了。

  絳香跟做夢似的,就有了工作,更重要的是有了睡覺的地方,和湯小希一個房間。絳香本以為和湯小希能有很多聊天的時間,其實不然。高老師很快進入了病危階段,湯小希一頭扎在病房,很少回來。

  絳香在洗衣房工作。說是洗衣房,其實每天洗的主要不是衣服,而是被單。垂危之人,衣服倒是不怎麼髒,被子單子幾乎每天都要清洗。有時看著白白淨淨的一張單子,打開來,滾出一串糞球。

  再強力的洗衣機也難以制伏糞便的污跡,很多地方就得手搓。幾天之後,絳香的手就脫皮了,指甲邊生滿了倒刺,捋一把頭髮就會掛起一大片髮絲。她毫無怨言地洗呀洗呀,這種單調的動作,就像一種機械訓練,讓她漸漸地習慣了城市。

  柴絳香有一個奇怪的毛病,半截身體永遠是一坨冰。即使是在最炎熱的夏天,腦門脖頸汗珠細密,肚臍是分水嶺,之下從小肚子到大腿根再到小腿彎,最後抵達腳板腳心腳指頭尖,有若蟒蛇纏身,冰冷僵硬。

  身體的異常,能讓人滋生深深的恐懼。在你的身體裡有另外一個你,你所不知道又不能控制的「你」。為了抵抗這個「你」,賀頓會早早地穿上毛褲,買最厚的襪子,在床上鋪廉價的電熱毯……早年間沒有錢買電熱毯的時候,就用葡萄糖鹽水瓶子灌上熱水,堵好塞子,熨燙冰冷的下肢。

  但是,沒有用。寒冷不但莫名其妙,更是頑強。後來稍微有了一點錢,賀頓鼓足勇氣到醫院去看了一次病。從掛號小姐不知往哪個科安頓她的遲疑中,賀頓就知道來者不善。先是內科外科,後是婦產科皮膚科……暈頭轉向不知所以。好不容易到了神經內科,人家給她做了一系列的檢查,錢花了一大筆,得出的結論是——她根本就沒有病。多點測試的皮溫和肌肉電位等等都是正常的。換句話說,其實她的腿腳溫度和上肢頭顱的溫度一模一樣,冷若寒冰只是賀頓自己的感覺。得到自己沒有病的診斷之後,賀頓更加惶恐不安。你有沒有病,自己是知道的。你明明有病,最好的醫院和最好的醫生卻說你沒有病,如果他們不是成心要害你,就只有一個解釋——你得的是怪病,診不出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賀頓不敢沿著這個方向想下去,強令自己打住。倒是有一位醫生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後,自言自語般說,這肯定不是器質上的疾病,也不是功能性的疾病,也許是心理上的……

  賀頓沒有聽懂這句話,卻記住了這句話,當時她以為「器質」是「氣質」。後來,查了不少書,才明白「器質」就是器官的質量。心理二字倒是不但聽懂了,還深刻地記住了。

  還有,那個反覆出現的夢境——一列會騰空的紅色小火車。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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