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辦法向一個沒有牙的人推銷牙籤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臨終養老院的生活還算溫飽,但賀頓還是選擇了離開,儘管這樣的選擇有些冒險。思兔閱讀520官網www.sto55.com賀奶奶的言傳身教加上那些書,打開了她的眼界,讓她化蛹為蝶。但是,她到哪裡睡覺?她到哪裡吃飯?她靠什麼謀生?越是蛹,越要有安定的休養生息之所,要不危險甚大。賀奶奶鞭長莫及,如今也管不了她了。從外表衣著看起來,賀頓已經相當地城市化了,口音也很像一個標準的城裡人了,她先是求職售樓小姐。

  這兩年房地產大發展,到處都需要業務員。她報名參加售樓小姐訓練班,負責招生的吳先生充滿疑惑地打量她,說:「小姐,我看你還是不要學了吧?」

  賀頓不明白自己哪點不合格,就問:「招聘簡章上不是寫著不限籍貫學歷嗎?」她還以為是普通鄉村學校的名號壞了事。

  吳先生說:「培訓費不算便宜,小姐,請你三思而後行。」

  賀頓把簡易房的租金押一付三後,錢包尚有餘款。方便麵也在鋪板底下儲存了一大箱,兵強馬壯,實力雄厚,底氣就比較壯,說:「我對自己有信心。我會把樓書背得滾瓜爛熟,努力工作。」

  吳先生看她這麼堅決,就說:「小姑娘,我們招的名額比真正需要的人多得多,有點多退少補的意思。到時候競聘上崗,萬一你學完了又不能在我們這個樓盤工作,你就虧了。」

  賀頓堅定不移:「我會努力的。」

  吳先生就收了她的錢,給她一個學號。賀頓一看紙上數字——219,登時傻了眼,這座樓攏共也沒有219套房子啊!到了真正上課的時候,簡直哭的心都有了。一間大階梯教室擠得水泄不通,靚男俊女滿臉油汗,每人都攤開了大大的本子,準備記下讓自己盆滿缽滿的秘訣。售樓如今成了熱門行當,誰都知道一旦賣出一套房,佣金可觀。教師口若懸河,不過也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主要是把樓盤的優點放大了說,把樓盤的缺點隱藏起來,真有那較真的客人問到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矇混過關。還特別請來了一位分析師,給大家教了點購房心理學的常識,無非是從來客的衣著打扮口音習慣動作,分析判斷他到底有多少購買的意向,能否成為一個潛在的客戶。

  分析師說:「購樓處通常都是落地的大玻璃窗,這很好,擠得水泄不通一目了然,引誘購房衝動。賣房的小姐和先生們,你也要好好地利用這扇窗戶,一個顧客遠遠地走來,你一眼就要判斷出他是坐轎車來的,是走路來的,還是坐公共汽車來的……你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察言觀色見微知著,你訓練自己的直覺,要像獵犬一樣,隔著十萬八千里就聞出錢的味道。很少的錢是沒有味道的,很多的錢聚集在一起,就如麝的肚臍、蘭草的花瓣,芳香撲鼻。真正的有錢人,被大量的錢長久薰陶,就像在樟木箱裡擱得太久的皮貨,有熏人的味道,你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但你一下子就能識別出來……」

  聽到這裡,賀頓忍不住舉手,分析師說:「請問你有什麼問題?」

  賀頓就站起來,說:「那怎麼看中國古代的俗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呢?」

  分析師齜牙一笑說:「過時了過時了。人當然可以貌相,如果你長得不好,就說明你的祖上沒有良好的基因。就算你有本事,也只是一代的暴富之徒。真正的貴族是有良好品相的。海水當然也可以量了,我前幾天看過一篇文章,說泰山的重量都算出來了,是15億億噸……」

  分析師說得興起,那邊負責授課的吳先生忍不住咳嗽,提醒不要扯得太遠。房地產業爐火正紅,講課老師雁過拔毛狠宰一刀,課酬不菲。重金請來的先生,每一句話都要和業務息息相關。分析師聽出咳嗽中的譴責,言歸正傳:「回到買樓這件事上。買樓要錢,而且不是小錢。你有錢就是有錢,沒錢就是沒錢,房子就是新時代的試金石。房子比戒指大,比手鐲粗,比綢緞持久,比電腦不容易損壞,甚至比老婆還可靠。老婆可以跑,跑的時候還分你一半錢財,房子忠誠度最高……」

  吳先生又像得了百日咳似的吭起來,分析師趕緊回頭:「你不必在沒錢的人那裡浪費唾液,房子不是給他們造的,他們不配到這種地方評頭品足……咱們現在傳授一種技巧,名字叫做『逼訂』,哪位同學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大家都怕說錯了丟臉,不吱聲。分析師指著賀頓說:「你剛才不是踴躍發言嗎,你說說逼訂是什麼意思?」

  賀頓只得站起來,說:「逼訂,顧名思義,就是逼著客戶下訂單。」

  分析師說:「OK!很好。正是這個意思。要把情勢說得十萬火急,要讓客戶覺得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要讓他暈暈乎乎就掏了錢,吃到嘴裡吐不出來……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你要微笑,微笑是天堂里的蓮花。要儘量地逗客戶笑,人一笑就會放鬆警惕,笑一次放鬆一次,警覺就下降一分,你就容易得手……賣房子就是打一場心理戰,說穿了是一個陷阱。陷阱是誰挖的呢?是開發商,是你的老闆。你的工作就是把客戶推到陷阱裡面去……」

  吳先生大聲地咳嗽,簡直像得了肺癌。

  天啊,這就是培訓,簡直是坑蒙拐騙!賀頓心中煩躁,又不能頂嘴,只有忍氣吞聲地坐下,繼續在本上記這些烏煙瘴氣的話。

  「現在我提問一個問題……在和客戶的談判中,你告知不告知房屋的缺點呢?」分析師問。

  大家紛紛舉手,分析師點了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你說。」

  「當然是不告訴了。告訴了,人家立刻轉身就走,所有的努力就前功盡棄。如果他看不出來,自己送上門去說,這太傻了。如果他看出來了,就支吾過去……」女孩的聲音如黃鶯婉轉。

  賀頓忍不住舉手。分析師讓她說話。

  賀頓說:「我覺得還是要說。」

  分析師說:「要不然你良心受不了。是吧?」

  賀頓說:「不僅僅是良心。買房的人也不是白痴,他們自己也會看出來。如果明明是缺點,你還死扛著不承認,我看這個買賣就做不成了。」

  分析師說:「但是這樣你也很可能雞飛蛋打。要知道,每賣出一套房子,你就能有房價百分之一的提成,這不是個小數字,能一步讓你從溫飽跳到小康。三思而後行。」

  賀頓真的站著思索了一會兒,說:「那我還是要說。起碼告知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缺點,這樣會更加博得客戶的情感分,也許會助我成功。」

  分析師說:「OK!這就是最佳答案!」

  好不容易學習結束了,在舉行的考試中,賀頓名列第一。

  她以為自己是旱澇保收的鐵桿莊稼了,沒想到公布錄用名單的時候,榜上無名。賀頓慌了,去找吳先生。

  吳先生同情地看著高才生說:「名單不是我定的。」

  賀頓說:「你不是管我們的嗎?」

  吳先生嘆了一口氣說:「我的確是管你們的,可上頭還有管我的人呢!名單是人事部經理定的。」

  賀頓說:「他是誰?是男還是女?我怎麼從沒見過他?」

  吳先生苦笑道:「是男是女都沒關係,重要的是他一言九鼎。」

  賀頓說:「我倒要問問他,為什麼不要我?一個單位,要是考第一的人都不要,這個單位還能好的了嗎?」

  吳先生說:「你說得對,可他還是不會要你。」

  賀頓說:「我哪裡得罪他了?我也沒有見過他。」

  吳先生說:「小賀,你要我把話說到什麼程度,你才能明白?」

  吳先生說到這裡,就把眼睛轉向別處,不看賀頓,指望賀頓善罷甘休。可賀頓就算感到凶多吉少,也要問個水落石出。

  吳先生看看面前這個小女子,一頭清湯掛麵的發,兩道漆黑纖細的眉,嘴唇緊抿,胸部低平,心想真沒有自知之明。

  賀頓說:「到底是咋回事,你就直說好了。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直接找主管。」

  吳先生算是服了這個丑姑娘,只好實話實說:「主管看了所有學員的照片,從中選了40個人,最後定了20個人,沒有你。就這麼簡單。」

  賀頓總算把自己的事搞明白了,又關心起落榜的那20個人,就說:「有些人照片過關了,為什麼還不行呢?」

  吳先生說:「主管最後一次考核,問了大家同一個問題。答得好的,就留下了。答得不好的,就不要了。」

  賀頓問:「什麼問題?」

  吳先生說:「我也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樓房質量太差,以後要是塌了砸死人,我這個賣房的也良心不安。反正要走了,告訴你也無妨。主管問的問題是——如果一個很可能買房的客人,在看房的時候,他的手偷偷地摸你的手,你將怎樣?」

  賀頓說:「那我就讓他把手放到應該放的地方。」

  吳先生說:「好在沒人問你。所以你也不用覺得自己冤得慌。你就算過了照片這一關,也會被刷下來。」

  賀頓憤然道:「售樓也不是青樓。」

  吳先生說:「你逼著我把實情告訴你,我就說了,請你也嘴下留情。」

  賀頓悵然離去。吳先生看著她瘦弱的身影,生出憐憫。但這憐憫就像潑進太平洋的一杯開水,冒了絲縷熱氣之後,很快煙消雲散。城市如同進入了冰川時代,誰能溫暖得了誰?

  賀頓再一次走投無路。當然,她可以回養老院,可她不想陪著那些行將就木的老年人走向衰亡。好在糧草儲備尚豐,還有重新選擇的資本。

  賀頓在街上閒逛,今年服裝流行沙漠黃和太空銀。這兩種色澤,對於黃褐皮膚的賀頓都是災難性的。她還是比較喜歡去年的流行色,淡淡的綠和淺淺的藍,幫襯之下,臉色比較生動,城市裡的人不能買去年的流行色。一定要和潮流混淆在一起,就像嬰兒吮奶一樣從眾人那裡汲取安全感,否則你就形單影孤。

  賀頓在街旁看到一個小門扇,需側著身子才能擠進。門臉雖小,其上的墨字卻毫不含糊地大:「招聘化妝品推銷員。」

  賀頓推門進去,空氣暖而臭。光線很暗,好半天才看清一個胖胖的女人和一個極瘦的男人守著一堆紙盒在抽菸,鬼祟的樣子讓人以為在吸毒。

  「你們好。」賀頓說。經過售樓訓練,賀頓已能很輕鬆地面向陌生人打招呼。

  那兩個人好像有些吃驚,在這種地方,不必假模假式地打招呼。他們一起說:「不好!」

  售樓訓練顯出效力,賀頓不會輕易被難倒和生氣,也不會退縮。她說:「你們需要人推銷化妝品嗎?」

  瘦男人和胖女人又一次異口同聲:「不要。」

  賀頓奇怪:「外面不是寫著要找推銷化妝品的人嗎?」

  瘦男人說:「原先要,現在不要了。」

  賀頓奇怪:「不是還有這麼多化妝品沒推銷出去嗎?」她順手一指牆根堆積如山的紙盒子。盒子搖搖欲墜,稍不留神就會稀里嘩啦砸下來,把胖女人和瘦男人活埋。

  瘦男子不知如何回答,胖女人說:「沒錯,貨多著呢,可再多也輪不上你。」

  賀頓奇怪還有願意壓貨的人,說:「為什麼呢?我也按規矩給你們交錢,為什麼我就不能幹這個?」

  胖女人說:「我看你這個丫頭,雖說長得醜點,腦子沒毛病吧……」

  這句話其實是不需要回答的,但賀頓有一說一:「沒毛病。」

  胖女人就樂了,說:「我原本覺得你沒毛病,你這樣一答話,我就知道你有毛病了。姑娘,從外地來的吧?以為城裡到處是金子,哈腰就掐一大坨吧?那是指有漂漂亮亮的臉蛋和腰身的丫頭。你不行。也不看看你那膚色,說你是紫檀就抬舉你了,說你的眼圈和熊貓有一比,也埋汰了咱的國寶。年輕輕的,雙眉之間就有那麼深的紋,我們賣的是抗皺增白產品,你哪能為我們做推銷員呢?哪怕有人被你花言巧語騙得正準備掏錢呢,一看您這副尊容,就趕緊又把錢包掖懷裡了……姑娘,趕緊走吧,看看有沒有哪個飯館要刷盤子的,你還能混個半飽……」說完,兩個就咯咯笑起來。

  醜女子即便知道自己丑,也不希望別人看出來。就算別人看出來了,也不希望人家說出來。就算是說出來了,也希望不那麼刻薄。賀頓恨不得跺腳揚長而去。

  可是,不能啊。賀頓已經不是柴絳香,她從鄉下丫頭的殼裡已經飛離出來,即使還沒有變成美麗的蝴蝶,起碼也是一隻蛾子了。售樓小姐訓練課程的錢也不是白花的,耐力大有長進。

  賀頓逼著自己把聲音變柔和,說:「大嬸,我知道自己丑,可這個天下,美女得活,醜女也得活啊。」說完,她長嘆了一口氣,年輕女孩的悠長嘆息有一種特別溫婉的哀傷在裡面。

  胖女人被這種嘆息打動,更深在的原因是胖女人也是一個醜女人,而且她的女兒也是一個丑姑娘。醜人對醜人除了瞧不起以外,在特定的時分也能滋生出同情。胖女人也嘆了一口氣,算是回應,然後說:「就算我把化妝品批給你,你也賣不出去。你這個樣子,人家一開門,嚇一跳。」

  賀頓不敢生氣,說:「您這個產品真有效嗎?」

  瘦男子說:「當然有用。」

  賀頓問:「真能美白?」

  瘦男子說:「你要真想做,我就把實情告訴你。美白是千真萬確的,抹上三個星期,包你變得像剝了皮的桂圓肉一樣,油光水滑吹彈得破。」

  賀頓輕輕地舔了一下嘴唇,說實話,她從來沒有吃過桂圓,賀奶奶對桂圓過敏,從不讓買。看到過,像浮腫的魚眼。「真這麼神?」賀頓不相信。果真如此,還不被時髦女子搶破了頭,哪至於這兩個孤家寡人慘澹經營。

  瘦男子看出了賀頓的疑惑,就說:「美白膏有毒。」

  賀頓嚇了一跳,說:「毒?」

  瘦男子說:「鉛你知道嗎?」

  賀頓回答:「知道。排成報紙的鉛字就是它造的。」

  瘦男子說:「現在報紙不用鉛字,改雷射了,鉛都溶到汽油里了。你看到過廟裡的壁畫嗎?」

  賀頓不知美白膏和廟有什麼關係,又怕瘦男人一生氣就不批發了,趕緊說:「看過。」

  瘦男子說:「你記得廟裡壁畫上的美人,臉上都是什麼顏色?」

  賀頓不記得壁畫美人臉上的顏色,想來都是細皮嫩肉,只得瞎矇:「白的。」

  瘦男子不屑地說:「一看就知道你沒文化,沒見過真古董,看得都是現代人做的假。剛畫上去的當然是白的,風吹日曬年代久遠了,就變成黑的了。美女的臉上越黑,說明以前越白,時代越古老。」

  賀頓跟著瞎點頭,不知道這和化妝品有什麼關係。

  瘦男子說:「我說了這麼多,你明白了嗎?」

  這次賀頓不敢點頭了,她什麼也沒明白,又怕惹火了瘦子,只好含含糊糊地說:「明白了一點點。」

  瘦子說:「明白了哪一點?說說看。」

  賀頓只好硬著頭皮說:「明白了美女臉上是抹了東西的。」

  此本廢話,不想瘦子說:「你還真不傻。美女當然是抹出來的,古代的是,現代的也是。抹的是什麼呢?」

  賀頓算是給繞糊塗了,說:「不知道。」

  瘦子生氣了,說:「真是不經夸,剛說你不笨,這就露出蠢了。鉛是什麼顏色的?」

  這個問題賀頓是知道的,趕緊說:「黑的。」想想不很妥帖,改說:「灰色。」估計這一次肯定對,給賀奶奶念的小說中描寫過「鉛灰色的雲層」。

  瘦子怒火中燒,說:「鉛是雪白的。」

  賀頓目瞪口呆,就算鉛不是黑的,也萬萬不能是雪白的。瘦子欣賞著賀頓的驚訝,說:「大塊的鉛當然是灰黑的,但磨成粉末的鉛是雪白的。所以,以前的美女臉上用的都是鉛粉,又細又滑,美人就是這樣打造出來的。現在呢,鉛是有毒的,不讓用了。汞也是有毒的,也不讓用了……」

  瘦子頗有些神秘感地看著賀頓。胖女人嗔怪地拉了瘦子一把,嫌他把商業秘密透漏給萍水相逢的人。

  賀頓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吹彈得破」的訣竅。「都是有毒的。」她忍不住喃喃說。

  「對,鉛汞有毒,農藥有沒有毒呢?還不照樣使?油漆有沒有毒呢?還不照樣刷?敵殺死有沒有毒呢?還不照樣噴?再說,你怕有毒,你可以不用,但用的人保證美白,這就是代價。」瘦男得意洋洋。

  賀頓點點頭,點頭什麼意思呢?不知道。此刻只能點頭。接著問:「抗皺原理呢?」

  胖女人好半天沒說話,技癢難熬,搶著說:「那就更簡單了,就是讓你腫。」

  賀頓嚇壞了,只有腎子有毛病的人才會腫,這個去皺的東西把人的腎子都搞壞掉了,也太過毒辣了。

  胖女人雖不知道小女子一下聯想到了尿路,但賀頓臉上的表情讓她知道此女慌了,就說:「沒那麼嚴重,不會要了命。人為什麼會長皺紋,不就是臉上的皮鬆了嗎,用水一泡,脹了,皺紋自然就被撐起來了。簡單。」說完還在自己的腮幫子上拽了兩把,以證明所言不虛。

  賀頓恍然大悟,奇蹟是這樣產生的。

  「如果我要批發,怎麼拿貨呢?」賀頓決心已定。

  胖女人用僅存的憐憫說:「姑娘,這活兒不是你乾的!」

  賀頓說:「你就說這個美白膏到底能不能讓人變白?甭管一百年之後是不是會黑成賣炭翁。」

  瘦男子道:「她一定要買,你就成全人家。小姑娘決心大,說不定就放一顆衛星呢!」

  胖女人不肯吃虧,說:「都什麼時代了,還衛星!如今都是神舟幾號呢!」轉過頭對賀頓說:「變白那是鐵板釘釘。你想啊,把黑老鴰按到麵缸里,就一定變成和平鴿。鉛粉就是上好的白面,抗皺霜就似軟皮鞭子,肯定能讓你腫得水汪汪的,放心吧,孩子!」

  療效解決了,剩下的就是討價。賀頓提出賒銷。

  「門兒也沒有!我們這裡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概不賒欠!」瘦男子咬得死緊。

  賀頓無奈,只得說:「我身上沒有那麼多錢。」

  胖女人同仇敵愾說:「沒錢就不能拿貨。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就當我們什麼也沒說。」

  賀頓想了想,掏出小錢包來,說:「那我就一樣來兩瓶吧。」

  瘦男人冷冷地說:「不零售。」

  還是胖女人動了慈悲,說:「你買兩瓶頂什麼用呢?」

  賀頓說:「你不是說三周就有效嗎?兩瓶還抹不了三周?」

  胖女人大吃一驚說:「你打算自己用啊?」

  賀頓說:「我自己不用,怎麼推銷給別人呢?」

  瘦男人拉拉胖女人說:「人家這是做大買賣的架勢,你操什麼心呢!好了,交錢吧。看在你這番誠心上,我就按著批發價給你兩瓶。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要是過敏起紅疙瘩鼓水泡掉皮潰爛什麼的,概不負責!不怕死就多抹點,三天就見效!」

  賀頓交了錢,美白膏去皺霜各拿了兩瓶,臨出門的時候,胖女人說:「姑娘,先在耳朵後頭脖子下面人家看不到的地方抹點試試,要是紅腫熱痛的,就別用了。不過,我們這裡不退換,你可記清了。」

  出得門來,天已擦黑。賀頓努力辨認著門牌號碼,轉來轉去找不著,才發現原來這是利用半截死胡同隔成的違章建築,怪不得如此窄小且暗無天日。

  賀頓回到自己的蝸居,把臉洗乾淨,然後對著鏡子說:「臉啊臉,真要對不起你了,把你當成試驗品了。不過,你也不要覺得冤屈,是你先對不起我的,誰叫你這麼難看呢?如果這個膏和霜真正有效,我就能發上一筆小財,這樣咱們才能一道在城裡混下去。」

  賀頓說完這些話,死死地盯著鏡子。鏡子年久失於保養,有很多黃色的水漬如蜈蚣攀爬,局部的起伏更讓人影像失真。她看到一張年輕的臉沒有表情,仿佛無風時刻低垂的門帘。

  這張臉雖然丑,還保有年輕人的光滑和潤澤,一旦這些含鉛的膏粉塗抹其上,很可能連這份本色也保持不住。可是,她除了自己的臉,還有什麼呢?只有不要臉了拼命向前。

  賀頓按照胖女人傳授的法子,先在耳朵後面蜻蜓點水抹了一點,好像沒有什麼古怪的感覺,但時間太短,做不得數,安慰自己耐心等待。一夜睡得還不錯,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鏡子上,把自己的耳朵揪得像豬八戒,看耳後的皮膚可有異樣。

  阿彌陀佛,一切如常。

  現在,賀頓正式拿起了美白膏,打開瓶蓋。昨天她只取了一點皮毛用於塗抹,平整的膏脂上留下淺淡的印記,好像一隻微小的蟲蟻膽怯地爬過,這一次,她要大張旗鼓地粉刷面頰了。賀頓挑起一塊綠豆大小的膏脂,敷在臉上,輕輕勻開,果然有一小塊皮膚白皙起來,好像是得了局部的白癜風。賀頓持之以恆地塗抹下去,就像一個不屈不撓的粉刷匠,整個臉在膏脂的覆蓋下,粉飾一新。

  賀頓打量著自己的臉,覺得新奇而古怪。小時候,手腳開裂得太厲害,血珠沁出的時候,媽媽會把豬皮在火上烤烤,然後抹在她的手背腳背上,那種香噴噴的油膩味道,會伴隨整整一天。

  現在鏡子裡的這張臉,丑還是丑的,但是白了。一張丑而白的臉甚至比丑而黑的臉,還要不宜。為了能把化妝品推銷出去,她只能勇敢地注視著自己陌生的臉,在所不惜。

  臉上開始有輕微的刺癢之感,賀頓突然想到了什麼,趕緊端來一盆水,把半邊臉洗淨。現在乾淨的半邊臉舒適了,敷有膏脂的半邊臉漸漸地火燒火燎起來。

  堅持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連續三天,賀頓沒出門。除了在半邊臉上塗抹增白膏之外,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讀書,好像殭屍。這樣的好處是節約能量,讓方便麵能支撐更長的時間。到了晚上,賀頓就洗去增白的膏脂,再抹上去皺的汁液。當她在昏黃的燈光下為自己做著這樣的工作時,覺得自己像配製毒蘋果的妖婆。妖婆要害的是白雪公主,賀頓是救贖自己。

  三天過去了,當賀頓頭暈眼花地走到鏡子跟前,欣賞尊容時,奇蹟果真發生了。

  所有的藥液她都抹在了自己的左臉蛋上,因為右手操作方便。如果一定要有一個臉蛋下地獄,她選擇左臉。

  地獄裡的左臉蛋稍稍地變白了,好像鍍上了一層銀。這個變化別人不一定看得出來,但作為臉蛋的主人一目了然。為了讓效果更顯著,賀頓決定等待的時間更長一些。她用一卷長長的衛生紙把鏡子纏繞了起來,這樣遠遠看去,鏡子就像是一個裹滿了紗布的傷兵。對於幸運的右臉蛋,她一如既往置之不理,然後在半飢半飽的狀態中讀書。除了從賀奶奶家背出來的存貨,她又在周圍找到了一個收破爛的,從他那裡用非常便宜的價錢買來舊書雜誌。書,只要沒看過,就都是新的。她有一個重要發現,書是可以當飯吃的。好書的快感能夠戰勝飢腸轆轆。當然了,如果太餓了,什麼書也抵不過一碗滾著辣油的紅燒牛肉麵。

  焦灼中,第七日姍姍來臨。賀頓一把擼下鏡子上包裹的衛生紙,蒼黃的鏡子顯露真容。賀頓把臉蛋湊上去,看到了一張陰陽臉。記得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在地理課上說過劃分中國南方和北方的界線是秦嶺。秦嶺是分水嶺。她問老師,什麼叫分水嶺啊?老師說,就是一座山,山這邊一個樣子,山那邊另一個樣子。賀頓還是不懂,她們家鄉那裡有很多山,但是山這邊和山那邊都一樣寸草不生。秦嶺從此在幼小的賀頓心裡,成了一座神奇的山。現在,聖山搬到了賀頓臉龐上。右臉蛋依然粗糙黯黑,但左臉蛋脫穎而出,光鮮明亮,連鼻子也被一把無形的刀子劈成了兩半,一半亮麗一半晦澀。

  賀頓撫摸著自己的臉,從乾澀到潤滑然後又從潤滑到乾澀,大笑起來。她是有理由高興的,這是一個設計,一個危險的設計。她用自己僅有的微薄資本做了一個不計後果的投資,現在,她成功了。

  賀頓特地在不多的方便麵儲藏中,拿出兩包,犒勞自己。臨到放入麵餅的時候,又掰下了一小塊。不能得意忘形,如果出師不利,她還是在困境中掙扎,積穀防饑。

  賀頓攜帶著自己的陰陽臉出了門。她特地帶上了一個口罩,不是怕感冒,而是怕風沙變成橡皮擦塗抹了界限,她期待著雙頰的對比觸目驚心。

  裝扮好以後,她躊躇滿志地走出了門。如此美妙的驚世駭俗的尊容,它的觀眾是誰呢?她想到了賀奶奶講過的小故事。

  有一個人在應該禁忌娛樂活動的時候,技癢難熬,偷偷地拿上了自己的高爾夫球袋,要去打高爾夫球。當他出發的時候,另一位虔誠的教徒向上帝祈禱,說您看,他不守規矩擅自娛樂,您應該懲罰他。上帝說,我知道了,我會懲罰他的。

  虔誠的教徒就踏踏實實地等著上帝的行動。那個打高爾夫的人就進了空空如也的球場,開始獨自打球。他打得十分起勁,興致勃勃。虔誠的教徒等了許久,也沒有看到打球的人受到什麼懲戒,十分不解,問上帝,您說的懲罰在哪裡呢?

  上帝說,你不要著急。

  這邊打球的人越發的順手了,9個球都是一桿進洞,他高興極了。那邊虔誠的教徒責問上帝,說打球的人根本就沒有任何不快發生。上帝說,你再等等看。

  繼續等待的結果是,那個打球的人把18個球都一桿打進洞了,要知道這可是了不得的戰績啊。

  虔誠的教徒火了,說上帝,你不但沒有懲罰他,還給了他這樣好的運氣!

  上帝回答,我當然給了他懲罰。現在你看,他能和誰分享他的快樂呢?

  球場上空無一人。

  賀奶奶講的時候,賀頓不懂,現在懂了。誰來和賀頓分享來之不易的陰陽臉呢?只有湯小希。

  湯小希正好不當班,窩在自己的小房子裡描眉畫眼,看到賀頓來了,非常高興。一把拽下賀頓的口罩,說:「你別裝神弄鬼,我才不怕感冒呢。天天伺候的都是要死的人,什麼人間的病災我都有抵抗力。」

  賀頓微笑不語,等待著湯小希的震驚。賀頓沒有失望,湯小希嗷的一聲怪叫,說:「賀頓,你當了第三者?」

  賀頓很奇怪,說:「沒有啊。守身如玉。」

  「要不就是欠債不還,被人追殺?」她甚至緊張地張望了一下賀頓的背後,生怕她帶上尾巴,連累自己。

  賀頓說:「我雖說沒有多少錢,但既無外債也無內債。」

  湯小希說:「你不要假裝清白!若不是冒犯了黑道上的人馬,你怎麼會被人破了相,成了這副慘不忍睹的嘴臉!」

  賀頓說:「哎呀,小希,拜託了,麻煩你看得清楚一點,臉上是有一道分界線,右邊是原來的樣子,左邊是經過美化之後的模樣。並不是真被毀容。」

  湯小希仿佛要重新認識老朋友,退後一步,就撞到了床板。她一邊揉著撞疼了的腿彎,一邊咂吧著嘴說:「是嘍,你原來就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後來咱倆成了朋友,情人眼裡出西施,我看慣了,也就不覺得你丑。後來你走了,我常常想起你,就不由自主地把你給美化了。現如今你花樣百出,加上高科技幫忙,反倒讓我認不出來。」

  賀頓說:「你最近是不是服侍著一個教授?」

  湯小希一驚,說:「你怎麼知道的?到范院長那兒查了病歷?」

  賀頓說:「你說話有理有據詞彙豐富,好像長學問了。」

  湯小希說:「我這個人,模仿力強。如果照顧的是下里巴人,自己也就滿身市儈氣了。如果病人德高望重,我也變得文質彬彬。每個要死的人都是一所學校,如果他不是馬上就死了,相處得久了,能學到很多東西。你當然得刮目相看了。」

  賀頓說:「佩服佩服。」兩人重新心平氣和地敘舊。湯小希說:「你為何要作踐自己?原來雖不標緻,大體還可歸到周正的範疇里,現在可倒好,像《夜半歌聲》的主角了。」

  賀頓反駁:「宋丹平是個男的。」

  湯小希說:「正因為咱們是女的,才需要格外愛護咱的這張臉。本錢啊!」

  賀頓笑笑說:「想飛,就要犧牲一小撮羽毛。」

  湯小希嘆了口氣說:「犧牲屁股上的羽毛也就罷了,臉蛋相當於雞冠子和孔雀翎。」

  賀頓說:「謝謝你這麼關心我,不過孔雀翎和雞冠子都是公雞的專利,咱們是母的。別擔心,陰陽臉是化妝品的效力,過一陣子不用了,自然就會消退。」

  湯小希來了精神頭,說:「什麼牌子能讓人臉從蕎麥麵變成雪花粉?」

  賀頓報出了牌子,湯小希說:「沒聽說過。不過效力還是蠻顯著的。你現在推銷這個呢?」

  賀頓說:「是啊。」

  湯小希說:「我還以為你是想我了才來的,鬧了半天是來殺熟。」

  賀頓說:「殺熟是什麼?」

  湯小希說:「殺熟就是有人沒本事把東西賣給別人,專賣給自己認識的熟人,從熟人身上狠撈一筆。」

  賀頓說:「謝謝你教了我一個新詞。不過我到你這兒來可不是為了殺你。你要想買,我還不賣給你呢!」

  湯小希大不解說:「這個化妝品還真有點效果,我也不跟你要試用裝,你小本生意不容易。我按市場價買你的,這總行了吧?」

  賀頓搖搖頭說:「不行。」

  湯小希火了,說:「我把你從街上的茅廁坑裡撿了回來,如今我出官價買你的東西你都不賣,你這個人怎麼六親不認啊?」

  賀頓看著湯小希生氣的樣子很可愛,就說:「什麼從茅廁坑裡撿回來,好像我是個棄嬰似的。我不賣給你,是為了你好。這種化妝品里充滿了鉛粉,還有汞,簡直就是穿腸毒藥。」

  湯小希似信非信,說:「那你還以身試法?」

  賀頓便把瘦男人胖女人的話鸚鵡學舌一番,末了說:「這是傷天害理的事,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哪能害了自己的好朋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湯小希說:「不要緊,我願意讓你吃。我就用官價買你的。一來是讓你開個張,二來我也確實想讓自己美白一把。」

  賀頓說:「你瘋了?我用不著你可憐。」

  湯小希說:「我不可憐你。我沒有資格可憐你。可憐是一種奢侈品,我還沒發展到那個階段呢。告訴你,我最近交了個男朋友,是個大商場的保安,人長得好帥啊……」

  賀頓悵然道:「保安都是很帥的。」

  湯小希一往情深地說:「我們處得那叫一個甜蜜,就是他老是說我臉上有個『紅二團』,我就用你這個猛藥把紅二團消滅掉。」

  賀頓提心弔膽地說:「有毒啊。」

  湯小希悲壯地說:「就是飲鴆止渴,我也要一試。等把保安搞到手,咱們再一起金盆洗手。」

  賀頓從湯小希那裡告別的時候,兜里有了推銷的第一筆收入,來自自己最好的朋友。賀頓腳下生風,很快找到了胡同夾壁牆堵出來的美白膏推銷處。

  胖女人和瘦男人還在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甚至連空氣里的味道都是同樣污濁的,時間好像停滯了。他們看到賀頓,點點頭。賀頓把口罩拉下,瘦男人仔細端詳一番,說:「還真看不出,你下了這麼大狠勁。」

  賀頓說:「它的確有用。」

  胖女人說:「又是漂白劑又是抗氧化,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說著,她用手掐了一下賀頓的腮幫子,說:「怎麼樣,別說你畢竟是張姑娘的臉,就算是被人寫上到此一游的爛城磚,先用泥子抹再用白灰填,也能把它整得漂漂亮亮的。」話剛說到這裡,突然怪叫一聲:「我的小姑奶奶,你家是不是窮得連面鏡子也沒有了?怎麼塗得這麼不勻,像貓蓋屎似的……不對,連貓蓋屎都不如,整個半拉臉都是黑的……我的天,姑娘,你這還真賴不了我們偽劣,是你自己施工不當……」

  賀頓笑起來說:「大媽,我也沒說你們的質量有問題啊,是我自覺自愿,證明你們的東西有毒有用。」

  胖女人要捂賀頓嘴巴,說:「姑娘,有用是真的,別的可不能瞎說。」

  賀頓說:「我要批發。能不能優惠點?」

  胖女人做起生意來一點都不手軟,賀頓好說歹說,才算打了個「九五」折,批發到了一小箱。

  賀頓攜帶著這一小箱子美白膏,充滿期待,進入一個破舊的樓區。她不敢走入那些太好的院落,門口的保安一定會攔住她。即使她成功地混進了大院,那裡住的女人,肯定都中產了,她們會在明亮的商城裡從容地挑選自己的化妝品,看不起走街串巷推銷的貨色。

  一棟老式的居民樓,六層平頂,平淡陳舊,如果把房屋比作人群,它就是一個擺香菸攤的。從第一層還是從最高一層開始?這是一個問題。賀頓很快給出了答案,從最高一層開始。居住在最高層的人,受到的打擾比較少,他們也許願意開門吧?

  賀頓爬上了六樓,氣喘吁吁地打量著一梯三戶的老式格局。從左邊第一家開始吧,他家的防盜門上貼了個大大的倒「福」字,但願這個福字給自己帶來好運氣。

  「咚咚」,輕輕的敲門聲在寂靜的樓道里迴響。幾聲過後,沒有反應。賀頓很奇怪自己的心理,按說沒人來開門應該覺得沮喪,但是,不。她希望沒有人,這樣令人尷尬的推銷局面就會晚些出現。反正已經做了,不是自己不努力,實在是家中無人嘛!

  賀頓先是戰戰兢兢地敲門,心情複雜地等待。既希望有人開門,又希望無人理睬,自己就可逃之夭夭。長久的無聲無息令人有窒息之感,就在賀頓徹底失望之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骯髒的門背後發出,「誰呀?」

  賀頓頓時失望,這是一位老年婦女,她不是潛在的顧客群。不過,你敲了人家的門,人家答話了,你總不能轉身就走吧。賀頓回答:「是我。」

  她不禁好笑,這樣的回答和不回答沒有什麼差別。老人怎麼會知道她是誰呢?但是,賀頓不這樣回答又該如何回答呢?她總不能說我是推銷美白膏的。

  果然,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說:「你是誰呀?」

  賀頓也裝瘋賣傻:「您老打開門看看,不就知道我是誰了嗎?」

  老人可不好糊弄,說:「你不說出來是誰,我不能給你開門。我閨女說了,不能和陌生人說話。」

  賀頓心中明了這是一位孤寡老人,不願同她囉唆,但一想,她既然說到了女兒,沒準願意給女兒買美白膏,就耐著性子說:「是您閨女讓我來看您。」

  這當然是一句謊話,但賀頓說得很自然。她想自己不是一個壞人,老人家既然閒著沒事,有人來跟她說會子話,也未嘗不是好事。

  這一招還真靈光,門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之聲。老人家手腳不靈便,半天才把門打開,一張老臉如同墩布散發著不潔氣味。

  「你是哪個閨女的同事啊?我怎麼不認識你啊?」老人打量著賀頓,目光中透著緊張。

  看著蒼老而幼稚的目光,賀頓不忍也不敢繼續說謊了。「我不認識你的閨女們,可我和她們的心意是一樣的,都希望您老健康長壽。」賀頓趕忙自圓其說。

  「你嘴巴會說。可我的閨女們不希望我健康長壽,巴不得我早點死了呢,這樣她們就輕省了,無牽無掛啦。」老人傷感地說。

  賀頓不知如何回答,況且時間是寶貴的,她也不能這樣無節制地陪著老人家聊天,趕緊轉入正題說:「您想不想顯得年輕些啊?」

  這是賀頓精心設計的一句開場白,她估計沒有哪個女人可以抵擋這句話的殺傷力,甭管她有多老。不料老人很堅決地說:「不想。我活夠了,我不想年輕。我年輕的時候多苦啊,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姑娘,寡婦門前是非多啊,我好不容易老了……」

  得!簡直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真晦氣。看著老人雪白的頭髮,賀頓還是把怨氣化成悲憫,鍥而不捨:「您不需要,您的女兒們會需要。你就買上三盒,給她們一人送一件禮物吧。到了三件就可以算批發了,價格便宜不少呢?您懂得什麼是批發吧?」賀頓試探著問。

  老人家不高興了,說:「瞧你說的,我能連批發都不懂?早年間我身子骨硬朗的時候,糾集上一夥兒老姐妹,還到車站搞過批發水果呢,幾家子買上一箱蘋果,節省老鼻子錢了……」說話間憤憤不平,嘴角收拾不住哈喇子,口水直往下滴答,可能是回味起當年酸蘋果的味道了。

  和小孩子清澈的口水不同,老年人的唾液是渾濁的,還夾雜著宿夜的食物殘渣。賀頓忍住噁心,說:「那您就買上三瓶吧,一個閨女一瓶,沒偏沒向的,大家都高興。」

  老太太說:「你這個東西有效嗎?」

  賀頓說:「有效。我保證。」

  老太太說:「你先讓我看看貨色。從前我們買蘋果的時候,就要把箱子拆個底掉,不然上頭看著挺好,底下儘是小的爛的……」

  「您老放心吧,化妝品和活物是不一樣的,沒有差別。我拿出來您細細看看。」賀頓說著,打開隨身的書包,把美白膏拿了出來。她以前只注重內在的質量,沒有特別在意過外包裝,現在一看,騙子們還是下了一番苦心,色彩鮮艷美女妖嬈,透著喜慶性感。

  「好吧,我就買了。」老太太當下拍了板。賀頓喜出望外,趕緊把三盒美白膏遞給老人家,生怕她片刻之間反悔。然後靜等著老太太給錢。老人家手腳慢,每張毛票都要點三遍。好不容易錢貨兩訖,賀頓恨不能一步從六樓跳下去。

  老太太關上了門,賀頓三腳並作兩步往下竄,沒想到身後門又打開了,「三包嗎?」老人家因為衰老而有些白內障的眼睛警惕地盯著賀頓。

  「包。」賀頓咬緊牙關說。天知道這種沒有生產廠家的貨色能包什麼。

  老人家放心地點點頭,說:「這就好。」再次關門。

  賀頓頭也不回地跑下樓,速度比得上奧運短跑名將,生怕老人家再次打開門,伸出像老樹精一樣乾枯的手臂,無限延長地把她揪回去。到了大街上,賀頓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騙老人是有罪的,但是,不從騙老人開始,難道能從騙一個機警的年輕人開始嗎?

  賀頓把從老人那裡得到的錢又數了一遍,她覺得那些錢滾燙,她必須要把它們花出去,破壞了它們之間的整體感,把它們攜帶著的老人體溫散發掉,才能安心。街旁有一個賣炸雞翅的小販,焦香的味道撩撥鼻孔,把整個街道熏得發脆。賀頓從沒捨得嘗過,今天要犒勞自己一番。不僅為了填飽肚子,也為了重新聚起騙人的勇氣。

  老人的錢,變成了雞翅,喚起賀頓一飛沖天的欲望。攜初戰之捷,意氣風發地開始了推銷之旅。其後的運道遠沒有開端順利,賀頓屢戰屢敗。不是任你敲破門板,人家就是不開門,就是好不容易有人開了門,伸出一個腦殼,賀頓趕緊賠著笑臉說:「對不起打擾一下,現在有一種非常有效的美白膏,您要不要……」對方毫不客氣地說:「趕緊走,什麼膏我也不要。」

  遇上蠻橫的主人,就會怪叫:「討厭!你要是再在我家門前停一秒鐘,我就把110叫來,告你騷擾民宅,把你抓走。」

  正是午休時分,在賀頓鍥而不捨的敲擊之下,一個頭頂半禿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來說:「跟報喪的似的!你是不是邪教?」

  賀頓的臉皮漸漸厚起來,她不惱。惱是需要本錢的,她惱不起。只要人出來了,就是大勝利。她說:「我不報喪,是報喜。」

  禿頭詫異:「喜從何來?」

  賀頓說:「讓你顯得年輕。」

  禿頭來了興趣說:「推銷生髮水的?」

  賀頓說:「比那玩意靈驗。」

  禿頭說:「你要是推銷生髮水,我立馬報警。上回來過一個,純粹的騙子。」

  賀頓說:「我是推銷美白膏的。」

  禿頭要關門,門扇掀起一股風,鄙夷地說:「你也不瞧瞧自己這張臉,跟塊尿布似的,還推銷化妝品,真是天下無人,反了你啦!」

  賀頓不羞不躁,耐心地說:「大哥,我是特意把自己打扮成這樣的。」

  「新鮮!驢糞蛋還知道外面光呢,你長得夠對不起人民的了,為什麼還往寒磣里扮?」半禿男人半掩著門,來了好奇。

  賀頓心中暗喜。不怕你噁心我,就怕你不搭理我。她好聲好氣地解釋:「我在臉上種了一塊試驗田。」

  「在哪兒呢?讓我瞅瞅。」半禿男人說著就來扒拉賀頓的臉,恰好打了一個嗝,隔夜的酒氣和糖蒜的餿味嗆得賀頓直咳嗽。

  賀頓屏住呼吸,強顏歡笑道:「我在這半邊臉上抹了美白膏,那半邊臉還是原裝的。您看看,是不是不一樣?」

  半禿男人再次湊上來,仔細端詳一番,自言自語道:「嗯,是不一樣。看來真有效果。」

  賀頓心中泛起希望的漣漪,說:「大哥,這膏在美白上面肯定有效。」賀頓沒說假話,美白膏雖說有毒,的確有效果。

  禿頭男人對她招招手說:「你過來。」

  賀頓說:「過去幹什麼?」

  禿頭不滿,說:「褒貶是買家。我老眼昏花的,你不過來,我怎能看出效果?你糊弄誰啊?」

  賀頓就挨近了他。禿頭男人看著愚鈍不堪,此刻卻變得身手矯健,一把就將賀頓拖進了門。賀頓拼命反抗,手指摳著門框,骨節因用力變得雪白,指甲的中央也完全褪去了血色,只有周圈是觸目的紫紅。每隻手指都化作了鐵錨,固定著賀頓的身軀不被拖入罪惡的巢穴。那個男人開始一根又一根地掰開賀頓的手指,惡狠狠地說:「到屋裡去,我會買你……」

  賀頓不敢講話,嘴巴一張,力氣就泄露出去,她就真的萬劫不復了。她死死咬著嘴唇,一寸寸地挪移著自己的腳步。冷不丁想起了小報上的女子防身術,說危難之時可抬腿狠狠照著男人的胯下踢去,只要位置精準,男人必然趴下。

  賀頓非常想一試。禿頭男人的襠就在她的腳前方,這個愚蠢的傢伙絕想不到面前如此瘦小的女孩醞釀著風暴。

  賀頓眼睛一閉,就把左腳踢了出去。為了走路方便,她穿的是旅遊鞋,這一腳雖因人小體弱而分量不足,但位置大體不錯,男人嗷嗷怪叫著彎下了腰,捂著肚子跪倒在地。賀頓趁機一溜煙地跑了。

  到了大馬路,賀頓驚魂未定,愣愣地站在陽光下許久,太陽像一隻綠色的蒼耳,毛茸茸地掛在城市昏暗的天空。紅色的東西注視久了,就會變成綠色。在鄉下,你不能長久地注視著一種顏色,因為所有的顏色都那樣飽滿和猛烈,盯住了看,會讓人頭昏眼花。城市是中性和模糊不清的,你可以盯著太陽看,但是你看到的太陽沒有光芒。許久許久,賀頓發覺自己的衣襟濕了。是誰的眼淚呢?是自己的眼淚。賀頓恨恨地擦掉了眼淚,她是不配流眼淚的,流眼淚的女孩要有一方美麗的帕子,帕子要有清香的氣味。沒有帕子,最次也要有一包劣質的紙巾。流眼淚的女孩要有一堵強壯的肩頭可以依偎,如果沒有肩頭,起碼也要有一棵樹一根電線桿子。沒有紙巾,那需要錢。沒有時間靠在街頭的電線桿子上,因為她要去掙錢。

  擦乾了眼淚,再接再厲。

  她飛快地爬樓,敲門的聲音也大了許多。

  這家的防盜門中間有一個大大的窺視鏡。正是上午,陽光傾斜在屋內,從窺視鏡里可以看到一片光明。賀頓敲了半天,毫無反應。這一次,她真的失望了。時間對於她來說,就是晚飯和希望,現在,她又要再爬一座高樓了。就在她要打道回府的瞬間,突然那孔窺視鏡暗了下去。

  恐怖。唯一的解釋就是在門的那一邊,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她或他,此時正在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這種感覺讓人脊背發涼。

  賀頓更用力地敲門,她期待著那個人發出聲音,一切就比較正常了。

  但是,對方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儘管賀頓把門敲得山響,但門裡面依然頑強地保持著沉靜。賀頓受不了這種煎熬,手下的勁道更猛烈了,空洞的叩擊在走廊發出回聲。

  門裡的那個人很有毅力,依然一聲不吭,這讓賀頓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剛才她看到的那個光明的窺視孔,是不是一個錯覺?也許,孔道原本就是黑暗的,是她一廂情願地把它想成金黃。

  賀頓把手停了下來。她打算走了,就算門裡面真有一個人,那個人也是怪物。

  在臨走之前,賀頓對著門扇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在裡面看著我。」

  她說這句話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她不能確認裡面到底有沒有人,她說這話只是給自己一個交代。畢竟,她在這裡鍥而不捨地敲擊了很久。

  賀頓的眼睛突然被刺激了一下,窺視鏡孔又變成金色的了。這更嚇人,比有人在窺視的感覺更加驚悚。因為窺視者離開了孔道,他或她就要現身了。

  「幹嗎?」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賀頓轉身走了。你沒有辦法向一個沒有牙的人推銷牙籤,無論牙籤是多麼潔白和光滑。

  防盜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穿著襯褲和毛背心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賀頓回頭看了一眼,還是繼續走自己的路。

  「嗨,說你呢!你敲了我們家那麼長時間的門,我開了門,你怎麼一句話都沒有了?就是最普通的禮貌,你也要講究一下嗎!」男人的口氣不怎麼友善。

  後面這句話拽住了賀頓的腳步,她回過頭來說:「我是推銷化妝品的。」她估計說完了這句話,那男人就會砰地關上自家門。不想那個男人皺著眉頭說:「可是,你並沒有推銷啊。」

  賀頓說:「估計你不需要。」

  那人反倒被這句話激起來,說:「誰說男人就不需要化妝呢?」

  賀頓一想也是,折回來說:「我們的產品是美白膏,你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就向你詳細介紹一下。」

  因為距離近了,那個男人就看清了賀頓的長相,說:「不必詳細介紹了。你本人就是介紹。我對你們的產品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賀頓對他買不買美白膏本也不寄希望,但這番話引起了她的鬥志,說:「我怎麼啦?」

  中年男子說:「這很簡單,回去把這個道理跟你們老闆說一說,就算你一瓶美白膏也沒賣出去,有了這個經驗,也不算你瞎忙活兒一天。這就像看電影,你若想知道電影好看不好看,先端詳女主角的長相。凡是請得起傾國傾城女主角的電影,才有希望是好電影。回去歇著吧,小姑娘。」男子說完就要關門。

  賀頓一下就把自己的腳插到了門軸下面。這樣,如果客戶強行關門,就會將賀頓的腳碾出青腫。這是推銷員們最兇狠的殺手鐧,害得客戶再煩再亂,也得聽推銷員喋喋不休絮叨下去。這個動作常常引發客戶撥打110。除此以外,無計可施。

  單單為了推銷,賀頓不會這樣強人所難。這個男子說的話,她要問個明白。

  「你打算喧賓奪主,讓我回不了自己的家嗎?」中年男子的口氣有幾分不滿,更有幾分戲弄。

  賀頓忙說:「不敢。只是你剛才講的事我不懂,能再說明白些嗎?」

  該男子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說:「你好學,我也就好為人師一回。你的這個美白膏,一定是假冒偽劣。人們是從推銷員的形象來推斷化妝品的優劣的,你看你的這張臉……」說到這裡,中年男子打了一個寒戰,兩個人才一同注意到他下身只穿了一條棉毛褲。

  男子說:「對不起,我剛才正在睡覺,突然聽到門鈴響,看了半天,看到一張這麼丑的臉,實在想不出你是幹什麼的。現在可以拜拜啦。」說著,男子要關門,但賀頓絲毫沒有把腳板退回去的打算,關門就成了一句空話。

  賀頓說:「我是個醜女,可醜女就沒有愛美和美白的要求了嗎?」

  男子說:「你當然可以悶在自己家裡獨自要求,但跑到別人家門口不顧一切地按門鈴,讓別人嚇一大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賀頓說:「我看醜女更有優勢。」

  男子困惑:「我不明白。」

  賀頓說:「因為你是個男人,所以你不會明白。如果我是一個美女,推銷化妝品,人家以為我是天生麗質,在我面前自慚形穢,一看到我自己就自卑了,當然更不利於推銷了。像我這樣的醜女子,反倒可以襯托出顧客的美麗。所以大有前途。」

  男子若有所思,最後說:「也許你是對的吧?這樣好了,聽了你這番高論,我的妻子是個黑美人,用過無數的化妝品,都不管用,吃虧上當就這一次,試試吧。」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