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神的饋贈,而神的東西都是未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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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你們夫妻找來,是迫不得已。思兔sto55.com你們在別的地方可以互不理睬,在我這裡,必須說點什麼。這不是我的命令,是曾經使你們結合在一起的那個人,懇求你們這樣做。他很小,可是他卻很堅決很頑固很有心計。他是一個弱者,他又是一個強者。如果你們繼續對他置之不理,他一定會要你們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這不是危言聳聽。如果你們不曾準備好,你們就不要當父母。既然你們在懵懵懂懂的情況下當了父母,就要負起責任,現在要補課。就像司機出了事故,要重新補習交通規則。也許你們在金錢上有很大的建樹,也許你能貌美如花青春不老,可攜帶著你們基因的這個小童,卻會殺人放火投毒自殺,這豈不是你們做人最大的失敗嗎?說失敗都輕了,是罪孽!我作為一個心理師,真真地發愁了。我不知道怎麼對你們的兒子周團團說話,我不能傷害他,我一籌莫展。我只能把你們——他的父母請來,向你們討教一個法子。你們要好好地談一談,愛情可能只是你們兩個人的事,但婚姻就成了可能關乎另外人的事,因為有了一個新的生命,因為孩子。

  我已經無能為力。你們討論吧。關於你們的孩子。我相信你們會找到一個方法,妥善地處理好這其中複雜的關係。孩子是一個蓓蕾,你們是荊棘。你們要拔掉自己的刺,讓他感覺到溫暖。每一個孩子都是神的饋贈。而神的東西都未完成,宇宙完成了嗎?沒有,流星就是證據;時間完成了嗎?也沒有,我們都還活著,這就是證據;孩子沒有完成,毒藥就是證據。神的歸神,我們的歸我們。孩子沒有完成的那一半就要當父母的來接手。團團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啊!我見猶憐!

  我對你的性取向表示尊重。這是你個人的事情,和法律無關,和他人無關。甚至我覺得和你談論的事件無關。

  你不要把眼睛睜得那麼大,好像我說了什麼驚世駭俗的話。平靜一點好嗎?你太緊張了。在我們的生活中很少出現你平靜下來反倒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穿針引線,比如回憶一個片斷,比如尋找一樣東西,比如思考一個問題,比如現在我們的談話。人們總是反應得太快了,這是因為我們曾長久地生活在危險之中。在這裡,你沒有危險。你很安全。

  其實,你只是一個失戀的人。尋常的失戀。人們在失戀的時候常常很傻,女人更是如此。你可能要說你不是一個女人,那好吧,我修正一下自己的話,男人在失戀的時候也是同樣失魂落魄,所有的人都一樣。所以,我們不討論性別的問題,我們只討論失戀。

  失戀究竟讓你失去了什麼?你以為只是愛情嗎?其實是尊嚴。你覺得自己被拋棄了,自己在和大猩猩的對決中一敗塗地,這不是因為你有什麼缺憾,而是因為安娜的選擇。你能夠左右安娜嗎?

  不能。

  你自己覺得不但在性取向上被人拋棄了,而且在人格上被人侮辱。是嗎?

  是的。

  其實,只要你自己不侮辱自己,沒有人能夠侮辱你。選擇是雙向的。你可以選擇同性戀,也可以選擇異性戀。同理,安娜也是這樣。如果你曾經愛過她,就請尊敬她。你尊敬了她,其實也就是尊敬了自己。你可以堅持做同性戀,她也可以轉變。是吧?

  好像……是……的。

  至於大猩猩,你很恨他?

  當然。

  不吧?

  你懷疑我的憤怒?

  我不懷疑你的憤怒,我懷疑你所恨的對象。其實,你最恨的是安娜。

  不。我不恨她。我只恨大猩猩。

  這不是真的。在你的內心深處,你最恨的是安娜。因為她背叛了你,辜負了你,在某種程度上,也摧毀了你。你甚至因此懷疑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真情?你覺得自己被拋下了深淵,而這個墓穴就是安娜親手挖掘的,把你掩埋在令人窒息的黃土之下……

  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的心就要碎了。

  碎了好。

  你怎麼這樣不通人情!

  因為我看到了你的憤怒。

  不!我不害怕!

  注意,我說的並不是害怕,而是憤怒。憤怒比害怕要漂亮很多。憤怒有胳膊有腿,有暴躁的聲音和呼呼生風的動作,它是有力量的。害怕是一攤鼻涕蟲,沒用而且骯髒。那個使你害怕的東西是激怒你的源泉,你到了忍無可忍退無可退的地步,它就轉化成了力量。但是注意啊,我說的僅僅是也許。害怕也可能會讓人失去理智,變成殉葬品。你的心原本就是碎的,只是你用透明膠帶纏起來,維持著表面上的完整。懲罰大猩猩對你是非常危險的舉措,因為你會犯法。

  我在所不惜。

  我看不值。第一,你不尊重大猩猩的生命。第二,你不尊重安娜的選擇。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你不尊重自己的感情。

  我正是因為尊重自己的感情,才出此下策。

  很好。你把襲擊大猩猩說成是下策。我很想知道你的中策是什麼?

  我的中策?我沒有中策。

  有。不要這樣輕易地堵死了自己思維的巷道。當我們遭遇風險掙扎在旋渦中的時候,尤其要冷靜。想想看,中策是什麼?

  請您告訴我。

  不。我不能告訴你。沒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困境。救你出苦海的人,就是你自己。

  如果……一定要找個中策的話,我覺得就是放安娜去找自己的路。不管她是找了大猩猩還是北極熊,都和我不相干……你知道,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心中非常難過,往事歷歷在目,她對我像舊床單一樣柔軟並有輕輕的澀意。

  但是這張床單已經不屬於你。我知道你很難過,你對這一段感情滿懷珍愛和寶貴。可是,你要向前。

  好……我向前。

  向前,我們就會談到上策。

  我沒有上策。

  有的。所有的人都有上策,所有的事情都有上策。你要對自己負責。失戀之後,依舊有人生和光明。

  上策?我的上策?你是說我還有愛和被愛的可能?

  這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說的,但我完全同意。你有愛和被愛的可能。

  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幸福是靈魂的產品,不僅僅是愛情的成就。在這方面,愛情和天氣一樣,都不是出遊所必需的。現在,你可以收拾殘局了。只有收拾過失戀殘局的人,才知道愛情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神聖和必不可少。它也是可以重來的。快樂根本就不是一種感受,而是一種決定。隨時隨地都可以作出,權力全在於你。

  你的故事說完了?

  是的。完了。這就是所有的真相。烏海的屍體還在醫院的冷凍室里,沒有我的同意,追悼會至今還沒有開。

  這在你們當地,一定成了一個疑案。

  是的。而且我每個星期都要消失一天,到你這裡來。人們以為我悲痛欲絕,到哪個佛廟中隱身修行,或是以為我在遠方有一個智囊密友讓我可以號啕痛哭。

  真正的智囊是你自己。

  我什麼主意也沒有。

  我們會有主意。你要作一個選擇。沒有選擇也是選擇,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有更多的猜測,你作出決定也就更困難了。

  我很想發瘋。

  發瘋可不是決定,是隨波逐流的放縱。瘋狂是什麼?是謾罵、打架鬥毆、酗酒撒潑、為所欲為忘乎所以,是顛覆和破壞,粉碎並且一無所有。給崇高帶來污穢,給秩序帶來毀壞,給道德披一件羞辱的大衣,讓正義匍匐蜷曲……你,真的想這樣嗎?

  我不想……不想……我還有孩子,我還有雙方的老人……我還有我……

  說得非常好。你還有……你!最寶貴的東西還在。

  多麼想這一切都不曾發生!我們一家人還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共享天倫。

  原諒我的峻厲無情,這是絕無可能的。堅強只能來自真實,虛幻讓我們無力。

  如果一定要我接受現實,那就是——烏海不在了,我和孩子也要活下去。

  這很好。你已經接受了事實的一半。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烏海不但死了,還死得不光彩。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指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可改變。

  你說烏海的死不可改變?

  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說烏海之死的誘因也是不可改變的?

  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說人們對烏海的評價也是不可改變的?

  這件事現在操在你的手裡。

  我可以大鬧靈堂?

  你可以。

  我有這個權利?

  你當然有這個權利。

  可是,我鬧不鬧呢?讓人們認清烏海的真面目,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認清之後呢?

  沒有之後。認清就是一切。

  不。認清並不是一切。烏海已經死了,可你還活著。烏海的父母還活著。你的父母也還活著。你和烏海的孩子也活著。所有這些活著的人都要承受你大鬧靈堂之後的結果,包括你自己。他們將共同面對一個新的陌生的烏海。

  心理師,請你不要說下去了,我不喜歡這樣的想像。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但你每個星期花了那麼多的機票錢到我這裡來,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們要來進行這樣的想像,儘管殘酷。

  這很可怕。

  你說「可怕」?

  是的。我說了。難道這樣的後果你不覺得可怕嗎?人們會看不起烏海,烏海的父母會被人指指點點,說他們養了一個道貌岸然腐敗墮落的兒子。人們會看不起我的兒子,會說他的父親根本就不愛他,他是一個敗類的後代。人們會在我父母背後恥笑他們,因為他們曾一直以烏海為榮。人們會對我表面上同情,實際上議論紛紛,覺得我是一個被人矇騙的可憐蟲……也許人們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切,因為紅襪子已經逃跑了,我說的話幾乎死無對證。人們也許以為我是一個瘋女人……嗚嗚嗚……

  你不要忍住自己的眼淚。這裡是可以哭的。

  嗚嗚嗚……我哭了多久了?

  很久很久……

  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淚都流幹了,我很渴。我第一次知道哭泣讓人口渴。眼淚也是水,流出的水太多了。

  你什麼時候想哭,如果覺得你們那裡哭起來不方便,你可以隨時到我們這裡來哭。

  這可能是最昂貴的哭法了。我要坐著飛機到這裡來。

  和人的精神比起來,別的都不重要。

  但是,我以後不會來了。

  太好了,我希望你不會再來,如果你在某一個時辰突然不可抑制地難過,就找一個小洞,把你的秘密說給它聽。說完了,就把小洞用青草掩埋。

  我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讓烏海死在他的光環里吧。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你還覺得委屈嗎?

  覺得。但是,不那麼嚴重了。這個選擇,不是為了維護烏海,是為了維護所有活著的人們。

  很好。如果我們從此分手,你能接受嗎?

  我會想念你的。但是,我知道,我應該走了。不再回來。開追悼會吧,讓烏海入土為安吧,從此,我要活著……懷揣著秘密,優雅而堅忍……

  為什麼是一百零一?你這個問題讓我失眠了整整三天。對一個癌症病人,這是致命的。你害了我。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非常對不起。如果你不願意再來了,我完全沒有意見。這一次的費用,我會讓工作人員退給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你說得很有趣。我喜歡這種挑戰。當一個人得了癌症,又不久於世的時候,人們就提前把他當成一個死人了。而你不是,你把我當年輕人一樣質問。

  冤枉我了,那不是質問,只是……探詢。

  賀頓本來以為會聽到一個肝腸寸斷的悲情故事,其實過程倒相對簡單。蘇三先生小的時候品學兼優,還是少先隊的大隊長。一個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攀到了這樣的高位,壓力其實很大。如果你是一個常常上課做小動作的孩子,只要有幾節課老老實實地聽講,就會受到誇獎。如果你是一個學習成績很一般的孩子,經常浮動在班級的二十至三十名之間,那麼只要你兩次考試中,連續進入了前十名,就會列入有顯著進步的名單,被顛三倒四在各種場合表揚。但是,如果你是第一名,如果你有哪一次不慎得了第二名,所有的人都會指責你驕傲了,退步了。如果你是全班的尖子生,你就有了「原罪」,所有的人都會心懷叵測地盯著你,你只能做好,不能做壞。做好是你的本分,稍有不慎你就會遭到所有人的噓聲。兒童時期的完美主義傾向將給一個人帶來深重的災難。做一個不完美的孩子需要勇氣,一個不完美的孩子比完美的孩子更勇敢。

  當然啦,這樣的磨鍊也會使一些人雖然喪失了童年的快樂,但卻收穫了成年時代的輝煌。但是,如果讓他們重新選擇的話,也許很大一部分人會願意做一個位居中游的學生。

  蘇三先生洋洋灑灑地說了以上的話,賀頓還是不得要領。賀頓說:「請你說具體一點。」

  蘇三說:「這還不夠具體嗎?」

  賀頓說:「具體才有深度。你要具體到哪一天,哪一刻,發生了什麼事?有誰在場?當時有什麼氣味?有什麼聲響?你看到了什麼?你記住了什麼?」

  蘇三先生說:「這些都很重要嗎?」

  賀頓說:「非常重要。比一切你歸納出的理論和總結出的規律都更重要。如果你想改變,就讓我們從這裡出發。」

  蘇三先生下了最後的決心,說:「出發!」

  小蘇三上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外校的教導主任來聽課。老師提前把課上提問的題目都教給了大家,然後說,大家都要舉手。有同學說,忘了,不會了,也要舉手嗎?老師說,也要舉手,這關乎學校的榮譽。那是一個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年代,大家聽到了榮譽,就像聽到了命令,於是所有的同學決定不管會不會回答問題,都毅然決然地舉起手來。老師已經給大家吃了定心丸,她只會提問一些人,提問那些確保能回答出來的同學。一切交代妥帖之後,大家摩拳擦掌地等待聽課的日子。

  那一天到了,來聽課的外校主任是一個有濃厚絡腮鬍子的男人。在蘇三就讀的學校,沒有一個老師有這樣茂密的鬍子,於是所有的學生都有些恐慌。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老師每提出一個問題後,都有樺樹林一般的手臂舉起來,整個教室沸沸揚揚。站起來回答問題的同學,都出口成章,大家都為這樣出色的表現而歡欣鼓舞。

  然而外校主任的鬍子,不是白長的,那裡面蘊含著很多狡猾和經驗。課間休息的時候,他對班主任說,這樣的教學方法,對他很有啟示。下面的課,能否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親自來提問學生,看看效果如何。

  這是一個可怕的建議,但班主任已經沒有退路,她點點頭說可以,然後表示自己要上衛生間,教導主任就躲到一邊去吸菸了。班主任不知道教導主任到底要問些什麼問題,時間也已經不允許她做更多的布置,她給了蘇三一個眼色,那意思是:你跟我來。

  班主任在前面走,蘇三在後面跟。跟著跟著就到了女教師廁所。女教師的廁所是和女學生分用的,男教師則和男學生共用一個廁所。蘇三小的時候,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後來長大了才曉得因為女教師有每個月的生理周期,需要換草紙,但小學生還很幼稚,不能理解這件事,以為老師是流血負傷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女教師單獨如廁。

  走到女教師廁所旁邊,正好周圍沒有他人,班主任對著廁所裡面喊了一聲,有人嗎?沒人搭腔。班主任就對小蘇三說,跟我一起進去。

  蘇三雖然是個極聽話的孩子,但這一次是進到女廁所裡面去,他說,我是個男的。

  班主任說,我還能不知道你是個男的?沒事,裡面沒有別人。說著,就把蘇三拉進了女廁所。

  蘇三聞到了一股血腥味,看到紙簍里有幾張浸滿了血液的草紙。蘇三完全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只是心中非常恐怖。老師根本沒顧上四下尋看,時間太寶貴了。她對蘇三說,一會兒外校的大鬍子教導主任,會親自提問。別的同學也指望不上了,勝敗在此一舉。估計會問一個最難的問題,這個問題要這樣回答……老師一五一十把正確答案告訴小蘇三,蘇三努力地聆聽和記憶著,目光卻避不開那一片血泊。當老師把最後一個詞語吐出來的時候,上課的鈴聲響了。老師把他往外一推,說,教導主任問這個題目的時候,你一定要舉手,要把手舉得高高的……老師把蘇三推出女廁所的門之後,自己趕緊上廁所。蘇三可慘了,他原本也想上廁所,可已經沒了時間。

  蘇三憋著鼓鼓脹脹的尿包回到教室,大鬍子教導主任已經站在了講台邊。過了一會兒,班主任一溜小跑回來了,對同學們說,剛才的課上得很好,現在聽課的外校主任要親自和大家交流。

  教室里一下子變得很靜,好像四十個學生都變了土行孫鑽入地下。班主任說,鼓掌歡迎,孩子們這才緩過神來,呱唧呱唧地拍起手來。蘇三突然發現自己的掌聲特別響亮,原來手掌心全是汗水。大鬍子主任說話很和氣,但他心裡充滿懷疑。他不是懷疑學生,而是懷疑老師。當然,對老師的懷疑,只有從學生那裡得到證實,於是他要親自考問學生。大鬍子問了一些問題,並不很難,有些同學能夠回答,就舉起手來,但是,再沒有了剛才那種手臂如林同仇敵愾的統一,而是三五點染稀稀拉拉。大鬍子並沒有刁難同學們,他只是讓教學回到了一個可信的程度。馬上就要下課了,大鬍子教導主任問了一個高難度的問題,正是班主任在廁所里向小蘇三面授機宜的那道題。大鬍子問完之後,目光像機槍一樣掃射全場,他估計沒有任何學生能夠回答出這個問題。如果回答不出,這就是正常的。大鬍子期待正常。

  小蘇三整堂課的時間,都在默背著班主任老師親傳的答案。他是一個記憶力非常優異的孩子,基本上可以達到過目不忘,這次更是滾瓜爛熟。聽到大鬍子教導主任終於問到了這個問題,蘇三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大鬍子巡視全場,看到一片空白。他正要宣布到此為止,卻看到了一隻木秀於林的胳膊。他說,哦,有個同學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來聽聽他的答案。好,請你站起來,說吧。

  蘇三就站起來了。在起立的過程中,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前兩排的女生身上。那個女生比較矮,如果是坐在位子上,因為她背後的女生個高,正常情況下蘇三看不到她的背影。蘇三慢慢站起來,他就看到了那個女生的頭髮。她梳著搭在肩頭的小辮子,辮子上扎著兩個紅顏色的蝴蝶結。

  紅色如同河流一般泛濫起來,蘇三的思緒立刻混亂了,看到了血紅的草紙,班主任老師的臉龐。老師猩紅嘴唇中吐出的答案,和草紙上的紅色混淆在一起,四處流淌……

  這位同學,請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剛才看到你舉手了。大鬍子主任很奇怪,這個學生剛才把手舉得很高,胸有成竹,怎麼一站起來,反倒面紅耳赤張口結舌呢?

  蘇三嚇壞了。他的大腦如同被蒸熟的蝦,除了紅色沒有任何關於題目的記憶。他倒背如流準備好的答案已煙消雲散。他像一條鹹魚張著嘴巴,完全發不出一點聲音。

  比蘇三更著急的是班主任老師。如果根本沒有學生站起來回答問題,也就罷了,如今騎虎難下。她不得不跳出來,說,蘇三,你是不是太緊張了?不要著急,知道多少就說多少。你是不是想說……

  班主任為了救助自己的學生,當然更主要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不惜鋌而走險。

  應該說老師的策略還是有成效的,蘇三暫時恢復了一點記憶。他開始結結巴巴地回答問題,記憶的片段像小魚一樣在他的腦海深處遊動。他抓住了,就吐出來一根魚刺;他忘記了,就吐出一個水泡。

  那一天到底是如何回答完畢的,蘇三已記不清楚。總之,大鬍子教導主任滿腹狐疑地示意他坐下,不知道這個學生是個天才還是個白痴。示範教學結束之後,班主任把蘇三一頓臭罵……那些侮辱的話語已然記不清了,只有猩紅的嘴唇上下翻飛……

  從那以後,蘇三得了怪病。一般情況下,他是一個侃侃而談的人,有卓越的記憶力和口才;但是在某些場合,特別是在重要的場合下,他會突然失憶和失語,表現得極為緊張狼狽;滿面通紅,每一個毛孔好像都注滿了紅油漆,瞬間之後就會滴滴迸射;如同一個核彈的控制按鈕,一旦打開,核彈滿天飛;戰爭啟動,沒有回頭路,等待的就是災難性的毀滅。成人之後,不斷進步,要開的會議越來越多,這種尷尬的局面也越來越多,蘇三的應對方式就是立即離開會場,不管多麼重要的場合,三腳並作兩步,衝進衛生間,用大量的涼水沖洗臉面,直到血液回流到胸腔,臉色漸漸恢復平常。

  如果你期待著成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難道你可以這樣語無倫次嗎?哪怕是一千次當中出現一次,也許就能讓你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尤其是不能看到紅色的物體,紅色的衣服,紅色的花朵,紅色的橫幅……可是在現今社會中,你難道可以迴避紅色嗎?絕無可能。比如旗幟,最重要的旗幟都是以紅色為基調。還有會場的布置,你難道看到過沒有紅色出現的會場嗎?

  蘇三結束了他的回憶。

  「你有什麼辦法?」蘇三先生問。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賀頓問。

  「我現在感覺很疲憊。好像一個多年的暗瘡被刺開了,膿液四流。」蘇三先生說。

  「好吧。這很好。咱們今天就到這裡吧。」賀頓做了一番包紮心靈的工作之後,準備結束。

  蘇三先生卻不肯走。他說:「你再沒有什麼要說的了?」

  「沒有了。」賀頓很肯定地回答。

  「可是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

  「是的。並沒有解決。」賀頓好像蘇三先生的回聲。

  「那如何辦呢?」蘇三言猶未盡。

  「我們以後再來探討。」這一次的診治時間已經很長了,賀頓必須結束。

  「好吧。再見。」蘇三滿腹狐疑。

  蘇三如期來訪。儘管蘇三是一個大人物,但發言的赤面恐怖並不是非常難以矯正的心理疾患。若干次之後,蘇三開始報告治療見到成效,說他已經可以流利地在各種場合發言,包括插滿了紅旗的重要集會,他的臉色也不再發紅,或者說只有一點輕微的紅色,人家會以為是精神煥發。

  「祝賀您。」賀頓由衷地說。治療到了可以結束的時刻了。

  「這要謝謝你啊。」蘇三先生也由衷地說。

  「我想,我們可以說再見了。您以為呢?」賀頓開始做撤退前的預告。

  「是的。我也覺得我們可以告一段落了。不過,真是有點依依不捨呢。」蘇三先生說。

  「如果您以後覺得出了什麼問題,還可以再來。」賀頓交代。

  「好的。謝謝你們的保修。通常,你們保修多長時間呢?」蘇三半開玩笑地說。

  賀頓還從來沒有遇到哪位來訪者談到這個問題,就說:「人和電器畢竟是不一樣的。如果還是原有的心結出現了反覆,我們當然要負責到底。如果是新的問題,我們就要重新開始。」

  蘇三若有所思地說:「好吧。咱們就此告別。」

  賀頓和蘇三先生握了手,然後目送他走出心理室。這種時刻,心理師往往百感交集。他們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天,他們和來訪者結成一個同盟,為這一天的早日到來不懈努力。他們有淚水和汗水,也有爭執和分歧。更多的是艱苦的探尋和杳無蹤跡的分辨。當一切水落石出傷痕漸愈的時候,分別就在所難免了。這是一個勝利的時刻,勝利也伴隨著失落。以往的歷史不再重複,作為一個階段業已結束。

  賀頓已經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歷了,她知道會有傷感,然而傷感很快就會過去,新的來訪者帶著新的問題,又簇擁在門口。今天有些特別。蘇三曾提出特殊要求,凡是他來訪的那一天,無干人等一律迴避。這樣,蘇三出門之後,就剩下賀頓在空無一人的諮詢室里。

  心理師是什麼?

  心理師就是為那些對變化著的心靈,有著無窮關切和好奇心的人準備的行業,他或她必須充滿了探索欲和苦行僧般的奉獻精神。你要比你的來訪者更勝出一籌,更聰明更穩定,更深刻更誠實,也更有耐心。

  你不能比來訪者穿得更好。你不能說黃色笑話。你不能忘記關掉手機,無論你有多麼重要的事情。你不能遲到。你也不能在來訪者遲到的時候,無動於衷。你要適時適當地表示你的遺憾,糾正他的遲到習慣。

  哦,經驗和鑽研,遠比學歷更為重要。心理師的正宗傳承,就是執著的修煉,在自己痛苦的時候,還要思謀他人。如同苦蚌含珠,靠的是一天一層的黏結,無法速成。你還要向你的來訪者學習……世上每一顆受傷的心,都或許潛藏高貴。每一具銘刻鞭痕的軀體內,都包裹著改變的決定和鐵骨。

  門開了。

  賀頓迎出去一看,原來是剛剛離去的蘇三先生。

  「您忘記什麼東西了?」賀頓問道,一邊回憶著,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麼物件遺存。

  「不是。」蘇三先生簡短地回答。

  「那是還有什麼事項不夠清晰嗎?」賀頓再問。

  「也不是。」蘇三很明確地否認了。

  「那是什麼事情讓您又回來了?」賀頓大惑不解。

  蘇三先生熟門熟路地坐下了,說:「我知道你們是嚴格為來訪者保密的。」

  賀頓說:「當然。是這樣的。」

  蘇三說:「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碰到了我,你會保持應有的陌生感嗎?」

  賀頓說:「我不知道什麼叫應有的陌生感?」

  蘇三說:「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

  賀頓說:「我可以保證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您一樣。」

  蘇三說:「如果我給你發獎牌佩戴勳章,近旁並沒有他人,你也會恪守這個原則嗎?」

  賀頓說:「會的。出了這間房子,我就不會認識您。當然了,除非你違反法律,傷人或是傷己,那我就要舉報了。順便說一句,我似乎並沒有可能得到獎牌或是勳章。」

  蘇三意味深長地說:「一切皆有可能。不過,我再一次地相信你。」

  突然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了。這是一種可怕的重複。蘇三先生第一次走進心理診所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如此對話。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時間遠去。

  賀頓說:「蘇三先生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蘇三說:「不是不放心,是再次確認。我這次要和你談一個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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