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神弄鬼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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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三殺了一個回馬槍。思兔閱讀www.sto55.com

  賀頓說:「新發生了什麼?」

  蘇三說:「你不要緊張。我有一個和原來的問題不同的問題。也就是一個新的問題。我還要和你討論。」

  賀頓恍然大悟,說:「原來前一個問題是投石問路。」

  蘇三說:「也不完全是。那是一個真正的問題,當那個問題解決之後,這個問題就上升為主要的問題。」

  賀頓說:「非常感謝您的信任。現在,我們重新開始嗎?」

  蘇三先生說:「是的,重新開始。我的名字不用改變,其他的規矩也一律照舊。我還是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我。」

  賀頓說:「好。一切照舊。」她說完,有點好笑。明明是認識的人,卻好像素不相識。

  「您被什麼所困擾?」

  蘇三說:「我需要作一個決定。」

  賀頓說:「什麼決定讓您這樣舉棋不定?」

  蘇三先生說:「因為它關係到人。你知道,世上的萬物都好辦,只有關乎人的時候,最難辦。」

  賀頓說:「什麼人?」

  蘇三說:「女人和男人。」

  賀頓說:「男人是誰?」

  蘇三說:「是我。」

  賀頓輕輕地噓出了一口氣。男女之事,的確是世界上最複雜的關係了。她繼續問道:「女人是誰?」

  蘇三回答:「不止一個女人。」

  賀頓說:「她們都是誰?」

  蘇三說:「一個是我的妻子,一個是我的紅顏知己。」

  賀頓說:「你的問題是什麼?」

  蘇三說:「我要放棄其中的一個女人。我已經不堪重負。」

  賀頓說:「看來這個問題已經讓你很久不得安寧了。」

  蘇三說:「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處長,我和我的紅顏知己在一次會議上相識。那時候她剛剛研究生畢業,風華正茂。我們一見如故。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前世有約,我相信我和這個女人也有冥冥中的緣分。」

  賀頓預計了一個老掉牙的第三者的故事,悠然登場。好在心理醫生有一個本領,就是把自己的面部表情最小化。她頷首,表示很能理解這種一見鍾情的默契。

  蘇三開始了喋喋不休的敘述,無非是和第三者如何的纏綿。賀頓問:「她叫什麼名字呢?」

  蘇三先生說:「咱們就稱呼她李四小姐好了。」

  賀頓說:「好吧。那我現在很想知道,你的主要的煩惱是什麼呢?我聽你剛才講到的都是甜蜜。」

  蘇三說:「是的,我們相處的時候都是甜蜜,起碼以前是這樣的。」

  賀頓緊緊楔進這個縫隙,她要讓談話變得富有成效。問:「你說的以前,是指什麼時候呢?」

  蘇三說:「半年以前。也就是我認識她十三年半以後。」

  賀頓說:「我看你把時間記憶得如此準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蘇三說:「你猜得很對。半年以前,是她的生日,從那一天開始,她整整四十歲了。」

  賀頓說:「四十歲,對你來說,有什麼不同尋常?」

  蘇三說:「那天她過生日,把自己的公寓裝扮得非常漂亮。她也是公務員,公務員有專門的宿舍區,但為了方便我,她在外面買了房子,和我幽會。那個小巢布置得雅潔舒適,每個角落都匠心獨具,充滿了情趣。你坐在馬桶上,就可以看到三組不同的畫作,還能聞到奇異的香氣。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來的時候,能在極短暫的時間裡享受到更多精緻呵護。好了,不說這些細節了,那天我走進李四小姐的雅舍,看到到處都充盈著玫瑰紅的燭光,香氣縈繞著蛋糕。李四說,你數數看,有多少支蠟燭?我試著開始數,燭光搖曳,加上我開了一天會,頭暈目眩的,我就說,你為什麼在蛋糕上插了這麼多的蠟燭?我的女孩?我記得有一種數字蠟燭,只要插上兩個阿拉伯數字就可以了,不必這麼繁瑣。請不要見笑,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稱呼李四小姐為女孩……」

  雖然打了預防針,賀頓聽到這裡,還是不由得好笑。都多大歲數了,還稱呼女孩,四十歲的大女孩,老女孩,真叫人哭笑不得。但是,作為普通人的賀頓可以笑,作為心理師的賀頓不能笑。她需要平靜地聽下去。蘇三便向她講了下面的故事。

  「我的女孩說,你嫌蠟燭太多了嗎?知道我多大年紀了?我說,我來,就是給你過生日的,我當然知道你多大年紀了。女孩說,知道就好。我把我所有的青春時光都給你了。聽了她這話,我的臉如同被鞭子斜抽了一下。是的,我太自私了。一個女人,從二十六歲到四十歲,這的確是鮮花盛開的年華,根根梢梢都交付給了我。我說,後悔了嗎?她說,不,我不後悔。我說,從咱們交往之初,我就跟你說過,除了愛,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不能給你名分,不能給你金錢,也不能給你孩子……李四說,我都知道,在這個時刻,求求你不要重複這些令人傷感的話。

  當她默默地許了一個願,俯下身去吹蠟燭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了她頭頂上的白髮。女孩很精心地保養著自己,顏面上基本保持著沒有皺紋。但頭頂是不會騙人的,老了就是老了,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擋。我突然想到,過不了幾年,她就會進入更年期了。到了那個時候,她就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真的不後悔麼?

  我說,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她反問道,難道我現在不是在過著自己的生活嗎?

  我說,那你以後老了怎麼辦呢?

  她說,我會進敬老院。我相信國家在這方面投入的力量會越來越大。

  我說,我年紀比你大很多,如果我先走了,你會孤單的。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說,你以為我現在就不孤單了嗎?你如果真的走了,我不會比現在更孤單。知道你就在這個城市裡,但你卻不在我的身邊,能聽得到你的聲音,卻看不到你的身影,你以為這種孤單就好忍受嗎!

  我無言。我知道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已經是處長了,幹練公道,業務上非常出色,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她會被提拔成局長廳長。人們都知道她前途無限,卻不知道她為什麼堅持不嫁。只有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除了上班和出差以外,所有的時間,她都在公寓等待。我們沒有任何電話上的往來,也不發簡訊,也不在網上聊天。如果有人查找通訊記錄,我們是靜默和清白的。無論多麼晚,只要到這裡來,我從不用打任何招呼,她一定是守候著一盞孤燈在等候。這種信任和默契,我享受了很多年。同理,我也知道她孤獨了很多年。

  她頭上的白髮如一枚枚發射的銀針,深深刺痛了我。我不能承擔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如此深重的等待,我不堪重負。我要逃脫。在那一瞬,我下決心儘快地完結這段情感。然後,她趕快嫁人,然後,她趕快生育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這樣想定以後,我對她說,咱們到此為止吧。

  她說,這就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說,這樣下去,你沒有幸福。

  她說,我幸福不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和你沒有關係。

  我說,怎麼能說和我沒有關係呢?

  她說,我什麼都不曾要求,你還不願意嗎?你可以從此離開,永不回頭。我愛你,這和你無關。你不必知道也不必承擔任何責任。這難道還不夠嗎?

  話說到這個分上,我還能說什麼?她柔情萬種地對我說,我能自己養活自己,我能為你保密,我不怕衰老,我也不需要孩子。總之,所有關於我的考量,你都盡可放下。現在,讓我們享樂吧。

  我繳械投降,進入了溫柔鄉里。是的,一個什麼都不圖的女子,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心理師,你見過這樣的女子嗎?」蘇三先生以這樣的問話,結束了他的述說。

  賀頓不知如何回答。這樣的女子,對一個心理師來說,雖然少見,卻也不是沒有。但她不能這樣說,她知道這樣的問話,只是表明了案主掩埋在巨大的困惑里,以為自己的難題天下無雙。

  賀頓斟酌著說:「李四小姐非常獨特。」

  這個答案讓蘇三先生比較滿意,他說:「如果是你,你會怎樣?」

  賀頓說:「我還需要了解更多的情況。」

  蘇三先生說:「我也要把更多的情況告訴你。下次吧,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說完,他就起身走了。

  賀頓倒在心理室的沙發上,孤坐了半天。本來以為一壠麥子割到了地頭,不想直起腰一看,才發現這是套種的土地,另一茬莊稼剛剛發芽。除了揉著酸痛的腰發呆,沒有別的法子。

  文果走進來說:「廣州來的案主走了?」

  賀頓簡短地答道:「走了。」

  文果說:「那就好。我不喜歡這個人。雖然,在他預約好的時間我迴避了,從來沒有見過他。」

  賀頓說:「你沒有見過他,為什麼就不喜歡他?」

  文果說:「裝神弄鬼。」

  賀頓說:「不要背後議論來訪者。」

  文果說:「好吧。那我就把他的卷宗歸檔了。」

  賀頓說:「且慢。他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諮詢,一切照舊。」

  文果說:「裝神弄鬼也照舊嗎?」

  賀頓說:「老規矩,迴避。」

  下一個來訪日,蘇三說:「我今天講講我的老婆吧。我猜你一定要說如何稱呼,就叫她王婆吧。」

  賀頓開玩笑說:「是王婆賣瓜的那個王婆嗎?」

  蘇三說:「這和賣瓜沒有關係。主要是她姓王,又是我的老婆。」

  賀頓說:「好吧。我現在已經牢牢記住了你們的稱呼,一位蘇三,一位李四,還有一位王婆。」

  蘇三便苦笑著說這些名字都是假的,但事情是真的。記得我和你說過,我的老婆是個商人,對我很好,也很有錢。我至今還是一個清官,和她有錢是大大分不開的,有很多人成了貪官,和他們的老婆貪錢有關聯。我這樣說,也許女權主義者會很憤慨,但起因是我很感激王婆。她不知道我金屋藏嬌,一藏就是十四年,相當於一個抗日戰爭再加上兩個解放戰爭。李四那邊一往情深,我實在割捨不下,就反過來打我老妻的主意。我對她說,你從來就沒有懷疑過我嗎?

  王婆說,懷疑你什麼呢?

  我說,懷疑我在外面養個小蜜包個二奶什麼的?

  王婆說,從來沒有。

  我說,如果我讓你這樣設想一下呢?

  王婆說,我很忙。你有正經事沒有?我有一大宗生意要談,別搗亂行不行?

  我說,我不是搗亂,是確有其事。

  王婆說,什麼事?

  我說,二奶的事。

  王婆說,那不可能。

  我說,可能的。

  王婆說,我不相信,一定是有人造謠。

  我說,沒有人造謠。我跟你這樣說。

  王婆說,那就是你造謠。

  我無可奈何,就說,好吧,就算是造謠,如果你聽到了,會怎麼樣呢?

  王婆說,造謠者可恥,信謠者可悲。我記得這是文革中的一句話,真理。

  我說,你就不生氣嗎?

  王婆說,當然生氣了。

  我一聽有門,生氣就好,馬上說,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王婆說,我要找到造謠者,拔掉他的舌頭。想我們恩愛夫妻,哪能讓他這樣血口噴人!

  得!她和我想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說,假設呢?

  王婆不耐煩了,說,假設什麼呢?

  我說,我在外面和別的女人好了。

  王婆這次認真了一下,說,第一,我根本就不相信這種事。就像我不跟外星人做買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第二,就算真的出現了這種事,我了解你,這絕不是真好,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所以,既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那個女人好,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說到這裡,王婆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蘇三,不要再來這類腦筋急轉彎的題目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記得當年老人家在世的時候說過,對於種種的搗亂,第一是反對,第二是不怕。咱們就到此為止吧,我還要忙著談判,你好自為之,我希望這樣的談話再也不要由你發起。

  王婆說完就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發呆。心理師,你說王婆知不知道李四?

  「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賀頓把話說完,覺得像繞口令,非如此不能表達本意。她接著說:「不管她知道還是不知道,她的態度很鮮明——她不會和你離婚,她根本就不承認有這種事。」

  蘇三說:「你分析得不錯。」

  賀頓說:「你現在的主要問題是什麼?」

  蘇三說:「我想知道這兩個對我來說無比重要的女人,打算怎麼辦?」

  賀頓說:「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們都不打算放下。」

  蘇三說:「然後呢?」

  賀頓說:「誰然後?」

  蘇三先生說:「她們。」

  賀頓說:「你老管她們幹什麼?」

  蘇三先生不滿了,說:「這本來就是三個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們怎麼能成呢?」

  賀頓說:「你是想解決她們的問題,還是想解決自己的問題?」

  蘇三說:「你這話不通情理。我的問題,就是她們的問題;她們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她們的問題解決了,我的問題也就解決了;她們的問題不解決,我的問題自然也就無法解決。」

  賀頓說:「我幾乎被你搞糊塗了,現在我們要正本清源。請回答,是誰到我這兒來諮詢?」

  蘇三先生說:「明知故問,當然是我了。」

  賀頓說:「對。現在是誰要尋求改變?」

  蘇三先生說:「是我。」

  賀頓說:「很好。你是矛盾的主要方面,當然關鍵在你。因為,李四小姐不需要改變,她願意做一輩子你的情婦;王婆也不願意改變,她願意裝聾作啞當你的賢惠妻子。是你自己受不了靈魂的煎熬,要謀求改變。」

  蘇三的嘴唇張了好幾次,都閉了起來,說不出話。許久之後,他說:「不單是靈魂,身體也受不了,畢竟上了歲數。你的意思是我要拿出主意?」

  賀頓說:「正是。」

  蘇三說:「我要是拿得出主意,還用找你來嗎?我自己就解決了。」

  賀頓說:「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蘇三說:「我希望她們之間有一個主動退出。」

  賀頓說:「我估計你會碰壁。」

  蘇三說:「已經碰壁了。誰都不肯退出。」

  賀頓說:「你願意維持這個局面嗎?畢竟你已經維持了十四年。」

  蘇三先生說:「我不願意維持下去了。太累。」

  賀頓說:「你下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決心?」

  蘇三說:「下了。」

  賀頓說:「那就好辦了。放棄一方吧。」

  蘇三說:「我不能放棄。」

  賀頓說:「那我們就又回到了起點。你不放棄,就只能煎熬。」

  蘇三說:「不是我不放棄,是她們不放棄。」

  賀頓說:「這和她們無關。只和你有關,是你作出決定,而不是她們作出決定。」

  蘇三說:「問題繞了一圈,又回到我這裡來了。」

  賀頓說:「本來就在你這裡。」

  蘇三說:「我很想逼著她們放棄我。」

  賀頓說:「願聽其詳。」

  蘇三先生說:「我已經想好了方案,今後就會實施。等有了效果,我再來向你報告。今天,我必須提前結束,因為有非常重要的會見。」說完,蘇三告辭了。

  賀頓面對著今天的約談記錄,不知如何落筆。

  下一次,蘇三來的時候,情緒委頓。

  「這一周,感覺如何?」賀頓關切地問。

  「感覺不好。」蘇三如實回答。

  「哪方面不好?」

  「都不好。」蘇三先生無精打采。

  「可以講得詳細一點嗎?詳細了才能有發現。」賀頓說。

  「我逼迫她們了,可是,毫無效果。」蘇三先生說。

  「如何逼法?」賀頓想像不出,只得求教。

  「我對我的妻子大發脾氣,無緣無故地指責她,百般挑剔她,還當著她的面誇獎電視裡的女明星性感漂亮。說王婆是個黃臉婆,還問王婆如果我要離婚,你會尋死覓活嗎?多次挑釁。」蘇三一邊回憶一邊講。

  賀頓真想啐他一口。一個毫無過錯的妻子,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突然間被丈夫口出惡言,百般凌辱,罪過啊罪過。「結果如何?」賀頓忍住氣問。

  「結果就是沒有結果。」蘇三先生唉聲嘆氣,「王婆說,我這麼反常,一定是碰到了大大不順心的事,涉及我的工作,她也不便細問。她說,不管是什麼原因,有什麼怒火,儘管朝她身上撒就是了。別人不了解我,她還不了解我嗎?說我被氣糊塗了,都開始說胡話了,已經完全不像平日的我了,這讓她更是心疼我,什麼都不會放在心上,只求我能開心一點。王婆還說,如果我這樣胡言亂語能讓自己好過一點,就隨便罵好了,她不會生氣,反倒高興,知道我能因此放鬆……」

  賀頓不由自主地點頭。蘇三仰天長嘆道:「一個女人賢惠到了如此的地步,別說她還掙出萬貫家財,就是一無所有,也是手心的寶啊。」

  「那邊呢?」賀頓問。

  蘇三先生說:「我也照方抓藥,對李四說,你讓我很痛苦,是個負擔。你的存在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十四年前我認識了你,就是一個錯誤,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罪惡。你讓我成了一個罪人,一個小人,一個兩面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們就此分手吧……喏,就是這些了。」蘇三喉結滾動,使勁咽了下唾沫,看來說出這些話,對他也是煎熬。

  「李四是如何回答的?」賀頓問。

  「沒有回答。」蘇三說。

  「那總要有所表示。」賀頓探尋。

  「也沒有表示。」蘇三說。

  「既不回答,也沒有表示,在聽到這些非常刺激的話以後,李四總要有點變化吧?」賀頓也被蘇三的這兩個女人攪得迷茫起來。

  「李四隻是安靜地坐著,然後繼續低頭縫補她手頭的東西。」蘇三邊回憶邊說。

  「她手頭縫補的是什麼東西?」賀頓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不好意思,是她的個人生活用品。」蘇三不願意說。

  本來賀頓也只是隨口問問,蘇三的忸怩讓她不肯輕易放過。「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是……她的內褲。」蘇三隻好說出。

  「她是個很儉省的人嗎?」賀頓問道。

  「不。她總說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個人生活用品是很考究的。當然,可能也是為了讓我感到更有情趣,她的內衣內褲之多,簡直可以開個小店了。」

  「既然並不缺貨,為何還要縫補?」賀頓既是問蘇三也是問自己。

  「我也不知道。」蘇三徹底地無可奈何了。

  「那是一條什麼樣的內褲?」賀頓所問之詳細,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好像是在偵探一宗強姦案。

  蘇三說:「就是普通的內褲。好像是很久之前的樣式,褲腰上還穿著鬆緊帶。你知道現在的女人內褲,都是有花邊鑲蕾絲的,顏色非常鮮艷,但這條不是。淡藍色,因為時間過久和洗的次數多了,基本上褪成白色了……哦,我想起來了,我……」蘇三先生一下子鼓起眼睛半張著嘴,好像被魚刺卡住了,說不出話來。

  「您想起什麼了?」賀頓問。

  「這是我和她第一次親密接觸時,她所穿的內褲。」蘇三先生雖然很窘,還是如實招來。

  「李四最近一直在縫補這條內褲?」

  「是的。一直在補,最近幾次我都看到。我還挺奇怪的,縫縫補補時間之長,就是一條棉褲也該收工了。現在,明白了。」蘇三先生恍然大悟。

  「您明白什麼了?」賀頓還不明白,虛心求教。

  「李四一直和我說她不後悔,其實這是假的。和我發生關係的時候,她是處女。她的修補,其實就是想讓時光倒流,她重返那時的單純和自由。無論她嘴上怎樣說,她的這個動作,讓我明白了她的真實期望。我已經知道該怎麼辦了。」形勢急轉而下,蘇三先生猶有神助,馬上就變得明晰而又有力量了。

  現在是賀頓有點追趕不上,她說:「你打算怎麼辦呢?」

  蘇三先生說:「我會買一打新內褲送給李四。」

  賀頓說:「這未免太戲劇性了。」

  蘇三先生說:「這只是一個小的道具。我會對她說,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結束了,只是,這不是修補,而是重新開始。從此,你去尋找你的幸福,我來繼續我的路程。我們曾經那麼美好地相處過,讓我們都保留著最美好的記憶吧。你說,這樣如何呢?」

  「你的問題,你當然最有發言權。現在,你自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要領,我很為你高興。」賀頓由衷地說。說實話,在半分鐘以前,她還充滿了走投無路之感,不知道蘇三先生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如何取捨。這樣快地就柳岸花明了,也是賀頓始料未及。

  「看來,我是一定要對不起一個人了。」蘇三先生說。

  「其實,也不一定是對不起。解決了眼前的困境,李四小姐也能去尋找自己的幸福,未必就是壞事。如果你這樣一直僵持著,就要對不起三個人,甚至更多的人。」賀頓說。

  蘇三先生若有所思,說:「你說的三個人,我能理解——我、王婆和李四。你說的更多的人,是加上了我的孩子。對嗎?」

  賀頓意味深長:「除了你的孩子之外,還有其他的人。」

  蘇三先生說:「誰?」

  賀頓說:「我知道你不是從廣東來的。我也知道你不是商人。你有一個工作的圈子,一個人改變了,對所有這個圈子的人,都是好事。」

  蘇三先生說:「好吧,我把這當做——祝福。現在,我覺得我可以走了,而且,將不再回來。臨走之前,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您是否可以答應?」

  賀頓說:「不必客氣。只要是我可以做到的,您儘管說。」

  蘇三先生說:「我會和李四小姐把這一切都說明白。我不知道她會怎樣,但我想,她是一個通情達理有情有義的知識女性。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改變是一定會完成的。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她有非常劇烈的失落和不安,我是否可以介紹她來找您?」

  賀頓說:「謝謝你的信任。但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這種關係,由我來給她做心理幫助,顯然並不合適。我可以給她介紹一位新的心理師。」

  蘇三說:「好。」說完之後,他就走了,沒有回頭。賀頓多少還有些不踏實,坐在心理室的沙發上等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黑透,並沒有再次響起門鈴,這才離開。

  柏萬福頻繁地按動著遙控器,搜索著節目。在晃過新聞的時候,賀頓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在講台上侃侃而談。她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一個名稱在舌尖和牙縫中磨碎。柏萬福只聽到了含糊不清的咕嚕聲。

  「你在說什麼?」因為彼此關係極為冷淡,他們基本上是不說話的。柏萬福聽賀頓動靜怪異,怕她有什麼病痛發作,還是問了。

  「我什麼也沒說。」賀頓否認。

  「你發出了一個聲音。」柏萬福堅持。如果他不堅持的話,就證明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幻聽了。

  「哦,我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很像我小時候的鄰居。」賀頓遮掩。

  柏萬福回頭一看,電視機里出現的是會議和群眾場面。這種時候,你常常會看到像自己熟識的人,還沒等仔細看清究竟是不是,畫面就晃過去了。

  賀頓沒有搭腔。柏萬福就把頻道轉到自己喜歡的卡通片頻道上去了。

  賀頓看到的不是群眾場面,是一位領導在主席台上作指示,他就是蘇三先生。

  賀頓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如果她再次見到蘇三先生,也許會有以下的對話。

  「咱們討論的先是一個口才的問題,然後是一個情感的問題,你可發現它們的共同之處了嗎?」

  蘇三會說:「看不出來它們之間有何具體的聯繫。在我來講,它們是隨機的。」

  賀頓說:「不,不是隨機的。它們服從於你的理想。你的口才其實不錯,對於一個一般人來講,已經足夠了。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告訴我你想成為一個政治家。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傑出的口才是飛翔的翅膀。出於這個理想,你尋求口吐蓮花的本領。我們沿著你的童年,進行了深入的探索,找到了一個源頭。清理之後,收到了效果。你完成了這個進步之後,感覺到了理想的逼近。這個時候,你發現自己有一個隱痛,這就是李四小姐的存在。對於一般人,這樣無欲無求的紅顏知己,已十分省心。您也曾是相當滿足的,這就是地下戀情連綿十四年不息的原因。如果沒有其他因素,很多人就這樣走過一輩子。但是,您不同。一個政治家,要有闊大的胸懷和正直的人品,才能光明磊落地為眾人辦事。你開始清理自己的歷史。你說你在情人和妻子之間不知道選擇哪一個,我相信這是真的。李四小姐是個妙人,你的結髮之妻也毫無過錯。如果婚變,大家就要問一個為什麼?如果你和李四小姐結為伉儷,人們就會恍然大悟發現你的隱私。對政治人物的聲譽來說,這是瑕疵。因此,你迅速地決定了放棄李四小姐,以保全自身。雖然這對李四小姐來說,未必不是好事。這其中最關鍵的因素,是你的抱負和理想。作為一個心理師,我不作價值評判和道德評判,況且我知道世無完人。蘇三先生,祝你實現自己的期盼,成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如果是那樣,眾人也會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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