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人在充滿檀香味道的房間裡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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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裝修開始。思兔閱讀www.sto55.com

  人家都說不能找馬路裝修隊,賀頓卻不得不上這個賊船。

  她先是去了正規的裝修公司。設計師蒼蠅見血似的撲了過來,先是不由分說在電腦上給你演示個三維動畫的樣板間,豪華得讓你恍惚真的成了中產階級。一聽賀頓說是要裝修個診所,當下個個傻了眼,囁嚅著說:「這您恐怕得讓衛生局出個圖紙。」

  賀頓說:「是心理所。」

  眾人散去,一位最勇敢的設計師挺身而出,說:「我一直對心理學感興趣,能親手裝出個診所,很有挑戰性。」說著拖來一把椅子,讓賀頓坐下細細地談構想,還給賀頓倒了一杯熱水。水很熱,紙杯太軟,被水一泡,頓時東倒西歪。設計師又套上一個紙杯,雙手端著捧給賀頓。賀頓受寵若驚,看出對方把自己當成了一條大魚,覺得受之有愧,趕緊撥亂反正:「小診所,只是一個舊的單元樓房改建。我把要求說一說,您簡單設計一下,東西都用最便宜的……」

  設計師面露不悅之色,但還維持著基本的禮貌說:「那你打算用多少錢裝這個診所呢?」

  賀頓說:「少花錢多辦事。」

  設計師窮追不捨,說:「花錢再少也總得有個數吧。」

  賀頓知道敷衍不過,只好透底:「一萬塊錢打住。」

  此話一出,設計師圓臉變長臉,說:「這個數連個衛生間都裝不出來。」

  賀頓頓時覺得自己像個騙子,只好訕訕起身。人家也不挽留,馬上迎向一對衣著考究的夫妻。賀頓扭頭走出幾步,覺得口渴,又回過身去,看到設計師剛才給自己倒的那杯水還在裊裊冒著熱氣,就假裝自言自語地說:「反正這杯水別人也不能喝了,留著也是浪費,我就喝了啊……」

  別人也不搭理她,賀頓就自說自話地喝乾了雙層水杯里的水,離開了正規裝修公司。

  其實剛才說出的一萬元,都鼓足了勇氣。賀頓碰了釘子,轉而到馬路旁的小店尋求出路。賀頓出沒於各種下里巴人聚集的場所,算是把省錢的門道摸了個清。可真應了便宜沒好貨的老話,價錢低廉的就俗不可耐,稍微上點檔次的就貴得讓你咋舌。

  「你說,咱們這個診所裝修成個什麼風格呢?」賀頓問柏萬福。說實話,柏萬福絕不是一個好參謀,但眼前沒有更好的夥伴,無奈中死馬當活馬醫。

  「你就那麼點錢,湊合著好歹裝起來就是,哪配講風格!」柏萬福說。

  「瞧你說的!正是因為錢少,才要好好計劃,要不然,原本就是雜七雜八拼湊而成,再沒個統一風格,真就成了烏合之眾。」賀頓爭辯。

  柏萬福一看嬌妻生氣,趕緊說:「好好,風格這事就歸你了。大方向你把握著,瑣碎的小事就交我來干。大主意拿不了,小地方我能出力。」

  看來風格這種高端問題,請教柏萬福就是問道於盲。賀頓找沙茵,沙茵說:「我喜歡古典的中式的。」

  「為啥?」賀頓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大不以為然。理由很簡單,中式裝修太靡費了。古典的窗欞隔扇垂花門,哪一款不是錢堆起來的?還要配相應風格的家具,花費海了去。

  沙茵不知道賀頓想的是什麼,一味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中國人都喜愛國粹,對東方的東西傳統的東西,骨子裡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我聽一位講課的女教授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是她本人的經歷,絕對可靠。女教授早年在國外求學的時候,心理上壓抑得實在受不了,就去看心理醫生。那些黃頭髮藍眼睛的心理醫生嘰里咕嚕地給她看了好多次,一點沒效果。當時那國家也沒有華裔的心理醫生,後來有一個日本裔的心理醫生說他可以治療。這個女教授就半信半疑地去了……你猜怎麼著?」

  賀頓摸不著頭腦,說:「猜不出來,你就直說吧。」

  沙茵說:「這個中國女人一去,就被日本心理醫生領到一個特殊的房間裡,呵,地上是一水的中式家具:條案、太師椅、八仙桌,牆上是全套的中式布置:山水畫、風箏、大紅燈籠,連空氣里都是檀香的味道……你猜後來怎麼樣了?」

  賀頓說:「還是猜不出來。趕緊說吧。」

  沙茵說:「後來那個日本裔的心理醫生什麼話也沒講,就留下一句話——你一個人待在這裡,靜靜地,想一想……如果你想哭,這裡有杭州的絲手帕。說完,就走出去了。」

  沙茵說到這裡不說了,賀頓急了,說:「後來怎樣?」

  沙茵說:「沒後來了。」

  賀頓說:「怎麼能沒有後來?這個中國女人總不能一直坐在那間中式屋子裡吧?」

  沙茵說:「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還以為你不感興趣呢。我也沒興致說下去了。」

  賀頓連連作揖說:「我的好姐姐,我剛才是被裝修的事急得亂了分寸,以為你說的是題外話,不料非常有用。」

  沙茵這才興致勃勃地繼續說下去:「那個中國女人就在這間充滿了中國味道的房子裡靜靜地坐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剛開始是潤物細無聲的那種哭,後來就變成號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喉嚨都啞了。把她出國以來獨在異鄉為異客受的委屈,對家人的思念,對自己的憐惜都一股腦兒地發泄出來,只覺得把血里的水都哭光了,口渴得不行,再哭就得脫水了,才停歇下來……」

  「後來呢?」賀頓追問。她想像不出這驚天地泣鬼神的狂哭如何收場。

  「後來日本後裔的心理醫生就走出來,說第一次治療就到此為止。然後就是交費。因為超時很多,那次這位中國女人付出了一大筆諮詢費。完了。」沙茵宣布結束。

  「療效如何?」這是賀頓最關心的。

  「教授講這個故事時,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說療效好極了。教授後來還說,日本裔心理醫生要那麼多錢也事出有因。他有若干間按照不同國家和民族風俗布置出來的診室,比如你是中東人,就有阿里巴巴類的裝修,像波斯地毯阿拉丁神燈什麼的。如果你是北歐人,那個診室里就有馴鹿的角和皮、木製的小馬還有海盜船模型什麼的……東西絕對都是真的,四處搜集來很是昂貴,日本醫生也煞費苦心。」沙茵說。

  賀頓若有所思道:「這種治療方法自有道理,先在心理上創造出一個母體文化的氛圍,讓人浸染放鬆。要是有愛斯基摩人來做心理治療,日裔的心理師還得準備北極熊呢。」

  沙茵說:「愛斯基摩人估計根本就用不著心理師,地老天荒心曠神怡,到處都是礦泉水。」

  「再後來呢?」賀頓問。

  沙茵兩手一攤道:「這回的的確確沒有後來了。後來教授就講別的了,再後來就下課了。」

  賀頓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個女教授思鄉心切,沉浸在故國的氛圍里,心理壓力就舒解了一大半。加上她號啕痛哭了一頓,也是極好的治療。只是咱們也不是國外,要把診所照這樣裝,一是花費太大,二來恐怕也難以收到在異國他鄉以一當十的效果。」

  沙茵嘆道:「我搜腸刮肚地說了,你又一下子就給否了,我跟沒說一樣。」

  賀頓說:「咱倆是診所的股東,從此說話就和以前當朋友的時候不同了。股東開會,都是各說各的,有衝突有商量才能讓事業有發展。」

  沙茵笑了,說:「忘了我還是股東。好吧,本股東的意見到此為止,我還要回家給孩子做飯。股東大會是不是散會?」

  賀頓說:「好吧,就開到這裡吧。我回去後再做個記錄。」

  沙茵吃驚:「這麼複雜?從此你我聊天都要記錄在案?」

  賀頓說:「我是學了公司法的,那上邊就是這樣要求的。咱們今天做個決議,裝修的事,就定下讓我負責。你看如何?」

  沙茵說:「這種苦活兒,躲還躲不及呢,我沒意見。只是心疼你跳到了油鍋里。」

  賀頓說:「不用客氣。前期工作我多做點。」

  沙茵說:「時候不早了,我走了。」

  沙茵走了之後,賀頓想想那個故事還是挺有意思的,可對自己的裝修方案並無幫助。到底怎麼辦?她撥了錢開逸的電話。

  「哪位?」錢開逸渾厚的男中音傳了過來。

  「我賀頓。你好。」賀頓回答。不知為什麼,她在為難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準是錢開逸。

  「哦,想我了?」錢開逸開玩笑。

  「我想見你。」賀頓很嚴肅。

  錢開逸才不管她嚴肅不嚴肅,說:「到我家裡來吧。」

  賀頓說:「我要找你商量個事,咱們坐一坐就成。」

  「那哪兒成?再說,什麼地方商量事也不如在家裡啊。今天下午,我等著你啊。」錢開逸說著就把電話掛了。賀頓只好到他家去。

  兩人見了面,當然就要親熱一番。賀頓對這樣的事情,是無可無不可,半身冷半身熱,既感不到快樂,也並不拒絕。她現在無論法律上和實際上,都是那個叫做柏萬福的人的妻子了,但賀頓也不覺得對不起柏萬福。她有時也對自己詫異,不明白為什麼在性的方面如此無動於衷。

  錢開逸的窗簾把下午的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好像煤礦的巷道。

  「說吧,什麼事?」錢開逸心滿意足之後,要給賀頓以切實有效的幫助。

  賀頓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關於風格的問題。

  錢開逸說:「你這麼急著穿衣服幹什麼?」

  賀頓說:「不穿上衣服,我心裡不踏實。」

  錢開逸說:「不會有人到我這裡來。你放心好了。就算有人來,我說你是我的女朋友,有什麼不可以的?」

  賀頓說:「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已經是別人的老婆了。」

  錢開逸譏笑賀頓「身子換房子」計劃,說:「不要跟我講那個下崗工人的事,我看不起他。」

  賀頓說:「你用不著看不起別人,只說看不起我就是了。」

  錢開逸說:「我只有佩服你。一個女人破釜沉舟到這個分上,別人無話可說。」

  賀頓說:「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問你風格的事。」

  錢開逸思忖了一下道:「洋氣。主要是洋氣。」

  賀頓說:「這也不是時裝,和洋氣搭得上界嗎?」

  錢開逸說:「你說心理師從哪兒來的?」

  賀頓說:「心理學是一門非常年輕的學問,滿打滿算,在全世界也就一百多年的歷史。當然先從外國來的。」

  錢開逸說:「這不就找到根源了?既然是舶來品,人們就有一種期待,希望它帶有異域色彩,而且要儘可能地華美。如果你弄得很簡陋,跟干打壘似的,人們一進你的診所,就有老少邊窮的寒酸感。當然了,也不能華而不實,要有學術氛圍,要有一種先聲奪人的震懾感……」錢開逸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倦意襲上眼皮。

  賀頓悄悄起身離去。

  方針就是燈塔。賀頓牢記「洋氣」兩個字,開始了大海撈針一般的尋找。其實單純尋覓「洋氣」風格的裝修材料,也不是很難的事情,比如羅馬柱,比如西班牙的仿古地磚系列,比如繁複的雕花板和小天使,千姿百態。但那價格,單是地磚一項,就能把預算洗劫一空。

  功夫不負苦心人,賀頓終於在奢華密林里找到一條勤儉小道。高檔品牌常常會有一些尾貨,質量沒問題,只是存量很少,樣品也堆在犄角旮旯。如果是大宗買家,也沒法足量供應。賀頓開始了尾貨的淘寶之旅。要讓七拼八湊的東西符合整體規劃,色澤和諧步調統一,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賀頓走的是沉穩路線,但不是那種古舊陳腐的貴族氣,而是華麗和現代感很強的路數。基本色調為白色,夾雜著明亮的櫻粉和鵝黃色,給人以淡淡的溫和與興奮之感。有一間房布置成淡藍色,類似晴朗的天空和風平浪靜的海洋。因為人是來自海洋的,當人還是單細胞浮游生物的時候,就被這種顏色浸泡,仰望天空的時候,看到的也是這種顏色(假設單細胞動物也有眼睛也能冥想)。艱難困苦的時候,看一看海,也許精神和肉體就能重新出發。

  至於地板,賀頓挑選了一種最普通的強化木地板。柏萬福時不時地也參與意見。

  「你知道強化木地板是什麼玩意嗎?」柏萬福滿臉不屑。

  賀頓說:「你好像挺看不起它?」

  柏萬福說:「那是。它骨子裡其實就是在塑料上糊了一層紙,紙上又抹了點耐磨的塗料。檔次特低。」

  賀頓說:「謝謝誇獎。」

  柏萬福納悶,說:「我沒誇你。」

  賀頓說:「你笑話強化木地板,好像心理所檔次挺高,它配不上?」

  柏萬福說:「你幹的事,我總覺得特高級。」

  賀頓說:「我倒是樂意用紅木地板,可沒那麼多錢,高不起來。」

  柏萬福說:「那你到底有多少錢?」

  賀頓說:「刺探我診所的商業秘密?」

  柏萬福說:「咱倆都是兩口子了,你還這麼防著我?沒準我還能給你幫點忙呢。」

  賀頓想起柏萬福把保險賠償金都留給自己的事,雖說最後平安歸來一分錢都沒落下,但那份情誼千真萬確。就說:「我從朋友那裡借來了十萬塊,算開辦金,但這錢基本上不能動,將來是要加了利息還的。剩下的就是我和小希湊的。」

  柏萬福捶著胸口說:「鬧了半天你是皮包公司。除了我媽的房子是真的,其餘都是泡沫。」

  賀頓說:「還有我這個人是真的。」

  柏萬福說:「我有點私房錢,贊助了你吧。」說著,把一個存摺交給賀頓說:「小心收著,別讓我媽看到了。」

  賀頓心存感激,說:「我給你打個借條吧。」

  柏萬福連連後退,說:「可別這麼著,我消受不起。咱倆不是兩口子嗎,不是在一個床上睡覺嗎,哪能這樣生分!」

  賀頓還是不由分說地找出一張紙,給柏萬福打了借條,說:「這是我的公司借了你的錢。咱們公私分明。要是我死了,你就找別的股東要錢。」

  柏萬福伸手捂住她的嘴說:「別死了活了的,咱們商量地板。實木的最好,看著就上檔次。」因為出了錢,柏萬福講話的口氣也硬了。

  賀頓說:「就算你添了錢,錢包稍鼓,也不能買實木的。在強化木地板里挑好點的,在顏色上多下工夫,顯得比較高級就成了。反正過幾年之後,若是我們發達了,就可以重新裝修,那時候改天換地舊貌變新顏也不遲。若是根本就開不下去了,關張大吉,什麼地板也救不了命。」

  柏萬福說:「我看紫檀木色的最好,有皇家氣派。」

  賀頓搖搖頭,說:「你以為這是故宮?紫檀木色太霸道了。」

  柏萬福說:「要不就用黃花梨的,透著富貴。一看就千年牢,叫人想起老字號。」

  賀頓說:「不成。太古舊了,遺老遺少,和心理診所不相配。」她要牢牢掌握「洋氣」的大方向不動搖。燈塔一晃,細節就亂了。但她不能說這個話,怕柏萬福追問這是誰的主意,被她奉若神明。

  柏萬福迂迴:「那咱們就用黑胡桃木的。這兩年興這個。」

  賀頓把頭搖得連身子都晃動起來:「不成不成。太壓抑了。」

  柏萬福好脾氣,並不因意見再三被駁回而垂頭喪氣,反倒越挫越勇,說:「你嫌黑胡桃色重,那咱們就換成紅櫻桃木,這下行了吧?」說完,眼巴巴地看著賀頓,那神色似在乞求,也像表功。

  賀頓不肯動惻隱之心,說:「不成。太甜蜜了。」

  柏萬福無奈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什麼色行呢?」

  賀頓說:「你說出一個顏色,我腦袋裡就出現相應的感覺,都不舒服。你一定要我說出哪個色更好,還一下子說不出來。要不然,咱倆來個現場辦公,到建材市場走一遭,也許就眼前一亮。」

  兩個人相跟著出了門,來到建材市場木地板部。小姐迎上來說:「選木地板啊?」

  柏萬福說:「就不勞駕你了,轉轉。」賀頓一言不發地在木地板的巷道里穿行,在想像中鋪設著診所的地面。

  柏萬福大叫起來:「快來!這一款一定適合你。」

  賀頓沒抱多大希望地走過去,一看,是蜜柚黃色的地板。柏萬福說:「這顏色多溫馨啊,像秸稈。」

  售地板的小姐雖然被告知不必貼身服務,還是不遠不近地尾隨其後,聽到話音,馬上湊上來說:「這一款目前有活動,正在促銷。很多人家中都愛鋪這個色。今天是優惠的最後一天了。」

  「我看就這種吧。促銷,還最後一天。」柏萬福摩拳擦掌。

  賀頓不為所動,說:「正是因為大家的家裡都是這個顏色,我才不用這個色。」

  柏萬福不解:「為什麼?」

  賀頓說:「我不能讓他們賓至如歸。我就是要讓大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診所不是家。」

  柏萬福給鬧糊塗了,不敢再隨便出主意。賀頓獨自在木地板叢林徜徉。猛然間,一款地板強烈地吸引了她,不禁失聲叫起來:「就是它!」

  柏萬福聞聲跑過來,說「誰?」

  賀頓用手指著一款地板,像在指認一個久違的親人,說:「它呀!」柏萬福循著賀頓的手勢看過去,看到一款貌不驚人毫無特色的土褐色地板。

  「就是它?有沒有搞錯!」柏萬福百般不解,「土了吧唧的,像泥巴。」

  賀頓喜不自禁,說:「對啊,就是要這種像泥巴的色。多協調啊。」

  柏萬福說:「我看你瓷磚牆漆的顏色都挺鮮亮的,偏偏地板這麼悶?」

  賀頓若有所思說:「大地當然是樸素的,如果人腳下的土地變得花里胡哨五彩繽紛的,就沒了根基。沒錯,診所的地面一定要用泥土的顏色,給人紮實和穩定感。叫人一進了診所,就像踩到了真正的黃土高坡。這一定是中國人心靈深處的基因密碼。」

  市場嘈雜,柏萬福聽不清後面的話,知道賀頓鐵了心要買這款大智若愚的地板了,就去跟小姐商討價格的事,沒想到價錢還挺貴。

  「是不是質量特別好啊?」柏萬福問。

  「那倒不是。就是沒人買,搞活動的時候老沒它,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小姐實話實說。

  「能便宜點不?」柏萬福扮可憐相。

  「不成。」小姐沒商量。

  柏萬福回頭看賀頓,看有無改弦易轍的餘地,沒想到賀頓只顧用手撫摸著土黃色地板的表面,根本就沒注意柏萬福的眼神。柏萬福知道沒戲了,就下單付錢。

  裝修正式開始,由柏萬福任監工。賀頓在整個裝修的工程中,整個是一萬惡的資本家。她和工頭討價還價,把工錢壓到最低,一看到工人有疏忽的地方,就毫不留情地要求返工。工人要是有怨言,她就以不付工錢相要挾。連柏萬福有的時候都看不過,說你只給人家那麼一點工錢,人家當然可以不給你好好幹了。賀頓說,掙錢要掙到明處,既然說好了,就是這個價,答應了,為什麼要偷奸耍滑?柏萬福說,我當過工人,我知道什麼叫磨洋工,什麼叫糊弄人。你把他們逼急了,他們表面上不說什麼,暗地裡給你搗鬼,在隱蔽工程里做了手腳,到時候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也不是什麼百年大計,差不多就行了。賀頓想想也是,針尖對麥芒的局面這才稍緩。

  婆婆每天陰著臉到自己的故居看看,不說什麼。街坊鄰居問:「要娶媳婦裝新房呢?」婆婆就回答一句:「反正和媳婦有關。打擾大家了,對不住啊。」大家就說:「別忘了給喜糖。」賀頓每天風塵僕僕地採買接貨退貨外加和工頭吵架,忙得不亦樂乎,沒有一點新娘子的樣。抽時間她還到新華書店去看書。以前都是看心理學方面的,現在這一階段改成了裝修圖冊。這種書,你必須要到書店去看,不然那麼豪華的開本,一本書的價錢夠買一洗手池子的了。

  診所里安不安馬桶呢?賀頓考慮到這是一個公共場合,你來我往男女皆有,如果安個座便,其實很不實用,就買了個蹲坑。柏萬福說:「這下你可就不高檔了,像鄉下茅房。」賀頓說:「高檔不高檔,看的是廚房。沒人看茅廁。」

  柏萬福很高興,說:「咱們還裝個廚房嗎?沒聽你說起過啊。」

  賀頓說:「誰說要裝廚房了?」

  柏萬福說:「裝個廚房吧。這樣以後咱倆要是想吃什麼差樣的東西了,也可以自己到這裡鼓搗一番。在上面,畢竟不方便。」

  賀頓說:「你還想吃獨食?」

  柏萬福說:「我這不是為你著想嗎,要是以後害口喜酸什麼的,我就給你單做著吃。」

  賀頓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害口。」

  柏萬福不解:「你怎麼知道?」

  賀頓說:「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害的什麼口!咱們債台高築的局面,哪裡是能養活孩子的階段?以後再說吧。一個工作的地方,若是煎炒烹炸油煙四起,人家一推門進來,還以為到了小飯館,成何體統?」

  柏萬福還不死心,說:「那咱們就先簡單地裝一裝,這樣以後萬一用起來的時候,也還方便。你怕油煙味不雅,咱們不用它炒菜就是了。」

  賀頓不耐煩了,說:「你還有完沒完啊?非要我把底牌都告訴你啊?你也不是董事長。」

  柏萬福倒是不急不惱,說:「你們到底誰是董事長啊?」

  賀頓說:「我。」

  柏萬福說:「那我就是董事長的那一半。再說我鞍前馬後地為診所忙著,現在倒連規劃都不能知道了嗎?」

  賀頓想想覺得也有道理,就說:「好吧,告訴你。我把廚房改建成一間工作室了,放檔案和接待來訪者,一魚兩吃,都行。」

  柏萬福不吱聲了。他想,會有那麼多人來心理所嗎?

  安燈了。裝修過的人都知道,到了這個步驟,整個工程已接近尾聲,現代化的風韻初具規模,舊貌換新顏了。

  柏萬福看上了一款水晶吊燈,玻璃串成的小珠子,隨風搖曳,喬裝打扮成鑽石放射光芒。特別是價格,非常優惠。

  「就買這盞燈吧。看著就氣派。」柏萬福極力堅持。

  「不買。」賀頓不為所動。

  「掛在候診室里,讓人一進來,以為進了王宮。」柏萬福神往地說。

  「還王宮呢,還王子呢,有沒有黛安娜啊?」賀頓挖苦道。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別打岔。整個燈城咱都篦過三遍了,我瞅著就這盞燈好,漂亮實惠。」柏萬福難得地固執己見。

  「我告訴你,我寧可點油燈,也不會買這盞燈。太俗氣了,你那間房子才多高?把這盞燈一掛,玻璃穗子都得掛了眉毛。」賀頓沒好氣地說。

  「好好,那你說買哪盞燈?」柏萬福知難而退。

  「我早就看好了,買最明亮的吸頂燈。」賀頓胸有成竹。

  「那你怎麼不買啊?」柏萬福納悶。

  「太貴了。下不了這個狠心啊。」賀頓長嘆一口氣。

  「有多貴啊?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這最後一哆嗦。我看看去。」柏萬福說著,自己去看吸頂燈。過了一會兒回來,蹲在賀頓旁邊,也不說話了。

  「真貴。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柏萬福還是忍不住說道。

  「是啊。好就好在沒什麼特別的。診所的燈就是要在沒有人注意的情況下,非常明亮地照耀著。好像頭頂有一輪太陽。」賀頓說。

  「誰告訴你非得這樣?」柏萬福好奇。

  「沒有誰告訴我,是我自己想的。」賀頓如實稟告。

  「那你為什麼不想一種別的樣子呢?」柏萬福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假設一個陷在很多苦惱中的人,到心理醫生這裡來尋求幫助,他一定希望那裡是明亮和溫暖的。」賀頓說。

  「溫暖沒問題,屋子是集中供暖,還是管道層,大暖氣管子就從房頂上過,數九寒天熱得恨不能開窗戶……可你這明亮,我有點想不通。」柏萬福說。

  「有什麼想不通的?」賀頓覺得通過這一段的共同奮鬥,柏萬福幫了自己不少忙,她願意多和他交流,好歹是個伴兒。

  「我看你也沒置辦什麼機器……」柏萬福說。

  賀頓覺得滑稽,說:「心理所不要機器。」

  柏萬福說:「你不要笑我,我是工人出身,工人離不了機器。你這個診所既然沒有機器,主要就是靠說話來治病了。對嗎?」

  賀頓想這不是一言半語說得清的,就說:「基本如此吧。不過,來的那些人不能叫病人。」

  柏萬福說:「那叫什麼?總得有個名稱吧?」

  賀頓說:「台灣叫案主。」

  柏萬福說:「不好不好,案主,好像做過案子,讓人想起偷雞摸狗殺人劫道。」

  賀頓說:「我餓了。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再來定燈。」

  家具建材城有小吃一條街,五光十色熱氣騰騰。柏萬福說:「你吃什麼?」

  賀頓說:「就來一碗麵吧。」

  柏萬福說:「你都是法人了,一碗麵是不是太寒酸?」

  賀頓說:「所有的錢都是借的,能有一碗麵吃就是福氣。」

  柏萬福說:「你吃麵,我也吃麵,咱們同甘共苦。」

  兩人吸溜吸溜地吃起來。柏萬福說:「你還沒告訴我不叫病人叫什麼呢。」

  賀頓說:「記性好,還琢磨這個茬。香港叫來訪者。」

  柏萬福說:「別光說台灣香港的叫法,咱們這裡叫什麼?」

  賀頓說:「叫來訪者。」

  柏萬福搖頭道:「不好聽。」

  賀頓說:「甭管叫什麼,反正你知道指的就是這些人。」

  柏萬福說:「他們來跟你說悄悄話?」

  賀頓說:「算是吧。我一定得給他們保密。從這個意思上講,所有的話都是悄悄話。」

  柏萬福說:「這就對了。悄悄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嗎?當然是要在黑乎乎的地方才能暢所欲言。你沒看到歌廳舞廳KTV包房裡,基本上都是黑燈瞎火的。」

  賀頓這才明白過來,說:「原來你在這兒等著我。你的意思是不必買明亮的吸頂燈,昏暗朦朧才對。」

  柏萬福說:「對呀。太亮了,讓人不敢暢所欲言。」

  賀頓停下筷子,說:「你這腦子好像是越來越靈光了。」

  柏萬福說:「愛情的力量。」

  賀頓沉吟,心想,咱們之間有愛情嗎?此刻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就說:「關於燈,你說得有幾分道理。」

  柏萬福得意起來,說:「怎麼樣,買盞藝術氛圍的燈吧,我在那邊看到一款玫瑰花造型的,價錢也不貴。」

  賀頓思忖後說:「我還是要買一盞非常明亮的燈。你剛才只說對了一半,悄悄話也許需要朦朧,但要下定決心痛改前非的時候,一定需光明大放。」

  柏萬福說:「好好,就像故宮的匾額,正大光明吧。快吃麵條,要不就涼了。」

  於是兩個人不再討論,低下頭來把潑滿了辣子的麵條湯喝得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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