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眉毛還細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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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裝修完了。思兔閱讀www.sto55.com

  賀頓手摸著診所牆壁,眼淚止不住往下淌。快樂的淚是涼的,一直從顴骨滴落到鎖骨的窩裡,在那裡聚集成了一小窪,好像貼了一塊鋼洋。

  賀頓滿心歡喜地請沙茵來參觀,那神情好像是在展示稀世珍寶。「你用的肯定是劣質建材,一股味道。」沒想到一推開門,沙茵就捂著鼻子,提出批評意見。

  但她說的是事實。因為春天風沙大,到處門窗緊閉,化工原料的味道濃郁嗆人,眼睛辣得直想打噴嚏。

  賀頓忍住了氣,本想說,你身為股東,身不動膀不搖地坐享其成,既沒有出過一分錢的資金,也沒有拉過一車瓷磚拎過一桶漆料,倒在這裡指手畫腳。又一想,目前正是用人之際,要以團結為重,再說沙茵說得也是事實,自己眼睛也很不舒服。淡笑道:「如果咱們有足夠的錢,我當然也會買綠色的環保的,可是……」她沒有把話說完,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沙茵聽到這些客觀理由,也不好意思,說:「你是既有功勞又有苦勞。我主要怕咱們這樣開張迎客,人家一進來就想逃之夭夭,影響聲譽。」

  賀頓說:「你想得是很周到。怎樣對付異味呢?」

  沙茵說:「我有個朋友是專門研究環保的,好像有專克甲醛的產品。」

  湯小希參觀時,倒是讚不絕口,說是從來沒看到過如此美麗安詳的地方。賀頓聽了也不喜形於色,對她的評價不很在意。臨終敬老院出來的護工,看到哪裡都覺美好。

  三個人坐在一起,研究如何招徠顧客。賀頓說:「首先要讓大家知道開了一個診所,才會有人來。」

  湯小希說:「最好的辦法是貼小廣告。」

  沙茵說:「不妥。只有修理下水道給空調搬家收購過期藥品的才貼小廣告。咱們要是也用這個法子,就是自毀聲譽。」

  湯小希不服,說:「我也知道這法子不登大雅之堂,可經濟啊。我下班後可親自上街操作,連僱人的錢都省了。」

  賀頓說:「小希熱情可嘉,沙茵說得也有道理,咱們的定位很清楚——面向關注心理健康的現代人,應該是有一定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成功人士,我們所用的宣傳方式,要和這個定位相匹配。」

  湯小希沮喪:「好吧。算我沒說。」

  一時冷場。柏萬福走進來,說:「三位女將,我給你們沏了點好茶,一邊喝一邊討論,省得上火。」

  湯小希說:「謝謝姐夫。你也不要端茶倒水人前人後地忙了,讓我不過意。乾脆搬個凳子,一起討論。」

  柏萬福連連後退說:「我不行。你們都是股東。」

  沙茵說:「既然我們都是股東,我們就一起作了決議,吸收你為候補,讓你參會。」

  賀頓說:「我反對。」

  沙茵笑道:「反對無效。因為你只是一票,我和小希是兩票,從此柏萬福和我們享有同樣權利。」

  這樣四個人就圍成了一個圓圈,開始討論用什麼法子打知名度。

  「我見到親朋好友就宣傳,如果開什麼學術會議或是相應的場合,我都會記得介紹咱們這個診所。」沙茵說。

  「這個法子好是好,只是規模有限。況且,只能在學術圈子裡造輿論,咱們還得要面向市場。只有真正需要心理幫助的人知道了有關信息,才會找上門來。否則,咱們就是守株待兔死路一條。」賀頓慷慨激昂。

  大家一時沉寂。死路一條這個詞太煞風景,一個機構,還沒正式開張,就討論到生死大限上去了,不是個好兆頭。

  柏萬福開了口:「說點吉利話好不好?不就是想方設法讓人知道嗎?這好辦。我有一個法子,保管靈!」

  三個女人異口同聲追問:「什麼法子?」

  「出錢,打廣告!」柏萬福語驚四座。

  其實誰都知道這是最直截了當的法子,只是沒人說。皇帝的新衣,讓柏萬福披掛出來。

  「還用你說?砸錢誰不會?」賀頓不屑。

  「聽說很貴。」沙茵擔憂。

  湯小希雙臂抱肩,無話可說。

  「我看兩條腿走路。」過了一會兒,賀頓思謀著說。

  柏萬福不解:「哪兩條腿?」

  賀頓說:「一條是貼小廣告,另一條就是打廣告。先要搞清楚廣告的價錢,然後再看哪張報紙的讀者和咱們的客戶群重疊。」大家都說行,湯小希又想起一個關鍵問題:「咱們怎麼收費呢?」

  沙茵說:「這個不著急。幹起來再定也不遲。」

  湯小希嘲笑道:「你這個當老師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剛才說到讀者和顧客要重疊,你不定出價碼,誰是你的客戶?你和誰重疊?」

  沙茵噎得說不出話來。柏萬福說:「薄利多銷。」

  沙茵緩過勁來說:「不可。心理師資源有限,只能為中產階級服務,不可能走薄利多銷的路子。」

  柏萬福說:「中產階級看的報紙,恐怕就是晚報了。」

  湯小希「呸」了一聲說:「晚報是給城市貧民看的。我看,要發在商報、晨報、都市報,小白領們會看。」

  賀頓說:「咱們收費,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我希望城市貧民也能看得起心理師。」

  沙茵說:「那就晚報晨報都登。覆蓋面大一些,一網不撈魚,二網不撈魚,三網總能撈上魚。」

  賀頓說:「還有一條路,也會對咱們大有幫助。有關信息我也打聽了。」

  大家問:「什麼路?」

  賀頓說:「在114台登記咱們的電話號碼。這樣如果有人需要幫助,他又找不到地方,就會去查。一查就查到咱們了。」

  大家問:「那得多少錢?」

  賀頓說了一個數字,大家咋了半天舌,最後還是決定出血。在現代化的大城市裡,電話的功能誰敢忽略?作完這個決定,大家的身子都往下縮了一截。

  賀頓找到報紙的廣告部,一問價錢,嚇了一大跳。不要說一版二版這樣的黃金版面,更不要說報眼了,就是在報紙的副刊底下韭菜葉寬的一條廣告,也要幾百塊錢。

  賀頓不敢擅作主張,再開會時間上也折騰不起,便打電話一一報告情況,要大家再斟酌。錢反正都是賀頓墊支的,另外兩人也煩了這種沒出路的討論,都說,做吧做吧,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打出了知名度,就會有人找上門來做心理諮詢,那時候咱就有收入了。

  賀頓就和廣告公司簽了合同,選了星期三的日子登出來。賀頓考慮星期一二白領們都比較忙,可能顧不上看報紙。加上周六周日的報紙也積攢了一大堆,不一定有工夫細細翻閱,廣告難得被關注。到了周三,塵埃落定,也許百無聊賴需要心理幫助的人就會看到這條細窄的廣告了。

  歷經滄桑披荊斬棘,難得一次有座上賓的感覺。廣告公司對客戶十分熱情,特別是臨交錢的時候,更是呵護備至。賀頓小本生意,先交了一次廣告的費用。這種小打小鬧在人家那裡是毛毛雨,但蒼蠅也是肉,廣告公司笑納百川。斷定她們以後還會找上門來,便做放長線釣大魚之圖,態度甚是恭敬。

  從廣告公司出來,賀頓覺得自己成了亞當,被人摘去了一根肋骨。從電信查號台交費出來,賀頓簡直覺得腎臟被人摘了一個。人雖然沒有了一個腰子,也還能活下去,但抵禦風險的能力就大打折扣了。現在,錢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回到家裡,看到婆母在捶腰。賀頓問候:「您不舒服了?」

  婆母眼皮也不抬地說:「累的。」

  賀頓說:「您多歇息。」

  婆母說:「想歇著可歇不了。本想娶了媳婦,我也就熬出頭了,可沒想到還得為你忙活。」

  賀頓不解說:「我要您忙活什麼了?」

  婆母說:「你是沒說什麼,可你讓我兒子說,也是一樣的。」

  賀頓說:「我從來沒讓你兒子說過什麼。第一,我沒有那個本事。第二,我也沒那個需要。第三,最關鍵的一條,我沒那個膽量。」

  婆母說:「我就愛聽你說的這第三條。」

  賀頓說:「愛聽我也不多說了,您知道就行了。您到底是幹什麼累著了?」

  「貼小廣告啊。我兒子讓我乾的,說我要是不干,他就得自己去干。現在風聲很緊,見一個抓一個。他那個熊樣,一出手就得讓人逮個正著。還是我老婆子親自出馬吧,不容易引起懷疑。就是真讓人抓著了,求求人家看我滿頭白髮也好放一馬。」婆母說著,一邊把手伸出來讓賀頓看,指間還被糨糊粘連著,好像鴨蹼。

  賀頓不知說什麼好,又是感動又覺承擔不起,說:「媽,您就別去了。我們的客戶不是靠這樣吸引來的。」

  婆婆不樂意了,說:「熱臉貼了一個冷屁股。」

  賀頓回了屋,柏萬福說:「我媽並沒有真生氣。」

  賀頓自說自話:「還有兩天清閒日子。」

  柏萬福說:「這話怎講?」

  賀頓說:「查號台電話開通和報紙上廣告開花,都是後天。到時候就像秋收三搶,大忙。」

  柏萬福說:「咱先抓緊時間好好休息。」拉賀頓上床。

  賀頓指指門外,低聲說:「不行。」

  柏萬福說:「她最近好多了。不跟衛兵似的了。」

  柏萬福又說:「我買了消除污染的噴劑,一天往診所里噴好幾回,估計到後天,基本上就沒味了。」

  周三到了,賀頓早早爬起來,到診所電話旁候著。為了節省錢,她在晨報晚報商報上的廣告,都只有短短的一句話:「佛德心理診所,資深心理醫生,電話********。」在查號台的登記,更是僅有電話。因為沒有具體的地址,所以任何對診所感興趣的人,都不會直接找到這裡來,只能先來電聯繫。診所好比未知小島,就算布滿奇花異草珍禽走獸,也是孤懸海外無人識。電話是診所和外界聯繫的唯一通道。

  灰色的電話似一攤曬得半乾的牛糞,無聲無息地堆積在那裡。賀頓想起小時候點燃牛糞火的情形。牛糞火是很好看的,有各種色調和層次,像一朵牡丹花,誘人想深入進去……打住,等待。賀頓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旁邊,一伸手就能把電話抓起來,默默地等待著。現在,是早上七點鐘了,白領們已經起身了。在城市鋼筋水泥的曠野上,無數建築物披著玻璃幕的皮,好像飢餓的獸,就要把睡意矇矓的白領們吞噬進空腹。

  晨報已經在地鐵和報亭里出售了,人們已經開始翻閱了,已經看完了主要的新聞,就要瀏覽廣告了,馬上就要看到我們的消息了……突然,電話鈴響了。

  賀頓電光石火抓起電話,滿面笑容地說:「您好。」

  「別囉唆了,趕緊把煤氣關上。我走的時候忘了,剛想起來,幸虧你還沒走……」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地說。

  賀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那男人不耐煩地說:「還沒睡醒是不是,趕緊去關煤氣。要不鍋就幹了……」

  賀頓基本上已經能確定這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為了禮貌起見,她好言好語地說:「您撥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您可能是撥錯了……」

  男人這會兒也醒過味來了,說:「你這個人真夠戧,撥錯了就早點說話啊,冒充我老婆,瞧耽誤我這工夫,我們家要起火了你負責啊……」不由分說掛斷了電話。

  賀頓甚覺晦氣,出師不吉。第一個電話就是打錯的,就是救火的,就是……這麼想下去,越來越沮喪。她對自己說,不行,這是消極暗示。我要振作起來。她就換了一種想法,在頭腦中想像著很多人在翻看登有廣告的報紙,眼睛一亮,把手指伸向電話鍵……

  不管是消極想像還是積極想像,總之牛糞堆似的話機寧死不屈地沉默著,拒不發出一點聲響。

  終於,叮叮咚咚……賀頓習慣了沉寂,被嚇了一大跳。她瞬即抓起電話,回答她的卻已是忙音。

  我沒有耽誤時間啊,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應答了啊。這位來訪者,對了,現在還不能稱之為正式來訪者,只能說是「來訪預備者」——怎麼就那麼急性子,那麼沉不住氣?算了,這樣的人,來了也麻煩,不來也罷!

  賀頓寬慰自己,漸漸心平氣和。真正心平氣和之後,才發現剛才的動靜並不是電話鈴,而是鬧鐘的定時鈴響了。

  虛驚一場。

  賀頓對自己說,就算是有人要打電話,估計不會選一上班的時間就打,而是要繃到辦公室里沒了閒雜人等,偷偷地打。畢竟這是隱私之事,等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賀頓火燒火燎,不停地抓起電話聽聽,是不是壞了?電話一如既往地正常著。有人敲門,賀頓渾身一激靈,心想不會是哪個心急的來訪者,逕自找到這裡來了吧?三步並作兩步跑去開門,卻是柏萬福。

  賀頓說:「你來幹什麼?」

  柏萬福東張西望,賀頓說:「你找什麼?」

  柏萬福說:「找人。」

  賀頓說:「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嗎?」

  柏萬福說:「我不找你。」

  賀頓說:「那你找誰?」

  柏萬福說:「找來訪者啊。」

  賀頓好氣又好笑,說:「真有了來訪者,也得被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嚇跑。」

  柏萬福說:「來了幾個電話?」

  賀頓翻翻白眼說:「一個也沒有。」

  柏萬福說:「電話是不是壞了?」

  賀頓說:「沒。」

  柏萬福說:「也許電話局出了毛病?廣告也登了,114也掛了號了,怎麼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呢?你等著,我到外面給你打個電話試試。」

  柏萬福說著,快步走出門。賀頓說:「用手機打是一樣的。」

  柏萬福說:「我就用座機打,這樣萬無一失。」

  賀頓心存感激,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估計柏萬福走到了外頭的公用電話,屋內的電話鈴響了。賀頓抓起電話,說:「怎麼樣,電話好著吧?」

  對方沒答話。

  賀頓說:「你裝什麼神弄什麼鬼啊?說話啊。」

  對方這才小聲問:「你是佛德心理諮詢診所嗎?」

  天啊!女的!客戶!

  吃中午飯的時間。

  賀頓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這個悔啊!設想了一百種和顏悅色具有專業水準的開場白,沒想到居然如此荒唐!她趕緊調整了坐姿,微笑塗滿整個臉龐,竭盡溫柔地說:「是的。這裡是佛德心理所。請問,你有什麼事情?」

  「有。我都快死了。你們能救救我嗎?」對方帶出哭音。

  賀頓有些慌了,沒料到問題如此嚴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態調穩,緩緩口氣問道:「能說得更清楚一點嗎?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想活了,已經自殺過三次了,一次吃安眠藥,一次割腕,還有一次是上吊,不過都沒死成。我在報上看到你們的廣告,救救我吧……」聲音微弱下去,好像一縷幽魂漸行漸遠。

  大中午的,賀頓像被人從領口塞進一把雪,雪水融化,沿著脊梁骨流下,直打寒戰。賀頓牢牢抓著電話,好像是電話那頭瘦弱女子的細胳膊,不敢有絲毫懈怠。說:「謝謝你打電話給我,謝謝你的信任。請你千萬不要放下電話,請聽我說,你周圍還有什麼人嗎?你現在在哪裡?你……」

  賀頓急得一頭冷汗,手都輕微地哆嗦起來,沒想到電話聽筒里的聲音突然大起來,一個響亮的男子說:「我周圍當然有人了,有一大群人呢,我們正在吃午飯,我們看到了報紙上的廣告,我們覺得很好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心理診所,大家就說打電話試一試,用了免提裝置。沒想到,還真的打通了。我們這裡沒人想自殺,我們都活得好著呢,活蹦亂跳的。心理醫生,謝謝你的辛勤工作,你吃午飯了嗎?多吃點。拜拜……」

  賀頓死死咬住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咒罵。

  電話又響了。賀頓不想接。對方很執著,一往情深地響。賀頓被吵得實在受不了,只好拿起電話。但是,她就不說話。

  「你幹嗎那么半天不接電話?」柏萬福的聲音。

  「都是你!好端端的,打什麼電話?你吃飽撐的呀?你討厭死了!」賀頓惡狠狠地砸下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柏萬福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噴著唾沫星子說:「賀頓,你怎麼啦?誰欺負你啦?沒事吧?」

  賀頓也懶得細說,就說:「沒什麼,有人搗亂,我剛才正在氣頭上,對不起。你走吧。快走快走,一分鐘也別停留。你賴在這裡,我心神不定。」

  柏萬福莫名其妙地走了。

  賀頓枯寂地坐著。她不敢走,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是開著廁所的門,生怕聽不見電話鈴聲,撒完了尿,也不敢沖水。先支棱著耳朵確認沒有電話鈴聲,這才拉下水閘。

  隨著時間的推進,她也漸漸鎮定下來。不管怎麼說,透過剛才那個電話,可以肯定報紙的廣告是登出來了。

  等待。不是在等待中死亡,就是在等待中燃起希望。

  賀頓不倫不類地想出這句話。在她基本絕望的時候,電話鈴再次尖銳地響起。

  這一次,賀頓不再那樣受寵若驚,讓鈴聲響了一陣子,才矜持地拿起聽筒。

  「你好。」賀頓很客氣很專業地應答。枯坐的當兒,她決定以這種口氣說話,增加權威感。

  「你好……請問……你這裡是佛德……那個心理所嗎?」對方遲疑著,好像很彷徨。

  「是的。這裡是佛德心理所。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賀頓不動聲色。

  「噢……是……那你是誰呢?」對方是個女子,嗓音細若遊絲。

  「我……是這裡的工作人員……」賀頓回答。

  「能告訴我你是誰嗎?」對方的聲音大了一點。

  「這個……」賀頓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不在準備範疇之內。「有什麼必要嗎?」她下意識地反問,剛一出口,覺得不妥,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對方聽了她的回答,就「嘎嘎」地笑了起來說:「賀頓,剛才這句話才像你的一貫風格。剛開始拿腔拿調的,我都聽不出你的聲音了,以為又雇了個小工呢!」

  原來是湯小希。

  賀頓大叫起來:「湯小希,你搞的什麼鬼?害得我快得精神病了!」

  湯小希說:「哎呀,你怎麼不識好人心?今天不是咱正式開張的日子嗎,我不放心啊!這剛給老人換完了屎褯子,指甲縫裡還臭烘烘的,就趕緊抽空給你打個電話,你還嫌棄我啦?」

  賀頓趕緊往回找補,說:「我以為你是客戶呢。」

  湯小希興奮地問:「一上午有幾個啦?」

  賀頓哭喪著臉說:「一個都沒有。」

  湯小希說:「這就對啦!」

  賀頓說:「沒心沒肺說風涼話。」

  湯小希說:「就連超市開張,也得放爆竹擺花籃送些個低價的大豆油酸奶八連杯什麼的,才有人擠破門呢。咱們得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

  賀頓說:「小希,剛才這幾句話,是我認識你這麼長時間以來,說得最精彩的。」

  湯小希說:「你甭以為誇我兩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湯小希的能耐還大著呢!總有一天,讓你刮目相看!」

  賀頓說:「不用等以後,我現在已經刮目了。」

  湯小希說:「我也不跟你囉唆了。這個電話是慰問電,看你一個人堅守崗位比較辛苦。現在,我也要去堅守崗位了。拜拜……」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幾番折騰之後,賀頓已有相當的免疫力,平靜地拿起了電話。

  「你好。」賀頓說。

  「你好。」對方說。聽聲音,是個中年婦女。

  然後就是僵持。那個女子不說話,好像在等著賀頓主動問她。賀頓本來是想說話的,但又一想,既然是你打來的電話,我也已經和你打過招呼了,現在,就應該是你說話了。經過一上午的歷練,賀頓學會了不卑不亢。

  「你好。」對方又說了一遍。這一次,賀頓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她要回應。可是,說什麼話呢?也像鸚鵡學舌一樣再說一次「你好」,太乏味了。賀頓決定換一種說法:「謝謝你信任我們,把電話打過來。」

  這是一句普通的話,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種禮貌的客套話。沒想到對方居然激動起來,說:「是。我是信任你們。因為我不知道信任誰了。我只有信任不認識的人了。」

  賀頓陡地挺直了身體,甚至連原先蹺起的二郎腿,也放下併攏起來。當一個人對你說——他信任你的時候,你是沒有膽量繼續吊兒郎當的。

  「你遇到了什麼讓你煩心的事情?」賀頓不緊不慢地詢問。問得太急了,反會把人給嚇走。

  「煩心的事可太多了,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我特別想看看心理醫生,你們那裡有這方面的服務嗎?」對方煩亂但是並不糊塗,不願輕易將自己隱私告人,先要探聽清楚情況。

  這正常。若是賀頓自己,也會如此程序,哪能輕易就把心裡話掏給你?賀頓體諒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打來電話的選擇很正確,這裡正是提供心理幫助的地方。」

  「哦……那太好了。我特地等了半天,等到辦公室里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給你們打電話……哎呀,對不起,來人了,以後再說啊……」

  不待賀頓有任何反應的時間,對方就落荒而走。留下賀頓怔怔地聽著忙音,險些以為剛才幻聽。

  賀頓終於明白了,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招徠來訪者,那你就必定會接到很多有始無終莫名其妙的電話。電話鈴會讓你把半泡尿憋回去,百米衝刺一樣拿起聽筒。等到一泡尿撒完了,那邊會不耐煩地放了電話,留下無人值守的惡劣印象。吃飯的時候,電話鈴會逼得你把半口飯吐回碗裡,如果你的食管里還蠕動著沒有咽下的飯糰,音色就會帶著打嗝的韻味,喪失專業感。電話線就像一根蚯蚓,纏在脖子上,讓你不敢有須臾懈怠。

  賀頓憑著直覺相信,這個女人是真的求助。整個下午,賀頓都在等待她的電話。也許是她改變了主意,也許是她的辦公室里一直門庭若市,也許她被臨時委派了活計,出門在外?總之,賀頓一直在掛念著她,但她銷聲匿跡。

  第一天毫無建樹地過去。柏萬福來叫賀頓吃飯,賀頓執拗地說:「我不餓。」

  柏萬福從賀頓青灰的臉上知道形勢不妙,也就不問詳情,只是說:「還是上去吃吧。一家人在一起,熱鬧。你也可以換換心情。」

  賀頓說:「我現在怕的就是熱鬧。」

  柏萬福說:「來日方長,怎麼能不吃飯呢?」

  賀頓說:「我怕上樓吃飯這一會兒工夫,正好有人打電話過來,豈不斷了一個機會?」

  柏萬福說:「你要是不吃飯,身體垮了,所有的機會都斷了。」

  賀頓只得說:「好吧,那麻煩你把飯給我送到這裡來。」

  柏萬福說:「還端起了老闆架子。」

  賀頓說:「不是老闆,是老農。長工搶種搶收的時候,都是地頭吃飯。」

  柏萬福把飯送了來,說:「你吃。」

  一碗湯麵,白菜葉上飄著雞蛋花,還有蔥花和香油的味道。賀頓用筷子一撥拉,麵條下面還臥著一個雞蛋。

  「這是你媽臥給你吃的獨食吧?」賀頓問。

  柏萬福被人捉住了贓,忸怩地問:「你咋知道的?」

  賀頓說:「你不要忘了,我是學心理學的。」

  柏萬福大驚,說:「心理學連這也管?」

  賀頓說:「那當然了。心理學什麼都管。」

  柏萬福說:「心理學可真夠累。」

  賀頓說:「要是總沒人來,就不累。咱就關門了。」

  柏萬福說:「別說泄氣話。新造的茅坑還三天香呢。」

  賀頓說:「你這是什麼話?把我們這兒比茅坑了?」

  柏萬福說:「虧你還是學心理學的,連這都不懂?新造的茅坑人家三天之內都找不到,更不用說你這種姜太公釣魚的行當了。別著急,反正房子是咱自家的,也不用交房租。賠得起。」

  柏萬福本來是想給賀頓舒心,但這一說,賀頓又想起了錢開逸的借款,心裡就憂鬱,又不能明說。催促柏萬福:「你快走。你站在這裡,我吃不下飯。」

  柏萬福不解,說:「你吃你的,礙我什麼事?」

  賀頓說:「吃飯不能被人看。只有乞丐才當著外人吃飯。」

  柏萬福說:「我又不是外人。」

  賀頓強調說:「你就是外人。我以外的人都是外人。」

  柏萬福說:「咱兩個都那個了,你還說我是外人。冤枉啊。」

  賀頓說:「你再囉唆,以後我就不讓你那個。」

  柏萬福說:「得,我這就走。」

  柏萬福走了之後,賀頓開始吃飯。她知道婆婆做麵條的時候,每次只打一個雞蛋花,絲絲縷縷的蛋花飄得像飛天的衣裙,看著滿鍋撲騰,吃到嘴裡卻虛無縹緲。婆婆會把一個整雞蛋偷偷臥在兒子的麵條之下,好像一個潛藏極深的特務。

  想到這裡,賀頓莞爾一笑,狠狠地咬向雞蛋,像是粉碎了一個陰謀。

  正當婆婆的痴心妄想被賀頓的牙齒研磨之時,電話鈴響了。賀頓不慌不忙地把雞蛋黃咽下,可不能讓它噎住了自己。在鄉下,被噎住的孩子鬧不好會送了小命。賀頓又用舌頭在口腔里清掃了一遍,斷定沒有殘餘的飯渣會讓口齒不清,然後,穩穩噹噹接起電話。

  「你是佛德心理所的值班人員嗎?」對方是個男人。

  「是。」賀頓簡潔地回答,甚至沒有說「你好」。直覺中,她認為對方是一個不喜歡繁文縟節的人。

  「很好。現在還有人值班,我對你們的好感增強了。如果我有心理問題,我可以到你們那裡諮詢嗎?」對方很快推進著。

  「是的。歡迎你。」賀頓言簡意賅。

  「你們在報紙上的廣告中說,有資深的心理專家。我可否知道他們的水平究竟是怎樣的?」對方有板有眼地開始調查。

  對這個問題,賀頓倒是有所準備。她說:「他們都是有執照的心理師。」

  「有文憑並不一定有水平。」對方來者不善。

  「您說得對。但是,如果你沒有來過,就無法評判他們的水平。」賀頓寸步不讓。

  「你的意思是,我有必要到你們那裡去一趟?」對方好像在思考。

  「我建議你——如果關心自己的心理健康,覺得有必要接受心理醫生的幫助,我們願意伸出手。」關於如何回復電話,賀頓已經作了一些準備,再加上整個一天百無聊賴,更是將各種古靈精怪的可能性都推敲了一番,滴水不漏。

  「好。我們願意伸出手。不過不是我的手,是我妻子的手。我覺得她很需要心理師的幫助。可以預約時間嗎?」對方實質性推進。

  「不可以。」賀頓斷然拒絕。

  「咦?為什麼?我以前沒有看到過你們的廣告,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吧?你們剛開張就爆滿?不能吧?為什麼你們要把送上門來的客人拒之門外?」對方疑惑。

  「你說是要你的妻子來,對吧?」賀頓說。

  「你說得很對,是我的妻子。」對方說。

  「你的妻子多大年紀?」賀頓問。

  「今年二十一歲。這和年紀有什麼關係嗎?」對方不解。

  「當然有關係了。她是一個成人了……」賀頓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男子不悅地打斷了,說:「她當然是一個成人了,否則我成了什麼人?和一個幼女做夫妻?」

  「對不起,我的本意並不是想冒犯您,只是再次強調一個事實。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講,她有權決定自己是不是來看心理醫生,而不是由她的丈夫決定。」賀頓堅定地說。

  「但是我很愛她。」男子第一次露出了軟弱和躊躇的氣息。

  「愛並不等於包辦。」賀頓也放輕了聲音。

  「你的意思是說——除非她自己決定要看心理醫生,我不能代表她?」男子若有所思。

  「正是。」賀頓表達得很清晰。

  「好吧。那我和她商量商量。如果決定了,我會再和佛德聯繫。」男子說完,放下了電話。

  賀頓如同和人吵了一架,不想再說話。雖說贏了,有什麼收穫?除了疲憊。

  這是一個來訪者嗎?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來訪者。他談的是一個心理問題嗎?毫無疑問,他談的是一個心理問題。可是,他的妻子——她會來嗎?答案十分茫然。如果她最終不來,賀頓就做了無用功。診所的來訪預約記錄上,還是一個屹立不倒的零。

  賀頓一直坐著,即使是屋內一個人也沒有,她也維持著端正的坐姿,因為從今天起,她就正式在機構里上班了。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單位,為自己製作了一個身份。她是自己的老闆,為自己加班是天經地義的。上班要有上班的樣子。

  塑像般堅守著。柏萬福走進來,說:「幾點了?十點了。回家吧。睡覺吧。」

  賀頓說:「我再守一會兒。晚報也登了,人們都是晚上臨睡前看報紙。」

  柏萬福說:「我上街給你買了今天的晚報。我從頭到尾搜了三遍,都沒找著,心想你一定是叫人騙了,後來好不容易才在報縫的犄角旮旯看到佛德。以後別幹這傻事了,純粹打水漂,沒有人會看這種比眉毛還細的廣告。」

  賀頓知道柏萬福說的是對的,但她不能承認,那樣太栽面子了。在柏萬福面前,她是先知先覺的人。她說:「萬事開頭難。不要說風涼話。」

  柏萬福說:「你到底幾點鐘能下班?」

  賀頓說:「十一點。」

  柏萬福說:「這若在工廠,叫小夜班,要發夜宵補助。」

  終於收到了第一份諮詢費。

  工作完成之後,賀頓癱坐在沙發上,好像跑完一場馬拉松。柏萬福走了進來。賀頓說:「你來得正好。來訪者剛走。」

  「什麼叫正好?我來了好幾次了,悄沒聲息地走進來,聽到那屋裡有說話的動靜,就趕緊溜了。這是在外頭瞅著那女人走了,才敢進來。」柏萬福給賀頓倒了一杯開水,說:「歇歇吧。順利嗎?」

  賀頓回答:「還行。」

  柏萬福說:「還行是怎麼回事?」

  賀頓說:「就是基本上還可以。」

  柏萬福說:「人家給錢了嗎?我看那個女的挺刁的,不是個善茬。」

  賀頓說:「不許這樣隨便議論人。而且你以後在街上要是看到這個女人,就假裝不認識。」

  柏萬福說:「為什麼呀?還跟參加了地下黨似的。」

  賀頓說:「這是工作需要。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子弟。」

  柏萬福說:「好好,就依著你。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賀頓說:「什麼問題啊?」

  柏萬福說:「她給錢了嗎?」

  賀頓說:「給了。」

  柏萬福說:「在哪裡放著呢?」

  賀頓說:「你什麼意思啊?查我的帳?還是要收繳家庫?」

  柏萬福說:「我就是想看看,像你這樣坐著跟人家聊,就能掙錢嗎?而且據我在門外偷聽的結果,基本上一直是她在說,你說得很少。就這樣,她還付給你錢,這不是傻×嗎?也許她給你的是假鈔。」

  賀頓哭笑不得,說:「你心地黑暗。」說著拉開抽屜,說:「看看吧,是不是真的錢?」

  柏萬福拿出錢來,抖動檢查,特別是大鈔,又是透視抻拉又是在耳邊呼呼扇風,賀頓笑起來,說:「就算原本是真鈔,也得叫你給晃悠散了。」

  柏萬福鄭重地把錢收起來,說:「媳婦,我佩服你。」

  賀頓說:「佩服我能掙出錢來?」

  柏萬福說:「不單單是這個。誰不佩服能掙錢的人呢?這個世道就是如此。想原來我也是個好學上進有尊嚴的人,但廠子垮了,這不是我的責任,可我就變得好像是個廢人了。我佩服你能讓別人覺得把錢給你值得,這就是你的能耐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把心裡話說給你,還給你錢,這不是天大的本事嗎!」

  賀頓被柏萬福說得心熱,木訥的男人居然能理解自己的工作,她說:「你願意幫助我嗎?」

  柏萬福不樂意了,說:「瞧你說的,好像我以前不幫助你似的!」

  賀頓說:「願意就說願意,不樂意就算了。」

  柏萬福忙說:「當然樂意了。」

  賀頓說:「我以前讓你幫忙的都是買瓷磚修電燈之類的粗活,今後想發展你干點細活。」

  賀頓以為柏萬福聽了這話受寵若驚,不想柏萬福很為難地說:「要是這樣,我恐怕幫不了你。」

  賀頓說:「剛還說要同舟共濟呢,真要你幫忙就拿糖。」

  柏萬福說:「天地良心,哪裡是拿糖!我是怕干不好,辱沒了你的名聲。」

  賀頓說:「名聲咱們一起創。你就大膽地向前走。通過今天的實踐,我發現除了心理師以外,輔助工作的人也很重要。比如,平時要有人守著電話,最好是兩班倒,這樣人家來諮詢的時候,咱們就能保證時時有人。再有,要有人前台接待,不能讓心理師一開始就拋頭露面,要保持一定的權威感神秘感,一旦隆重相見,更有治療效力。最後收錢這個步驟,不能讓心理師經手。不然來訪者很容易覺得你利慾薰心,對以後的治療不利。還有……」賀頓說得興起,柏萬福趕忙打斷她的話,說:「慢著慢著,先告一段落。我可記不住那麼多。你前頭講的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咱倒著捋。先從最後說的這項開始,不就是交代我收錢嗎,這太簡單也太讓人快活了,我樂意干。」

  賀頓說:「你負責收錢可不能像剛才那樣,把錢翻來倒去恨不能看出血來。知道的明白你是在查驗偽鈔,不知道的以為你是貪婪和不相信人。」

  柏萬福說:「好了,媳婦,這點策略我還是懂的。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丟了你的臉。如何前台接待,你可能要教教我。再有就是接電話的事,你也得傳授。」

  賀頓說:「這好辦,我如何接電話,你就在一邊看著。熟能生巧。」

  柏萬福說:「這要是在工廠,叫做學徒。」

  賀頓說:「學徒工是不是要給師傅交錢?」

  柏萬福說:「你說的那是舊社會,新社會不用給師傅交錢,還發生活費。但是,頭還是要磕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賀頓說:「磕頭的事就免了,但徒弟給師傅端個茶送個水的,一定不能少。」

  柏萬福說:「這你放心。以後凡是在這診所之內,我就給你端茶倒水。不過,要是回了樓上,你還得給我端茶倒水。咱也得讓老媽看看,不是氣管炎。」

  兩個人說笑了一番,電話響起,又有人來諮詢。賀頓一五一十地解說,柏萬福洗耳恭聽,努力學習。

  賀頓打完了電話,在明亮的燈光下,打量柏萬福,說:「你得換換外包裝。」

  柏萬福抻抻抹布似的外衣說:「咋啦?這不挺好?純棉的。」

  賀頓說:「太無產階級了。心理這事現階段還是有錢的人來得多。做男接待,得洗心革面,中規中矩。」

  柏萬福手足無措地說:「這我就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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