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膀大腰圓長得像魯智深的心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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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頓相中了一套藏藍色的西服,還有配套的紅色條紋領帶和隱格襯衣。思兔閱讀www.sto55.com柏萬福雖然瘦弱,骨頭架子還很勻稱,好衣服一上身,人立馬就精神起來。

  「像個銀行職員。」他自己說。

  「當然了,這叫證券藍。」賀頓說。

  「心理所也不是儲蓄所。」柏萬福提出異議,其實是心疼錢。這套衣服,可能比他有史以來穿過的所有衣服的總和還貴。

  「來的人,多半是有身份有頭臉的人,你也要旗鼓相當。」

  柏萬福摸著價簽說:「要不咱們再走走,貨比三家?」

  賀頓說:「耽誤不起那麼多時間。診所現在是空城計,來了電話,無人應答。」

  柏萬福說:「就算是有人應答,也不見得能成就一筆業務。基本上是無用功,工廠管這叫廢品。」

  賀頓說:「這可跟工廠不一樣。雖說沒有成交,可人家知道了有這樣一家機構,知道這家診所時時刻刻有人值守,這就是口碑。日後他有了問題,也許就能想起咱。」

  柏萬福說:「不就是證券藍嗎?訪訪有沒有便宜點的?人家也不會扒拉著我的脖領子看商標,大體上像那回事就行了。」

  賀頓說:「不成。一分錢一分貨。」

  柏萬福說:「那你這個公司給我報銷西服錢嗎?」

  賀頓說:「想得美。」

  柏萬福說:「這可是工作服。除了到診所上班穿這套衣服,別的場合我敢穿嗎?要是叫原來廠子裡的弟兄們看到了,還不得成群結夥地找我借錢?」

  賀頓說:「你就是把它當成了工作服,也不能報銷。再說,里出外進花的還不都是我借來的錢?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

  柏萬福說:「舍下的孩子快有一個幼兒園了,套下的狼崽子屈指可數。」

  賀頓說:「時候不早了。交錢走。」

  兩人回了診所,錄音電話上顯示有幾個人來過電話,打開一聽,都沒有留言。打電話的人都心中惴惴,面對機器,不願傾訴。串串忙音,好像白雪皚皚的大地上小獸的腳印,你知道它走過,卻捉不到它。

  柏萬福說:「咱這是守株待兔。」

  賀頓說:「也不能扯開嗓子大張旗鼓地到街面上吆喝,那是磨剪子。」

  柏萬福說:「外國怎麼招徠顧客?」

  賀頓說:「剛開始也是沒人來,後來不斷宣傳,大家知道了心理健康也需要別人幫助,慢慢就成了習慣。」

  柏萬福說:「用了多久?」

  賀頓說:「資料上說美國用了二十年。」

  柏萬福說:「乖乖,中國最少要用四十年。」

  賀頓有些奇怪,說:「憑什麼這麼說?」

  柏萬福說:「就憑中國窮,就憑中國人多。胃還沒填滿,誰還顧得上心。」

  賀頓說:「也對也不對。中國現在是有人連飯都吃不飽,但也有人得肥胖病富貴病。中國人也許用不了你說的那麼長時間。」

  柏萬福說:「就算用不了四十年,三十年也是有的。到那時候,咱倆都住敬老院了。」

  兩人說著,來了電話就接,沒電話就看心理方面的書。柏萬福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就問,也算其樂融融。

  預約成功率大約在百分之一。也就是說,一百個電話之中,只有一個人會決定來這裡一試。除了賀頓自己做心理師以外,沙茵和其他外聘的心理師也常來。

  柏萬福說:「我預約下了一個來訪者,只是他的要求有點怪。」

  賀頓說:「什麼要求?」

  柏萬福說:「那人是個男的,姓武,武松的武。聽聲音,五大三粗。」

  賀頓說:「這又怎麼啦?又不是景陽岡上打老虎,和聲音高低沒關係。」

  柏萬福說:「估計有點關係。他說,要一個高大威猛的心理醫生給他看。」

  賀頓說:「真奇怪。我聽說過要博士的,還聽說過要有留洋背景的,還聽說不要男的或是不要女的,可沒聽說過對身高體格有要求的。看來,把咱們這裡當拳擊場了。」

  柏萬福說:「我也不知道你同學當中,有沒有膀大腰圓跟魯智深那模樣的心理師,要是有,我就和來訪者最後定下話。要是沒有,也就趁早別攬那瓷器活兒。」

  賀頓思謀了一下,打了幾個電話,對柏萬福說:「你就和來訪者最後約定時間吧,明天下午三點。」

  柏萬福是個穩妥的人,說:「哪一位啊?我覺得常來的這幾位心理師,沒一個身材夠這標準,除非你發展新生力量。你那邊還沒敲定呢,先把這邊定死了,是不是懸啊?還是先找著長得跟施瓦辛格那模樣的男心理師,咱這邊再操作不晚。」

  賀頓說:「你放心好了,都交給我安排。」

  第二天下午兩點半,柏萬福沉不住氣了,說:「你約的心理師什麼時候到啊?我可跟人約的是三點。這就快到時間了。要是來訪者都到了,咱的人才呼哧帶喘地進來,恐怕給人的印象不大好吧?你趕緊打個電話催催,是不是頭一次到咱這兒來,找不到地方了?」

  賀頓說:「你還挺操心的。沒事。」

  兩個人就等著。十幾分鐘過去了,來訪者沒到,膀大腰圓的心理醫生也沒到。柏萬福坐不住了,說:「你約下的這個心理師咋回事啊,太不守信用了。」

  賀頓頭也不抬地說:「你放心。人家也是老江湖了,估計不會誤事。」

  柏萬福說:「這個來訪者可是我約下的,是我捶胸頓足地跟人家保了證的,要是心理醫生遲到,我的臉往哪兒擱?」

  賀頓火了,說:「你還有完沒完啊?這不還沒到時間嗎!沉住點氣。你把我的頭都吵大了。」

  柏萬福一想也對,就算出了個三長兩短,也得賀頓收拾殘局,就不再囉唆。到了還差五分鐘三點的時候,門鈴終於響了。柏萬福抹抹頭上的汗說:「我的天!總算來了。總算趕在來訪者之前到了。」說著,三腳並作兩步去開門。

  一個彪形大漢出現在門口。柏萬福熱情地說:「您總算來了!」

  大漢說:「來了。我沒遲到啊。這還提前了五分鐘呢!」

  柏萬福說:「還是早點來做準備好。不然,人家來訪者到了,咱們還沒安頓妥帖,不合適啊。」

  彪形大漢說:「行。以後早點到。」

  柏萬福說:「您貴姓啊?」

  大漢說:「姓武。武松的武。」

  柏萬福一樂:「您也姓武?」

  武大漢說:「是啊。還有一個姓武的啊?」

  柏萬福說:「對。來訪者也姓武。」

  武大漢說:「我就是來訪者啊。昨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要一個人高馬大的心理師。」

  柏萬福一下子簡直要暈過去,原來,心理師還是沒有到,此人是來訪者。「您先坐,您喝水,您喘口氣……」柏萬福一個勁兒地張羅,待到一轉身武大漢看不到自己神情時,惡狠狠地對賀頓撇嘴:你約的那個人到哪兒去了?

  詹勇急匆匆趕進來,連連說:「不好意思堵車了。還好,還差一分鐘。」

  對於心理師來說,只比預定時間提前一分鐘,就是遲到了。賀頓把詹勇拉到一邊,低聲說:「來訪者已經到了。就是我昨天同你說過的那個情況。」

  詹勇走過去,說:「武先生,您好。」

  「您好。您是……」武先生不知道這瘦小枯乾的男子是何方人氏。

  「我叫詹勇。是您今天的心理師。」詹勇風輕雲淡。

  武大漢笑起來說:「您一定是搞錯了。我昨天和你們預約的時候,說得很清楚,我要一位人高馬大的諮詢師,你們答應了。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好像就是這位先生答應的。」武大漢回身一指柏萬福。柏萬福早被這突然的事變嚇得不知所措,見戰火燃到自己身上,說什麼都不是,只有尷尬無比地點頭。

  詹勇說:「請心理室裡面坐。」

  武大漢說:「屁股一坐下,諮詢就算開始了?」

  詹勇說:「通常是這樣……」

  武大漢說:「那我不到裡面就座。你們欺騙了我。」

  賀頓說:「我發現你很生氣。」

  武大漢說:「我當然生氣了。你們說有人高馬大的諮詢師,但是,現在,貨不對板。你們希圖以次充好矇混過關,這涉嫌詐騙,我不能入瓮。」

  詹勇說:「我能理解你的氣憤。如果我的諮詢沒有效果,你可以不交費,你看這樣如何?」

  武大漢說:「這樣也不行,好像我武某人掏不起這幾個小錢,跟你們斤斤計較似的。我要的是一個道理。」

  柏萬福原來是向著武大漢的,覺得賀頓偷梁換柱對人不起,聽到這樣幾個變通意見都被無情否定,立場馬上轉向,說:「這位同志,我們原來是有一位身高體壯的心理師要來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趕到,所以改為詹勇心理師來為您服務。您這也不成那也不行,這不是有理反倒變無理了嗎?就算是發射太空梭,天氣不行還只能另擇他日。什麼事都有個天災人禍是不是?」

  這一席話,讓武大漢的火氣略微平息了一點,說:「如果原來為我安排了符合要求的心理師,他因故沒來,我覺得倒是可以原諒的。」

  賀頓說:「對不起,剛才這位先生對情況不很熟悉。並沒有什麼特意安排的人高馬大的心理師。從一開始,安排的就是詹勇心理師。你不必原諒我們。」

  剛剛緩和下來的局面又變得劍拔弩張。柏萬福簡直絕望了,不曉得賀頓搞什麼鬼,看來是不把這個大漢氣得七竅生煙口吐鮮血,賀頓絕不肯善罷甘休。

  武大漢說:「我要投訴!你們一個社會服務性機構,如果幫不到人也就算了,是你們能力有限,我可以不計較。但是,你們為什麼要害人?浪費了別人的時間不說,還要戲耍他人,毀壞尊嚴?」說著,示威性地揮了揮拳頭,蒜缽樣的拳頭帶動滿室的空氣呼呼作響。

  賀頓說:「您說得很對。我們是一個助人的機構。助人是一種精神的勞動,所以和體格沒有太大的關係。您要求一位彪形大漢來做諮詢,實話跟您說,我們沒有這樣的心理師。所以,昨天我們面臨的情況就是,如果我們實話實說,您就不會來諮詢了。既然您希望諮詢,就是您遇到了需要心理醫生幫助的事件。您的那個要求,並不是心理治療中最關鍵的因素。您不知曉這些,我們可以原諒。如果我們因為這一條而拒絕了您,就是失職。所以,我們還是請您過來了。這是一番好意,和欺詐無關。」

  武大漢張口結舌,想說什麼說不出來,乾瞪眼。賀頓接著說:「我覺得您的要求很奇怪,一定有很重要的理由。也許心理師可以和您一道探討這個原因。原因找到了,您的問題就解決了。因為終究和您的要求有差距,所以,如果您不滿意,可以不付錢。您覺得如何呢?」

  武大漢說:「好吧。既然我已經來了,我就聽聽你們給我安排的這個弱不禁風的心理師有什麼說法吧。」

  詹勇領著武大漢落座。

  武大漢說:「說什麼呢?」

  詹勇說:「按想好的照直說。」

  武大漢說:「不成。那是面對著一個比我還魁梧,最起碼和我是一個重量級的男人才能說出的話。面對著你這樣的男人,我說不出。」

  真是羞辱。好在詹勇訓練有素,處變不驚:「那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你的問題,和性別有關?和體積有關?」

  武大漢大驚道:「你如何知道的?」

  詹勇說:「你自己告訴我的。」

  武大漢不知所措道:「我好像什麼都還沒開始說。」

  詹勇說:「從你一走進來,甚至從你一打電話來的時刻,已經在說了,人的心理,無所不在。」

  武大漢被心理師的開場白嚇住了,覺得這小個子男人還真有些道行,就說:「好吧,我告訴你,你不要笑話我……我很自卑。」

  詹勇不說話,等著他繼續說。

  武大漢停了半晌,說:「你為什麼不表態?」

  詹勇說:「你需要我表什麼態?」

  武大漢說:「關於自卑。」

  詹勇說:「我也自卑。」

  武大漢冷笑道:「你自卑很正常。」

  詹勇沉穩地說:「為什麼呀?」

  武大漢撇撇嘴:「你這樣矬的個頭兒,當然有理由自卑了,又這麼瘦。」

  一般人,特別是男人,看到另一個男人這種充滿輕蔑的眼神,怒火會騰空而起。好在詹勇經過修煉,已經過了這一關,現在重要的不是反駁來訪者的這個說法,而是要聽出這個說法背後的含義。

  如同青色的核桃被剝出苦澀的內核,一旦心理師能跳脫出常人的自然反應,就捕捉到了武大漢的話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身材高大又是個男人,他再有自卑,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詹勇要核對清楚大漢的真實含義。

  大漢說:「那當然了。自卑也是要有資本的。」

  詹勇繼續核對:「你說的身材高大的男人,主要指的是誰啊?」

  武大漢警覺起來,說:「你什麼意思?」

  詹勇說:「我的意思很簡單,當我們用形容詞說起某一類人的時候,其實頭腦中是有某些面孔出現的。」

  武大漢鬆了一口氣,說:「那我會想起項羽、關公、李逵……」

  詹勇逼近了一步,說:「會不會想起你自己啊?」

  武大漢沒料到詹勇在這裡等著他呢,猝不及防,說:「會。」

  詹勇說:「你覺得高大的男人是沒有權利自卑的?」

  武大漢憤憤地說:「不是我覺得。是社會這樣覺得,是你這樣個子矮小的人這樣覺得,是女人這樣覺得。」

  詹勇說:「那你挺慘的。連自卑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大漢一下子激動起來,說:「你說得太對了。尤其是從你這樣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嘴裡說出來,我覺得太受用了。謝謝你啊!」大漢伸出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詹勇的手。詹勇雖然很為自己的治療取得了如此的進展而高興,還是很快地縮回了自己手。因為大漢很激動熱情,在這種情況下,那兩隻蒲扇一般的大手,要是不知分寸地合攏起來,估計自己的手三天之內都捏不緊筷子。

  詹勇繼續說:「因此你就要永遠裝作強大,不能說出心裡的悲哀。」

  大漢說:「你怎麼這樣能懂得我?我們上輩子是不是曾經相識?」

  詹勇說:「其實這些都是你自己告訴我的。謝謝你的信任。」

  武大漢摸摸鋥亮的頭皮和碩大的耳垂,說:「沒有啊。我沒跟你說這些個啊?我跟誰都不說,我要讓人們以為我總是堅強。」

  詹勇說:「可是你要求一個高大的男心理師來幫助你,這就說明你覺得只有這樣的人才是有力量的。」

  武大漢沉思了一會兒說:「原來是這樣被你看出了破綻。服了服了。」

  詹勇開了個玩笑,說:「那你現在可以接受一個又瘦又小的心理師來幫助你了嗎?」

  大漢說:「我已經接受了。咱們正式開始吧。」

  詹勇笑笑說:「已經開始很久了。」

  大漢說:「我以前不是這樣高大魁梧的,在十八歲之前,我都像個侏儒。一個孩子如果在該長個的時候總是按兵不動,那是非常沮喪的事情。特別是你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爸爸。特別是你的爸爸不停地說,你怎麼這麼不像我的孩子,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多高多高了……我們家住的是老房子,我爺爺在我爸爸小的時候,每年會在牆上刮一道槓,十歲長到哪兒了,十五歲長到哪兒了……記得門兒清,那是身高的歷史檔案。每次我被家裡人按到那些槓槓前面,都如同酷刑。一個在身高上不占優勢的孩子,本來就是非常自卑的,如果你長在大家都矮小的家裡,還算幸運,因為半斤對八兩,誰也不笑話誰,大家彼此彼此。如果別人都比你高,你就是一個異類,你就格外孤單。到了我十九歲那一年,事情突然起了變化。我不知道人的身高遵循怎樣的命令,是不是在我們的身體裡面有一個管身高的按鈕,在那個特別炎熱的夏天,被高溫打開。我在半年內長了二十厘米,好像一棵筍拱出地面。一家人都歡欣鼓舞,可是長高並沒有給我帶來相應的自豪感。也許是因為長得太快了,我全身的骨節都開始痛。個子雖然上去了,但骨頭很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情況比以前還糟糕。以前人家還能原諒你是個頭小不能幹活,但現在,你沒有任何藉口。自卑的種子就是從那時候種下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在我高大健壯的身體裡,始終潛伏著那個小男孩。後來,我上了大學,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剛開始是給人打工,後來自己做了老闆,也就是常說的從長工變成了東家。後來又娶妻生子,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乘風破浪遇山開路遇水搭橋的漢子,只有我心裡才知道,苦啊!最近,我的公司不景氣,我都快崩潰了,可我一回到家裡,妻子還是總拿那些雞零狗碎的小事纏我,嫌我沒有以前浪漫了,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間啦等等。老父老母也把所有的擔子都壓到我身上,覺得我是鋼鐵戰士。我覺得他們把一根根的吸管插到我的骨髓里,從我這裡汲取金錢和力量。但是,我心中的苦衷又有誰知道?又有誰來分擔?我能向誰傾訴?誰能給我支撐?」

  武大漢說到這裡,熱淚盈眶。好像是對流淚的感覺十分生疏,武大漢有點驚惶失措。詹勇不失時機地把盛滿柔軟紙巾的盒子推了過去,說:「你受了那麼多委屈,盡情哭出來吧。」

  武大漢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聽話地把紙巾抽出來,蒙在了臉上。他的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好像兩孔泉眼,飛快地就把整張紙巾浸透了。武大漢也不把紙巾取下來,任由它們在自己的臉上化成黏稠的紙漿。

  詹勇有點想笑,因為這情景委實好笑,一張磨盤大的臉上糊滿了白色的泥濘。當然了,他是絕對不會笑的。他能體會到在層層社會輿論重壓下,一個男子漢承受的壓力快把他憋炸了。

  「你哭吧。別壓抑著自己,這裡是可以盡情哭泣的地方。」詹勇要給他加油。哭泣是一種治療。

  大漢停頓了一下,在詹勇以為他決定不再哭泣的時候,他放聲大哭起來。剛開始還有點羞怯,遮遮掩掩嗚嗚咽咽,好像是派出了哭泣的偵察兵,在細心地考察地形,以判斷這裡到底適不適合駐紮大隊人馬。心理室的安靜和心理師的關切,好比是豐美的糧草和充足的水源,偵察兵馬不停蹄地回來報告:這裡是可以哭的!這個情報一回來,可就不得了了。大部隊山呼海嘯地涌流過來,大漢哭聲震天,心理室的窗玻璃因為共振而簌簌顫抖。這男人悲痛的眼淚顆粒是如此之大,好像冰糖葫蘆一樣噼里啪啦地墜落著,每一顆落到衣物上都會迸濕茶杯大的面積。

  如此近距離地聽一個陌生男子的哭聲,讓人生出恐怖的感覺。詹勇被高分貝的聲音壓榨著,幾乎想跑出心理室。但是,他不能。他知道,如果自己離開了,大漢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終止哭泣,而且很可能以後再也不會哭泣。如果連一個心理醫生都無法接納他的軟弱和真實,那麼從今後他會把自己包裹在鋼鐵般的鎧甲中,聽憑骨骼在其中潰爛。詹勇要堅守,為了素不相識的信任,為了工作的神聖職責。

  大漢越哭越忘情,進入到酣暢淋漓的階段。一個男人可以為權力哭泣,可以為位置哭泣,甚至可以為一匹馬一個朋友哭泣,但是,這一次,他只為自己而哭泣。

  這時候,心理室的門無聲地打開了,柏萬福驚恐的面容從縫隙中擠了出來。

  「怎麼樣?」柏萬福無聲地用口型說。賀頓出門有事,柏萬福忍不住探望。

  「沒事。」詹勇也還以無聲的回答。

  「不會出什麼事吧?」柏萬福真被這震耳欲聾的哭聲嚇壞了,鼻子嘴巴很恐怖地皺成一個結。

  「不要緊。正常。」詹勇竭力讓自己平靜中帶出微笑,迅速地做出一個轟趕的手勢,示意柏萬福馬上離開。雖說武大漢此刻哭得如醉如痴,對外界的反映已然模糊,但萬不可麻痹大意。如果他冷不丁地睜開眼睛掃視四周,看到心理師和工作人員擠眉弄眼,一定會覺得自己神聖的宣洩被褻瀆。

  柏萬福只好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武大漢的哭聲才漸漸減弱頻率和強度,趨於徐緩。好像暴雨過後,還有零星的雨珠從樹葉和房檐上滴落。詹勇一言不發,耐心地等待著。這個時候,他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能做,等待就是一切。終於,武大漢用手掌在臉上胡嚕了一把,又用手背蘸了蘸,臉上就雨過天晴了。

  「謝謝你。」他變得如嬰兒般平靜。

  「不必。這是我的工作。」詹勇簡短地答道。他知道哭泣的力量。也許,眼淚里蘊含著豐富的毒素,現在已被驅逐乾淨。

  「你經常這樣聽人哭嗎?」大漢說。

  「有時。」詹勇回答。

  「我已經耽誤你不少的時間了……」大漢不好意思。

  這雖然是常用的一句客套話,詹勇卻不能讓它輕易地滑過去。因為,此時此刻,它可能有多重含義。

  「這不是耽誤。是非常寶貴的時光。」詹勇糾正。

  大漢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過。我已經好了。我要走了。」

  詹勇送他出門。

  等到確信大漢已經走遠,柏萬福說:「對不起,詹心理師,我剛才幹了一件不好的事。」

  詹勇大口喝著水,還沒從剛才的驚濤駭浪中徹底平復過來,不解地說:「你到底幹了什麼?」

  柏萬福說:「我躲在單面鏡後面,觀看了全過程。」

  詹勇說:「你想偷著學藝?」

  柏萬福說:「一點沒有這個意思。以前沒有,看過之後更沒有了。」

  詹勇說:「那你圖的是什麼?」

  柏萬福說:「被嚇的!你想啊,一個彪形大漢,哭得地動山搖,我能不害怕嗎?街坊四鄰的,聽到一個男人的哭聲,可能以為是我發出的聲響,可能以為我媽暴亡了。我能不提心弔膽嗎?就為這個,我待在鏡子後面,看看是不是有什麼風險需要我挺身而出。」

  詹勇說:「謝謝你的好意。你看到風險了嗎?」

  柏萬福說:「風險倒是沒看到,只是看了比不看還迷糊。」

  詹勇說:「今天沒有新的安排,我就先走了。以後有時間了,我可以給你解釋解釋。」

  柏萬福說:「也不用解釋。因為你根本就沒說多少話。那個大漢光哭了,冤不冤啊,自己掏錢自己哭,多虧本啊。還不如回到家裡,關上門堵上窗,捂上大被子,自己悶頭哭呢。既省錢又安全。」

  詹勇笑著離開。

  晚上兩人聊起這事,賀頓說:「老公,你以為哭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給你講一個故事。亞當和夏娃被上帝從伊甸園趕走的時候,帶走了兩樣禮物。這是兩樣什麼東西呢?考考你。你知道亞當夏娃和伊甸園吧?」

  柏萬福說:「別看不起人,我可是常常聽廣播的。亞當是個男的,夏娃是用他的肋骨做的女人。伊甸園就是蘋果園。」

  賀頓說:「伊甸園裡除了蘋果樹,還有別的……」

  賀頓本想說還有別的樹,柏萬福打斷了她的話說:「我知道,還有蛇。」

  看來基本情況是清楚的,賀頓就不在細節上糾纏了,繼續說下去:「你猜他們從伊甸園帶走的兩樣東西是什麼?」

  柏萬福說:「這還不簡單,起碼有一樣樹葉吧?夏娃既然已經穿在身上了,當然要帶著走。我看過圖片。」

  賀頓哭笑不得,說:「樹葉不算。」

  柏萬福說:「那就是蛇了。」

  賀頓怕蛇,嚇了一跳,說:「帶什麼不行,幹嗎非帶著蛇啊?」

  柏萬福說:「這叫冤有頭,債有主。伊甸園那個地方估計是不能殺生的,索性把它帶出園子,找個地方報仇雪恨。然後還可以燒著吃,再講究點,煮個蛇羹什麼的,大補。」

  賀頓聽得有趣,說:「不對。再想。」

  柏萬福說:「那就一定是個蘋果核。夏娃既然吃了果子,覺得香甜可口,乾脆就把種子偷偷掖在了身上,到了凡間,種出了蘋果,一來是自己可以充飢解饞,二來還可以擺個小攤……」

  賀頓笑得直不起腰,說:「後來的人都是亞當夏娃的後代,他們是一家子。就算果實纍纍,也只能是送給自己的後人吃,買賣是不可能的。」

  看到賀頓很開心,柏萬福很高興,說:「那我就真猜不出來了。」

  賀頓說:「我告訴你。上帝生氣之後,要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伊甸園。亞當偷著看了一眼人間,風雨飄搖險象環生,覺得自己和夏娃這一去千難萬險,苦日子不定怎樣煎熬呢,就懇請上帝慈悲,送他們幾種消災免難的法寶。上帝想了一下,說,好吧,就送你們兩樣東西吧。一個是休息日,另一個是眼淚。」

  柏萬福說:「原來你在這裡等著我呢。上帝實在是個小氣鬼。休息是自己的,眼淚也是自己的,還用得著他老人家饋贈嗎?完全可以自產自銷。累了,就躺倒休息,暫時死一回,天亮了又醒來……」

  柏萬福說得興起,賀頓說:「打住打住,休息並不等於睡覺。」

  柏萬福壞笑著說:「我知道。常說的睡覺就是指干那事。那事還真不能算是休息,重體力勞動。民間說,人間三大累,麥收脫坯操……這算一宗。」

  賀頓把一隻手指頭豎在唇邊,說:「噓……」

  柏萬福不以為然,說:「反正就咱倆,又沒有外人。」

  賀頓說:「就是咱倆,也不能胡說。這裡是工作的地方,說溜了嘴,以後會出婁子的。你要再胡說八道,我就不講了。」

  柏萬福趕緊求饒,說:「好,以後我公私分開。休息不是睡覺,但睡覺一定是休息。這下對了吧?」

  賀頓說:「也不一定。有的人躺在床上失眠,比上班還累。」

  柏萬福說:「我不跟你抬槓了。反正我是會休息的一個人。不是我要休息,是社會非讓我休息。就算休息咱們達成共識,可眼淚這事,我又想不通了。」

  賀頓說:「哪點不通?」

  柏萬福說:「人生下來就會哭,你要是不會哭,接生婆把你兩腳倒提溜著,啪啪兩巴掌把你打傷心了,大哭起來,人們就都笑了。所以,哭是個本能,用不著勞煩上帝老人家眼巴巴地送了來。如果一定要算禮物,實在是太寒酸了。」

  賀頓說:「人能流眼淚,是個創造。」

  柏萬福說:「別把人吹得那麼邪乎,牛也能流眼淚,如果你要殺它的時候。我見過。」

  賀頓說:「可你見過一頭牛為了另一頭牛流眼淚嗎?牛不能,但是人能。」

  柏萬福說:「想讓一頭牛為了另外一頭牛流眼淚也不是什麼難事。我雖然沒見過,但是,我能做到。」

  賀頓來了興趣,說:「你有什麼法子?」

  柏萬福說:「我買上二斤洋蔥,細細地剁碎了,用一個塑膠袋子裝了,一股腦地套在牛頭上,當然了,前提是牛必須拴緊了,保證我的絕對安全,要不你就有可能成了寡婦。過不了兩分鐘,就是牛魔王也得淚如傾盆。你信不信?」

  賀頓說:「真虧你能想得出!我告訴你,有科學家研究了,用洋蔥熏出來的眼淚,和一個人傷心悲痛時流出的眼淚成分絕對有差異。」

  柏萬福大驚說:「看起來透明帶鹹味的眼淚,品種還大不一樣?」

  賀頓說:「我問你,眼淚是從哪裡流出來的?」

  柏萬福說:「這個問題也太弱智了吧?從鼻子裡流出來的那叫鼻涕。眼淚當然是從眼睛裡流出來的。」

  賀頓說:「你身體裡還能流出什麼東西?」

  柏萬福說:「能流出尿。還能流出血。大便是拉出來的,算嗎?」

  賀頓寬宏大量地說:「也算吧。」

  柏萬福冥思苦想說:「如果哪兒發炎了,還能流出膿來。」

  賀頓說:「你噁心不噁心啊,居然把流膿都算上了。」

  柏萬福不服氣地說:「你問我流出什麼,我就使勁想,想到小時候鬧耳朵底子,順著耳垂流膿,這當然算是流出來的東西了。」

  賀頓不得不屈服,說:「好好,算。你就不要具體形容了。身體裡流出來的東西都是好東西,是不是?當然,除了流膿。」

  柏萬福說:「你這麼一說,想想也真是的。你要是不拉屎,就會憋死。你要是不撒尿,就會脹死。女人家要是不流血,就是干血癆。流膿也是好東西,要是不讓膿流出來,窩在裡面禍害就大了。」

  賀頓繼續循循善誘,反正也沒有來訪者和電話,樂得進行深入探討。賀頓盤算,如果把柏萬福培訓好了,對工作也是促進,便樂此不疲。賀頓說:「眼睛後面是什麼?」

  柏萬福摸摸寸頭說:「是後腦勺。」

  賀頓說:「後腦勺前面是什麼?」

  柏萬福的手又回前邊,說:「是額頭。」

  賀頓說:「在額頭和後腦勺之間是什麼?」

  柏萬福不幹了,說:「媳婦,你折騰死我了。你想說什麼就照直說出來,你要是不想說了,我就上街買菜去了。我媽說今天吃餃子,讓我無論如何買回韭菜,要本地產的,紫根的。」

  賀頓說:「笨死了。後腦勺和額頭之間就是大腦啊。眼淚是從最靠近大腦的洞穴之中涌流出來的,你想想這方寸之間是怎樣的戰略要地,就會對眼淚肅然起敬。」

  柏萬福說:「你這麼一點撥,我就明白了。眼淚就是泉水,把毒素溶解其中,排出體外。眼淚就是下水道,就是垃圾箱,就是排污系統。對了吧?」

  賀頓說:「大意思不錯,但你說得可真噁心。我發現你有一種把任何事情都噁心化的愛好。」

  柏萬福說:「不是愛好,是本領。你想噁心還不一定做得到呢。」

  賀頓推著他說:「好了,走吧。買韭菜去吧。要不然吃不上餃子,反倒成了我的罪過。」

  柏萬福說:「我剛才在單面鏡後面,到結束也沒聽出這魯智深一樣的漢子,究竟為了什麼事憋屈成這樣。你若是明白了告訴我一下,省得我一頭霧水。」

  賀頓說:「告訴你實話吧,我估計就是詹勇,也沒整明白。」

  柏萬福說:「一個大老爺們,哭天抹淚一場,完了該啥樣還啥樣,也沒見詹勇做多少開導,那魯莽漢子不是花了冤枉錢嗎?」

  賀頓不樂意了,說:「我問你,世界上有多少事是你不知道才幹錯的?」

  柏萬福說:「這話怎麼講?」

  賀頓說:「殺人犯有幾個是不知道不能殺人的?」

  柏萬福說:「一個也沒有。」

  賀頓說:「司機開快車,有幾個是不知道十次出事九次快,寧停三分不搶一秒的?」

  柏萬福說:「都知道。」

  賀頓又說:「誰都明白撒謊不好,可誰都撒謊。」

  柏萬福說:「那是。」

  賀頓說:「都知道人死是客觀規律,可親人死了卻痛不欲生。對吧?」

  柏萬福說:「都對。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賀頓說:「我的意思就是,我們的痛苦常常並不是不懂道理,是情感上過不去。道理上都明白,可感情的車翻在那裡,五花八門的線頭糾葛在一起,讓我們手忙腳亂張皇失措,道理這第二輛車就拋錨了。眼淚就是警察,心裡的苦悶倒出來了,道路就疏通了,那個人就有本事自己把理智之車開過去了。有人說心理醫生就是聽人說話,然後哼呀哈呀地呼應著,到時候就點票子走人。其實,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你說說心裡話,把你的愁苦怨恨都暢暢快快地吐出來;心理醫生給你保密,和你一塊分擔;人們向心理師託付悲傷,傾倒苦水。你說,這不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柏萬福說:「好好,我這才知道,心理師是大慈大悲救人於大苦大難的觀世音菩薩。你們能用這法子既救了人又掙了錢,我高興。好了,我趕緊上街買韭菜和大蔥。」

  賀頓說:「韭菜包餃子不用放大蔥。一菜不用二辣。韭菜和大蔥味都很沖。」

  柏萬福說:「韭菜是吃餃子,大蔥是為了讓自己流點眼淚。我想,外國人流淚用洋蔥,中國人還是用國產的山東大蔥好。」

  賀頓說:「我算是白說了。不是告訴你了,洋蔥辣出來的眼淚和真正的眼淚不一樣。」

  柏萬福說:「我自打娶了你當老婆,就沒有什麼傷心事能流出眼淚。一看你說的流淚有那麼多好處,這種上帝的禮物,我攤不上多冤得慌啊。沒有正宗的,就是假冒偽劣也得置辦一份啊!」

  賀頓心中一沉。她並不是賢惠的妻子,柏萬福會有不用大蔥就涕淚滂沱倒海翻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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