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分 百草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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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百草園

  百草園的名稱,初見於魯迅的回憶文中,那時總名還叫作「舊事重提」,是登在《莽原》上的,這一篇的題目是「從百草園到」。思兔閱讀sto55.com這園是實在的,到現今還是存在,雖然這名字只聽見老輩說過,也不知道它的歷史,若是照字面來說,那麼許多園都可以用這名稱,反正園裡百草總是有的。不過別處不用,這個荒園卻先這樣的叫了,那就成了它的專名,不可再移動了。

  這園現在是什麼情形,只要有人肯破費工夫,跑去一看,立即可以明白了。但是園雖是無生物,卻也同人一樣,有它的面目和年齡,今日所見只是現在的面目,過去有比人還長的年月,也都是值得記值得說的。古人作《海賦》,從海的上下四旁著手,這是文人的手法,我們哪裡趕得上,但這意思卻是很好的。園屬於一個人家,家裡有人,在時代與社會中間,有些行動,這些都是好資料,就只可惜我們不去記它,或者是不會記。這回我想來試試看,雖然會不會,能不能,那全然還不知道。

  說得小一點,那麼一個園,一個家族,那麼些小事情,都是雞零狗碎的,但在這空氣中那時魯迅就生活著,當作遠的背景看,也可以算作一種間接的材料吧。說得大一點呢,是敗落大人家的相片。魯迅於清光緒戊戌(一八九八)年離開家鄉,所以現今所寫的也以此為界限,但或者有拉到庚子年去的時候也說不定。就是庚子也罷,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記憶不能完全,缺點自必多有,但我希望那只是遺漏的一方面,若是增飾附會,大概裡邊總是沒有的。

  一 從園說起

  《朝華夕拾》的第六篇是《從百草園到》,起頭的幾段是說百草園的情狀的,其文云:

  「我家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裡低唱,蟋蟀們在這裡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樑,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裡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這是一篇很簡要的描寫,把百草園的情景一目了然的表示出來了,現在要略為說明園的上下四旁,所以先就上面所說的事物加以一點補充。

  二 東昌坊口

  且說這百草園是在什麼地方?因為我們所說的是民國以前的事,所以這應當說是浙江的會稽縣城內東陶坊,通稱東昌坊口,門牌大概是三十四號吧,但在那時原是沒有門牌的。關於東昌坊口,在志書上沒有什麼記載,但是明清人的文章也偶有說及的,如毛西河文集中有《題羅坤所藏呂潛山水冊子》,其起首雲,「壬子秋遇羅坤蔣侯祠下,屈指揖別東昌坊五年矣。」又《六紅詩話》中引張岱的《快園道古》,有一則云:

  「蘇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歸,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臨行乞三白酒數色亦不得,半途以氣死。時越城東昌坊有貧子薛五者,至孝,其父於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攜熱酒三合禦寒,以二雞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詩云,『三合陳年敵早寒,一雙雞子白團團,可憐蘇郡林知府,不及東昌薛五官。』」這東昌坊從西邊十字路口算起是毫無問題的,但東邊到什麼地方為止呢?東邊有橋跨河上,名覆盆橋,在這橋與十字路口之間並無什麼區劃,不知道究竟這兩個地名是怎麼劃分的。大概在沒有訂定門牌之前,地名多少是可以隨便的,正如無名的《魯迅的家世》文中所說(此文見於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文藝陣地》上),那裡的周氏一派分三處居住,靠近橋邊的一家大門在路南,可是房屋卻在河的南岸,要走過一條私有的石橋,所以名為「過橋台門」,迤西路北的一家是「老台門」,再往西是「新台門」,就是百草園的所在地,實實在在是東昌坊口了(雖然離十字路口也還有十來家門面),卻都是稱為覆盆橋周家的。

  三 新台門

  《魯迅的家世》的第一節說,覆盆橋周家分作三房,叫作致房中房及和房,中房的大部分移住在過橋台門,致房的大部分移住在新台門,還有一部分留在老屋裡。這話是說得很對的,但末了一句稍欠明了,或者可以改為和房以及致房中房的小部分都留在老屋裡,致房底下又分智仁勇三房,留在老屋的是勇房的一派。

  我們所要說的只是百草園,所以那老屋與過橋兩處只好按下不表了。在新台門的智仁兩房底下各分作三房,智房下是興立誠三房,仁房下是禮義信三房,魯迅是屬於興房的。在魯迅的好些小說以及《朝華夕拾》里,出現的智仁兩房的英雄頗不少,現在不及細說,只好等後面有機會再談吧。

  台門的結構大小很不一定,大的固然可以是宮殿式的,但有些小台門也只是一個四合房而已。例如魯迅的外婆家在安橋頭,便是如此,朝南臨河開門,門斗左右是雜屋,明堂東為客室,西為廚房,中堂後面照例是退堂,兩旁前後各兩間,作為臥房。退堂北面有一塊園地,三面是籬笆。普通大一點的就有幾進,大抵大門儀門算一進,廳堂各一進,加上後堂雜屋,便已有五進了,大門儀門及各進之間都有明堂,直長的地面相當不小,至於每進幾開間,沒有一定,大抵自五間以至九間吧。就新台門來說,講房份應當直說,但講房屋卻該先來橫說才行,因為廳的間架與堂以後住屋的大小不同,所以要在這中間分一段落。廳屋三間,迤西一帶是大小書房及余屋,後來出租開張永興壽材店的,這一部分有必要時再來說它。從大堂前起便是整排的房屋,西邊六間,所以這一進是九開間的,但後堂前三間外,因為地面稍收小,只有五間帶一條弄堂,末一進也是同樣的寬,都是雜屋,沒有什麼結構。住屋分配是堂屋左右及迤西六間(即第三進),又第四進西偏三間半,第五進的西半,歸智房居住,仁房住在第三四進的東部,後園由智仁兩房另行分配使用。

  四 後園

  百草園的名稱雖雅,實在只是一個普通的菜園,平常叫作後園,再分別起來這是大園,在它的西北角有一小塊突出的園地,那便稱為小園。大園的橫闊與房屋相等,那是八間半,毛估當是十丈,直長不知道多少,總比橫闊為多,大概可能有兩畝以上的地面吧。小園一方塊,恐怕只有大園的四分之一。

  大園的內容可以分了段來說。南頭靠園門的一片是廢地,東偏是一個方的大池,通稱馬桶池,仁房的園門沿著池邊的弄堂在池北頭向西開門。智房的園門在西邊正中,右面在走路與池的中間是一座大的瓦屑堆,比人還要高,小孩稱它為高山堆,來源不詳,大抵是太平天國戰後修葺房屋,將瓦屑放在這裡,堆上長著一株皂莢樹,是結「圓肥皂」的,樹幹直徑已有一尺多,可以知道這年代不很近了。路的左邊靠門是垃圾堆,再往北放著四五隻糞缸,是智房各派所使用,存以澆菜或是賣給鄉下人的。再說北頭的一片,東邊三大間瓦房,相當高大,材料也很不壞,不曉得原來是什麼用的,一直也不看見有什麼用,總是空著,名為三間頭,是仁房的所有。西邊有一口井,上有石闌,井北長著一棵楝樹,只好擺個樣子,卻不能遮陰,井的西偏便是往小園去的小路。園的中間一段約占全部五分之三吧,那全是可以種植的土地,從中央一直線劃開,由智仁兩房分用,智房西邊部分又分成三家,但因立誠兩房缺少人力,所以那些園地常由興房借用,種些黃瓜白菜蘿蔔之類。

  小園一方塊,搭在大園的西北角外,其東面一半貼著大園,一半向北突出,其他三面全與別家園地接界。西南角有一個清水毛坑,全用石板造得很好,長方形,中間隔斷,但永不曾使用,只積著好些水,游泳著許多青蛙,前面有石蒜花盛開,常引誘小孩跑到這冷靜的地方去。東北角有一頭板門,傳說是從前挑肥料出去的門,外通咸歡河沿,這地名雖是這樣寫,但口頭卻讀如「咸沙河沿」,如不是這麼說,便沒有人懂得了。

  五 園裡的植物

  園裡的植物,據《朝華夕拾》上所說,是皂莢樹,桑椹,菜花,何首烏和木蓮藤,覆盆子。皂莢樹上文已說及,桑椹本是很普通的東西,但百草園裡卻是沒有,這齣於大園之北小園之東的鬼園裡,那裡種的全是桑樹,枝葉都露出在泥牆上面。傳說在那地方埋葬著好些死於太平軍的屍首,所以稱為鬼園,大家都覺得有點害怕。木蓮藤纏繞上樹,長得很高,結的蓮房似的果實,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涼粉一類的東西,叫作木蓮豆腐,不過容易壞肚,所以不大有人敢吃。何首烏和覆盆子都生在「泥牆根」,特別是大小園交界這一帶,這裡的泥牆本來是可有可無的,弄壞了也沒有什麼關係。據醫書上說,有一個姓何的老人因為常吃這一種塊根,頭髮不白而黑,因此就稱為何首烏,當初不一定要像人形的,《野菜博錄》中說它可以救荒,以竹刀切作片,米泔浸經宿,換水煮去苦味,大抵也只當土豆吃罷了。覆盆子的形狀,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這句話形容得真像,它同洋莓那麼整塊的不同,長在綠葉白花中間,的確是又中吃又中看,俗名「各公各婆」,不曉得什麼意思,字應當怎麼寫的。兒歌里有一首,頭一句是「節節梅官柘」,這也是兩種野果,只仿佛記得官柘像是棗子的小顆,節節梅是不是覆盆子呢,因為各公各婆亦名各各梅,可能就是同一樣東西吧。

  在野草中間去尋好吃的東西,還有一種野苧麻可以舉出來,它雖是麻類而纖維柔脆,所以沒有用處,但開著白花,裡面有一點蜜水,小孩們常去和黃蜂搶了吃。它的繁殖力很強,客室小園關閉幾時,便茂生滿院,但在北方卻未曾看見。小孩所喜歡的野草,此外還有蛐蛐草,在鬥蟋蟀時有用,黃狗尾巴是象形的,芣苡見於國風,醫書上叫作車前,但兒童另有自己的名字,叫它作官司草,拿它的莖對摺互拉,比賽輸贏,有如打官司雲。蒲公英很常見,那輕氣球似的白花很引人注目,卻終於不知道它的俗名,蒲公英與白鼓釘等似乎都只是音譯,要附會的說,白鼓釘比蒲公英還可以說是有點意義吧。

  六 園裡的動物

  百草園裡的動物,我們根據《朝華夕拾》中所記的加以說明,這大約可以分作三類。其一是蟬,蟋蟀與油蛉。蟬俗名知了,魯迅的祖父介孚公曾盛稱某人試帖的起句「知了知花了」,以為很有情趣,但民間這知字乃是讀作去聲的。普通的知了是那大的一種,就是詩人所稱為螓首蛾眉的,此外還有一種小而色青的,名為山知了,在盛夏中高聲急迫地叫,聲如知了遮了,所以又一名遮了。蟋蟀是蛐蛐的官名,它單獨時名為叫,在雌雄相對,低聲吟唱的時候則雲彈琴,老百姓雖然不知道司馬相如琴心的故事,但起這名字卻極是巧妙,我也曾聽過古琴專家的彈奏,比起來也似乎未必能勝得過。普通的蛐蛐之外,還有一種頭如梅花瓣的,俗名棺材頭蛐蛐,看見就打殺,不知道它們會叫不會叫。又有一種油唧蛉,北方叫作油壺盧,似蟋蟀而肥大,雖然不厭惡它,卻也永不飼養,它們只會噓噓的直聲叫,彈琴的本領我可以保證它們是沒有的。油蛉這東西不知道在紹興以外地方叫做什麼,如要解說,只能說是一種大螞蟻似的鳴蟲吧。好幾年前寫過一首打油詩,其詞云:

  「辣茄蓬里聽油蛉,小罩捫來掌上擎,瞥見長須紅項頸,居然名貴過金鈴。」注云,「油蛉狀如金鈴子而細長,色黑,鳴聲瞿瞿,低細耐聽,以須長頸赤者為良,雲壽命更長。畜之者以明角為籠,絲線結絡,寒天縣著衣襟內,可以經冬,但入春以後便難持久,或有養至清明時節,於上墳船中聞其鳴聲者,則絕無而僅有矣。」

  其二是黃蜂,蜈蚣與斑蝥,還有赤練蛇。黃蜂本來只是伏在菜花上,但究竟要螫人的,也不會得叫,所以只好歸入這一類里。蜈蚣與斑蝥平時不會碰見,除非在捉蛐蛐,把斷磚破瓦亂翻的時候,它們雖是毒蟲,但色彩到底還好看,所以後來一直留下一個印象,不比北方的蠍子,像是妖怪似的,看了要叫人寒毛直豎。赤練蛇只是傳說說有,不曾見過,俗名火練蛇,雖然樣子可怕,卻還不及烏梢蛇,因為那是說要追人的。

  七 園裡的動物二

  上文所說的動物還有一類未講到,即是其三鳥類。《朝華夕拾》中說有叫天子即雲雀從草間飛上天去,這個我沒有見過,但是有些人玩百靈,關在鳥籠子裡,既有此鳥,那麼它來園裡也是可能的,我只是不曾看見罷了。此外性子很急的白頰的張飛鳥,傳說是被後母或是薄情的丈夫推落清水毛坑淹死的女人所化的清水鳥,也都常來,還有一種鳥名叫拆書,鳴聲好像是這兩個字,民間相信聽到它的叫聲時,遠人將有信來了。這些鳥都不知道在書上是叫什麼名字。至於麻雀那自然多得很,魯迅所記雪地里捕鳥,所得的是麻雀居多。那一回是前清光緒癸巳(一八九三)年的事,距今已是五十七年了。那年春初特別寒冷,積雪很厚,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所以捕獲了許多,在後來便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不全是為的拉繩子的人太性急,實在是天不夠冷,雪不夠大,這原因是很簡單的。

  四腳獸當然在園裡也有,但是《朝華夕拾》里不提起,我們也就把它略掉了。不過有一件東西稍為特別,不可不一說,雖是本在西鄰梁家,但中間只隔著一段矮泥牆,可能也會得走過來的。這是什麼呢?如梁家的人所說,那是豬精。單說豬精不大確切,如用上海話可以說是豬玀精,紹興則另有說法,應該叫作什麼豬精才對,這上邊一個字讀如尼何切,《越諺》上寫作典字上加兩個口,與咒字是一類,怕排字為難,只好不用。有一天,大慨在癸巳年略後吧,魯迅在園裡玩耍,聽見梁家園中人聲鼎沸,跑到泥牆缺處去看,只見一個男人正在投池,許多男婦趕到要拉他起來,有人討厭外人來看,幾個女人說道:「人多些也好,威光可以大一點。」據說那人為園內的豬精所憑,所以迷糊投水雲,其實大概為的什麼打架,當時很清醒的站在池中,大聲道:「我不要再做人了,」俯首往水裡一鑽,這情形很是滑稽,多少年後魯迅一直引為談助,只可惜他不曾利用,放到小說里去,但是這豬精的一個典故卻總是值得保存下來的。

  八 菜蔬

  園是菜園,那裡的主體自然是菜蔬了。鄉下一年裡所吃的菜蔬不算少,現在只是略說園裡所有的。《朝華夕拾》的小引中有一節云: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這裡只有羅漢豆是園裡所有的,可以一說,也正是值得說。有江蘇的朋友在福建教中學國文的,寫信來問羅漢豆是什麼東西,因為國文教材中有這名字,沒有什麼地方查考。他如沒有范寅的《越諺》,其查不到是無怪的。我們引用范君的話來解說,「此豆扁大,只能用菜,吳呼蠶豆。」上邊還有一項蠶豆,注云,「此豆細圓,吳呼寒豆。」總結一句,羅漢豆即是蠶豆,而蠶豆則是豌豆。我以本地人的資格來說話,雖然並不一定擁護羅漢豆這名稱,但總覺得蠶豆是叫得很不適當的,它那豆莢總有拇指那麼粗,那裡像什麼蠶呢!這是很平常的東西,但如種在園裡,現時摘來,煮了「淡口吃」,實在是極好的,我不贊成《越諺》用菜之說,如放在菜里便不見得怎麼可回憶了。

  此外園裡的出品,最為兒童所注意的,是黃瓜和蘿蔔。黃瓜買了秧來種,一株秧根下一塊方土,整齊平滑,倒像是河泥種的,長出藤來的時候給用細竹搭一個帳篷似的瓜架,就只等它開花結實好了。蘿蔔買種子來下,每年好醜不一樣,等秧長了兩寸疏散一下,拔去生得太密或細小的,醃了來吃,和雞毛菜相仿,別有風味。小孩得了大人的默許,進園裡去可以挑長成得剛好的黃瓜,摘下來用青草擦去小刺,當場現吃,鄉下的黃瓜色淡刺多,與北方的濃青厚皮的不同,現摘了吃味道更是特別。蘿蔔看它露出在地面上的部分,推測它的大小,拔起來擦乾淨了,用指甲剝去皮,就可生吃,這沒有賽秋梨的水蘿蔔那麼多水分,可是要鮮得多。此外南瓜茄子,扁豆辣茄,以及白菜油菜芥菜,種類不少,但那些只是做菜用的,兒童們也就不大覺得有什麼興趣了。

  九 曬穀

  園地上白菜與蘿蔔收穫之後,一時沒有什麼東西種,地面是空著,可是並不曾閒著。因為在冬天那地方是用以曬穀的。大概在前清光緒癸巳(一八九三)年時智興房還有稻田四五十畝,平常一畝規定原租一百五十斤,如七折收租,可以有四千多斤的穀子,一家三代十口人,生活不成問題。谷收來之後,一時放在倉間裡,實在只是一間空屋,三面牆壁和地下鋪了竹簟,至於窗門還是破缺,對於鼠雀卻是沒有什麼防備的。谷不很乾燥,須得把它曬乾了,這才能存儲,那一段落便是曬穀的工作。

  曬穀之前要先預備曬場。本來是園地,一林一林的,這就是說把土鋤成長方片段,四邊低下,以便行走,或亦有泄水之用,現在便將它鋤平,成為一整塊的稻地。稻地是鄉間的名稱,城裡只有明堂,那是大的天井,如位在廳堂之間,照例南北有屋,東西有走廊,中間一片空地,用大石板滿鋪的,稻地則只是屋前的泥地,堅實平坦而開朗,承受陽光,打稻以及簸揚曬晾都可以在這裡做得,比起明堂來用處大得多了。

  平常種園,做曬場以及曬穀,都由一個工人承辦,他不是長年,因為他家在海邊也種著沙地,只抽出一部分工夫來城裡做工,名稱叫作忙月。忙字卻讀作去聲。在百草園做工的是會稽杜浦人,名叫章福慶,因為福字犯了魯迅的祖父的諱,所以主人叫他阿慶,老太太叫他老慶,小孩們都叫他慶叔,這是規矩如此,如看見仁房的一個老工人,也是叫他王富叔的。慶叔曬穀有他的一副本領,他把簟攤開,挑谷出去,一張簟上倒一籮谷,拿起一把長柄的橫長的木鏟,將谷從中央撒向四面去,剛剛攤到簟邊,到了中午,他拉簟的四角,再使谷集中成為一堆,重新攤布,教它翻一個面。他使用那木鏟非常純熟巧妙,小時候看慣了,認為是曬穀的正宗,看許多人都用豬八戒式的木釘爬,在簟上爬來爬去,覺得很是寒傖,這個意見直到後來也還改變不過來。說也奇怪,那種一塊長方木板,略為坡一點的釘牢在長柄上的曬穀器具,確很少見,難道真是他的創作麼?

  一〇 園門口

  後園門口的兩間是慶叔的世界,也是小孩們所愛去的地方。那裡有什麼好玩呢?第一,門外面是那麼大的一個園,跑出去玩固然好,就是坐在門檻上望著那一片綠的草木葉,黃白的菜花,也比在房間或明堂里有趣得多。第二,那裡是永遠的活動的所在,除非那工人不來,園門緊閉著,冷靜得怕爬出蛇和老鼠來,否則總有什麼工作在那裡做。這些活動不但於小孩很有興趣,也能增進他不少的知識的。

  慶叔是個農民,但他又有一種手藝,便是做竹作。在曬穀以前,他有好幾天要作準備,做補簟的工作。把竹簟的破缺霉朽的地方拆去,用新的竹篾補上,似乎很是簡易單調,可是看著很有意思,不但將小毛竹劈開,做成篾片,工程繁多,就是末了蹲在簟上,拿那扁長的鐵片打診,抽去爛篾,補入新的,仿佛有得心應手之妙,看了很感覺愉快。他會做竹的細工,如提合花合,以至編入福祿壽喜字樣的考籃,也都可以製作,特別叫人佩服的是他還會得做竹的玩具,俗語叫作嬉家生的(家生即傢伙,三字連說時家字讀作去聲)。那些竹製的簫,蛇龍與摔跤打拳的玩具,已經有賣的了,他所做的乃是市上沒有的土貨,記得有一樣是用竹皮編成扁圓形的球,下有把手,球是漏空的,裡邊又有一個小球,中裝石子,搖起來嘩喇有聲,質樸而很經用。

  平時常見到的工作是做米。這工程有牽礱,扇風箱和舂米三段,寫的舂字讀音卻作桑。與牽礱相連的是鍛礱,小孩也很喜歡看,用那像長手指甲的鑿槌打過去,一行行的現出新的礱齒來。舂米看去很費勁,所以去看的時候很少。鄉下叫石臼曰搗臼,杵曰搗杵,讀若齒,照例是上小下大,上頭部分是木做的,不知怎的慶叔所用的搗杵似乎較大,後來看別人家叫阿Q的老兄去舂米,他帶去的石杵要小一號,心中覺得它不合式,這同曬穀用具一樣,在小時候先入為主的勢力是很大的。

  一一 灶頭

  園門裡的一間是慶叔的工作場,東邊一間是他睡覺的地方,隔著一個狹長的天井,前面便是灶頭了。灶頭間是統間,可是有三間的大,東頭一座三眼灶,西頭照樣也有,但是現在只有基地,不曾造灶,因為那裡本來是興立兩房公用,立房出了《白光》里的主人公以後,不思議的全家母子孫四人都分別漂泊在外,一直沒有使用,所以便借來堆積煮飯的稻草了。各地的灶的異同,我有點說不清楚,汪輝祖在《善俗書》中勸湖南寧遠縣人用紹興式的雙眼灶,敘述得很詳細,似乎別處用這樣灶的不多,但是寫起來也很麻煩,而且記得什麼連環圖畫上畫過,樣式差不多少,要看的人可以查考,所以就不多講了。

  灶在屋東頭靠北牆,東南角為茶爐,用風箱燒礱糠,可燒水兩大壺,爐與灶下之間放置涼廚。灶的南面置大水缸,俗名七石缸,半埋地中,用以儲井水,西北又是一隻,則是醃菜缸,缸前安放方板桌及板凳二三。面南為窗,例當有窗門,但在太平天國戰役中都已沒有了,後來只有住室算是配上了,廳堂各處一直還是那樣,廚房因為防貓狸闖入,裝上了竹片的柵欄門,冬夏一樣的不糊紙。中間窗下放著長板桌,上陳刀砧,是切肉切菜的場所,剝豌豆,理莧菜這些事,則是在方板桌上去做了。往西放著兩個雞廚,是雞的宿舍,廚房門就在這西南角。

  假如不遇見大旱天,平常飲料總是用天落水即雨水,儘管缸里鑽出許多蟻子來,至多是擱一點白礬罷了。食用水則大抵是井水,須得從後園的井裡去挑來,存放在大水缸里,不知怎的大家很怕掉落在水缸里的飯米粒,以為這被水泡開了花,人吃了水便要生肺癰,預防的辦法是在缸中放一個貫眾,說它能夠把那飯米粒消化了。貫眾見於《本草》的山草類中,不曉得是醫什麼病的,據現代學者研究,說各地所賣的是四五種植物的根,並不只是一種。山里人來賣的漆黑一團,本來未必是活的了,即使不曾死,以山草的根去浸在水裡,它也活不長久,更不要說去吃飯米粒了。

  一二 廚房的大事件

  鄉下飯菜很簡單,反正三餐煮飯,大抵只在鍋上一蒸,俗語曰熯,便可具辦。這方法在《善俗書》上說的很得要領,雲「鍋用木蓋,高約二尺,上狹下廣,入米於鍋,以薄竹編架,橫置上面,肉湯菜飲之類皆可蒸於架上,一架不足則碗上再添一架,下架蒸生物,上架溫熟物,飯熟之後稍延片時,揭蓋則生者熟,熟者溫,飯與菜俱可吃,便莫甚焉」。只有要煮乾菜肉,煎帶魚,燉豆腐,放蘿蔔湯的時候,才另有風爐或炭爐,這是在一個月中有不了幾回的。

  因為這個緣故,廚房裡每天的事情很是單調,小孩們所以也不大去。但偶然也有特別的事件發生,例如做忌日殺雞,那時總要跑去看。把一隻活生生的雞拔去脖頸下的毛,割斷了喉管和動脈,瀝乾了血,致之於死,看了不是愉快的事,但是更難聽的乃是在水缸沿上磨幾下薄刀的聲音,後來因此常想到曹孟德,覺得他在呂伯奢家裡聽了驚心動魄,也是難怪的。此外還有一年一度的事件是醃菜。將白菜切了菜頭(俗語有專門名詞,大概應該寫作帝字加側刀,讀仍作帝),晾到相當程度,要放進大缸里去醃了,這時候照例要請慶叔,先用溫水洗了腳,隨即爬入七石缸內,在鹽和排好的白菜上面反覆的踏,每加上一排菜,便要踏好一會兒,直到幾乎滿了為止。這一缸菜是普通人家一年中重要的下飯,讀書人掉文袋,引用《詩經》的話雲,「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文句雖然古奧一點,這意思倒是很對的。

  與廚房相關的行事有上草,大抵也與小孩相關。大灶用稻草,須得問農民去買,草小束曰一腳,十腳曰一柬(或當寫作禾字旁),買時以十柬為一梱,稱斤計價,大約二文一斤吧。上草一回的數量平均以五六十梱為準,要看裝草的船的大小,這些草放滿在廳內明堂內,一梱梱的過秤,小孩的職務便是記帳,十梱一行的把斤數寫下來。與上草相反的是換灰,將稻草灰賣給海邊的農民,他們照例挾著一枝竹竿,在灰堆里戳幾下,看有多深,或者有沒有大石頭墊底,清初石天基的《傳家寶》里記有黃色的笑話,以此為材料,可見這風俗在揚州也是有的。

  一三 祭灶

  灶頭最熱鬧的時候當然是祭灶的那一天。祭灶的風俗南北沒有多大差異,只是日期稍有前後,道光時人的《韻鶴軒雜著》中記玄妙觀前茶膏阿五事,雖有官三民四烏龜廿五之說,大概實際上廿五是沒有的吧。鄉下一律是廿三日送灶,除酒肴外特用一雞,竹葉包的糖餅,「雅言」雲膠牙糖,「好聽話」則雲元寶糖,俗語直雲墮貧糖而已。又買竹燈檠名曰各富,糊紅紙加毛竹筷為槓,給灶司菩薩當轎坐,乃是小孩們的專責。那一天晚上,一家老小都來禮拜,顯得很是鄭重,除夕也還要接灶,同樣的要拜一回,但那是夾在拜像辭歲的中間,所以不覺得什麼了。

  具體的說來,百草園祭灶頂熱鬧的一回,大概是光緒壬辰或是甲午那年吧。那一天,連魯迅的父親伯宜公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去灶頭的也到來行禮,這是很希有的事,在小孩們看了是極為希奇而且緊張的。上邊所說年代也略有依據,因為如魯迅自己所說,癸巳的冬天在親戚家寄食,幾乎被當作討飯,伯宜公於丙申年去世,乙未的冬天病已經很不輕了,所以可能的年代只有乙未前的甲午,或是癸巳前的壬辰,再往前推也還可以,但庚寅辛卯已在今六十年前,記憶恐怕有點模糊,所以不敢的確的這麼說了。

  這以後的一次明了的印象,要一跳好幾年,到了十九世紀的末了,即是庚子年了。那時魯迅已在南京的學堂,放年假回家來,在祭灶的那一天,做了一首舊詩,署名戛劍生,題目是「庚子送灶即事」。詩云:

  「只雞膠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無長物,豈獨少黃羊。」

  一四 藍門

  現在再往南走幾步,與灶頭間隔著一個明堂,就是台門裡第四進屋的西端,本來這一進都是樓房,共有八間,但只有西邊兩間屬於智房。再詳細說是興立兩房所有的。後來立房斷絕,在光緒乙巳丙午年間由興房重建,樓下西偏是一條長弄堂,通到廚房後園去。東邊一間是小堂前,後邊為魯老太太的臥房,中間朝南是祖老太太的臥房,東面向堂前開門,後半間作為通路,也就是樓梯的所在。樓上兩間為魯迅原配朱氏住處,後來在海軍的叔父的夫人從上海回來,乃將西首一間讓給她住。這是一九零五至一九一九年的情形,遠在我們所講的時代以後,現在只是插說一句,暫且按下不表。

  這一帶的房屋,在改建以前是很破碎荒涼的。弄堂本來是在中間,東邊朝南的小間作為媽媽(女用人的名稱)的住室。後面即是倉間,樓板樓窗都已沒有,只是不漏罷了。西邊的樓房也是同一情形,但樓下南向的一間也還可用,那便是立房主人唯一的住宅。那兩扇門是藍色的,所以通稱為藍門。又在朝西的窗外有一個小天井,真是小得可以,大概是東西五尺,南北一丈吧,天井裡卻長著一棵橘子樹,魯迅小時候在那裡讀過書,書桌放在窗下,朝夕看著這樹,所以那地方又別號橘子屋。雖然這個名稱在小孩們以外並不通行。講起藍門裡的故事來,實在很離奇而陰慘,現今只是一說這個背景,也覺得很有點相配。藍門緊閉,主人不知何去,夜色昏黃,樓窗空處不曉得是鳥是蝙蝠飛進飛出,或者有貓頭鷹似的狐狸似的嘴臉在窗沿上出現,這空氣就夠怪異的。小孩們慣了倒也不怕,只是那裡為拖雞豹果子狸的逋逃藪,很為主婦們所痛心,這卻是小孩所不關心的事情了。

  一五 橘子屋讀書

  藍門的事真是一言難盡,從哪裡說起好呢?根據橘子屋的線索,或是講教書這一段吧,魯迅在那裡讀《孟子》,大抵是壬辰年的事,在年代上也比較的早,應當說在先頭。

  藍門裡的主人比小孩們長兩輩,平常叫他作明爺爺,他譜名乃是致祁,字子京。這裡須得先回上去,略講一點譜系,從始遷祖計算下來,致房的先人是九世,稱佩蘭公,智房十世瑞璋公,以下分派是十一世,興房苓年公,行九,是魯迅的曾祖,立房忘其字,行十二,誠房行十四,是兄弟三人。十二老太爺即是子京的父親,在太平天國時失蹤;據說他化裝逃難,捉住後詭稱是苦力,被派挑擔,以後便不見回來,因此歸入殉難的一類中,經清朝賞給雲騎尉,世襲罔替。照例子京在拜忌日或上墳的時候是可以戴白石頂子的,可是他不願意,去呈請掉換,也被批准以生員論,准其一體鄉試。卻又不知怎的不甘心,他還是千辛萬苦的要去考秀才,結果是被批飭不准應試,因為文章實在寫得太奇怪,考官以為是徐文長之流,在同他們開玩笑哩。實例是舉不出來了,但還記得他的一句試帖詩,題目是什麼「十月先開嶺上梅」之類,他的第一句詩是「梅開泥欲死」,為什麼泥會得死呢?這除了他自己是沒有人能懂得的了。

  一六 橘子屋讀書二

  子京的文章學問既然是那麼的糟,為什麼還請他教書的呢?這沒有別的緣故,大概因為對門只隔一個明堂,也就只取其近便而已吧。他的八股做不通,「四書」總是讀過了的,依樣畫胡蘆的教讀一下,豈不就行了麼。

  可是他實在太不行了,先說對課就出了毛病。不記得是什麼字面了,總之有一個荔枝的荔字,他先寫了草字頭三個刀字,覺得不對,改作木邊三個力字,拿回家去給伯宜公看見了,大約批了一句,第二天他大為惶恐,在課本上注了些自己譴責的話,只記得末了一句是「真真大白木」。不久卻又出了笑話,給魯迅對三字課,用叔偷桃對父攘羊,平仄不調倒是小事,他依據民間讀音把東方朔寫作「東方叔」了。最後一次是教讀《孟子》,他偏要講解,講到《孟子》引《公劉》詩云,「乃裹餱糧」,他說這是表示公劉有那麼窮困,他把活猻袋的糧食也咕的一下擠了出來,裝在囊橐裡帶走,他這裡顯然是論聲音不論形義,裹字的從衣,餱字的從食,一概不管,只取其咕與猴的二音,便成立了他的新經義了。傳說以前有一回教他的兒子,問蟋蟀是什麼,答說是蛐蛐,他乃以戒尺力打其頭角,且打且說道,「虱子啦,虱子啦!」這正是好一對的故典。魯迅把公劉搶活猻的果子的話告訴了伯宜公,他只好苦笑,但是橘子屋的讀書可能支持了一年,從那天以後卻宣告中止了。

  一七 立房的三代

  十二老太爺死難當在咸豐辛酉(一八六一)年,可是十二老太太壽命很長,至庚子後尚在,至少要多活四十年以上。她有一個女兒,嫁給杭州人唐子敦,是以前學老師唐雪航的兒子,住在古貢院,老太太差不多通年就住在唐家。子敦也在家裡教書,教法卻與他的內弟子京截然不同,據魯迅的祖父介孚公說,他叫兒子們讀書,讀多少遍給吃一顆圓眼糖,客人來時書不再讀了,小兒們看了碟子裡的糖覺得饞,趁主人和客談話,偷偷的拿起一顆來,放在嘴裡舐一下,又去擱在原處。只就這一件事來看,也可以推想這個塾師不大怎麼可怕了吧。

  子京的夫人早已去世,留下兩個兒子,一叫八斤,一叫阿桂,一個是誕生時的分量,一個是月份吧。不知什麼緣故他們都出奔了,有人說是因為打的太兇,這也正是可能的事。其中有一個,記不清是誰了,在出奔之後還時常來訪問老家,特別是在他的母親的忌日那天,遇著上供,他算是拜忌日來的,穿著新的藍布長衫,身上乾乾淨淨的,聽說給一個什麼店家做了養子,關於這事他自然一句不說。他們父子相見很是客氣,拜過忌日,主人留客說,「吃了忌日酒去,」客回答說,「不吃了,謝謝,」於是作別而去。這種情形有過多少次難以確說,但我總記得見到過兩次,雖然來的是不是同一個人,現在也有點弄不清楚了。

  一八 白光

  立房的人們如上文所述,分散得七零八落,只有子京一人還常川在家,這就是說在藍門裡教書這一段落。最初只是發現些不通的地方,難免誤人子弟,後來卻漸有不穩的舉動,顯出他的精神有病來了。這還是在那讀書散夥以前的事,每天小孩雖然去上學,可是藍門裡的生活全不注意,至今想起來也覺得奇怪,不知道那時先生的茶飯真是怎麼搞的。但是他家裡有一個老女人,叫作得意太娘,那卻是清楚的記得的。她的地位當然是老媽子,可是始終不曾見她做老媽子的事,蓬頭垢面,藍衣青布裙,似乎通年不換,而且總是那麼醉醺醺的,有個兒子是有正業的工人,屢次來找她卻終於不肯回去。有一天下午,她喝醉了撞進書房來,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師椅上,東倒西歪的坐不住,先生只好跑去扶住她,她忽然說道,「眼面前一道白光!」我想她大概醉得眼睛發花了,可是先生發了慌,急忙問道,「白光,哪裡?」他對學生說今天放學了,不久他自己也奔了出去,帶回石作土工等人,連夜開鑿,快到五更天才散。第二天仍然放學,據說地上掘了一個深坑之後,主人親自下去檢查,摸索到一塊石頭的方角,很有點像石槨,他一驚慌趕緊要爬上來,卻把腰骨閃了,躺了好兩天不能教書。這是他的掘藏工作。不知道從那裡來的,相傳有兩句口號,叫作「離井一牽,離檐一線」,因為只是口耳傳授,也不曉得這字寫得對不對,總之說宅內藏有財物,能夠懂得這八個字的意思,就能找到那埋藏的地點。敗落大人家的子弟誰都想發財,但是聽了這謎語,無法下手,只好放棄,唯有子京不但有興趣而且還很有把握,在藍門以內屢次試掘,有一次似乎看得十分准了,叫工人來把石板鑿出圓洞,大概可以與埋著的缸口相當吧,在房屋改造以前那個用磚石填補的痕跡一直留存著。這一回比較的大舉,還有白光的預兆,所以更是有名,又有小說《白光》加以描寫,所以更值得一說。或雲朱文公的子孫買了百草園去,在什麼地方掘得了那一筆藏,那恐怕也只是謠言吧。

  一九 子京的末路

  子京的精神病嚴重起來,他的末路是很悲慘的。書房散夥之後,有一個時候他還住在藍門裡,後來到近地廟裡去開館,自己也就住在那裡了。他的正式發呆是開始於留居藍門的期間,因為在上學的那時期總還沒有那種事情,否則就該早已退學,不等到講《孟子》了。那是一個夜裡,他在房裡自怨自艾,不知道為的什麼事,隨後大批巴掌,用前額磕牆,大聲說不孝子孫,反覆不已。次早出來,腦殼腫破,神情悽慘,望望然出門徑去,沒有人敢同他問話。人家推測,難道他是在悔恨,十二老太爺死在富盛埠,他沒有去找尋屍骨,有失孝道,還是在受鬼神譴責呢,誰也不能知道。總之他是那麼的自責,磕頭打嘴巴,時發時愈,後來大家見慣,也就不大奇怪了。

  他開館授徒的地方是在惜字禪院,即穆神廟的北鄰,可以說是在塔子橋南堍路西。在那裡教了幾年,現今無從計算,但末了一年是光緒乙未(一八九五)年,那是很的確的。因為致房一派有一個值年,是佩蘭公的祭祀,那年冬天輪到立房承值,所以年月有可查考。照例冬天先收祭田祖,從除夕設供辦起,至十月拜墳送寒衣止,除開銷外稍有利潤。可是子京等不到收租,於春間早以廉價將租谷押給別人,拿這錢來要辦兩件大事,即是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媒婆給他說親,同人家串通了,借一個女人給看一面,騙了錢去,這個他固然無從知道,租谷是自己押掉的,卻拿這錢來在廟裡修造倉間,那更是冤枉透了。進行了這樣一個計劃之後,在三伏中間他忽然大舉的發狂,結束了以前一切的葛藤。他先來一套自責自打,隨後拿剪刀戳破喉管,在胸前刺上五六個小孔,用紙浸煤油點火,伏在上邊燒了一會,再從橋邊投入水裡,高叫曰「老牛落水哉」。當初街坊都不敢近去,落水後才把他撈起,送回藍門裡去,過了一日才死,《白光》里說落水而死,只是簡括的說法罷了。租谷雖已無著,祭祀總不可缺,丙申年的值祭由伯宜公答應承當,但是值年還未完了,他卻先自去世了。

  二〇 興房的住屋

  與藍門隔著一個明堂,南邊的一排樓房,是第三進房屋,與東邊的堂屋是並排接連著的。「大堂前」左右各一大間帶後房,又西邊一間,都屬於誠房所有,再往西一共五間帶樓,西端的一樓一底,由立房典給外姓,居中「小堂前」,後為過廊不計外,其樓上四間,樓下三間前後房,悉歸興房使用,大概其中或有典租立房的也不可知,不過以前的事現今也沒有人記得了。南窗外照例有很深的廊,所以南向的房反而陰暗,有後房的感覺,白天大抵都在朝北的屋裡,這是北方的人聽了覺得有點希奇的。廊外是狹長的明堂,南面一堵高牆,牆外這西南一角也屬於宅內,可是別一區域,後面再說。明堂中左右種著兩株桂花,直徑幾及一尺,因此那地方就叫作桂花明堂。廊下東頭偏南有門,是內外通路,門用黃色油漆,名為黃門,門外過廊,南北通誠房住屋,東通堂前廊下,那裡的門名為白板門,因為是用白木做的。

  以上很簡率的大概已把這一部分的房屋說明,因為這是魯迅以上三代所居住的地方,多少要分別得清楚一點,再來加上一種符號,便是以小堂前為中心,兩邊的屋稱為東一東二,西一西二,各分前後房,堂後邊廊依俗名叫作退堂,前廊則稱為廊下。這些房子住過好幾代,很有些變遷,這裡也得說明一下。簡單的說可以分為三個段落,第一是光緒癸巳以前,曾祖母尚在時的狀況,第二是癸巳至甲辰,曾祖母去世,祖父回家以後的狀況,第三是乙巳至辛亥,以至民國八年北遷為止,講藍門的時候已略說及。現在我們所要談的大抵是戊戌以前的事,所以這裡涉及第一二兩段落,下文也當分作兩截來講了。

  二一 吃飯間

  說到癸巳以前,那時我還不到十歲,記性本來不好,現今記得清楚的恐怕實在很少了。但是有幾間房屋的情形卻還記得個大略。小堂前的東邊,就是上文所說的東一,南向的前房是曾祖母的住屋,後房作為吃飯及一切雜用的地方,東二前後房歸祖母使用,姑母住在樓上,就是東二上面的一間。伯宜公住在西一,至於西二由立房典給人家,系三個女人品住,都是做「送媽媽」的,《越諺》注云「隨新嫁娘往男家之人」,不曉得別處有沒有這種職業,叫作什麼名字。

  我所清楚記得的便是那吃飯的房間,因為那裡改變得頂少,就是在癸巳以後至於庚子以前,也多少還是那個樣子。那裡前後房的隔斷很是特別,中間四扇上半花格子的門,左右都是大的實木門,東邊開著,西邊的外面擺著一隻放食器的板廚,往東去是一把太史椅,上面放著上下兩屋的大食籃,一把小孩坐的高椅子,又是太史椅,已在開著的房門口,那是曾祖母的坐位了。高椅子前面一頂方桌,即是飯桌,有一處火燒焦了留下一個長條的窪,周圍放著些高的圓凳。東面靠牆孤立著一頂茶几,草囤里一把錫壺,滿裝著開水。

  朝北是四扇推窗,下半實木,上半格子糊紙,不論冬夏都把左右端的兩扇推開,放進亮光來。窗下西端石墩上放水桶,中有椰瓢,是洗臉用的,接連著是長方小桌,上放圓竹筐,中置碗筷,又三抽斗桌,桌上有茶缸,茶葉泡濃汁,任人隨意加開水沖飲,桌旁有一大方凳,約二尺見方,再過去便是往祖母后房去的房門了。

  二二 曾祖母

  苓年公行九,曾祖母通稱九太太,以嚴正稱,但那時已經很老,也看不出怎麼。她於壬辰除夕去世,只差一天就是八十歲了。現今所記得的只是一二瑣事,特別是有關於我們自己的。平常她總是端正的坐在房門口那把石硬的太史椅上,那或者是花梨紫檀做的也說不定,但石硬總不成問題,加上一個棉墊子也毫無用處,可是她一直坐著,通年如此。有時魯迅便去和她開玩笑,假裝跌跟鬥倒在地上,老太太看見了便說:「阿呀,阿寶,衣裳弄髒了呀。」趕緊爬了起來,過了一會又假裝跌了,要等她再說那兩句話,從這個記憶說來,覺得她是一點都沒有什麼可怕的。

  老太太年紀大了,獨自睡在一間房裡,覺得不大放心,就叫寶姑去陪她睡。寶姑那時大概有十七八歲,在上海說就是大姐,但是鄉下的名稱很奇怪,叫作「白吃飯」,有地方叫「白摸吃飯」,如《越諺》所記,大約從前是沒有工錢的吧,但後來也有了,雖然比大人要少些。老太太床朝南,寶姑睡在朝西的床上,總是早睡了,等到老太太上床睡好了,才叫寶姑吹燈。因為老太太耳朵重聽,寶姑隨即答應,探頭帳子外邊,舉起縛在帳竿上的芭蕉扇來,像火焰山的鐵扇公主似的,對著香油燈盡扇,老太太還是在叫,「寶姑,寶姑,吹燈,」直到扇滅為止。老太太晚年的故事,家裡人一般都記得的,大概就只是這一件吧。

  介孚公在京里做京官,雖然還不要用家裡的錢,但也沒有一個錢寄回來,這也使得老太太很不高興。有時候有什麼同鄉回來,托他們帶回東西,總算是孝敬老太太的,其實老太太慢說不要吃,其實也吃不動。有一回帶來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裝在一隻袋皮就是麻袋內,打開看時是兩隻火腿,好些包磨菇蜜餞之類,杏脯蜜棗等不曉得是不是信遠齋的,但在小孩總是意外的歡喜,恨不得立刻就分,老太太卻正眼也不看一眼,只說道:「這些東西要他什麼!」後來她的女婿請畫師葉雨香給她畫喜容,眉目間略帶著一種威,過年時掛像看見,便不禁想起多少年前那時的情景來了。

  二三 房間的擺飾

  靠東邊的屋就是所謂東二,在癸巳以前是祖母蔣老太太住的,我從小跟了她睡,大概在那裡也住過六年以上,可是那房間裡的情形一點都記不得了。曾祖母去世後,祖母搬移到東一,那裡邊擺飾完全照舊不動,這以後的事我就都記得,大致是如此。祖母的床靠西北角,迤南是馬桶箱,八仙桌左右安放大安樂椅,都是什麼紫檀之類的,壁上子母閣,放著好幾個皮製和板制的帽盒。東北角房門內是一隻米缸,高大的衣櫥,再下去是一張中床,即寶姑睡處,後來歸我使用,不過那已在戊戌之後了。東南角有小門,通往東二,南窗下並列著兩個很大的被櫃,上邊靠窗排列著忌辰祭祀時所用的香爐燭台,以及別的什物,櫃的西頭是一個油墩甏,中盛菜油,夠一年點燈之用,這裡西南角開門出去,即是小堂前了。這樣器具的排列,在那時代恐怕是一般如此,沒有什麼特性,這裡只有屋角的米缸油甏,表示出是主婦的房間,與別處略有不同而已。

  魯迅的母親魯老太太與伯宜公住在西一,癸巳以後移居東二,至乙巳又移居第四進新修的屋裡。那西一前房的情形也不清楚了,雖然大床坐北朝南,原是一定的擺法,靠著東壁放有畫桌和四仙桌,上下兩把藤心椅子,都是照例的東西。後房向東開門,共是四扇,中間兩扇略窄,倒還整齊,左右各一較寬的門扇卻並不一樣,也是太平天國後隨便配來應用的。北窗斜對往廚房及後園去的通路,冬天「弄堂風」大得很,因此在那裡特別做有一副風窗,底下是一塊橫長的格子窗,五分之三糊紙,其二嵌有玻璃,上面格子窗三塊,可以自由裝卸。窗下有四仙桌,它的特色是抽斗拉手的銅環上結著長短不一的錢串繩,那種用什麼草葉搓成,精緻可喜的繩索現在早已不大有人知道了。靠窗東邊有一張黃色漆柱的單人床,這床後來裝在東二前房的西北隅,伯宜公在病革的前一天為止一直是睡在那裡的。

  二四 誠房的房客

  寫到這裡,筆又要岔開去,關於誠房的事,先來說幾句。誠房的先人是十四老爺,與興房的苓年公是親兄弟,他生有兩個兒子,長號子林,次號子傳。子林的妻早死,他在河南作客,就死在那裡,兒子鳳桐,養在外婆家,後來回到周宅,有些軼事,收在《阿Q正傳》里,下文再說。子傳通稱二老爺,其妻二太太即是《朝華夕拾》中的衍太太,兒子鳳岐字鳴山,小名曰方,比魯迅才大五歲,雖是叔侄,卻也是小朋友。誠房的房屋在大堂前左右,東邊一大間前後房自己居住,其餘都出租給人家,就癸巳以前情形來說,大堂前以西兩大間,即是與興房樓屋連接的,以及白板門內過廊迤南的一部分,租給李家居住,在那裡是一方塊,東北方面各有房屋兩間,作曲尺形,前面一個明堂,通稱蘭花間,大概是先代收藏蘭花之處,朝南兩間特別有地板,或者是其證據。李家主人是個高大漢子,諢名「李臭大」,是李越縵的堂兄弟,光緒庚寅(一八九〇)年越縵考取御史,有報單送來貼在大廳牆上。在他家裡又寄居著一家沈姓,不知是什麼親戚關係,其中一個是「沈四太太」,口說北方話,年紀約有五六十吧,關於她的事,在《朝華夕拾》第八篇《瑣記》中有一節云:

  「冬天,水缸里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那有薄冰的水缸就在堂前西屋的後窗外,所以給沈四太太看見了,叫她綽號的原因自然一半是怪她多話,一半也因為她的北方話,這在鄉下人聽來正是「拗聲」,都是有點可笑的。沈家還有一個女人,大概是寡婦吧,生活似乎頗清苦,帶著三個小孩,男孩名叫八斤,女孩是蘭英與月英,年紀大抵六七歲吧,夏天常常光身席地而坐。

  二五 漫畫與畫譜

  上文已經將沈八斤的名字提出,現在要繼續講那關於小床的記憶了。八斤那時不知道是幾歲,總之比魯迅要大三四歲吧,衣服既不整齊,夏天時常赤身露體,手裡拿著自己做的竹槍,跳進跳出的亂戳,口裡不斷的說,「戳伊殺,戳伊殺!」這雖然不一定是直接的威嚇,但是這種示威在小孩子是很忍受不住的,因為家教禁止與別家小孩打架,氣無可出,便來畫畫,表示反抗之意。魯迅從小就喜歡看花書,也愛畫幾筆,雖然沒有後來畫活無常的那麼好,卻也相當的可以畫得了。那時東昌坊口通稱「鬍子」的雜貨店中有一種荊川紙,比毛邊薄而白,大約八寸寬四寸高。對摺訂成小冊,正適於抄寫或是繪畫。在這樣的冊子上面,魯迅便畫了不少的漫畫,在窗下四仙桌上畫了,隨後便塞在小床的墊被底下,因為小孩們並沒有他專用的抽屜。有一天,不曉得怎麼的被伯宜公找到了,翻開看時,好些畫中有一幅畫著一個人倒在地上,胸口刺著一枝箭,上有題字曰「射死八斤」,他叫了魯迅去問,可是並不嚴厲,還有點笑嘻嘻的,他大概很了解兒童反抗的心理,所以並不責罰,結果只是把這頁撕去了。此外還有些怪畫,只是沒有題字,所以他也不曾問。

  還有一回是正月里,小孩們得到了一點壓歲錢,想要買點什麼玩意兒,其實每人所得至多不過二三百文大錢,也並沒有東西可以買得。這一回除別的零碎東西外還品買了一冊《海仙畫譜》,後來知道是日本刻本,內容是海仙十八描法,畫了些羅漢,衣紋各別,有什麼棗核描,鼠尾描,釘頭描等名稱,倒也頗有意思。《朝華夕拾》中講《二十四孝》的地方,說有一本是日本小田海仙所畫,也就是這個人,他的畫大概是稍為有點特別的。小孩買書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緣故還是秘密的,這冊十八描法藏在樓梯底下,因了偶然的機會為伯宜公所發見,我們怕他或者要罵,因為照老規矩「花書」也不是正經書,但是他翻看了一回,似乎也頗有興趣,不則一聲的還了我們了。他的了解的態度,於後來小孩們的買書看的事是大大的有關係的。

  二六 煙與酒

  為什麼關於小床特別有些記憶的呢?這理由一半是因為伯宜公久病,總躺在這床上,一半是常看見他在那裡吃雅片煙。他的吃煙與所謂衍太太家裡也是有關的。他在少年時代進了秀才,在家裡沒有什麼事,本家中子傳房分最近(子京也一樣的近,可是那麼樣的古怪),人很和氣,太太又極能幹,便常去談天。子傳夫婦都吃雅片煙,「抽一筒試試吧」,勸誘的結果乃上了癮,可是他一直自己不會煮煙,須得請他們代辦,其被揩油也正是不得免的了。魯迅對於衍太太個人固然多有反感,如《瑣記》中所說鼓勵阿祥轉旋子以至磕破頭,即是實例,但上邊這事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阿祥本名鳳琯,字仲陽,小名曰服,比鳴山小一歲,是《阿長與山海經》一篇中所說遠房的叔祖玉田的兒子。

  伯宜公的晚酌,坐在床前四仙桌的旁邊,這記憶比他的吃煙還要明了。他的酒量,據小時候的印象來說似乎很大,但計算起來,他喝黃酒恐怕不過一斤吧,夏天喝白酒時用的磁壺也裝不下四兩,大概他只是愛喝而已。除了過年以外,我們不記得同他吃過飯,他總是單吃,因為要先喝酒,所以吃飯的時間不能和別人的一致。平常吃酒起頭的時候總是興致很好,有時給小孩們講故事,又把他下酒的水果分給一點吃,但是酒喝得多了,臉色漸變青白,話也少下去了,小孩便漸漸走散,因為他醉了就不大高興。他所講的故事以《聊齋》為多,好聽的過後就忘了,只有一則「野狗豬」卻一直記得,這與後來自己從《夜談隨錄》看來的戴髑髏的女鬼,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可怕。因此我覺得在文學藝術上,恐怖的分子最為不好,於人有害。大抵神鬼妖怪還不怎麼樣,因為屬於迷信的,隨後與事實相比較,便不相信了,正與貓狗說話一樣,不留下什麼影子。可怕的還是實物,如故事中所說從頂棚上落下的半爿身體,首級,枯骨之類。甲午秋天小姑母死於難產,金家在長慶寺做水陸道場,魯迅回來同伯宜公說佛有許多手,還有拿著骷髏的,我當初不懂這個字義,問清楚了之後乃大感恐怖,第二天到寺里不敢再去看大佛了。

  二七 兩個明堂

  這一進屋的前後各有一個明堂,北面的本有六間房那麼長,可是因為第四進的東頭三樓四底歸仁房所有,在那裡打上一堵曲尺形的高牆,划去三分之二,只剩三分之一寬的天井給這邊,至於西頭一部分還是整個的明堂,與東南的一溜天井相接連。伯宜公的住房最初是正對這大明堂的中間,夏天在明堂中叫木匠來搭起兩間涼棚,租用他們的杉木,連搭卸工錢大概總共一千文吧,用自己的曬穀竹簟兩張,可以隨意卷舒,遮住了烈日。在這涼棚底下,小孩可以玩耍,特別在傍晚時候,將簟捲起,石板上潑了井水,拿出板桌板凳來放好,預備吃晚飯,飯後又可以乘風涼,猜謎說故事。癸巳春間,祖父介孚公丁憂回家,伯宜公移居東二,讓出那房子給他和潘姨太太與小兒子伯升居住,伯升名鳳升,字仲升,因為說與北方話「眾生」音相同,所以把仲字改為伯字了。東一二的北窗外是狹天井,漏下日光來顯得更強熱,所以設法做了一種遮陽,是一塊長方形梅花眼的竹簟,上繃綠紗布,放在橫木上,不用時拉進房檐下,這與天井的寬度好在差不多少。那檐下沒有砌好石階,只放著幾條粗的石材,上面有幾個小酒罈,用鹽滷泡著圓肥皂即是皂莢子,當作洗衣服皂的代用品。

  南面的明堂有五間房那麼長,因為東頭的一間與白板門的過廊相接,所以不包括在內。這裡有一個特色,左右種著兩株桂花,直徑有好幾寸粗,因此便叫作桂花明堂,不過那花是黃的,稱為金桂,不能和在茶或糖里,不為人所看重。靠著南牆有一人那麼高的石條凳,三條相連,是擱花盆用的,兩邊石池各一,系用大石板在地上砌成。北邊與廊下相連的半牆內面刷石灰,外面即明堂那一面的卻用淡青灰刷過,再以粉筆畫作長方格,充作磨光的大磚所砌。在那橫長的格子內,有些魯迅用鐵釘劃出的圖像,其中有一個尖嘴雞爪的雷公更是顯明,這大抵是庚寅辛卯時所畫,但直至賣給朱文公的子孫的時候,這畫還是在那裡。

  二八 兩個明堂二

  桂花明堂全部鋪著石板,只有桂花樹下用小石條砌出一個六角形,那裡是泥土,夏天發現許多圓孔,是蟬從地下鑽出來所留下的痕跡。可是那裡雖然到處都只是磚石,卻也生出了不少的花草來。最特別的是桂花樹幹上所生的牌草,其次是鳳尾草與天荷葉,那也是只要一點土就可以生長的,石池南面與牆相靠的地方,有兩寸寬的一長條充滿泥土,生著這些草以及蝴蝶花之類,還有一叢天竹,則是伯宜公所手植的。石條凳上只是中間擱著一盆萬年青,是人家照例種了避火燭的,旁邊生長出鹽酸草來,葉小孩愛吃,結的種子像是豆莢,也是很好玩的東西。

  後明堂里沒有泥地可以種花木,只在東頭於石墩上疊著三塊厚石板,上邊擺著些花盆,大小有七八個吧。其中一盆是伯宜公手植的紋竹,俗稱盆竹,有紀念性質,此外都是些普通的,如郁李,石竹,映山紅和牛郎花,老弗大即平地木,都是在上墳時候從山上拔來的野草,卻是在人家很難種得好。平地木結紅子如天竹,在山裡有三顆的已不易得,種起來可以有四五顆。小松樹與刺柏也種,很不肯長大,有一盆後來放到外邊桂花明堂里去了。這院子裡雖然比較寂寞,但也有一種補償,西鄰便是梁家的竹園,牆外矗立著百十竿淡竹,終日蕭蕭騷騷的作響,鳥雀也特別多,又有一株棕櫚樹,像蓬頭鬼似的向著這邊望,借給好些的綠色。伯宜公隔窗望見,時常感慨的說,能夠在竹林中有一間小樓居住,最是快樂,他這話里多少含有黃岡竹樓及臨皋亭的影響,但大半出於直接的感覺也是無可疑的。

  二九 廊下與堂前

  那五間一排房屋的中央是小堂前,南面照例有廊,稱曰廊下,有六尺以上寬吧,與明堂交界是一堵半牆,上半應有花窗糊紙,但這裡沒有,連外面廳堂也都如此,原因是在太平天國時被毀了,一直沒有修配。這樣也是好的,不但是看慣了不覺得怎麼不好,而且以房屋構造來說,廊深窗小,裡面已盡夠陰暗了,廊下再有一道窗戶,將更是沉悶,所以沒有倒反是很好了。房內鋪地都用名叫地平的大方磚,廊下則同走路和明堂一樣,用的是大石板,不知什麼緣故在好些石頭上多有一種暗色的痕跡,到了陰雨泛潮時候,尤其明顯。相傳這是殺過人流血的遺蹟,這自然不是事實,從南京明故宮的血跡石說起,大家知道是虛假的,而且各塊石板的痕跡不相連接,更是明徵,所以雖有此說,就是最迷信多忌諱的阿長也並不介意,黑夜裡點個油紙捻,還是敢在廊下行走的。

  堂前平時只當作通路走,其用處乃是在於祭祀的時候。頂重要的當然是除夕至新年,懸掛祖像至十八天之多,其次是先人的忌日,中元及冬夏至,春秋分則在祠堂設祭。堂中原有八仙桌一二張分置兩旁,至時放到中間來,須看好桌板的木紋,有「橫神直祖」的規定,依了人數安置坐位和碗筷酒飯,菜用十碗,名十碗頭,有五葷五素至八葷二素不等,儀式是年長者上香,男女依次跪拜,焚化銀錠,男子再拜,先為四跪四拜,次則一跪四拜,俟紙錢焚訖乃奠酒,一揖滅燭,再一揖而禮成。中元冬夏至於祭祖後別祭地主,即是過去住過這屋的鬼魂,由小孩及用人們行禮,多在廊下舉行,有時也在後園門內設祭,在別家有否不曾調查。

  三〇 伯宜公

  伯宜公本名鳳儀,改名文郁,考進會稽縣學生員,後又改名儀炳,應過幾次鄉試,未中式。他看去似乎很是嚴正,實際卻並不厲害,他沒有打過小孩,雖然被母親用一種叫做呼筱(音笑)的竹枝豁上幾下的事情總是有過的。因為他寡言笑,小孩少去親近,除吃酒時講故事外,後來記得的事不很多。有一次大概是光緒辛卯(一八九一)年吧,他從杭州鄉試回家,我們早起去把他帶回來的一木箱玩具打開來看,裡邊有一件東西很奇怪,用赤金紙做的腰圓厚紙片,頂有紅線,兩面各寫「金千兩」字樣,事隔多年之後才感到那箱玩具是日本製品,但是別的有些什麼東西卻全不記得了。此外有幾張紫砂小盤,上有鯉魚跳龍門的花紋,乃是闈中給月餅吃時的碟子,拿來正好作家事遊戲,俗語云辦人家。又一回記得他在大廳明堂里同兩三個本家站著,面有憂色的在談國事,那大概是甲午秋冬之交,左寶貴戰死之後吧。他又說過,現在有四個兒子,將來可以派一個往西洋去,一個往東洋去做學問,這話由魯老太太傳說下來,當然是可靠的,那時讀書人只知道重科名,變法的空氣還一點沒有,他的這種意見總是很難得的了。他說這話大抵也在甲午乙未這時候吧,因為他的四子生於癸巳六月,而他自己則是丙申九月去世的,距生於咸豐庚申,年三十七歲,鄉下以三十六歲為本壽,意思是說一個人起碼的壽命,猶如開店的本錢,他的生日在十二月,所以嚴格的說,整三十六年還差三個月。

  三一 介孚公

  介孚公本名致福,改名福清,光緒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後來改放外官,這裡還是散館就外放,弄不大清楚,須得查家譜,但據平步青說,他考了就預備捲鋪蓋,說反正至少是個知縣。最初選的是四川榮昌縣,他嫌遠不去,改選江西金谿縣。翰林外放知縣在前清叫作老虎班,是頂靠硬的,得缺容易,上司也比較優容,可是因此也容易鬧出意見來,介孚公當然免不了這一例。那時上司大概不是科甲出身,為他所看不起,所以不久就同撫台鬧了彆扭,不知道做了多少年月,終於被參劾,被改為教官。他不情願坐冷板凳去看守孔廟,便往北京考取內閣中書,一直在做京官,到了癸巳年丁憂,才告假回家去。

  他在北京的情形現在已不能知道,偶然在王繼香日記中庚寅這一冊里看見有些記事,可作資料。如七月十一日項下雲,「周介孚柬招十三飲。」十三日下午雲,「飛鞚出海岱門,循城根至前門,令經南大街至騾馬市,馬疲泥澀,仆坐不動,怒叱之。久之始至廣和居,則周介夫(原文如此)果已與客先飲,同席者汪笙叔鮑敦夫戚升淮陶秀充,略飲即飯,不煙而回。強敦夫同車,託詞而止,及余車回,敦夫方步入門,蓋敦以介夫境窘,故不坐車,而詰之則仍以他詞飾,可謂詐矣。」介孚公在北京於同鄉中與吳介唐鮑敦夫似還要好,王子獻便不大談得來,看日記中口氣可知,但如介孚公的日記尚在,那麼在那裡面對於這些人他也一定是說的很不客氣的吧。

  三二 介孚公二

  癸巳年春天介孚公攜眷回家,住在西一的屋內,同來的是少子鳳升,生母章已早死,年十二歲,妾潘,是和小姑母同年的,可以推定是二十六歲,介孚公是五十七歲。曾祖母於壬辰除夕去世,那時已有電報和輪船,所以不到一個月就趕到了家,這有一件確實的證據,因為曾祖母五七那一日,他大發脾氣,經驗著的人不會忘記,雖然現在知道的也只有我一個人了。

  那年鄉試,浙江的主考是殷如璋和周錫恩,仿佛又記得副主考是郁昆,但郁是蕭山人,所以是不確的。大概是六七月中,介孚公跑往蘇州去拜訪他們,因為都是什麼同年,卻為幾個親戚朋友去通關節,隨即將出錢人所開一萬兩銀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是一個鄉下人名叫徐福,因為學會打千請安,口說大人小的,以當「二爺」為職業,被雇帶到蘇州去辦事,據說那時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談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看,先擱下了,打發送信的回去,那二爺嚷了起來,說裡邊有錢,怎麼不給收條?這事便發覺了,送到江蘇巡撫那裡,交蘇州府辦理,介孚公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獄司里,一直監候了有七年,至辛丑一月,由刑部尚書薛允升附片奏請,依照庚子年刑部在獄人犯悉予寬免的例,准許釋放,乃於是年二月回家,住在原來的地方。

  那時候鳳升改名文治,已於丁酉年往南京,進了江南水師學堂,所以介孚公身邊只剩了潘姨太太一人。她這人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地位不好,造成了許多人己兩不利的事情。介孚公回家之後,還是一貫的作風,對於家人咬了指甲惡罵詛咒,魯迅於戊戌離家,我也於辛丑秋天往南京,留在家裡的幾個人在這四年中間真是夠受的了。介孚公於甲辰年夏天去世,年六十八歲。

  介孚公平常所稱引的只有曾祖苓年公一個人,此外上自昏太后呆皇帝(西太后,光緒),下至本家子侄輩的五十四七,無不痛罵,那老同年薛允升也被批評為胡塗人,其所不罵的就只潘姨太太和小兒子,說他本來笨可原諒,如魯迅在學堂考試第二,便被斥為不用功,所以考不到第一,伯升考了倒數第二,卻說尚知努力,沒有做了背榜,這雖說是例,乃是實在的事。

  三三 王府莊

  魯迅自己說過,小時候有一個時期寄食於親戚家,被人說作乞食。這便是癸巳秋後至甲午夏天的事情,親戚家即是魯老太太的母家,那時外祖父早已去世,只是外婆和兩房舅舅而已。外祖父晴軒公,名希曾,是前清舉人,在戶部做過主事,不久告假回家,不再出去,他於甲申年去世,到那時正是十年了。偶然翻閱范嘯風的《癸俄尺牘》稿本,中間夾著一張紙,上寫答周介孚並賀其子入泮,下署魯希曾名,乃是范君筆跡,代擬的一篇四六信稿,看來實在並不高明。可惜上邊沒有年月,依照別的尺牘看來,可能是光緒五六年(己卯庚辰)的事。信中有雲,「弟自違粉署,遂隱稽山,蝸居不啻三遷,蠖屈已將廿載,所幸男婚女嫁,願了向平,侄侍孫嬉,情娛垂晚。」又雲,「弟有三嬌,從此無白衣之客,君惟一愛,居然繼黃卷之兒。」這裡自述倒還實在,他有兩個兒子,長字怡堂,次字寄湘,都是秀才,還有一個小孩們叫作「二舅舅」的,即是所說的侄兒,其名號卻是忘記了。孫是怡堂的兒子,名佩紳,二舅舅的兒子名為佩紫,都比魯迅要大三四歲。晴軒公的三個女兒,長適嘯唫鄉阮家,次適廣寧橋酈家,三適東昌坊口周家,阮士升與酈拜卿都是秀才,這次伯宜公也進了學,所以信里那麼的說,顯出讀書人看重科名的口氣,在現今看來覺得很有點可笑了。

  魯家的舊宅是在靠近海邊,去鎮塘殿不遠的安橋頭,規模狹小,連舊時那麼重視的「文魁」匾額都沒有地方掛,因此暫時移居在外邊,寫這信時是住在王府莊,與范嘯風恰好是鄰居。那地方口頭叫作王浦莊,到底不知道那三個字是怎麼寫法,范嘯風在《皇甫莊陳山廟社供田記》中說:「予鄉皇甫莊在會稽縣東三十里,或曰宋時為趙王府第,因以成莊,或曰是村權輿姓皇甫者居之,故曰皇甫莊。」在那村里范沈二姓居多,寄湘的外家姓沈,大抵因為這個關係,所以一時住在那裡,魯迅寄食的時候正是魯宅在王府莊的最後的一年。

  三四 蕩寇志的繡像

  魯迅在大舅父處寄食,前半是在王府莊,後半則跟了魯宅遷移,又到小皋埠去了。大舅父的住房只記得有樓房兩間,他住在西邊的前房裡,平常不大出眠床來,因為他是抽雅片煙的,午前起得很遲,短衣褲坐在床上,吃點心吃飯就在一張矮桌上面,沒有什麼特別事情是不穿鞋下來的。他有一子一女,夫人是後母,無所出,是很寂寞的臉相,他們大概住在東邊前房吧,那間房和樓下的情形幾乎全不記得,只是後房裡,因為看他們影寫繡像,所以還沒有完全忘記。魯迅所畫的完全的繡像有一套《蕩寇志》,從張叔夜起頭,一直足足有好幾十幅。畫只有魯迅來得,後半幅的題詞則延孫(佩紳的號)居一日之長,字寫得不錯,也幫著來影寫,只有佩紫有一天試寫一篇,有一兩筆很粗笨難看,中途停止,由魯迅補寫完成,這紀念就留在冊上。以前只曉得用尺八紙和荊川紙,這時在鄉下雜貨鋪里卻又買到一種蜈蚣(讀若明公)紙,比荊川稍黃厚而大,剛好來影寫大本的繡像,現在想起來也就是一張八開的毛太紙罷了。這《蕩寇志》畫像就是用這種紙影寫的,原價大概是一文錢一張吧,草訂成一大冊,後來帶回家去,不久以二百文賣給了別人。關於這事,在《從百草園到》中有這一節文章云:

  「最成片段的是《蕩寇志》和《西遊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後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吧。」這位同窗名叫章翔耀,住在東昌坊口往西不遠的秋官第地方,他的錫箔店在民國八年底還是開著,雖然以後情形不能知悉。《朝華夕拾》那文章雖是說的事,《盪寂志》的圖卻確有年月可考,是在王府莊避難時所畫的,但癸巳前後他都在讀書,所以那麼地一總寫在一起了。《西遊記》圖或者是在書房裡所畫,只是沒有明白的記憶,因為關於那本繡像沒有什麼故事,也就容易見過忘記了。

  三五 娛園

  大概因為是王府莊的房屋典期已滿,房東贖回去了的緣故吧,在癸巳年的年底魯宅乃分別移居了,小舅父同了外祖母回到安橋頭老家去,二舅父搬到雞頭山,大舅父則移往小皋埠,寄食的小孩們自然也跟了過去。那裡也是一個台門,本是胡秦兩家,大舅父的前妻出於秦氏,所以向秦家借了廳堂以西的一部分廂房來住。這胡秦合住的關係不大清楚,或者是胡家典得東部的一半也未可知,因為秦家後面有花園,不像是借用人家的房屋的。秦家主人本名樹銛,字秋伊或秋漁,別號勉,記不清是舉人還是進士了,他以詩畫著名,雖然刊行的只有四卷《娛園詩存》,四分之三是別人的詩文,為娛園而作,而照著古文的通例,這介紹花園也說的並不周全。那時詩人早已死了,繼承的是他的兒子少漁,即大舅父的內弟,小孩們叫他作「友舅舅」,倒很是說得來,大概因此之故魯迅也就不再影畫繡像了,時常跑去找他談天。秦少漁也是抽雅片煙的,但是他並不通日在床上,下午也還照常行動,那時便找他畫花,他算是傳了家法,喜畫墨梅,雖然他的工夫能及得秋漁的幾分,那自然不能知道。他又喜歡看小說,買的很多,不是木板大本,大都是石印鉛印的,看過都扔在一間小套房裡,任憑魯迅自由取閱,只是亂扔一堆,找尋比較費事,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時光才能找全,這於魯迅有不少的益處,從前在家裡所能見到的只是《三國》《西遊》《封神》《鏡花緣》之類,種種《紅樓夢》,種種「俠義」,以及別的東西,都是無從見到的。此外游花園也是一種樂事,雖然那種蛐蛐籠式的構造並不怎麼好玩,或者還不及百草園的有意思,但比在王府莊的時候總是活動得多了。被人家當乞食看待,或是前期的事,在這後期中多少要好一點,但是關於這事我全無所知,所以也不能確說。在小皋埠大約住了半年,於甲午年春夏之間,被叫回家去,魯迅仍進去讀書,我於乙未年正月才去,從《中庸》上半本念起,所以在娛園的小說的益處一點都未能得到。

  三六 魯家

  現在來把魯家的事情簡單的結束一下。怡堂的兒子延孫娶了東關金家的姑娘,她是魯迅的小姑母的堂房小姑,由她做媒折了輩分嫁過去的,在怡堂去世不久之後延孫病故,他的夫人在民國以前也已亡故,沒有子女。怡堂那位女兒早已出嫁,記得是南門李家,「李大少爺」是有名的外科醫生,我就很請教過他,新郎是他的兒子叫李孝諧,又是魯迅的的同窗。寄湘生有四女一子,長女嫁在誰家未詳,次女適沈,即是她母親的內侄,三女適陳,四女未出閣前病歿。兒子名佩紋,在師範學校肄業,很是好學,稍有肺病,強令早婚,又醫療遲誤,遂以不起。寄湘已衰老,親屬力勸納妾,其次女為物色得一收房婢女生過小孩而遣出者,以為宜男,購得之後托魯老太太代存,其時寄湘入京依其內親沈呂生,希望得一職業,久之無所得,乃復回家,令遣妾不納,未幾,亦去世,承繼雞頭山的佩紫之子為佩紋後,這大概是民國六七年間的事。

  安橋頭的舊宅看來是中富農住屋的模樣,中間出了讀書中科第的人,改變了生活方式,但是不及一百年又復沒落,其中雖有醫藥衛生的錯誤為其小原因,總之這大勢是無可挽回的。現在魯家的核心差不多復歸於安橋頭,經過土改以後,可能由正當狀態再行出發,實行所謂捲土重來,庶幾乎在地里扎得根下去,可以成為道地的安橋頭人。偶記外婆家衰亡之跡,說到這裡,其實對於他們的希望還在其次,我主要的意思乃是表示對於安橋頭住屋的喜歡,覺得比台門屋要好得多,那豈不是鄉下一家族的合理的住處麼。

  三七

  癸巳上半年,魯迅往讀書,他去那裡是這年為始,還是從前一年就已去了呢,這已記不清楚了。自百草園至真正才一箭之路,出門向東走去不過三百步吧,走過南北跨河的石橋,再往東一拐,一個朝北的黑油竹門,裡邊便是了。書屋不在百草園之內,所以不必細寫,只須一說那讀書的兩間房屋就行。我去讀書是從乙未年起的,所記情狀自然只能以那時為準,但可能前兩年也是大概差不多的。書房朝西兩間,南邊的較小,西北角一個圓洞門相通,裡面靠東一部分有地板,上有小匾曰「談余小憩」,小壽先生洙鄰名鵬飛在此設帳,教授兩個小學生,即是我和壽祿年,外邊即靠北的一大間是老壽先生鏡吾名懷鑒的書房,背後掛一張梅花鹿的畫,上有匾曰「」。老壽先生的大兒子澗鄰名鵬更,在鄉間坐館,侄兒孝天同住一門內,則在迤北一間書房開館授徒,後來往上海專編數學書,不再教讀了。

  老壽先生教的學生很多,有南門的李孝諧,秋官第許姓,又余姓身長頭小綽號「小頭鬼」的,都是大學生,桌子擺在西窗下一帶,北牆下是魯迅和勇房族叔仁壽,南牆下是中房族弟壽升,商人子弟的胡某和章翔耀,他的桌子已在往小園去的門口了,還有中房族兄壽頤,桌子不知道放在那裡,可能是在北牆下靠東的地方吧。從北京跟了介孚公回家的鳳升也於乙未年去上學,他於癸巳上半年同我在廳房裡從仁房族叔伯文讀書,中途停頓,這時才繼續前去,書桌放在「談余小憩」的西北窗下,但書還是由老壽先生教讀的。

  三八 老壽先生

  老壽先生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可是並不嚴厲,他的書房可以說是在同類私塾中頂開通明朗的一個。他不打人,不罵人,學生們都到小園裡去玩的時候,他只大聲叫道:「人都到那裡去了?」到得大家陸續溜回來,放開喉嚨讀書,先生自己也朗誦他心愛的賦,說什麼「金叵羅,顛倒淋漓伊,千杯未醉荷……」,這情形在《朝華夕拾》上描寫得極好,替鏡吾先生留下一個簡筆的肖像。先生也替大學生改文章即是八股,可是沒有聽見他自己念過,桌上也不見《八銘塾鈔》一類的東西,這是特別可以注意的事。先生律己嚴而待人寬,對學生不擺架子,所以覺得尊而可親,如讀賦時那麼將頭向後拗過去,拗過去,更著實有點幽默感。還有一回先生閉目養神,忽然舉頭大嚷道,「屋裡一隻鳥(都了切),屋裡一隻鳥!」大家都吃驚,以為先生著了魔,因為那裡並沒有什麼鳥,經仔細檢查,才知道有一匹死笨的蚊子定在先生的近視眼鏡的玻璃外邊哩。這蚊子不知是趕跑還是捉住了,總之先生大為學生所笑,他自己也不得不笑了。

  《朝華夕拾》上說學生上學,對著那和梅花鹿行禮,因為那裡並沒有至聖先師或什麼牌位,共拜兩遍,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是拜先生,那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行禮照例是「四跪四拜」,先生站在右邊,學生跪下叩首時據說算在孔子帳上,可以不管,等站起作揖,先生也回揖,凡四揖禮畢。元旦學生走去賀年,到第二天老壽先生便來回拜,穿著褪色的紅青棉外套(前清的袍套),手裡拿著一疊名片,在堂前大聲說道,「壽家拜歲。」伯宜公生病,醫生用些新奇的藥引,有一回要用三年以上的陳倉米,沒有地方去找,老壽先生不知道從哪裡弄到了一兩升,裝在「錢搭」里,親自肩著送來。他的日常行為便是如此,但在現今看去覺得古道可風,值得記載下來,還有些行事出自傳聞,並非直接看見,今且從略。

  三九 廣思堂

  里雖然備有戒尺,有罰跪的規則,卻都不常用。罰跪我就沒有看見過,在我上著學的這兩年裡,戒方則有時還用,譬如有人在園裡拿了臘梅梗去撩樹上的知了殼(蟬蛻),給他看見了,帶到書房裡,叫學生伸出手來,他拿戒方輕輕的撲五下,再換一隻手來撲五下了事。他似乎是用蒲鞭示辱的意思,目的不在打痛,不像別的私塾先生打手心要把手背頂著桌角,好似捕快在拷打小偷的樣子。仁房的伯文在鄉下坐館,用竹枝打學生的脊背,再給灑上擦牙齒的鹽,立房的子京,把學生的耳朵放在門縫裡夾,仿佛是小孩的軋核桃,這固然是極端的例,但如統計起來,說不定還是這一類為多,因為這裡就有兩位仁兄,卻只是一例。在百草園往東隔著兩三家有廣思堂王宅,是一個破落的大台門,大廳燒了就只剩一片空地,偏西的廂房裡設著私塾,先生當然姓王,逸其名字,大家只叫他的綽號「矮癩胡」,他打手心便是那麼打的,又有什麼撒尿簽,大概他本是模仿古人出恭入敬牌的辦法的吧,但學生聽了這傳說大為憤慨,因為完全自由,大小便逕自往園裡去,不必要告訴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學,魯迅和章翔耀及二三見義勇為的同學約好,衝進「矮癩胡」的書房去,師生都已散了,大家便攫取筆筒里撒尿簽撅折,將朱墨硯覆在地上,筆墨亂撒一地,以示懲罰。「矮癩胡」未必改變作風,後事如何,卻已忘記了。

  對於學生最嚴重的處分是退學,學生中間稱為推出去。曾經有過一個實例,這人即是中房的壽升,號日如,是魯迅的堂兄弟。老壽太太作客回來,先生幫著去從船里拿東西,壽升說道,先生給師母拎香籃哩。恰巧為先生所聽見,決定把他推出去,雖然經壽升的叔父來道歉說情,終於沒有成功。先生對於自己兒子也用同一方法,有一次大概鵬更的歲考成績不好吧,先生叫他不必再讀書了,將他的書冊筆硯收起,捧著往裡走,鵬更跟在後面說,「爹爹,我用功者,我用功者!」這事後來大約和解了結,但印象留著很深,鵬更雖然也是名秀才,大家看見他狼狽討饒的情形以後,對於這位師兄的敬意就不免大為減少了。

  四〇 賀家武秀才

  的學生相當規矩,這於先生是很有名譽的,他們在書房裡沒有打過架,有的犯規,也只是如上文所說,往園裡去撩樹上的知了殼,若是偷偷的畫花,或者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頭上做戲,先生不會發見,更是沒有關係了。但在外邊還不免要去鬧事,懲罰「矮癩胡」先生的事情已經說過,其次是懲罰賀家武秀才,這件事可能鬧大,可是幸而居然能夠避免。原因是有人報告,小學生走過綢緞弄的賀家門口,被武秀才所罵或是打了,這學生大概也不是的,大家一聽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覺得討厭,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會錯的,決定要打倒他才快意。這回計劃當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約定某一天分作幾批在綢緞弄集合,章翔耀仍然是首領之一,魯迅還特地去從樓上把介孚公做知縣時給金谿縣民壯掛過的腰刀拿了出來,隱藏在大褂底下,走到賀家門口去。這腰刀原是一片廢鐵,當然沒有開口,但打起架來就是頭上鑿一下,也會開一個窟窿,不能不說是很有危險的事。但是這幾批人好像是《水滸》的好漢似的,分散著在武秀才門前守候,卻總不見他出來,可能他偶爾不在,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們起衝突,但在這邊認為他不敢出頭,算是屈服了,由首領下令解散,各自回家。這一仗沒有打成,參加的學生固然是運氣,實在還是之大幸,因為否則將使得老壽先生教書的牌子大受損傷,雖然這並非他管教不嚴之故,從另一方面來說,學生要打抱不平,還有點生氣,正是書房的光榮,若是在廣思堂受撒尿簽的統治既久,一點沒有反抗的精神,自然不會去鬧事,卻也變成了沒有什麼用處的人了。

  四一 沈家山羊

  「從家裡到塾中不過隔著十幾家門面,其中有一家的主人頭大身矮,家中又養著一隻不經見的山羊(後來才知道這是養著厭禳火災的),便覺得很有一種超自然的氣味。同學裡面有一個身子很長,雖然頭也同平常人差不多少,但在全身比例上就似乎很小了。又有一個長輩,因為吸雅片煙的緣故,聳著兩肩,仿佛在大衫底下橫著一根棒似的。這幾個現實的人在那時看了都有點異樣,於是拿來戲劇化了,在有兩株桂花樹的院子裡扮演這日常的童話劇。大頭不幸的被想像為兇惡的巨人,帶領著山羊,占據了岩穴,擾害平人,小頭和聳肩的兩個朋友便各仗了法力去征服他,小頭從石窩縫中伸進頭去窺探他的動靜,聳肩等他出來,只用肩一夾,就把他裝在肩窩裡捉了來了。這些思想儘管荒唐,而且很有唐突那幾位本人的地方,但在那時覺得非常愉快,我們也扮演喜劇,如打敗賀家武秀才之類,但總是太與現實接觸,不能感到十分的喜悅,所以就經驗上說,這大頭劇要算第一有趣味了。」

  這是我在一九二三年所寫關於兒童劇的一節話,正說及的事,現在可以用在這裡,只將那幾位本人說明白了就好。小頭即是上文說過的余姓大學生,當初大家對他印象很不好,有一次互相嘲弄,他在紙上畫了一個臉,說這是某人,我們這邊的人便去告訴先生,急得他吃吃辯說,「學生弗會畫菩薩頭,」樣子非常狼狽,這之後忽然對他諒解,童話劇中拉他來做了同盟軍了。養山羊的是沈家,即在王廣思之東,主人沈老八與周家還有點老親,但是樣子生得奇怪,他家的山羊常在路旁吃刺莧,章翔耀等人要去騎它,往往為那看羊的獨眼老婆子所罵,把大頭派為凶人的原因一半即在於此。聳肩的是中房的芹侯,通稱「廿八公公」,是祖父輩最小的一個,人很聰明,學過英文,會得照相修鐘錶。就只是雅片癮大,以致潦倒不堪,這裡派他的腳色別無理由,單是因為他的肩頭聳得特別的高而已。

  四二 童話

  在阿耳考忒夫人的小說《小女人》里有這幾句話:「在倉間裡的演劇,是最喜歡的一種娛樂。我們大規模的排演童話。我們的巨人從閣樓上連走帶跌的下來,在甲克把纏在梯子上的南瓜藤當作那不朽的豆乾砍斷了的時候。灰丫頭坐了一個大冬瓜馳驅而去,一支長的黑香腸經那看不見的手拿來長在浪費了那三個願望的婆子的鼻頭上。」

  西洋的小孩有現成的童話書,什麼《殺巨人的甲克》,《灰丫頭》,以及《三個願望》等,拿來排演並不費事,我們沒有這些,只是口耳相承的聽到過「蛇郎」和「老虎外婆」等幾個故事,不知怎的也沒有興趣演,可是演童話劇的趣味還是有的,結果是自己來構造,如那大頭便是一例。說也奇怪,那平凡現實的幾個人,拿來拼湊一下,做成一段妖怪故事,雖然不能說沒有《西遊》的影響,但整個兒還是童話的空氣,在《西遊》中也只是有稚氣的一二段才可以比擬得上。在乙未年魯迅是十五歲了,對於童話分子(雖然那時還沒有這名目)還很是愛好,後來利用那些題材,寫成《故事新編》,正不是無因的事吧。

  前幾年我寫了些講兒童生活的打油詩,其一首云:「幻想山居亦大奇,相從赤豹與文狸,床頭話久渾忘睡,一任檐前拙鳥飛。」注云,「空想神異境界,互相告語,每至忘寢。兒童遲睡,大人輒警告之曰,『拙鳥飛過了,』謂過此不睡,將轉成拙笨也。」這裡邊也有本事,有一時期魯迅早就寢而不即睡,招人共話,最普通的是說仙山。這時大抵看些《十洲》《洞冥》等書,有「赤蟻如象」的話,便想像居住山中,有天然樓閣,巨蟻供使令,名阿赤阿黑,能神變,又煉玉可以補骨肉,起死回生,似以神仙家為本,而廢除道教的封建氣,完全童話化為以利用厚生為主的理想鄉,每晚繼續的講,頗極細微,可惜除上記幾點之外全都已記不得了。伯宜公的病大概是起於乙未年,但當時還覺得不太嚴重,所以大家有此興致,到了次年情形就很有些不同了。

  四三 祖母

  關於祖母的事,須要略為補說一下。前一個祖母姓孫,母家在偏門外跨湖橋,是快閣的左鄰,她的生卒年月記在家譜,不及查考,只於咸豐戊午(一八五八)年生一女,庚申(一八六〇)年生伯宜公,大約不久去世了。後來的祖母姓蔣,母家在昌安門外魯墟,恰巧也是放翁的故里,生於道光壬寅(一八四二)年,至宣統庚戌(一九一〇)年去世,壽六十九歲。她有一個女兒,是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年生的,比魯迅才大十二三歲,性情又和善,所以同小侄兒們特別要好,大家跟著她遊戲說故事,到她出嫁那一天,小孩不讓她走,有的要同她坐了轎子去。夫家在東關姓金,姑夫名雨辰,是個秀才,因為是獨子,左耳上戴著小金環,顯得有點女性似的,但他們夫婦感情很好,有一個女兒阿珠,是光緒辛卯(一八九一)年生的。但是姑婦之間總不免有些問題,癸巳年介孚公下獄後又聽到傳聞,親家公有什麼閒話,他便大怒,嚴命家中與金家絕交,這事固難實現,但使得關係更壞,至次年甲午八月小姑母以難產去世,這悲劇才算結束了。她病中譫語,說有紅蝙蝠來迎接,魯迅後來特為作文討紅蝙蝠,或是詰責神明,為何不使好人有壽,語多不遜。不過小姑母的死對於小孩們固是一個打擊,在祖母這打擊乃是更大而且徹底的了。她本是舊式婦女抱著黑暗的人生觀的,做了後母沒有自己的兒子,這一個女兒才是一線的光明,現在完全的滅了。她固然常於什麼菩薩生日,點起一對三拜蠟燭三支線香,跪在大方凳上向天膜拜,卻不念佛或上廟燒香去,有一回近地基督教女教士來傳道,勸她顧將來救靈魂,她答道,「我這一世還顧不周全,那有工夫去管來世呢。」她的後半生,或者如外國詩人所說的病狼大旨有點相像吧。

  四四 祖母二

  祖母蔣老太太於辛亥前一年去世,魯迅正在杭州兩級師範學堂做教員,所有喪葬的事都由他經理,我沒有能夠回來,鳳升改名文治,在江南水師的什麼兵輪上當二管輪(通稱二俥)吧,大概是後來奔喪去的。那時的事情本來我不知道,在場的人差不多已死光了,可是碰巧在魯迅的小說里記錄有一點,在《彷徨》里所收的一篇《孤獨者》中間。這裡的主人公魏連殳不知道指的是什麼人,但其中這一件事確是寫他自己的。連殳的祖母病故,族長,近房,祖母的母家的親丁,閒人,聚集了一屋子,籌畫怎樣對付這承重孫,因為逆料他關於一切喪葬儀式是一定要改變新花樣的。聚議之後大概商定了三大條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總而言之,是全部照舊。哪裡曉得這「吃洋教的新黨」聽了他們的話,神色也不動,簡單的回答道,「都可以的。」大殮之前,由連殳自己給死者穿衣服。「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鬆的頭髮和濃黑的鬚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條,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嘆服。寒石山老例,當這些時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要挑剔的;他卻只默默地,遇見怎麼挑剔便怎麼改,神色也不動。」入殮的儀式頗為煩重,拜了又拜,女人們都哭著說著,連殳卻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荐上,兩眼在黑氣里閃閃地發光。大殮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還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篇是當發表的,但這一段也是事實,從前也聽到魯老太太說過,雖然沒有像這樣的敘述得有力量。所謂近房當然是指誠房的「衍太太」,祖母母家的親丁是她的內侄,這位單名一個珍字,號叔田,小孩叫他玉叔叔。他最喜歡掗酒,伯宜公很愛喝酒而厭惡人強勸,常訓誨兒子們說,「你們到魯墟去,如玉叔叔掗酒,一口都不要喝,酒盅滿了也讓它流在桌子上面。」他們表兄弟的性情本來就是不相合的。

  四五 關於穿衣服

  祖母大殮之前,魯迅自己給死者穿衣服。這穿衣服的事,實在很不容易,仿佛要一種專門本領,其實也只是精細與敏捷,不過常人不大能夠具備或使用罷了。別處的情形不知道,鄉下的辦法是死者的小衫褲先穿好,隨後把七件九件以至十一件的壽衣次第在一支橫竹竿上套好,有的是由孝子代穿的,拿去從下向上的將兩手放在袖子裡,整理好領口,便可以一件件裹好,結上替代紐扣的帶子,大事就告成了。在殯儀館出現以前,大殮專家計有兩種,其一是裁縫,其二是土工。但是用裁縫的須得是大紳商,他們要用絲綿包裹屍首,使得骨胳不散,有如做木乃伊之大費工本,不是一般人所能擔當,土工則善於收拾破碎變作的屍體,又是別有一功的。所以平常人家總是由親人動手,親族加以幫助,在這中間會得穿衣服的人雖然不是鳳毛麟角,總之也是很不易得的了。

  話雖如此,有些事情也是很難說的。台門裡的子弟本來都是少爺,可是也有特別的人,會得這些特別的事,伯宜公就是其一人。在這上邊可以同他相配的,是中房的一位族兄慰農,他們兩人有一回曾為本家長輩(大概是慰農的叔伯輩吧)穿衣服,棋逢敵手,格外顯得出色,好些年間口碑留在三台門裡。他們別的事也都精能,常被邀請幫忙,但是穿衣服這種特殊的事,非自告奮勇,人家不好請求,只有甲午八月他赴金家妹子之喪,由他給穿衣服,這是一生中最後的一次了。他在那裡也是母家的親人,可是並不挑剔什麼,只依照祖母的意見,請求建設了一個水陸道場。伯宜公平常衣著都整齊,早起折褲腳系帶,不中意時反覆重作,往往移晷,這是小事情,卻與穿衣服的事是有連繫的。魯迅服裝全不注意,但別有細密處,描畫,抄書稿,摺紙釘書,用紙包書,都非常人所能及,這也與伯宜公是一系的,雖然表現得有點不同。

  四六 阿長的結局

  順便來一講阿長的死吧。長媽媽只是許多舊式女人中的一個,做了一輩子的老媽子(鄉下叫作「做媽媽」),平常也不回家去,直到了臨死,或者就死在主人家裡。她的故事詳細的寫在《朝華夕拾》的頭兩篇里,差不多已經因了《山海經》而可以不朽了,那裡的缺點是沒有說到她的下落,在末後一節里說: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吧。我終於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這篇文章是一九二六年所寫的,阿長死於光緒己亥即一八九九年,年代也差不多少,那時我在鄉下,在日記上查到一兩項,可以拿來補充一下。

  戊戌(一八九八)年閏三月十一日,魯迅離家往南京進學堂去。同年十一月初八日,四弟椿壽以急性肺炎病故,年六歲。這在伯宜公去世後才二年,魯老太太的感傷是可以想像得來的,她叫木匠把隔壁向南挪動,將朝北的後房改作臥室,前房堆放什物,不再進去,一面卻叫畫師憑空畫了一幅小孩的小像,掛在房裡。本家的遠房妯娌有謙少奶奶,平常同她很談得來,便來勸慰,可以時常出去看戲排遣。那時只有社戲,僱船可以去看。在日記上己亥三月十三日項下雲,「晨乘舟至偏門外看會,下午看戲,十四日早回家。」又四月中云:

  「初五日晨,同朱小雲兄,子衡伯叔,利賓兄下舟,往夾塘看戲,平安吉慶班,半夜大雨。」

  「初六日雨中放舟至大樹港看戲,鴻壽堂徽班,長媽媽發病,辰刻身故,原船送去。」

  長媽媽夫家姓余,過繼的兒子名五九,是做裁縫的,家住東浦大門漊,與大樹港相去不遠。那船是一隻頂大的「四明瓦」,撐去給她辦了幾天喪事,大概很花了些錢。日記十一月廿五日項下雲,「五九來,付洋二十元,伊送大鰱魚一條,鯽魚七條,」他是來結算長媽媽的工錢來的,至於一總共付多少,前後日記有斷缺,所以說不清楚了。

  四七 阿長的結局二

  關於前回的事,還有補充說明之必要。那一次看戲接連兩天,共有兩隻大船,男人的一隻里的人名已見於日記,那女人坐的一隻船還要大些,魯老太太之外,有謙少奶奶和她的姑藍太太,她家的茹媽及其女毛姑,藍太太的內侄女。《朝華夕拾》中曾說及一個遠房的叔祖,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他的太太卻正相反,什麼也莫名其妙,曾將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枝折了,還要憤憤地咒罵道,「這死屍!」所說的老人乃是仁房的兆藍,字玉田,藍太太即是他的夫人,母家丁家衖朱姓,大兒子小名曰謙,字伯,謙少奶奶的母家姓趙,是觀音橋的大族,到那時卻早已敗落了。她因為和魯老太太很要好,所以便來給魯迅做媒,要把藍太太的內侄孫女許給他,那朱小雲即是後來的朱夫人的兄弟。長媽媽本來是可以不必去的,反正她不能做什麼事,魯老太太也並不當做用人看待,這回請她來還是有點優待的意思,雖然這種戲文她未必要看。她那時年紀大概也並不怎麼大,推想總在五十六十之間吧,平常她有羊癲病即是癲癇,有時要發作,第一次看見了很怕,但是不久就會復原,也都「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了。不意那天上午在大雨中,她又忽然發作,大家讓她躺倒在中艙船板上,等她恢復過來,可是她對了魯老太太含糊的說了一句,「奶奶,我弗對者!」以後就不再作聲,看看真是有點不對了。

  大樹港是傳說上有名的地方,據說小康王被金兵追趕,逃到這裡,只見前無去路,正在著急,忽然一棵大樹倒了下來,做成橋樑,讓他過去,後來這樹不知是又復直起,還是掉下水去了。那一天艙位寬暢,戲班又好,大家正預備暢看的時候,想不到這樣一來,於是大船的女客只好都歸併到這邊來,既然擁擠不堪,又都十分掃興,無心再看好戲,只希望它早點做完,船隻可以鬆動,各自回家,經過這次事件之後,雖然不見得再會有人發羊癲病,但開船看戲卻差不多自此中止了。

  四八 山海經

  如《朝華夕拾》上所說,在玉田老人那裡他才見到了些好書。「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裡,只有他書多,而且特別。制藝和試帖詩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只在他的書齋里,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但是他自己有書,乃是始於阿長的送他一部《山海經》。《朝華夕拾》上云:

  「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書的模樣,到現在還在眼前。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像也很壞,甚至於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後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於是有了石印的《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石齋叢畫》和《詩畫舫》。《山海經》也另買了一部石印的,……木刻的卻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失掉了。」這裡說前後兩段關係很是明白,阿長的描寫最詳細,關於玉田雖只是寥寥幾行,也充滿著懷念之情,如雲,「這老人是個寂寞者,因為無人可談,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有時簡直稱我們為『小友』。」這種情事的確是值得記念的,可是小時候的夢境,與灰色的實生活一接觸就生破綻,丙申年伯宜公去世後,總是在丁酉年中吧,本宅中的族人會議什麼問題,長輩硬叫魯迅署名,他說先要問過祖父才行,就疾言厲色的加以逼迫。這長輩就是那位老人。那時我在杭州不知道這事,後來看他的日記,很有憤怒的話。戊戌六月老人去世,魯迅已在南京,到了寫文章的時候,這事件前後相隔也已有三十多年了。

  四九 山海經二

  魯迅與《山海經》的關係可以說很是不淺。第一是這引開了他買書的門,第二是使他了解神話傳說,紮下創作的根。這第二點可以拿《故事新編》來做例子,那些故事的成分不一樣,結果歸到諷刺,中間滑稽與神話那麼的調和在一起,那是眾所周知的事了。嫦娥奔月已經有人編為連環圖畫,后羿的太太老是請吃烏鴉炸醬麵,逼得她只好吞了仙丹,逃往冰冷的月宮去,看慣了不以為奇,其實如不是把漢魏的神怪故事和現代的科學精神合了起來,是做不成功的。可惜他沒有直接利用《山海經》材料,寫出夸父逐日來,在他的一路上,遇見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不但是一腳的牛,形似布袋的帝江,就是貳負之屍,和人首蛇身衣紫衣的山神(雖然蛇身怎麼穿紫衣,曾為王崇慶在《山海經釋義》中所笑),也都可以收入,好像目連戲中的街坊小景,那當成為一冊好玩的書,像《天問圖》似的,這在他死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做或肯做的了。

  阿長的《山海經》大概在癸巳年以前,《毛詩品物圖考》初次在王府莊看見,所以該是甲午年所買,《爾雅音圖》系舊有,不知伯宜公在什麼時候買來的。木板大本卻是翻刻的《花鏡》,從中房族兄壽頤以二百文代價得來,那時他已在讀書,所以年代也該是甲午吧。此外有圖的書先後買來的,有《海仙畫譜》,《百將圖》,《點石齋叢畫》,《詩畫舫》,《古今名人畫譜》,《海上名人畫稿》,《天下名山圖詠》,《梅嶺百鳥畫譜》,都是石印本。又王冶梅的《三十六賞心樂事》,馬鏡江的《詩中畫》,和《農政全書》本的王磐的《野菜譜》,大概因為買不到的緣故,用荊川紙影寫,合訂成冊,可以歸在一類。在戊戌前所買的書還有《鄭板橋集》,《徐霞客遊記》,《閱微草堂筆記》,《淞隱漫錄》,影印宋本《唐人合集》,《金石存》,《酉陽雜俎》,這些也都是石印本,只有《徐霞客》是鉛印,《酉陽雜俎》是木板翻刻本。書目看去似乎乾燥雜亂,但細看都是有道理的,這與後來魯迅的工作有關聯,其餘的可惜記不得了,所以不能多舉幾種出來。

  五〇 仁房的大概

  關於各房的事未曾說及,現在因為講到玉田,所以把仁房提前來一說吧。仁房底下也分作三派,以禮義信為名。禮房的長輩已先死,剩下的是十三世,那裡又分兩房,長房三弟兄,以小名為號,六四字菉史,四七字思蕺,五十字衍生,只有六四娶妻成家,有子名連元,字利賓,女名阿雲。次房子衡,小名曰惠,過四十後始娶,有子女,名字不具詳。義房十二世弟兄甚多,在癸巳前後只存花塍,是個秀才,椒生名慶蕃,是舉人,玉田是秀才,藕琴在陝西。椒生有二子,長伯文,次仲翔,是秀才,玉田有二子,長伯是秀才,次仲陽。花塍無子,以伯文為後,信房十二世吉甫在平湖做教官,死於任所,無子女,以仲陽為後。那時住屋分配,第四進五進東頭兩幢歸於禮房,中部是義信兩房的,因承繼關係差不多都為義房所有了。那裡也是一個小堂前,西邊後房花塍死後,為椒生住室,後房是玉田所居,將廊下隔斷,改造為小書房,南窗下放著書桌,魯迅所說各種名目很生的書籍,便是在這地方看見的。那小堂前和小書房其實即與興房的東一東二正相對,中間是一個不大的明堂,卻用曲尺形的高牆隔開了,南面只剩了一條狹長的天井,北面的小明堂也就並不寬大,陽光不多,這於愛種珠蘭建蘭的人是很不方便的。從白板門出去,走過大堂前,彎到那裡去很有一大段路,但如沒有那牆,就只有一個院子之隔,不過十步左右而已。戊戌以後,伯夫人為得慰問魯老太太喪兒之痛,時相過從,那時玉田公也去世了,她有時候便隔著牆叫話,問候起居,吃過飯沒有,便是利用這房屋特別的構造,若是兩間相併的房間,倒反而不能那麼容易傳聲了。

  五一 玉田

  玉田進秀才時,名兆藍,這與他的小名藍和玉田的號是相合的,後來有一時他改名瀚清,玉田也改了一字成為玉泉,又別號琴逸,我曾買到他的一部遺書,翻刻小本的《日知錄集注》,書面有他的題字,就用這個別號,和「玉泉」與「臣瀚清印」的兩方印章。介孚公點了翰林的時候,族中從兄弟有的改名用「清」字排行,如這「瀚清」是合格的,但子京本名致祁,與介孚公舊名致福原是排行,卻改名為福疇,硬用福字去做排行,忘記了這是人家的小名,弄成了笑話,可是他自以為是,後來一直還是使用著。

  玉田去世很早,我趕不上同他往來,所以他的學問志趣不很明了,所記得的只是在他那裡看見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和《篤素堂文集》,那桐城張氏父子的處世哲學還不能理解,其中一卷飯有十二合說卻覺得有意思,雖然那裡說的是些什麼話,於今也完全忘記了。後來收集本鄉人的著作,得著兩冊一部瘦吟廬詩抄,也是他的舊藏,從這零星的材料推測起來,他大概是一個較有學問藝術趣味的文人,雖是沒有什麼成就,但比那時只知道做八股的知識階級總是好得多了。

  魯迅手抄本中有一冊《鑑湖竹枝詞》,共一百首,是玉田所著,乃是從手稿中抄出來的,卷末有小字記年月,侄孫樟壽謹錄字樣,大概是戊戌前半年吧,已在那次族中會議之後,但對他的感情還仍是很好,這也很可注意,可知他給魯迅的影響不淺,關係始終不壞。在舊日記中梅里尖掃墓項下,抄有一首竹枝詞雲,「聳尖遙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勢凌天,露霜展謁先賢兆,詩學開科愧未傳。」原注云,「先太高祖韞山公諱璜,以集詩舉於鄉。」詩並不佳,只是舉例罷了,韞山公是第六世,墳墓在梅里尖地方。

  五二 藏書

  這裡筆又要岔開去,一談家中舊有的藏書了。魯迅在說玉田的地方曾雲,「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裡,只有他書多,而且特別,」這就間接的把自己家裡也評定在裡邊了。在有些本家的房間裡,的確看不到什麼書,除了一本上寫「夜觀無忌」四字的時憲書,鄉下只叫作曆日本,也不叫黃曆。這邊算是書香人家,當然不至於那樣,可是書並不能說多,而且更其缺少特別的書,換句話說就是制藝試帖關係以外的名目很生的書籍。可能有些是毀於太平天國之戰,有些是在介孚公的京寓吧,總之家裡只有兩隻書箱,其一是伯宜公所制的,上面兩個抽屜,下面兩層的書櫥,其二是四腳的大櫥,放在地上比人還高,內中只分兩格,一堆書要疊得三尺高,不便拿進拿出,當作堆房而已。櫥里的書籍可以列舉出來的,石印《十三經註疏》,圖書集成局活字本四史,《綱鑑易知錄》,《古文析義》,《古唐詩合解》為一類,《康熙字典》大本和小本的各一部,也可以附在這裡。近人詩文集大都是贈送的,特別的是《洗齋病學草》和《娛園詩存》,上有伯宜公的題識,《說文新附考》,《詩韻釋音》,雖非集子也是刻書的人所送,又是一類。此外雜的一類,如《王陽明全集》,謝文節集,《韓五泉詩》,《唐詩叩彈集》,《制義叢話》,《高厚蒙求》,《章氏遺書》即《文史通義》,《癸巳類稿》等。現在末一種書尚存,據說是伯宜公的手澤書,雖然沒有什麼印記,實在那些書中也就是這最有意義,至今還可以看得,《叩彈集》也還在,這是晚唐詩的選集,同類的書不多,但少有時間與興趣去看它了。這與玉田的書相比,其啟發誘掖的力量當然要小不少,但很奇怪的是有一部科舉用書,想不到其力量在上記一切之上。這是石印的經策統纂,石印中本,一共有好幾十冊,是伯宜公帶到考場裡去用的,但裡邊收的東西很不少,不但有陸璣《詩疏》丁晏校本,還有郝氏《爾雅義疏》,後面又收有《四庫提要》的子集兩部分,這給予很大的影響,《四庫簡明目錄》之購求即是從這裡來的。經策統纂本來是十夾板吧,改用定做的小木箱裝盛,不可思議地經過好些災難卻還是保存著。

  五三 抄書

  沒有什麼好書,可以引起小孩讀書的興趣,但是他們自己能活動時,也可以利用,有如大人的破朝靴,穿了會得跳鍾馗捉鬼,表現得很好玩的。這總在癸巳以前,在曾祖母臥室的空樓上,南窗下放著一張八仙桌,魯迅就在那裡開始抄書的工作。說也奇怪,房間與桌椅空閒的也有,小孩卻一直沒有自己的書桌,不用說什麼自修室了,這是鄉下風習如此,反正功課都在書房裡做了,並沒有宿題帶回家來的。至於讀夜書,那是特別熱心科舉的人家才有,伯宜公自己不曾看見在讀八股,所以並不督率小孩,放學回來就讓他們玩去好了。那時樓上有桌子,便拿來利用,後來魯迅影寫《詩中畫》,是在桂花明堂廊下,那裡也有桌子一兩張閒放著。最初在樓上所做的工作是抄古文奇字,從那小本的《康熙字典》的一部查起,把上邊所列的所謂古文,一個個的都抄下來,訂成一冊,其次是就《唐詩叩彈集》中抄尋百花詩,如梅花桃花,分別錄出,這也搞了不少日子,不記得完成了沒有。這些小事情關係卻是很大。不久不知道是不是從玉田那裡借來了一部唐代叢書,這本是世俗陋書,不大可靠,在那時卻是發見了一個新天地,這裡邊有多少有意思的東西呀。我只從其中抄了侯寧極其實大概是陶谷假造的百藥譜和於義方的《墨心符》,魯迅抄得更多,記得的有陸羽《茶經》三卷,陸龜蒙的《耒耜經》與《五木經》等。這些抄本是沒有了,但現存的還有兩大冊《說郛錄要》,所錄都是花木類的譜錄,其中如竹譜筍譜等五六種是他的手抄,時代則是辛亥年春天了。不知道在戊戌前的哪一年,買到了一部二酉堂叢書,其中全是古逸書的輯本,有古史傳,地方志,鄉賢遺集,自此抄書更有了方向,後來《古小說鉤沉》與《會稽郡故書雜集》就由此出發以至成功,虞喜謝沈等人的遺文則尚未能成就。那些譜錄的抄寫,全是在做這輯錄工作時候的副產物,而其線路則是與最初《茶經》有關連的,這類東西之中他想校勘《南方草木狀》和《嶺表錄異》,有過若干準備,卻可惜也終於未曾做成。

  五四 椒生

  魯迅於戊戌年春間往南京進學堂去,這與仁房的椒生很有關係,現在要來說明一下。椒生名慶蕃,小名曰慶,魯迅這一輩叫他作慶爺爺,又因為他的大排行系十八,所以魯迅從前的日記上常寫作十八叔祖。他是個舉人,這科名在以前不容易得到手,秀才只能稱相公,中了舉就可以叫老爺了,所以他自己也頗自傲,雖然「新台門周家」大家知道,他總要信上寫明「文魁第周宅」的,可是他的舉人乃是屬於最多數的一種,即是只能做八股,或者比一般秀才高一點,至於文章與學問還是幾乎談不到的,他以候補知縣的資格到南京去投奔妻族的長親,一個直樂施人姓施的,是個老幕友,以辦理洋務名,一直在兩江總督衙門裡,東家換了,這位西席總是不動的,因了他的幫忙,被派在江南水師學堂教漢文,兼當監督。那時校長名叫總辦,照例由候補道充任,監督用州縣,仿佛是學監兼舍監的性質,不過那些官僚不懂得文化,只能管得宿舍的事情罷了。水師學堂原有駕駛管輪和魚雷三班,椒生所任的是管輪堂監督,大概前後有十年之久。周氏子弟因了他的關係進那學堂的共有四人,最早是誠房的鳴山,本名鳳岐,由椒生為改作行芳,那時學校初辦,社會上很看不起,水陸師學生更受輕視,以為是同當兵差不多,因此讀書人覺得不值得拿真名字出去,隨便改一個充數。鳴山大抵是考的分數不夠,據他說是不幸分派在駕駛班,那邊的監督蔣超英和椒生有意見,所以把他開除了。其次是伯升改名文治,於丁酉年入學,甲辰年畢業。得到「把總」的頂帶,上兵船去練習,仕至聯鯨軍艦正管輪。魯迅是戊戌春間進去的,名字也是椒生所改,但他覺得裡邊「烏煙瘴氣」,於次年退學,改入陸師附設的礦路學堂,至辛丑冬畢業,壬寅派往日本留學。我是末了的一個,辛丑秋天才進去,後來因為眼睛近視,改派學土木工程,於丙午夏離開學校了。在校的末後兩三年間,椒生已休職回家,總辦是那位蔣超英,他的水手(這名稱里不含惡意)與副官氣的官僚作風在同學中雖然很被笑話,可是人並不壞,這是我和鳴山的意見全不相同的。

  五五 監督

  魯迅本名樟壽,字豫山,本來是介孚公給取的,後來因為同窗開玩笑叫他作雨傘,告訴祖父要改號,乃改一字曰豫才,及往南京去時,椒生為易名樹人,這與豫才的意義也拉得上,所以不再變換,雖然自己所喜歡的還是從張字出來的「弧孟」,又取索居之意號雲「索士」或「索子」。那時候考學堂本不難,只要有人肯去無不歡迎,所以魯迅的考入水師,本來並不靠什麼情面,不過假如椒生不在那裡,也未必老遠的跑到南京去,飲水思源,他的功勞也不可埋沒。魯老太太因此對他很是感激,在戊戌後每逢他年假回家的時候,總預備一隻燉雞送去,再三謝他的好意。但是好意實在也就只能說到這裡為止,此後如在他的監督治下做學生,即使在他仍是很好的意思,但在受者便不免要漸引起反感來了。他以舉人知縣候補,幾次保舉到四品銜即用直隸州知州,根本上是個封建社會的士大夫,信奉三綱主義,隨帶的相信道士教(如惠定宇就注過《太上感應篇》),他每天在吃早飯之前也要在淨室去朗誦《感應篇》若干遍,那正是不足為奇的。對於學生,特別是我們因為是他招來的本家,他最怕去搞革命,用心來防止,最初是勸說,措詞妙得很,說「從龍」成功了固然好,但失敗的多,便很是危險。看見勸阻無效,進一步來妨礙以至破壞,魯迅東京來信以及毫不相干的《浙江潮》等,屢次被扣留,日後好容易才要回來,最後索性暗地運動把我們開除。可是到那時候,他自己的時運已經不濟了,運動不能發生效力。辛丑壬寅總辦是方碩輔,滿身大煙氣的道學家與桐城派,其時他很得意。癸卯來了黎錦彝,免去他的監督,讓他單教漢文,可是還嫌他舊,到了秋天他只得捲鋪蓋回去了。這時候專辦洋務的施師爺大概已歸道山,否則總督即使由劉坤一換了魏光燾,也總還是要請他幫忙,而他假如坐在制台衙門裡,候補道也要敷衍他一點,那麼椒生的位置是不會失掉的。可是這也只能對付一個短時期而已,甲乙之間蔣超英以前游擊銜回來做總辦,椒生在那時也總不能不走了。

  五六 監督二

  椒生回鄉之後,因了他舉人的頭銜與辦過學堂的資格,就得到一個位置,即是紹興府學堂的監督。不知道是副監督還是什麼名義呢,總之有一個副手,此人非別,乃是後來刺殺恩銘的徐錫麟。他那時是個貢生或是廩生,已經很是出名,暗地裡同了陳子英在打算「造反」,表面上卻看不出,只是主張新學,自己勤勉刻苦,雖然世間毀譽參半,總之這與平常人是有點不同的。大概是甲辰的秋天,我到府學堂去,看見在客堂上放著直徑五尺的地球儀,是徐伯蓀自己糊的,那時他在教操,殘暑尚在,他叫學生陰處稍息,獨自兀立在太陽下,身穿竹布大衫,足著皮鞋,光頭拖下一條細辮,留著當時心存不軌的人所常有的那樣小頂搭,鼻架鐵邊的近視眼鏡。這樣的一個人,單就外表來看也可以知道那是和椒生的一套全合不來的,椒生穿的是上面三分之二白洋布,下面三分之一湖色綢的「接衫」,袖子大而且長,儼然是盪湖船里的腳色,他的那背誦《左傳》,做「穎考叔論」的功課,也不吃香,其走向碰壁正是難免的了,不久之後他又下了野,其原因不很明了,但徐伯蓀似乎也不長久幹下去,大抵在甲辰年往日本去一轉之後,就以道員往安徽去候補,兩年後就動手殺了恩銘,椒生還以為他早看出這個亂黨,自己有先見之明呢。

  這之後,他只在家裡教幾個學生,從新做起塾師來了。辛丑年底藕琴從陝西回家,義房的住屋重行分配,舊日玉田椒生所用部分都歸了他,玉田妻媳移住後一進,伯文仲翔住在禮房偏東前後進屋內,利賓則搬在大門內的大書房裡去了。椒生回來的時候,裡邊沒有房子可住了,乃向誠房借用白板門內的「蘭花間」,教書也就是在那裡。他是以道學家自居的,可是到了晚年露出了馬腳來,有一回因舉動不謹,為老媽子所打,他的二兒媳從樓窗望見,大聲說道,「打得好,打死這老昏蟲!」這類的事情很多,暴露出士大夫的真相,也是有意思的事,但是因為顧惜筆墨與紙面,所以就徑從節省了。

  五七 軼事

  椒生有兩個兒子。次子仲翔是個秀才,人頗機警,戊戌以後附和維新,與魯迅很談得來,有如朋友,清末在箔業小學教書,至民國八年時還在那裡。長子伯文性稍暴烈,目睛突出,渾名曰「金魚」,當初和魯迅也常往來,因為能仿寫顏歐體字,故常請其題署,曾買得書賈以龍威秘書等板雜湊而成的叢書一部,名「藝苑捃華」,內有漢武外傳,南方草木疏,以至《麗體金膏》,共二十四冊,一一請其為寫書面,又戊戌冬椿壽病故,其墓碑「亡弟蔭軒處士之墓」八字,也是他所寫的。他的故事很不少,最初是在鄉間人家坐館,因為責罰學生,用竹枝打後,再用鹽擦,被東家解僱,這與子京的門縫裡夾耳朵可稱雙絕,平心說起來,廣思堂的私塾也還要文明得多了。其次是己亥年院試,仲翔以四十名入學,伯文落第,他乃大怒,拔院子裡的小桂花樹出氣,自己臥地用盡力氣,終於把它連根拔起。人家勸慰他,答道:「我並不是為了兄弟進學而生氣,氣的乃是我隔壁的一號入了選。」考試用彌封,院試揭曉初用字號,及複試後乃正式發表名字,他這裡將考試與彩票搖彩一樣看待,雖然說場中莫論文,卻總被人說作笑話了。椒生晚年胡鬧,兒子們很是狼狽,仲翔偶然走進去,看他正在寫字,以為是什么正經文字,近前一看乃是在寫憑票付洋若干,將來向兒子們好來要的債票,好在他重聽不知道,仲翔便又偷偷的走了出來。有一天,誠房的子傳太太走過,看見蘭花間門口豎放著一條長板凳,問這是怎麼的,誰也不知道,便移開完事。後來伯文私下告訴人,那是他裝的「弶」,讓老昏蟲碰著摔一個跟斗,就此送了老命。他雖是不第文童,可是他不贊成改革,痛恨革命黨,對於興房以後就很不好,雖然他們進學堂原先都是因了椒生的線索去的。辛亥冬天杭州已經光復,鄉下謠言很多,伯文正上大街,忽然聽傳說革命党進城了,他立即雙腿發軟,再也站不起來,經旁人半扶半抬的把他弄回家來,自此以後雖是革命黨並不來為難他,卻是威風完全失盡,沒有什麼奇事可說,至癸丑年遂去世了。

  五八 墓碑

  上文講到椿壽的墓碑,所以連帶的說下去。椿壽小名曰春,蔭軒的號也是介孚公給取的。他死時才六歲,但那碑的格式卻頗闊氣,下署兄樟壽立,那時魯迅正從南京告假回家,大概是十月中到家,查舊日記這月份缺少,只記十一月初六日縣考,周氏去者數人,魯迅在內,初七日椿壽病重,初八日辰時身故,十一日魯迅往南京。廿九日縣考出大案,凡十一圖,魯迅三圖三七,仲翔頭圖廿四,伯文四圖十九,案首為馬福田,即馬一浮是也。椿壽葬在南門外龜山,相去不遠還有一座小墳,墳前立片石,上題「亡女端姑之墓」,下款是伯宜,但下文看不清楚了。龜山那裡臨河有一個廢廟或庵的遺址,除門口兩間住著看守人之外,其餘都改作為殯屋,興房也有一間,伯宜公的生母孫夫人的靈柩就停放在那裡,大抵是為了這個緣故,伯宜公所以把他的亡女去葬在殯屋背後的空地上的吧。丙申年伯宜公去世,也殯在那裡別一間屋裡,和壽頤的父親桂軒在一起,他們生前原頗要好,常是一處吃酒的。隔了一年,椿壽也被送往龜山,不能像大人那麼停放,所以也就埋葬了,那裡有點是叢冢性質,端姑的近旁沒有地方了,就離開有一二十步的光景。在逍遙漊地方買有本家不用的壽墳三穴,蔣老太太去世後,就給介孚公和兩位祖母下了葬,到了民八即一九一九年舉家北遷的時候,添做了一穴給伯宜公用,葬在龜山的端姑和椿壽也都遷去附葬在那裡了。這遷葬的事是魯迅親自經手的,後來在《彷徨》的《在酒樓上》一篇小說里,借了呂緯甫的口裡來說過一個大略。那因為是小說,所以說小兄弟是三歲上死的,雖然實在乃是六歲,至於說墳里「什麼也沒有」了,那自然是事實。當初埋葬是我經辦的,在寒風中看著泥水作慶福用磚鋪地,放上棺木,再拿磚砌成墓穴,叫作「等棺打」,這情形一直記憶著,直至聽到什麼也沒有的話以後,才算消了這個塊壘。小妹妹比小兄弟的死要早十年,而且那時也還不到一周歲,雖然文中不曾說及,其完全復歸於土當更是沒有問題的了。

  五九 講西遊記

  義房的事情還有一部分沒有講到,現在來補說一下。義房第十二世親兄弟共有九個,但是我們所能見到的後來只有四位罷了,末了的一個便是「九老爺」,號叫藕琴,這二字不知是什麼意思,大概或者是後來改的同音字吧。他從小在外邊,大約是做幕友,卻也不知道是刑名還是錢穀,只聽說他向來在陝西韓城一帶做事,到了辛丑壬寅之交就退休回鄉,以後一直不再出門了。他的夫人是陝西人,他的一子一女,子號曰冠五,在陝西生長,連他自己都是陝西話,雖然他的自然不很道地,近於藍青官話,但在鄉下聽起來總是「拗聲」了。他回家已是在二十世紀,所以在我們百草園的老話中間,不講到他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但是他的軼事有一說的價值,這一節說是有點破例也罷。

  他從陝西回家的時候,介孚公也於大半年前從杭州回來了,至甲辰年介孚公去世為止,他們老兄弟有過三年盤桓,可是說也奇怪,這對於他好像是一樁苦事似的。介孚公平日常站在大堂前,和誠房的人聊天,里三房的人出入,經過那裡,也拉作談話的對手,因為介孚公喜歡批評人,大家都不大高興聽,這本是一般的實情。但藕琴是特別害怕,有時候要上大街去,不敢貿然出來,必須先叫冠五去一看,假如介孚公站在堂前,他的出行是只可無條件的延期了。他怕的是什麼呢?介孚公也並不怎麼的麻煩他,一看見就同他談《西遊記》,特別是豬八戒的故事,即使他推說有事要急走,也不肯聽,總要留住他講幾句的。介孚公的確喜歡《西遊記》,平常主張小孩應該看小說,可以把他文理弄通,再讀別的經書就容易了,而小說中則又以《西遊記》為最適宜。他愛講孫行者敗逃,化成破廟,尾巴沒法安排,變作一枝旗竿,豎在廟後門,立即被敵人看破,以為全是小孩想頭,寫得很好,這個我也同意。但不知對藕琴講的是些什麼,或是用意何在呢?我們在百草園裡破例記這件事,實在卻也已經是老話了,上邊說過的義房諸人現今只有冠五健在,多少知道這事的大概也就只是他了吧。

  六〇 伯升

  介孚公身邊的親人,如他在日記信札上所稱,是潘姨與升兒,因為他對家人有時過刻,所以大家對於他們或者未免有些不滿,其實也並不一定,平心說起來,有的本來不壞,有的也是難怪的。伯升生於光緒壬午,生母章姨太太是湖北人,早年去世,他從五六歲(?)的時候歸潘姨太太管領,可是他並不是她的一系,回家以後對於嫡母及兄嫂很有禮貌,一直沒有改變。他於癸巳年同我在廳房裡從伯文讀書,乙未在,丙申隨潘姨太太往杭州,丁酉進了南京水師學堂,甲辰畢業,以後一直在船上,至民國七年戊午歿於上海,年三十七。他小時候在北京,生活大抵不差,後來卻很能吃苦,平常總是笑嘻嘻的,這很是難得。但是他有一種北京脾氣,便是愛看戲,在南京時有一個時期幾乎入了迷,每星期日非從城北走到城南去一看粉菊花(男性)的戲不可。椒生正做著監督,伯升從他玻璃窗下偷偷走過,他本來近視也看不見,但是伯升穿著紅皮底響鞋,愈是小心也就愈響得厲害,監督聽到吱吱的響聲,也不舉起頭來,只高叫一聲道「阿升!」他就只好愕然站住,回步走到監督房裡去,這一天已是去不成了。有時椒生苦心的羈縻他,星期六晚同他預約,明早到他那裡吃特別什麼點心,伯升唯唯,至期不到,監督往宿舍去找,只見帳門垂著,床前放著一雙布馬靴,顯得還在高臥,及至進去一看,卻已金蟬蛻殼,大概已走過鼓樓了。他實在是個聰明人,只可惜不肯用功,成績一直在五成上下,那時標準頗寬,只要有五十分的分數就可及格,幸而也還有真是不大聰明的朋友,比他要少兩分,所以他還巴得牢末後二三名,不至於坐紅椅子。可是他並不為意,直弄到畢業,我覺得這也有點兒滑稽味的。

  潘姨太太是北京人,據伯升說她名叫大鳳。她是與介孚公的小女兒同年的,所以推算當生於光緒戊辰年。一夫多妻的家庭照例有許多風波,這責任當然該由男子去負,做妾的女子在境遇上本是不幸,有些事情由於機緣造成,怪不得她們,所以這裡我想可以不必多說了。

  六一 恆訓

  介孚公愛罵人,自然是家裡的人最感痛苦,雖然一般人聽了也不愉快,因為不但罵的話沒有什麼好聽,有時話里也會有刺,聽的人疑心是在指桑罵槐,那就更有點難受了。他的罵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輩五十四七,似乎很特別,但我推想也可能是師爺學風的餘留,如姚惜抱尺牘中曾記陳石士(?)在湖北甚為章實齋所苦,王子獻庚寅日記中屢次說及,席間越縵痛罵時人不已,又雲,「縵師終席笑罵時人,子虞和之,余則默然,」是其前例。他的罵法又頗是奇特,一種說是有人夢見什麼壞人反穿皮馬褂來告別,意思是說死後變成豬羊,還被害人的債,這還是平常的舊想頭,別的是說這壞人後來孤獨窮困,老了在那裡悔。後者的說法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說判定極惡的霸王的刑罰是不給喝孟婆湯,讓他坐在地獄裡,老在回憶那過去的榮華與威力,比火河與狗咬更要利害,可以說有同樣的用意了。

  介孚公著有一卷《恆訓》,大概是丙申年所寫,是給予子孫的家訓,原本已佚,只存魯迅當時在南京的手抄本。這裡邊便留存有不少這類的話,此外是警戒後人勿信西醫「戴冰帽」,據他說戴者必死,這大抵是指困冰枕頭或額上擱冰袋之類吧,還有旅行中須防匪人,勿露錢財,勿告訴姓名等事。這一本家訓算來幾乎全是白寫,因為大家沒有記得一條,沒有發生一點效用。但是他的影響卻也並不是全沒有,小時候可以看小說,這一件事的好處我們確是承認,也是永不能忘的。還有一件事是飯後吃點心,他自己有這個習慣,所以小時候我們也容許而且叫吃,這習慣也養成了,往往在飯前吃這一個月餅時,午飯就要減少,若是照例吃過午飯之後來吃,那麼一個兩個都可以不成問題。後來魯迅加以新的解說,戲稱之曰「一起消化」,五四後錢玄同往紹興縣館談天,飯後拿出點心來的時候,他便笑道:「一起消化麼?」也總努力奉陪吃下一個的。

  六二 病

  關於伯宜公的病,《朝華夕拾》中有專寫的一篇,但那是重在醫藥,對於江湖派的舊醫生下了一個總攻擊,其意義與力量是不可以小看的。但是病狀方面只說到是水腫,不曾細說,現在想來補充幾句,只是事隔半世紀以上,所記得的也不很多了。

  伯宜公於丙申年九月初六日去世,這從舊日記上記他的忌日那裡查到,但他的病是甚麼時候起的呢,那就沒有地方去查了。《朝華夕拾》中說請姚芝仙看了兩年,又請何廉臣看了一百多天,約略估計起來,算是兩年四個月吧,那麼該是起於甲午年的四五月間。可是據我的記憶,伯宜公有一天在大廳明堂里同了兩個本家弟兄談論中日戰爭,表示憂慮,那至早也當在甲午八月黃海戰敗之後,東關金家小姑母八月之喪他也是自己去吊的,所以他的病如在那一年發生,可能是在冬季吧。

  最早的病象是吐狂血。因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裡,不能估量共有幾何,但總之是不很少。那時大家狼狽的情形至今還能記得。根據「醫者意也」的學說,中國相傳陳墨可以止血,取其墨色可以蓋過紅色,於是趕緊在墨海里研起墨來,倒在茶杯里,送去給他喝。小孩在尺八紙上寫字,屢次舔筆,弄得「烏嘴野貓」似的,極是平常,他那時也有這樣情形,想起來時還是悲哀的,雖是朦朧的存在眼前。這以後卻也不再吐了,接著是醫方與單方並進,最初作為肺癰醫治,於新奇的藥引之外,尋找多年埋在地下化為清水的醃菜鹵,屋瓦上經過三年霜雪的蘿蔔菜,或得到或得不到,結果自然是毫無效驗。現在想起來,他的病並無肺結核的現象,那吐血不知是從哪裡來的。隨後腳背浮腫,漸至小腿,乃又作水腫醫治,反正也只是吃「敗鼓皮丸」。終於腫到胸腹之間,他常訴說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緊著,其難受是可想而知的了。他逝世的時刻是在晚上,那時椿壽只有四歲,已經睡著了,特別叫了起來,所以時間大概在戌亥之間吧。

  六三 大書房

  要講到禮房和誠房其他的事情,都與大書房有相關,須得先把大書房所在的那一部分地方先來說明。這便是新台門西南部分,自大廳以西,桂花明堂以南,西至梁宅,南至街為界。其間又可以劃分為東西兩部。西部另有街門,很早以前出租與人,曾祖母是古老嚴肅的人,不知怎的肯把這租給開棺材店,突出在東面一條牆上直行寫道:「張永興號龍游壽枋」。東部的北頭一部分即是蘭花間,上文已曾說及,往南下去則是所謂廳房,再下去即是大書房了。廳房是興房所有,平常當作客室用,計朝西屋三間,朝北屋四間,成曲尺形,轉角這一間有門無窗,別無用處,院子不大,卻很有些樹木,有月桂,雖不是每月,秋季以外常發出桂花香來,可見的確開花的,羅漢松結子如小壺蘆,上青下紅,山茶花枇杷木瓜各一株,北窗均用和合窗,窗外有長石凳高低四列,可知以前是很種過些花,大概與蘭花間的名字是有關聯的。大書房系南北大房各三間,中間一個明堂,靠西是一株桂花,東邊一個花壇,種著牡丹,兩邊是過廊,與南北房相連接。大書房的朝南正屋雖高大,但與廳房的朝北四間是同一屋頂,所以進身不算深,正中間樑上掛著一塊匾,寫著四個字道:「志伊學顏」,原來不知道是何人手筆,後來所見的乃是中房的芹侯所重寫,他通稱「廿八老爺」,乃是第十二世中頂小的一位了。

  大書房最初是玉田督率他子侄輩讀書的地方,時代大概是癸巳甲午,那時牡丹桂花都還健在,伯文與仲陽常因下棋吵架,一個將棋盤撕碎,一個拿棋子撒滿明堂中,過了一會又決定從新比賽,便分頭去滿地揀拾黑白子,或往東昌坊口雜貨小鋪買紙棋盤去了。本名孟夫子的那位孔乙己也常來枉顧,問有沒有文件要抄寫,也或順手拿一部書出來,被玉田碰見,問為什麼偷書,答說「竊書不是偷」,這句名言也出在那裡。這之後閒廢一時,由禮房四七誠房桐生先後寄居,末了禮房利賓全家移入,一部分租給中房月如日如兄弟,阿Q的老兄也即是《在酒樓上》所說的長富父女,也借住一角,於是這大書房乃大為熱鬧起來了。

  六四 禮房的人們

  禮房底下大概也有分派房份,但是現在說不清楚了。只知道其一派是子衡,小名阿惠,曾當過朱墨師爺之類,早已賦閒在家,晚年才成家,住在第四進堂前的一間樓上。他獨身時代是有名的「街楦」,整天在外坐茶館,聽謠言,自稱是狗眼,看得見鬼,說些鬼話嚇唬女人們,別的壞處也還沒有,卻常被介孚公引為罵人的資料,與四七五十同當作不肖子弟的實例。上文說過六四四七五十是三兄弟,只有六四娶妻,生有子一連元,女一阿雲,四七與五十都始終是「光棍」。六四依靠姑夫陳秋舫,是個前清進士,薦在育嬰堂里任司事,四七曾作長歌嘲之,於拜忌日時當眾朗誦,起首云:「紹興有個周六四,育嬰堂里當司事,」此下有「雪白布頭包銀子」一句,其餘惜已記不得了。他家裡的事沒有什麼特別可記的,除了阿雲的這一節。阿雲是一個不大得人歡喜的小姑娘,我們小時候常要戲弄她,故意吃東西給她看,卻不給她吃,害得她追著看。她於十二三歲時病死了,她的母親非常哀悼,幾乎寢食皆廢,聽到的人無不替她悲傷,雖然他們平時對於六四太太並沒有多少好感。恰好不知從哪裡來了一個「夜牌頭」,就是自稱走陰差的,平常她們利用迷信騙人騙錢,一定要說那死姑娘怎麼在地獄受苦,要她去設法救助可以放免,這回卻並不然,她反肯排難解紛,說阿雲現今在塔子橋的社廟裡,給土地奶奶當從神,一切很好,比在家裡還要舒服,也是一番鬼話,卻發生了很好的效力。六四太太不但立即停止了她的哀悼,叫人拿了好些紙糊東西到廟裡去焚化,給阿雲使用,一面又逢人宣布她的喜信,阿雲現在做了從神,在什麼地方,是什麼情形等。從前替她悲傷的人,這次聽了她歡喜的報告,又感到一種別的悲哀,因為這明明是一顆嗎啡止痛丸,看著她吞下去的,覺得人的受騙真是太容易了。這「夜牌頭」的真相終於不曾明白,或者是她自動的說的也未可知,但一般推測是由於六四的計畫,囑咐她這樣的說,那也是可能的事。

  六五 四七

  四七與五十兩人不知道是誰居長,但總之是年紀都要比伯宜公為大,因為小孩們叫他們為伯伯,卻念作陽韻,上一字上聲,下一字平聲,雖然單讀如某伯時也仍念作藥韻。四七看他的臉相可以知道他是雅片大癮,又喜喝酒,每在傍晚常看見他從外邊回來,一手捏著尺許長的潮煙管,一手拿了一大「貓砦碗」的酒(砦當是槽字的轉變,指餵養動物的食器),身穿破舊齷齪的竹布長衫,頭上歪戴了一頂癟進的瓜皮秋帽,十足一副癟三氣。但是據老輩說來,他並不是向來如此的,有一個時候相當的漂亮,也有點能幹,雖是不大肯務正路。介孚公於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年中進士,點翰林,依照舊時封建遺風,在住宅和祠堂的門口須要懸掛匾額,那時匾上二尺見方的大字即是四七所寫,小時候看了一直覺得佩服。大概是癸巳年我同伯升在廳房裡讀書的時候,曾經請他寫過字看,前後相去二十多年,手已發抖寫不好了,可是看他的底子還在,比伯文自誇的顏歐各體要好得多。介孚公往江西做知縣時,曾帶了他去,但是照例官親總不大能安分,所以不久同了介孚公的外甥一起被打發回家來了。這其間多少年的事情全不清楚,我所能記得的便是那一副落魄相了,臉上沒有菸酒氣,衣服整齊的時代該是哪麼個樣子,簡直沒法子想像,因為他後來的模樣完全是一個流氓了。

  鄉下的流氓有這些分類,由訟師式的秀才文童組成的名為破靴黨,一般的低級的則叫作「破腳骨」,積極的進行訛詐,消極的維持地盤,第一要緊的條件是禁得起打,他們的行話叫作「受路足」。四七在本家中間不曾有過訛詐的行為,但聽他在吃忌日酒的時候自述,「打翻以(又)爬起,爬起以打翻」,頗能形容出他的受路足的工夫。他的生活誠然窮苦,但每天的茶飯菸酒也相當要幾個錢,不知道他是怎麼籌劃來的,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是一個不可解的謎。大概這是破落大家出來的長衫幫「破腳骨」的一派作風吧,如孟夫子應當也是這一路,但比起來卻要狼狽得多,因為他的腳真是給人家打折了(參看《孔乙己》)。

  六六 四七與五十

  四七有一個時期住在後園的「三間頭」里。上文已經說及那是仁房所有的房屋,在園的東北角,從大門口進去,要走通五進房子,再通過整個園地,這園裡傳說有一條大火練蛇,是要撲燈光的,夏天野草長得三四尺高,他於晚間在這當中來去自如,這倒也是很可佩服的。隨後他遷移到大書房裡,這不知道是在哪一時代,大抵已在他的晚年,他就在那裡病歿,至於年月那也已無可考了。

  在大宗族的祠堂里,舉行春秋祭祀,飲胙時小輩自由坐下在每桌的上下兩旁,只留下旁邊的一把太師高椅,等輩分上排定的人來坐。這人反正是不認識的,輩分至少要高三輩,叫他作太公總是不會錯的,可能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店伙,也可能是癟三樣的人,全是要碰巧。在宗祠里這種情形無法避免,平常吃忌日酒便比較好辦,例如四七那副尊容,衣服不乾淨,而且口多微詞,始終對於他的長兄夫婦醜詆惡罵,不肯休止;沒有固定坐位的小孩們便可以自主的不到他那一桌上去,沒有什麼困難。可是假如你不避忌他,跑去坐在他那裡,他也會知道你的好感,表示一點客氣,雖然他的嘲罵或是朗誦未必因而有所改變。對於他,大概只有用這兩極端中的某一種辦法。

  四七這人給予你以一種不愉快的印象,即使他的言動於你毫無關係,相反的是五十,他是個大陰謀家,可是人家見了他不但不害怕,而且反覺得可親近。我想這好有一比,四七大抵有點像狗,特別是一隻外國的牛狗,而五十則是一頭貓吧。五十據說曾在縣衙門的什麼庫房裡做過事,不過我們認識他時,早已什麼事都不干,只在誠房寄食,過著相當舒適的生活。這也是一個不可解的謎。他平常總說,「沒有錢愁它什麼,到時候總自會來的。」這句話不知有何事實或理論的根據,但在他卻並不是說的玩話,因為我們的確看他沒有窮過,說他有錢呢,那也當然並不是的,這些難問題我們無法解答,所能知道的也就只是表面的瑣事罷了。

  六七 五十在誠房

  誠房的事情以前沒有講了,因為要等五十來補足,所以須得在說明了禮房以後再回過來說了。誠房的子林外出,子貞早死,只剩下子傳夫婦和他們的兒子鳴山,住在大堂前東邊的一間大房裡。西邊的兩間和蘭花間出租給李楚材,在子傳死後,鳴山要結婚的時候,才收了回來,由子傳太太和兒子媳婦分住,東屋就讓給了五十,所以我們所有的五十的印象是與那間大房分不開的。

  五十也吃雅片煙,因此很瘦,夏天光著脊樑,辮子盤在頭上,肋骨一根根的顯露出來,像是臘鴨一樣,可是面色並不如四七那麼樣的青白,穿著一條綢褲子,用長柄的竹鍬攪著在銅鍋里熬著的煙膏,在煮好了的時候,一鍬(讀如蹺)一鍬的裝進白磁圓缸里去,看他那細膩精緻的作風,愉快滿足的神氣,簡直是一個藝術家的樣子。那寄主家裡的鳴山雖是獨養子,年紀也比他青得多,舒服還比不上他,若是拿去與四七相比,那更有雲泥之差,但是四七卻只怨恨六四,對於五十不曾有一句不平的話,這在五十更是極不易得的幸運了。

  五十平常無論對什麼人都是笑嘻嘻的,就是對於年幼的弟侄輩也無不如此,你同他說話,不管是什麼他總表示贊同,連說「是呀是呀」,這在地方俗語裡說作「是咭是咭」,是字讀如什藹切,又急迫接連的說,所以音變如紹興音的「孩業」,小孩們遂給他起諢名曰「孩業」,意思即以表明他拍馬屁的工夫。因為這個緣故,大家對於他的一般的印象都很好,多和他去接交,結果不免受到他的若干損害。《朝華夕拾》中說小孩打旋子,衍太太鼓勵他多做,乃至摔倒受傷了,她又說風涼話,「這是旋不得的」,這是一例。還有重要的是探聽消息,製造謠言,向愛聽的人散布,引起糾紛,聽了覺得高興。介孚公一面罵五十聊盪不務正業,但是他或他們的話卻是愛聽的,雖然介孚公去世後已無所施其技,但在五十死時,祖母無意中念一句阿彌陀佛,也可見他影響之多麼深遠了。

  六八 誠房之餘

  誠房裡大房子林,通稱林大老爺,據說是頗有心計的人,但是我沒有見到他過,只是聽人說罷了。他有一子鳳桐,字桐生,生於光緒丁丑(一八七七)年,在這以後不久子林太太去世,他將兒子送往岳家代為撫養,自己便飄然往河南去找在那裡做官的親戚去了。以後回家來過一趟,又復出去,不再回來,就客死在外邊,關於他的故事因此沒有什麼可說。只聽老輩傳說,他回來的那一次曾帶了一個人同來,這是親戚家子弟而生長在外邊的呢,還是不相干的河南人,那也弄不清楚了,總之這人頗有點錢而似乎不大聰明,聽了他的騙來到紹興,大概算是來遊覽的吧。關於這人留下二三傳說,可以作為上邊評語的佐證。其一是說到了東郭門外,看見渡東橋下一片河水,大聲驚嘆道:「渡東橋是海羅!」其二是見了蕭山的紅皮甘蔗,非常賞識,每回買一苗籃,掛在脖頸下,一口氣吃完。這位遊覽客不曉得在紹興耽擱了幾多天,末了銀子用完了,只好回河南去,子林也就一同走了。這一節故事,只是由他所導演,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以他這麼一個能人卻不曾留下一個故事,這實在是可惜的。

  他的兒子桐生養在外婆家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曾回家來拜年,假如這是在癸巳年,那麼他該是十七歲了,卻還是由一個老媽子帶領,顯得有點遲鈍,雖然衣冠楚楚,也穿得很整齊的。據人說子林太太有點精神不足,桐生生產便是落在馬桶里的,因此又或迷信他的晦氣所以很大,但是其一半原因也或出於後天,小時候什麼教育都沒有受,可能有很大的關係。不多幾年他的外婆去世,舅父們不肯再管,就打發他歸宗,這辦法不能說不對,但他的厄運自此開始了。子傳太太什麼都不肯管,那是可以料到的,那麼叫他到哪裡去,怎麼辦呢?這一節不知怎的完全弄不清楚了,也不記得是哪一年,所有的印象只是住在門房裡的身外無長物的一個人,名稱還是被大家叫作桐少爺,但是其生活已遠在「自手至口」僱工人之下了。

  六九 桐生

  桐生是敗落大家子弟的另一派,與五十四七等截然不同,在他的生活上沒有什麼謎,他簡直的是沒有法子生活。起初有一個時期在藥鋪里當夥計,那是義房的仲翔伯等人替他弄到的職業。藥鋪名叫泰山堂,開在東昌坊口的西南角,店主人名申屠泉,本是看風水的,有了一點錢就開了藥鋪,他的拜年名片上寫這個姓名,地方上只知道他是申屠,更知名的是諢號「矮癩胡」。他的特徵是矮,胡只是有普通的鬍鬚而已,癩則是禿髮,並非臘梨頭,這諢號三字相連,大抵只要有一二特徵,這名稱就應用得上,所以在廣思堂里也有這名稱的塾師,那或者只可以說是副牌吧。

  桐生這藥鋪夥計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當的,他不認識什麼字,更不必說那些名醫龍蛇飛舞的大筆了,他替人家「撮藥」不會弄錯麼?我們小時候買玉竹來當點心吃,到泰山堂去買,桐生倒也不曾拿錯過,卻是因為本家的緣故,往往要多給些,這在他是好意,不過我們也要擔心,假如藥方里有麻黃,他也照樣的多給了,那豈不糟麼?話雖如此,他在藥鋪里倒並不曾弄出什麼麻煩來過,只是藥鋪自身出了問題,所以他不能不連帶的歇業了。申屠在家裡忽然被外邊拋進來的一塊磚頭打破了腦袋,主人死了,那個小店自然也就只好關門了。

  他的別的職業是行商。仲翔給他募集一點錢,買了一套賣麻花燒餅的傢伙,又替他向東昌坊口西北角的麻花攤擔保,每天付給若干貨色,至晚清算,如有短欠,由保人歸還。祠堂里飲胙有坐位的長輩之中,有一個便是賣麻花燒餅的,所以這種行業雖小,卻也是有名譽的。桐生賣了幾時,倒也規規矩矩的,但是他有一個小毛病,便是愛喝老酒,做賣買得來的利潤只夠餬口,有時喉嚨太幹了,他就只好將付麻花攤的錢挪去給了酒家,結果要保人賠一天的錢,有時還把竹籃也賣掉了。這種事情有過二三次之後,大家覺得不是辦法,只好中止,但是想不出別的方法來,於是他的行商也便因之停止了。

  七〇 桐生二

  桐生住在大書房裡不知始於何時,但是這裡所說的一件事發生於他住在那裡的時候,那總是確實的。他失掉了生活的道路以後的方法大抵是高臥。有一回大概是賣掉了竹籃之後,有好幾天不曾出現,仲翔怕他餓下去不行,拿了些饅頭之類到大書房去,對他說道:「桐店王(店王本是店主的意思,後來變為一般通稱,店伙則稱店官,似乎原來封建氣很重的樣子),起來吃點東西吧。」他卻仍高臥不起,只說道:「擱下在那裡吧,你怕我會得餓死麼?」仲翔出來傳述此事,他覺得桐店王的這股硬氣倒是很有意思的。可是他有時候也很懂得情理,並非一味胡來。他沒有四七五十的謀生的手段,時常要挨餓,等到饑渴難忍的時候,他也只好出來向人借錢,一角兩角錢可以過得一天了。但是他的渴比飢還要緊,所以往往借來的錢都喝了酒,肚子還是讓他餓著。有一次他向魯老太太借錢,魯老太太對他說道:「錢可以借給你兩角,但是你要拿去吃飯,不可買酒喝。」他正色道:「宜嫂嫂給我的錢,我決不買酒吃。」他說了果然做到,看他量了一升米,買柴買菜,回去準備煮飯去了。

  桐生的智力短缺,照現代的說法大概可以說是屬於低能的,但是有時說話也頗中肯,特別是對於他的父親的。關於自己的不幸的生活他只怨恨父親,說他養兒子像是生蛆蟲似的,生下就不管了。他還有一樣好處,便是決不偷竊。他的笑話只有一件,那就是《阿Q正傳》第四章「戀愛的悲劇」所記的事,他在義房的廚房裡對老媽子跪下道:「你給我做老婆吧,」結果如《正傳》所說,「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迴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槓站在他面前。」《正傳》里說是被打的是阿Q,實際上卻是他的事情,又拿竹槓的實在是伯文,乃是文童而非秀才,小說中說文童便沒有什麼意思了。

  七一 月如與日如

  在四七死後,大書房裡增加了不少的住民。最早的要算是禮房的利賓夫婦,他們於父母去世後將原住房給了仲翔,自己帶領了子女搬到外邊來了。隨後來的是中房慰農的兩個兒子,壽恆字月如,小名泰,壽升字日如,小名升,他們和利賓都是周氏十四世,在那輩里是年長者,月如居首,利賓第二,日如比魯迅稍小,但也不出前五名吧。

  中房第十二世有名叫春農的,有三個兒子,叫作念農慰農憶農。慰農一派單獨留住在老台門裡,到他夫婦去世之後,下一代的人便放棄了老屋,也併到新台門來,這大概是大家沒落的照例的初步。慰農人頗精明,但也是賦閒在家,與伯宜公很談得來,族中有婚喪等事,常被委託照料,慰農總管,伯宜公則動文筆,曾見過他給「孝子」代做的一兩篇祭文草稿,可惜現在都已散失了。有一年憶農結婚,請他們陪「親送舅爺」,看看花燭時刻將到,兩人還是在吃酒談天,並無準備著衣帽陪客的意思,新郎發急去催促,說婚姻大事,豈可遲誤,他們聽說回答道:「你儘管大事,於我們何干,」反而更是悠然的吃起酒來了。結果是憶農說了好些好話,才哄得兩人放下酒杯,去換衣服,這一件事附屬於伯宜公軼事之部。曾聽魯老太太說過,所以流傳下來的。

  慰農平時為人精幹,也稍嚴刻,但很有些例外。每逢祖先忌日,本家都聚集與祭,他目光炯炯的坐在廳上,看見小輩有不到的,便要問連元或是阿張為什麼不來。仲翔不平,反問道:「阿泰來了麼?」他沒法只得答說:「他是在陽家弄。」慰農太太姓孫,原是陽家弄的大族。他又極喜打牌,那時還沒有馬將牌,只有一種大湖,就是上海稱為挖花的。他的工夫不差,但打牌多輸,他並不計較,因為他所喜歡的是打牌,目的並不在錢上邊。有一回他照例的輸,可是忽然看見桌上發出來的牌中間有了六張「白拳頭」,即是普通骨牌中的麼五,這顯然是有弊了,因為白牌是只有四張的,可是他並不發怒,只說不再玩了,這一副有弊的牌的輸贏他還是照算的。

  七二 蘭星

  中房的人移住到新台門來的,還有一個桂軒四太太。這一派的第十一世號叫一齋,是一個舉人,《越縵堂日記》中提起他過,說他同介孚公要想把章實齋《文史通義》的板本鏟去文字,重刻時文云云,其實這是錯誤的。一齋大抵不免是個「劣紳」,但他對於書籍也還有點理解,他曾將茹三樵的《越言釋》縮刻為巾箱本,嘯園叢書本即是依據這個重刊的,《文史通義》也由介孚公和他找到木板,送給浙江官書局,修補印行,見於譚復堂日記中。第十二世號揆初,曾重修本族的家譜,他的兒子就是桂軒,早已去世,留下一子壽頤,小名蘭星,曾在讀書,魯迅最初得到《花鏡》,便是以二百錢代價問他買來的。介孚公去世,潘姨太太不久逸去,房屋空了出來,西偏吳送媽媽為首所典的一部分也早已期滿,乃一併租給了桂軒太太,不過經常只是她一個人居住,因為蘭星是給和記管事,住在那裡不回來的。

  周氏致中兩房都有相當支派,唯獨和房一脈相傳,因此資產集中,最為富有,因為曾經營商業,所以那一房特別稱為「和記」,相仍不改。到了第十世沒有兒子,便向大房即致房下的智房要了一個繼承下去,那即是苓年公的幼弟,通稱「十五老太爺」。他一直活到己亥年,但因失明終年不出眠床來,也就沒有見過他的面。第十二世號星曹,小名咸,本家恨他吝刻,綽號為「海沙」,實在只是鹽的別名而已,第十三世小名瑜,早卒,有一子一女,子名培生,也早卒,有遺腹子為第十五世了,女大概尚在,名從略。照上邊所記系統說來,如以第十四世為本位,則和記與智房的人比較相近,但也是同高祖,若是別房的人乃是同第八世祖,比高祖還要遠兩代,在《爾雅·釋親》中已經沒有名稱了。不久四太太來訴說,他的兒子不好,與那姑娘發生戀愛,於是本家中議論紛然,拜忌日時蘭星也不便出來了。對於那些偽道學的長輩,魯迅卻非常厭惡,他雖不明白說出,遇見蘭星便特別親切接待,這種無言的聲援的確也有不少力量,但那已是宣統年間事,距離庚子已經頗遠了。

  七三 阿有與阿桂

  外姓人家住在新台門裡的也有好幾家,今均從略,只挑取在魯迅小說中有得說及的一二件事來說一下。

  其一是阿有。他姓謝,是有名的阿Q的老兄,他以給人家舂米為業,因此認得他的人很多,老太太多稱之為有老官,算是一種尊稱。鄉下常說這個人曰葛老官,潘姨太太初到紹興,聽人家說話里常有這句話,心裡很懷疑,為什麼老是談論烏鴉的呢,因為這和老鴰的發音的確相差無幾。他的妻已死,只留下一個女兒,很是能幹,就替他管理家務,井井有條。他們住在大書房裡,不知是在哪一角落,大概總是朝北的這一排屋內吧。他給人家做短工,因為舂米費力,可以多得一點工錢,反正也多不到哪裡去,但比起他兄弟來總好得不少了。阿桂本來也是做短工的,可是他不能吃苦,時常改賣舊貨,有的受了敗落人家的委託,有的就不大靠得住,這樣就漸漸的降入下流,變成半工半偷的生活了。有時跑到哥哥那裡來借錢,說近來生意不順手,這便是說偷不到,阿有怒喝道:「你這什麼話?我要高聲說給人家聽了。」阿桂於是張皇的從大書房逃了出去,其實這問答的話大書房的人都已聽見,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小說《在酒樓上》的主人公呂緯甫敘述奉母親之命,買兩朵剪絨花去送給舊日東鄰船戶長富的女兒順姑,等到找著了的時候,才知道她已病故了。這長富就是阿有,順姑的伯父偷雞賊長庚自然是阿桂了,不過阿有的女兒的病不是肺病,乃是傷寒初愈,不小心吃了石花,以致腸出血而死。小說里說長庚去硬借錢,順姑不給,長庚就冷笑說:「你不要驕氣,你的男人比我還不如!」這也是事實,雖然並沒有發生什麼影響。因為他的未婚夫是個小店伙,本來彼此都是知道的,無論如何總不會得比不上阿桂的。剪絨花一節當然是小說的虛構,順姑也不是本名。阿桂的事情出現於辛亥前後這兩三年中,他們弟兄到民國八年還健在,以後的消息不知道了。

  七四 單媽媽

  其二是單媽媽。她前夫姓單,帶著一個兒子名單阿和,年紀很小的養媳婦名阿運,住在大門內東首的一間門房內。但她雖是寡婦,卻不是獨身,因為她還有一個同居的男人,名叫阿緒,不知道是姓什麼。他的職業是轎夫,平時固然也給人家抬轎,但他的專職是二府衙門的轎班,二府即是同知,衙門在南街,與東昌坊口相去不遠。聽說轎班是沒有錢的,因為這算是人民給官服役,但是又須得出一筆錢才能得到這差使,仿佛叫作買轎槓的錢。人民去服役,還要用錢去捐,這事似乎奇離得很,實在卻是很有理由的。轎班去給官騎在頭上,可是他自己也就可以去騎在人民的頭上,這豈不是一種權利麼。轎班按時可以從市上攤販收取例規錢,假如不給就要受到報復,據說最普通的一例是抬著官的轎子故意繞到那裡,一腳踢掉那攤子,不但毀了一攤的貨色,還要問他幾乎撞倒官轎的罪。阿緒平常看見總是笑嘻嘻的,但是他當然也是在搞那一套,因為否則他天天喝老酒,也吃點魚肉,那裡來的呢。阿和大概也是以抬轎為生,不過是否是什麼官府的轎班那就不清楚了。他們兩人的關係很是微妙,好的時候像朋友似的一起談笑吃喝,有時怒目相向,不但互罵,而且有動手之勢,單媽媽在背後著急,想制止阿和,連呼「爹咭爹咭」,但了無用處,這時只有別的男子介入中間,硬把他們拉開,才能了事。阿緒與阿和都是頗為強壯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在沒有幾年(說不定也有十年八年)之間相繼病故,單媽媽和阿運在門房住了些時之後,搬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單媽媽的軼事今悉從略,只說小說《祝福》中祥林嫂問再嫁的女人死後是否要用鋸解,這話的出典即是從她來的。她曾對魯老太太訴說生平,幽幽的說道:「說是在陰司間裡還要去用鋸解作兩爿的呢。」她關於這一類稀奇的事情一定知道得很多,我們只可惜沒有機會聽到她說,所以此刻也就不能多記了。《祝福》中捐門檻之說,或者可能也是她所說的,但是精通這種學問的女太太們很多,沒有確證,不能斷定一定是她。

  七五 四百年前

  百草園裡的人物差不多都簡略的講到了,現在綜結一下,上溯一點上去,談一談先代的事情。

  會稽姓周的大族很不少,但和我們都是同姓不宗。他們家譜上的世系從南北宋列記下來,有的可以上達漢唐,有五六十代之多,我們的便不行,從始遷祖算起到我們這一輩才有十四代,以三十年一代計算,只有四百年的歷史。實際上這也是對的,據說第一世逸齋公移至紹興城內居住是在明正德年間,我們從正德元年(一五〇六)算起,至清末剛是四百年。一般家譜的辦法,始遷雖是晚近或微末,卻可以去別找一個闊的始祖來,最普通的是拉住那做過《愛蓮說》的周茂叔,喜歡往上爬的還可以硬說是周公之後,大家弄慣了也不以為可笑,但是我們的家譜上不曾採用此法,乾脆的說逸齋公以前不可考。其實逸齋公雖有其人,卻也不大可考了,不但他從什麼地方移來,是什麼樣的人,都無從知悉,便是名字也已失傳,總之他帶了兩個兒子進城住下是事實,兒子長名壽一,次名壽二,以後世系完全存在,老太爺沒有名字不好叫,後來修譜的人便送他這一個筆名,逸齋者言逸其名也。朱洪武做了皇帝,臣下替他出主意,叫他認道學正宗朱文公做祖宗,他不答應,洪武做皇帝後很有些無道的行為,但是他這一種老實的態度總是可以佩服的。

  據我們推測,逸齋公的一家當初或者是務農的,但在他搬進城來的時候一定也已由農轉而為商了,工也未始不可以,不過那更是空虛的揣測罷了。由農轉商,生活大概漸見寬裕,又因為在城市裡的便利,子弟可以進私塾,讀書以至趕考,運氣來時便又可由商工而進入士大夫隊裡去了。壽一壽二以後隔了三世,第六世韞山公以舉人出現,這是一個轉變,他的一個兒子樂庵公分到覆盆橋老屋來住,下一代寅賓公生有三個兒子,分為致中和三房,如上邊所敘述。這三台門的組織維持了有百十年,在我們懂得人事的時候覺得漸已敗落,看著它差不多與清朝同時終於「解紐」了。

  七六 台門的敗落

  鄉下所謂台門意思是說邸第,是士大夫階級的住宅,與一般里弄的房屋不同,因此這裡邊的人,無論貧富老少,稱為台門貨,也與普通人有點不同。在家景好的時候可以坐食,及至中落無法謀生,只有走向沒落的一路。根據他們的傳統,台門貨的出路是這幾條,其原有資產,可以做地主,或開當鋪錢店的,當然不在此限。其一是科舉,中了舉人進士,升官發財,或居鄉當紳士。其二是學幕,考試不利,或秀才以上不能進取,改學師爺,稱為佐治。其三是學生意,這也限於當鋪錢店,若綢緞布店以次便不屑幹了。可是第一第二都要多少憑自己的才力,若是書讀得不通,或是知識短缺,也就難以成功,至於第三類也須要有力的後援,而且失業後不易再得,特別是當鋪的夥計,普通尊稱為朝奉,諢名則雲夜壺鑞,因為它不能改制別的器皿也。照這樣情形,低不就,高不湊,結果只是坐吃山空,顯出那些不可思議的生活法,末了台門分散,混入人叢中不可再見了。論他們的質地,即使不能歸田,很可能做個靈巧的工人,或是平常的店伙,可是懶得做或不屑做,這是台門的積習害了他們,上文所說的好多人情形不一樣,但其為台門悲劇的人物,原是根本相同的。

  介孚公所寫的《恆訓》中有一節雲,兄弟三人,長為官,次開大店鋪,大概是綢緞店之類,三隻開一爿豆腐作。後長次二家官敗店關,後人無所依賴,被招至豆腐店工作,始得成立。《恆訓》語多陳舊,現今看起來已過了時,但是這一節對於台門貨的箴言,卻是真實可取,這裡可以抄來做個有詩為證的。

  七七 祭祀值年

  無名的《魯迅的家世》中第三節雲,「會稽周家是一個大家族,大家族的維持依靠一種經濟的關係。各房的祖宗常留有田產,叫做祭田,由派下的各房輪流收租,輪流辦理上墳祭掃及做忌辰等事情。比方覆盆房公共的祖宗忌日這一天,由值年的叫工人向各房邀請拜忌辰,各房派下的男女老幼都須去拜忌辰,男女大約各有數十人。」這種祭祀值年的辦法大概鄉下一般多有,情形大同小異,現在只就周家來說一下。

  承辦一代祖先的一年間的祭祀,需要相當的費用,指定若干田地或房屋為祭田祭產,使值年的人先期收取,以便應用,大抵可以有些贏餘作為酬勞,一年應辦的事從年底算起,是除夕懸神像設祭,新年供養十八日,再設祭落像拜墳歲,這與三月上墳,十月送寒衣,系三次的墓祭,冬夏兩至及七月半,以及忌日。忌日的日數不一定,普通自然是祖先兩位生忌諱忌各二日,但也有續娶的便要加算。祠祭及三月上墳均用三獻禮,此外只用普通拜法,此因鄉風各別,多有異同,今就本族所行禮式略記於此。祭時家長先上香,依次行禮四跪四拜,拜畢焚紙錢,再各一跪四拜,家長奠酒,一揖,滅燭,再一揖,撤香禮畢。三獻時人多,不能與祭者於獻後分排行禮,四跪四拜畢即繼以一跪四拜,中間不再間斷。此種拜法不知始於何時,後半似近於明朝的四拜,四跪四拜禮數繁重,似屬可省。鄉下定例婦女只拜一次,大概還是肅拜的格式,男子的所謂拜則是叩首兼作揖,其一跪三叩首的拜法稱為官拜,唯弔喪時用之。

  七八 做忌日

  在以前舊家族裡做忌日是一個很重要的節目。據《越縵堂日記》中所記,很有齋戒沐浴的神氣,雖然或者是筆下裝模作樣,但鄉風各別,異同可能很多,因此瑣屑記錄下來,也是民俗調查研究的一部分資料。現在只就值年的做忌日來說一下。

  普通說是忌日,分開來說時有生忌諱忌兩種。祭祀形式完全相同,不過生忌的所供果品中在水果三品之外有面和饅首各一盤,諱忌則只有饅首沒有面。家常祭祀只用香爐蠟燭台,值年公堂忌日改用五事,即是於香爐蠟燭台的兩旁加上一對錫制方形瓶狀的東西,本是插花用的,雖然總是空著。香花燈燭的說法恐怕是出自佛教,大概最初在寺院裡開始使用,隨後引用到家庭里來的吧,可是香燭照常焚點,花卻省去了,於是那兩個錫瓶就成為無用的長物,平常也隨減五事為三事了。祭具是五事,前面掛紅桌幃,小型三牲,即雞一隻,肉一方,魚一尾,大抵用白鯗,水果麵食,祭菜十碗,酒飯筷子依照所祭祀的人數。在冬夏至,根據冬至餛飩夏至面的成例,另添這一種食品,中元添加西瓜,與祭的人也得分享,有時候歉收瓜貴,非得供應不可,在值年人是一筆額外沉重的支出。

  主辦的人是做忌日,與祭者則是拜忌日。拜的情形上文略有說明,這裡只補說一點蠟燭與拜的關係。蠟燭點上,算是祖先在享受祭祀了,及至拜畢,紙錢焚化畢,奠酒畢,乃滅一燭,向上一揖,告訴祖先這祭祀已畢,再滅燭一揖送別,便動手撤饌,有的更殷勤的把坐位移動一下,讓祖先可以出來,但似乎不是一定的規矩。拜忌日時男左女右分立兩面,男子有功名的著外套大帽,餘人可用便服,但以長衣為限,婦女均須著有「挽袖」的女外套,頭上戴「頭笄」,這是民間的禮服,與滿清的典禮截不相同的,室女則便服,也不系裙。行禮時男子居先,同輩中敘齒,婦女同輩中室女居先,妯娌輩不論年歲,以其夫的次序為準,此正出於三從的禮法,稱呼上叫丈夫的兄弟姊妹為伯叔諸姑,則又是低降了一輩了。

  七九 忌日酒

  《越諺》卷中飲食部下有雲,「會酒,祀神散胙。忌日酒,祭祖散胙。上墳酒,掃墓散胙。三者皆筵席而以酒名。」這種筵席都是所謂「十碗頭」。《越諺》注云,「並無盤碟,每席皆然,唯迎娶請親送者有小碗盤碟,近二十年來亦加豐。」這如名字所示,用十大碗,《越諺》中「六葷四素」注云,「此葷素兩全之席,總以十碗頭為一席,吉事用全葷,懺事用全素,此席用之祭掃為多,以婦女多持齋也。」做忌日時與祭者例得飲胙,便吃這十碗頭的忌日酒,豐儉不一定,須看這一代祭祀的祭產多少如何,例如三台門共同的七八世祖的致公祭,忌日酒每桌定價六百文,致房的九世祖佩公祭則八百文一桌,菜的內容很有些不同。十碗頭的第一碗照例是三鮮什錦,主要成分是肉丸,魚圓,海參,都是大個大片,外加筍片蛋糕片,粉條墊底,若是八百文的酒席改用細什錦,那些東西都是小塊,沒有墊底,加團粉燴成羹狀,一稱胡蝶參,不知道是什麼意義。其次是扣肉,黃花菜芋艿絲墊底,好的改用反扣,或是粉蒸肉,也一樣的用白切肉,不過精粗稍有差別罷了。魚用煎魚或醋溜魚,雞用扣雞或白雞,此外有燴金鉤以及別的什麼葷菜,卻記不完全了。素菜方面有用豆腐皮做的素雞,香菇剪成長條做羹名白素鱔,千張(百葉)內捲入筍乾絲香菇等物名曰素蟶子,以及燉豆腐,味道都不在葷菜之下。夏天還有一種甜菜,系用綠豆粉加糖,煮好凍結切塊,略如石花,顏色微碧,名曰梅糕,小孩最所愛吃,有時改用一碗糖醋拌藕片,夏至則一定用蒲絲餅,系以瓠子切絲瀹熟,和麵粉做成圓片油炠,也是一樣好吃的甜菜,雖然不及家庭自製的更是甜美。

  吃忌日酒原是法定八人一桌,用的是八仙桌,四邊各坐兩個人,但是因為與祭的人數不齊,所以大抵也只是坐六人或七人而已。一桌照章是一壺酒,至多一斤吧,大家分喝只少不多,吃了各散,但在女桌便大為熱鬧了,她們難得聚會一處,喝了酒多少有醉意,談話便愈多也愈響,又要等待同來的媽媽們吃飯,所以在大廳上男桌早已撤去之後,大堂前的女太太們總還是坐著高談闊論哩。

  八〇 風俗異同

  鄉下墓祭一年間共有三次。這種風俗在中國雖是大同,卻多有小異,現在且來簡單的說一下子。據顧鐵卿的《清嘉錄》卷一雲,「上年墳,攜糖茶果盒展墓,謂之上年墳。」注引錢塘黃書崖詩,按語云,「蓋杭俗上年墳多以肴饌楮鏹,吳俗則糖茶果盒而已。」又卷三雲,「上墳,士庶並祭祖先墳墓,謂之上墳,以清明前一日至立夏日止,道遠則泛舟具饌以往,近則提壺擔盒而出,挑新土,燒楮錢,祭山神,奠墳鄰,皆向來之舊俗也。凡新娶婦,必挈以同行,謂之上花墳。」注中引《程氏遺書》,謂「拜墳十一月拜之,感霜露也,寒食則從常禮祭之」,但卷十一中無此一項,可見吳中沒有這種風俗。范嘯風《越諺》卷中風俗部下列有三項,其一雲,「拜墳歲,上元之前,兒孫數人,香燭紙錠謁墓。」其二雲,「上墳,即掃墓也,清明前後,大備船筵鼓樂,男女兒孫盡室赴墓,近宗晚眷助祭羅拜,稱謂上墳市。」其三雲,「送寒衣,十月祭墓之名,亦數人而已。」這裡會稽的送寒衣為吳中所無,雖然與宋朝河南的風俗倒是相近的,拜墳歲又跳過了杭州而與蘇州相同,假如廣泛的調查比較起來,這倒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就百草園的舊例來說,拜墳歲的辦法倒是與黃書崖所說相合的,關於上墳可以說大旨都是一致,但是異同也仍不能免。例如同是住於東陶坊的人家,在百草園西邊的梁家和迤東河南岸的壽家即,他們掃墓的儀式便截不相像,兩者都出於顧范的記錄之外。百草園的近鄰有一個名叫四十的,以搖船為生,他有一兩隻中船小船,屢次送梁家壽家去上墳,據他所說梁家儀式繁重,上午早到墳頭,從獻面盆手巾,茶碗菸袋起,演到吃中飯,要花上小半天工夫,壽家則用小船,父子二人祭畢下舟,懷中各出燒餅兩個,吃了當飯,雖然沒有說明,大概只備香燭紙錠,並無什麼食品的。這固然是極端的例,但湊巧都在會稽的同一個街坊內,正是難得,至於周家那是極平常的一般的辦法,與顧范二家所記大抵相同,或者可以說是最沒有特色的一種吧。

  八一 掃墓

  周家墓祭的規矩,拜墳歲和送寒衣都只有男子前去,佩公祭祖墳烏石頭一處,致公祭祖墳調馬場龍君莊兩處,用船三四隻不等。船在城內某一處會齊,由值年房分給每船茶炊一把,各人泡茶一碗,點心一桌,大抵是瓜子,花生,福祿糕,糖饅頭之類,菜一桌及柴米等。墳前行禮畢,回船散胙,與做忌日時差不多相同,但因為是在冬天,所以三鮮什錦改用火鍋而已。

  清明上墳,規模就要大得多了,不但是婦女同去,還因為要舉行三獻禮,有些舊排場,所以於男女座船,火食船,廚司船之外,還有一隻吹手船,多的時候一總可以有十隻以上。關於掃墓成規,在平步青所編的《平氏值年祭簿》上記得很是詳明,現在可以借用一下,其中記往婁公去的一項云:

  「座船兩隻,今改大三道船一隻,酒飯船一隻,吹手船一隻,吹手四名。向例每隻約船錢銀三錢幾分不等,臨時給船米七升五合,酒十五吊,魚二尾,雞蛋二個,折午飯九四錢百文,點心等俱無,後改一切俱包,回城上岸時每隻給撣艙酒一升壺。」

  「祀后土神祭品,肉一方,刀鹽一盤,腐一盤,太錠一副,燒紙一塊,上香,門宵燭一對,酒一壺,祝文。」

  「墓前供菜十大碗,八葷兩素,內用特雞。三牲一副,鵝,魚,肉。水果三色,百子小首一盤,墳餅一盤,湯飯杯筷均六副。上香,門宵燭一對,橫溪紙一塊,大庫錠六百足,祝文。酒一壺,獻杯三隻。」

  「在船子孫每房二人。值年房備茶,半路各給雙料葷首兩個,白糖雙酥燒餅兩個,粉湯一碗,近改用面。散胙六桌,八葷兩素,自同治二年起減為兩桌。每桌酒幾壺不等,醬油醋各二碟。小桌二桌,三爐十碗。吹手水手半路各給小首兩個,燒餅兩個,粉湯一碗,近年改用面一中碗。管墳人給九四錢二百文,酒一升壺。」平氏雖屬山陰,上記成規,卻與會稽的周氏大抵一致,所以不妨借來應用,只有極小的地方略有不同,如祀后土及祭祖時普通用雙響炮仗五個十個,這倒頗合於驅逐山魈的原意,平氏祭簿上沒有,大概是特別的一種家風吧。

  八二 祝文

  《平氏祭簿》所記上墳用三牲為鵝,魚,肉,這裡值得注意是有鵝而不是雞,普通祭祀總是用特雞的。鄉下風俗上墳時必須用熏鵝,不知道是什麼道理,這據《越諺》上說是斗門市名物,但別處也都能做,其實與北京的烤鴨子差不多,只是鵝不能像鴨那麼養得肥,所以皮雖然也香脆,吃的還是那肉,用醬油醋蘸了吃,實在是很香甜的。《祭簿》上又有祝文,祭后土即山神的和祭祖先的各一篇,上邊錄有全文,是很好的例子。其一云:

  「維年月日,信士平某敢昭告於某地后土尊神之位前曰,惟神正直聰明,職司此土。今某等躬修歲事於幾世祖考某某府君幾世祖妣某氏太君之墓,惟時保佑,實賴神庥,敢以牲醴,用申虔告。尚饗。」其二云:

  「維年月日,考宗孫某等,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幾世祖考某某府君幾世祖妣某氏太君之墓前曰,嗚呼,歲序流易,節屆清明,瞻拜封塋,不勝永慕。謹具牲醴,用申奠獻。尚饗。」這兩篇文都簡要得體,祭祖先的一篇尤其樸質可取,而且通用於各地的祖墳,尤有意思。大抵祭祀原是儀式,須要莊重,因此儀文言動也有一定規律,乃得見其整肅,這祝文或祭文程式的一致,我想即其一端。庚子年日記三月初九日下,記「往梅里尖,為六世祖韞山公之墓,余與鳴山叔贊禮,祭文甚短,每首隻十數句耳」。因此可知上代辦法亦是如此,雖是一處單用,文句也還簡單,不像後來的繁縟,如致祭佩祭所用的那麼樣,這些文章都已忘卻了,只記得烏石頭的祭文中有雲,「山繞龍山,石蟠烏石,」聲調響亮,文詞華麗,卻反失了誠實與莊嚴,不大合式了。

  說到烏石頭,令人聯想到一件舊的悲劇來,魯迅的小說《祝福》中說祥林嫂的小兒子在門口剝豆,給馬熊拖去吃了,這實在乃是烏石頭墳鄰的女人的事情,她因此悲傷至於「眼睛哭瞎」了。大概魯老太太曾經聽見那女墳鄰親自對她講過,所以印象很深,直到晚年提起來時還是為之慘然,近年我遇到在浙江大學教書的同鄉,說抗戰時住在山裡,一個小孩為馬熊所拖去,這更令我不能忘記,因為那比烏石頭的事情又要遲五十年了。

  八三 山頭的花木

  在舊時代里,上墳時節頂高興的是女人,其次是小孩們。從前讀書人家不准婦女外出,其唯一的機會是去上墳,固然是回娘家或拜忌日也可以出門,不過那只是走一趟路,不像上墳那樣坐了山轎,到山林田野兜一個圈子,況且又正是三月初暖的天氣,怎能不興會飆舉的呢?小孩們本來就喜歡玩耍,住在城市裡的覺得鄉下特別有趣,書房裡關了兩個月,盼望清明節的到來,其追切之情是可以想像得來的。但他們的要求也只是遊玩而已,鄉下兒歌有雲,「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船里看姣姣,」雖然說得很好,卻是成人替他們做的,因為這不能說是兒童的本心。某處地方有俗諺雲,「花不如糰子」,我覺得可以接續一句雲,「女人不如花」,這至少在上墳船里的小孩們是可以如此說的。

  查閱舊日記,見上墳記事中多記花本事,這與我的記憶是相符合的。如己亥三月往調馬場,拔得刺柏四株,杜鵑花三株,折牛郎花數枝而回。十月往烏石頭,拔得老弗大二三十株,此系俗名,即平地木,以其不長大故名,高二三寸,葉如榛栗,子如天竹,鮮紅可愛,至冬不凋,烏石極多,他處亦有之。庚子三月日記雲,「正月中旬往調馬場拜墳歲,杜鵑花不多見,雖枝葉甚繁,而作花者只寥寥一二株,余家一樹自去年十一月起爛熳不絕,至二月杪始畢,而今又復蓓蕾盈枝,亦一奇也。」田野間無花木可採取,婦孺多去拔田裡的草紫,此本系肥料,故農夫也不很可惜,小孩採花朵作球,紅紫可觀,大人取莖葉用醃菜滷煮,味略如豌豆苗。舊作《兒童生活詩》之八雲,「牛郎雖好充魚毒,草紫苗鮮作夕供,最是兒童知採擇,船頭滿載映山紅。」注云,「牛郎花色黃,即羊躑躅,雲羊食之中毒,或曰其根可以藥魚。草紫即紫雲英,農夫多植以肥田,其嫩葉可瀹食。杜鵑花最多,遍山皆是,俗名映山紅,小兒折取玩弄,或掇花瓣咀嚼之,有酸味可口。」

  八四 上墳船里

  上墳這事中國各處都有,但坐船去的地方大概不多,我們鄉下可以算是這種特別地方之一。因為是坐船去,不管道路遠近,大抵來回要花好大半天的工夫,於是必要在船上喝茶吃飯,這事情就麻煩起來了。據張宗子在《陶庵夢憶》卷一上所說,明末的情形是如此的:「越俗掃墓,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幘船,男女分兩截坐,不座船,不鼓吹。後漸華靡,雖監門小戶男女必用兩座船,必巾,必鼓吹,必歡呼暢飲,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家花園,酒徒沽醉必岸幘囂嚎,唱無字曲,或舟中攘臂與儕列廝打。」在二百多年後的清末,情形也差不多,據過去的記憶,庵堂寺院並不遊玩了,但吃上墳酒時大抵找一處寬適地方停泊,烏石頭就在那山村河岸,龍君莊則到相距不遠的百獅墳頭去,《兒童生活詩》中有一首云:「掃墓歸來日未遲,南門門外雨如絲,燒鵝吃罷閒無事,繞遍墳頭數百獅。」注云,「百獅墳頭在南門外,掃墓時多就其地泊舟會飲,不知是誰家墳墓,石工壯麗,相傳雲共鑿有百獅,但細數之亦才有五六十耳。」調馬場因路遠,下山即開船,所以只能一面搖著船,一面吃著酒了。

  船里叫號打架的事情從來沒有,大家倒都是彬彬有禮的。大概是光緒丙申的春天,在拜墳歲的船中椒生發議各誦唐人詩句中有花字的,那時在讀書,先生每晚給講《古唐詩合解》,所以記得不少,陸續背出了許多。三月烏石頭掃墓,日記上記有仲翔口占一絕雲,「數聲簫鼓夕陽斜,記取輕舟泛若耶,雙槳點波春水皺,清風送棹好歸家。」數日後往龍君莊,伯仲翔諸人共作《越城鄙夫掃墓竹枝詞》,惜詩未記錄。又有一回不記何年,中房芹侯在往調馬場舟中,為魯迅篆刻一印,文曰「只有梅花是知己」,石是不圓不方的自然形,文字排列也頗好,不知怎地鈐印出來不大好看。這印是朱文的,此外還有一塊白文方印,也是他所刻,文曰「綠杉野屋」,似乎刻的不差,這兩顆印至今還保存著,足以作為這位多才多藝而不幸的廿八叔祖的紀念。

  八五 祝福

  祝福的名稱因了祥林嫂的故事而流通於中國全國了,但是在年底有這祝福的風俗的地方可能很不少,至於通用這祝福的名稱的恐怕就不很多了吧,《越諺》卷中風俗部下雲「作福」,注云,「歲暮謝年祭神祖名此,開春致祭曰作春福。」鄉下讀祝字如竹,但這裡特別讀如作,不過這還是祝而不是作字,因為舊時婚禮於新夫婦拜堂時請老年人說幾句吉語,如多福多壽多男子之類,亦稱曰作壽,可以為證,至於為什麼不稱祝福而稱祝壽,原因不明,或者由於與祭名重複,又或者那老人是代表南極仙翁的,所以著重在壽,也未可知。《清嘉錄》卷十二有過年一項云:

  「擇日懸神軸,供佛馬,具牲醴糕果之屬,以祭百神,神前開爐熾炭,俗呼圓爐炭,鑼鼓敲動,街巷相聞,送神之時多放爆仗,謂之過年,雲答一歲之安,亦名謝年。」注引《說文》雲,「冬至後三戌為臘,臘祭百神,」這是很對的,與《越諺》注的謝年說亦相合,但鄉下稱為祝福,則於報謝之外又重在將來的祈求了。

  依照百草園的舊例,這事也由值年者主辦,因為事關合台門的六房,須得聯合舉行,所以規定每年一房輪值,職務是主持祝福,除夜接神,元旦送神,新正五天布施乞丐,到第六天就再也沒有他的事了。大概在送灶之後,由值年房預先規定一天,通知各房,到那一天的午前託付工人砍取新竹筱,縛長竿上,撣掃大廳,那就是掛著「德壽堂」匾的地方,周氏舊稱寧壽堂,什麼時候改為德字雖不可知,總當在道光初年因為避諱之故吧。隨後又取一兩擔水來,將地面沖洗乾淨,偏向檐口放上四張八仙桌,到了後半夜即是次日的時辰已到,各房把三牲雞鵝肉加活鯉魚搬來陳列了,香燭爆仗茶酒鹽腐以及神馬由值年房置備,各房男子齊集禮拜。照祭神的例,桌子須看木紋橫擺,與祭祖相反,叫作橫神直祖,拜時也與祭祖不同,卻在神馬後面向著外邊行禮,只拜一遍,焚化元寶(這與太錠都只用於神祇,有金銀兩色,祭祖用的是銀錠,用錫箔折成的名錁子),燃放爆仗,這祀典就算完成了。小孩參加的在家裡可以吃到小碗雞湯麵,這是鼓勵他半夜起來的東西,但這所謂小孩大抵也須得十多歲才行。

  八六 分歲

  除夕在鄉下稱為大年夜,亦稱三十日夜,大人小孩都相當重視,不過大人要應付帳目,重在經濟方面,還是苦的分子為多,所以感覺高興的也只有兒童罷了。這一天的行事大抵有三部分,一是拜像,二是辭歲,三是分歲。拜像是籌備最長,從下午起就要著手,依照世代尊卑,把先人的神像掛在牆上,前面放好桌子,杯筷香爐蠟燭台,系上桌幃,這是第一段落。其次是於點上蠟燭之後,先上供菜九碗,外加年糕粽子,斟酒盛飯,末後火鍋吱吱叫著端了上來,放在中間,這是最後的信號,家主就拿起香來點著,開始上香,繼以行禮了。這行禮只有一次,也不奠酒,因為祖先要留在家裡,供奉十八天,所以不舉行奉送的儀式。神像是依世代分別供奉的,所以桌數相當的多,假如值年祭祀也都在本台門內,那麼一總算起來共有五桌,在伯宜公去世後又多添了一桌了。這還是說的直系,有時候對於誠房的兩代也要招呼,則僕僕亟拜,雖是小孩不大怕疲勞,卻也夠受的了。這之後是辭歲,又是跪拜,而且這與拜年不同,似乎只限於小輩對尊長施禮,平輩的人大抵並不實行。壓歲錢大概即是對於小輩辭歲的酬勞,但並不普遍,給的只是祖母和父母,最大的數目不過是板方大錢一百文而已。

  分歲所用的飯菜與拜像用的祭菜一樣,仍是十碗頭,其中之一是火鍋,稱曰暖鍋。暖鍋里照例是三鮮什錦,此外特別的菜有鯗凍肉,碗面上一定擱上一個白鯗頭,並無可吃的地方,卻尊稱之曰「有想頭」,只看不吃,又有一碗煎魚也是不吃的,稱作「吃過有餘」。處州的菉筍,米泔水久浸,油煎加醬醋煮,又藕切塊,加白果紅棗紅糖煮熟,名為「藕脯」,卻讀若油脯,也是必要的,蓋取「偶偶湊湊」之意雲。最特殊的是年糕之外必配以粽子,義取「高中」,這種風俗為別府所無,說也奇怪,到了端午卻並不吃粽子,這個道理我至今還不明白。粽子都是尖角的,有極細尖的稱「尖腳粽」,又有一大一小或一大二小並裹在一起的叫作「抱兒粽」,兒讀作倪,大抵純用白米,不夾雜棗栗在內。

  八七 祭書神

  除夕夜裡有些人家實行守歲,這是一種古風,也覺得有意思,但實行有困難,明日新年很有些事情,昏昏沉沉的怎麼弄得來。小孩們在吃過年夜飯之後,大抵只在守歲的大紅燭底下玩耍一會兒,等分到了壓歲錢,便預備睡覺,到明朝一覺醒來,在枕上吃橘子,依照阿長的囑咐說「恭喜恭喜」了。

  舊日記從戊戌年寫起,戊己兩年的除夕沒有什麼特別記事,庚子年的稍詳,文曰,「晴,下午接神,夜拜像,又向諸尊長辭歲,及畢疲甚。飯後祭書神長恩,豫才兄作文祝之,稿存後,又閒談至十一點鐘睡。」祭書神文如下:

  「上章困敦之歲,賈子祭詩之夕,會稽戛劍生等謹以寒泉冷華,祀書神長恩而綴之以俚詞曰:」

  「今之夕兮除夕,香焰縕兮燭焰赤。錢神醉兮錢奴忙,君獨何為兮守殘籍。華筵開兮臘酒香,更點點兮夜長。人喧呼兮入醉鄉,誰薦君兮一觴。絕交阿堵兮尚剩殘書,把酒大呼兮君臨我居。緗旗兮芸輿,挈脈望兮駕蠹魚。寒泉兮菊菹,狂誦《離騷》兮為君娛。君之來兮毋徐徐。君友淬妃兮管城侯。向筆海而嘯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妨導脈望而登仙兮,引蠹魚之來游。俗丁傖父兮為君仇,勿使履閾兮增君羞。若弗聽兮止以吳鉤,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脫穎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憂。寧召書癖兮來詩囚。君為我守兮樂未休,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購異籍以相酬。」

  八八 茶水

  這裡詳細敘述鄉下的風俗,如婚喪及歲時儀節,不是我的本意,實在也在能力之外,因為有許多事體都已忘記,或是記不清了,家中現在又以我為最年老,此外沒有人再可以請教,所以即使想要這樣做,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我所想做的只是把生活的細微的幾點,以百草園的情形為標準,再記錄一點下來,這第一件就是關於飲食的。

  同是在一個城裡或鄉里,飲食的方式往往隨人家而有差異,不必說是隔縣了。即如興房舊例,一面起早煮飯,一面也在燒水泡茶,所以在吃早飯之前就隨便有茶水可吃,但是往安橋頭魯家去作客,就大不方便,因為那裡早晨沒有茶吃,大概是要煮了飯之後再來燒水的。在家裡大茶几上放著一把大錫壺,棉套之外再加草囤,保護它的溫度,早晚三次倒滿了,另外沖一悶碗濃茶汁,自由的配合了來吃。夏天則又用大缽頭滿沖了青蒿或金銀花湯,等涼了用碗舀,要吃多少是多少。平常用井水煮飯做菜,飲料則用的是天落水,經常在一兩隻七石缸里儲蓄著,塵土倒不要緊,反正用明礬治過,但蚊子的幼蟲(俗名水蛆)卻是不免繁殖起來,雖然上面照例有兩片半圓的木板蓋著。話雖如此,茶水裡邊也永看不見有煮熟了的水蛆,這理由想起來也很簡單,大抵打開板蓋,把「水竹管」(用毛竹一節削去大部分外皮,斜刺的裝一個柄,高可五寸,口徑二寸余的舀水竹簡)放進水裡去的時候,嗗咚一下那些水蛆都已亂翻跟斗的逃開了,要想舀它也不容易。向來習慣只吃綠茶,請客時當然也用龍井之類,平時只是吃的一種本山茶,多出於平水一帶,由山里人自做,直接買賣,不是去問茶店買來的。紹興越里的茶店都是徽州人開的,所賣大概都是徽杭的出品,店伙對客人說紹興話,但他們自己說話便全用鄉談,別人一句都聽不懂了。

  八九 飯菜

  隔著一條錢塘江的杭州,每天早晨大都吃水泡飯,這事便大為紹興的老百姓所看不起,因為他們自己是一天三頓煮飯吃的。每頓剩下來的冷飯,他們並不那麼對付的吃了,卻仍是放到鍋(本地叫作鑊)里同米一起煮,而且據說沒有這個便煮不好飯,因為純米煮成的飯是不「漲」的。因了三餐煮飯的關係,在做菜的方法上也發生了特別的情形,這便是偏重在蒸,方言叫作熯,這與用蒸籠去蒸的方法不同,只是在飯鍋內擱在「飯架」上去,等到生米成為熟飯,它也一起的熟了。

  普通的家常菜頂簡單而又是頂重要的是乾菜,醃菜,霉莧菜梗,其次是紅霉豆腐與臭霉豆腐。乾菜這裡所說的是白菜乾,外邊通稱為霉乾菜,其實並沒有什麼霉,是整棵的曬乾,吃時在飯上蒸過,一葉葉撕下來,就是那麼咬了吃,老百姓往往託了一碗飯站著吃著,飯碗上蟠著一長條烏黑的乾菜。此外有芥菜乾,是切碎了再醃的,鮮時稱備瓮(讀作佩翁)菜,曬乾了則名叫倒督菜,實在並不倒督,系裝在缸甏里,因為它是怕潮濕的。醃菜也用白菜,普通都是切段蒸食,一缸可供一年的使用,生醃菜細切加麻油,是很好的粥菜,新的時候色如黃金,隔年過夏顏色發黑,叫作臭醃菜,又別有風味,但在外鄉人恐怕不能領略,雖然他們也能吃得「臭豆腐」。莧菜梗據《越諺》卷中飲食部說,莧菜其梗如蔗,段之醃之,氣臭味佳,最下飯。我的舊文章里也曾說及:「莧菜梗的製法,須俟其抽莖如人長,肌肉充實的時候,去葉取梗,切作寸許長短,用鹽醃藏瓦壇中,候發酵即成,生熟皆可食。民間幾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備,與乾菜等為日用的副食物,莧菜梗鹵中又可浸豆腐乾,鹵可蒸豆腐,味與柳豆腐相似,稍帶苦澀,別有一種山野之趣。」這裡的話並沒有說錯,但是遺漏了一點,便是醃莧菜梗要擱上些鹽奶,所以它會得和柳豆腐相像,有點兒澀味。據《越諺》說,煎鹽時鹵漏篾縫,遇火成乳,研食味較鮮于鹽雲,這在柳豆腐中是不可缺的作料,但真的難得,或以竹箬包鹽火燒製成,只是約略近似而已。

  九〇 蒸煮

  飯鍋上蒸了吃的菜里,最普通的是打鴨子和柳豆腐。這柳字是假借用的,也有人寫作溜,但那是一種動作,讀作上聲,或者應當照柳字之例,於剔手旁寫一個卯字,但是鉛字里沒有,所以不好使用。這豆腐的製法很簡單,豆腐放在陶缽內(實在乃是缸缽,因為是用做缸的土質燒成的),用五六隻竹筷捏在一起,用力圓轉,這就叫作柳,柳得愈多愈好,隨後加研細的鹽奶,或者是融化的水,蒸熟即成。這裡還有一層秘密,便是柳豆腐不貴新鮮,若是吃剩再蒸,經過兩次蒸熯之後,它的味道就更厚實好吃,這對於寒儉的家庭是非常有利的。打鴨子即是北京的溜黃菜,有地方叫作雞蛋糕,本地人卻很聽不慣,因為點心裡有這一種名稱,覺得容易相混。打與柳的意思相去不遠,動作也相像,不同的地方在於柳的物質多少是半固體,雞鴨蛋的內容差不多是液體,而且鄉下人儉約,碗裡還要摻大半的水,用筷子可以很爽利地打去,所以這就不叫做柳了。

  此外的東西我們只好簡要的一說。豆腐一項,可以加上切碎的乾菜去蒸,又或芋艿切片別蒸,隨後與蒸過的豆腐同拌加醬麻油,芋艿也可以拌千張(即百葉)或豆腐皮,不過芋艿千張都切了絲。說也奇怪,北方也有芋頭,只是沒有那麼的粘滑,所以就不適用,想要仿做亦不可能。茄子茭白之類便整個的放在飯里,叫作熓,熟後用手撕片,澆上麻油醬油,吃起來味道特別好,與用刀切的迥不相同。葷菜也同樣的蒸熯,白鯗或鰵魚鯗切塊,加上幾個蝦米(俗名開洋),加水一蒸,成為很好的一碗鯗湯。鰱魚或胖頭魚的小塊,用鹽醃一晚,蒸了吃不比煎魚為差。青蝦用鹽干烤固佳,平常也就只放在碗內,用碟子蓋住,防它跳出來,加醬油一蒸即好。大蝦擠蝦仁後與乾菜少許,老筍頭蒸湯,內中無甚可吃,可是湯卻頗好,這種蝦殼筍頭湯大概在別處也是少見的。鄉下常有老太太們吃素,但同一鍋內蒸葷菜卻並不犯忌,這不是沒有注意到,大概因為這事牽涉家庭經濟,沒法改變,所以只好默認了吧。

  九一 燈火

  這裡題目寫的是燈火,但裡邊所包含的實在有發火與照明兩個問題。在甲午前後,大概家裡也已有火柴了,現今通稱洋火,鄉下則稱自來火,第一字又或讀為篦,意思是擦,可以解作擦一下有火出來吧。不過那只是用在內房裡,若是廚房或是退堂後放著小風爐的地方,那還是用的打火的傢伙,藤編的長形容器內放著火石,鐵片,毛頭紙的粗紙煤插在竹管內的,這都還清楚的記憶著。「開火」工作很不容易,如不熟練不但點不著紙煤,連火星也不大出來。鄉下有一句諺語道,「一賊,二先生,三撐船,四老伻」,《越諺》注云:「此言火刀火石取火,快者一刀即著,二三四各分其人。」賊入事主家,假如點不著火,老是篤篤的用火刀敲著火石,未免要誤事,這是容易了解的,教書先生為什麼那麼敏捷,他開火只要兩刀,他的本領還超出「撐船人客」(婦孺們叫舟夫的名稱)之上呢?這理由范嘯風不曾說明,我也至今不得其解。老伻即是看門的人,伻讀如上海的浜字,我想這或者是伯字之轉也未可知,因為鄉下對於幫工的人常用叔伯稱呼,有如上文說及過的慶叔王甫叔。不過這類考據易涉牽強,所以這裡只作為閒談,隨便說說罷了。

  洋油燈自然也早有了吧,但據我的記憶所及,曾祖母不必說,祖母房裡在辛丑年總還是點著香油燈的。這燈有好幾種,頂普通的是用黃銅所制,主要部分是椅子背似的東西,頭部寬闊,鏤空鑿花,稍下突出一個銅圈,上擱燈盞,底部是圓的銅盤,高可寸許,中置陶碗,承接燈盞下的滴油,以及燈花餘燼等。這名叫燈盞,又一種可以叫作燈台,大抵是錫做的,形如圓的燭台,不過頂上是一個小盤,擱著油盞而已。曾見過一個磁的燈台,承油盞的直柱只有二寸高,下面即是磁碟,別有一個圓罩,高七八寸,上部周圍有長短直行空隙,頂上偏著開一孔,可以蓋在燈上,使得燈光幽暗,只從空隙射出一點來,像是一堵花牆,這是徹夜不滅燈時所用,需要亮光時把罩當作台,上邊擱上燈盞,高低也剛適合。這東西在曾祖母時已用著,至少也是百年前物了,現今假如還有這樣古雅的器物,固然已經不適實用,但實在做得很好,值得保存在國家美術館裡的。

  九二 燈火二

  上邊所說的燈是不能夠移動的一類,此外還有一類可以移動,即是可以拿著走路的,也需要來說一下。這裡面最重要的自然是燈籠,不過那是外出時才用,假如在大門內,即使有好一段路,大抵也不提燈籠而是用別的東西的。這可能是蠟燭台,其實和燈籠差不多,只是插蠟燭的方法不同,比起燈籠來要輕便得多,但也有一個缺點,即是風吹了要流淚,所以在那時候是不很合宜的。其次是油紙拈,俗稱紙拈頭,大抵利用包藥材的藥紙,酌量需要,搓成長短大小適中的紙拈,蘸上香油,點起火來,拿在手裡即是很好的手燈。這點剩了一部分,可以放在燈盞下陶碗內,下次再用,但是中途不夠了的時候便沒有辦法,能夠補救這缺點的就是這其三的所謂水蠟燭了。名稱是水蠟燭,實際仍是香油燈,用黃銅作壺,約容油二兩,口作螺旋,孔中出棉線燈芯,壺下短柱與底台接連,壺與台之間裝一把手,以便執持。這有油紙拈的便利,即是用香油點火,禁得起風吹,不會熄滅,油量充足,又無匱乏之虞,在那時候可以說是最實用的移動照明具了。我所說的只是根據自己的經驗,不知道別人家是否如此,仔細回想起來,仿佛祖母房裡便沒有這種傢伙,只有魯老太太常在使用水蠟燭,也不記得本家的誰用過,難道這是安橋頭來的系統麼,這個問題現在卻也無從弄得清楚了。

  點用洋油燈最早的大概是伯宜公的房裡,所用的洋燈也是國貨,是用錫做的,略為扁圓的油壺上裝著一個螺旋,可以配上「龍頭」,再加玻璃罩就可以點了。不過不知怎的,關于洋油燈的印象一直很是微弱,沒有什麼值得說的。大抵小時候睡得很早,後來的習慣也不在燈下做什麼事情,無論用功或是遊玩,所以對於燈缺少親近的感覺,古人云,「青燈有味似兒時」,那是很幸福的經驗,我卻是沒有。

  九三 寒暑

  紹興是故鄉,百草園是故居,在人情上不能沒有什麼留戀。但是這到底有什麼好呢?那麼具體的也說不出什麼來。譬如說氣候吧,這不能比別的地方好。冬天其實並不冷,這隻要看河水不冰,有許多花木都可以在屋外過冬,有如梅花桂花,杜鵑山茶之類,這些在北京如不入花窖,也總須放到屋裡去才能保存的,可以知道。但因為房屋構造的關係,門窗洞開,屋頂磚瓦縫中風雪可以進來,坐在屋裡與在外邊所差無幾,只靠棉衣和暖爐的力量實在有點敵不過來。別的不說,手腳的凍瘃就不能免,我在民國初元鄉居六年,後來住在北方經過三十多年之久,手上看不出了,腳跟上凍瘡的痕跡至今還是存在,這是一個顯明的例證。冬天睡在床上半夜裡的冷醒,與夏天半夜裡的熱醒,都是極平常的事,不說也罷,單講夏季的蚊子就很受不了,這不但非鐵紗門所能防,恐怕「滴滴涕」也有點應付不過來。房間高大,幾乎每一立方寸的空間都飛著蚊子,黃昏蚊市中行走,嘴不閉好固然有蚊子會得飛進幾個去,就是不給它這機會,也要在眼睛鼻頭上亂碰,這時間噴藥水要幾何才能有效呢?鄉下的土法子是點「蚊煙藥」,它的方法是日夜不斷地放出一種煙幕,把目的物不管是人或眠床整個地包在裡面,至於上下四旁任憑蚊子在空間活動,只要不能侵入煙幕里來就得。小時候的事情不算,就那六年的經驗來說,正如冬天苦寒苦凍瘃一樣,夏天便在苦蚊,終日鑽在蚊煙里,熏得個不亦樂乎,結果還要時常被咬幾口去,最初是搔和掐,搽唾沫,後來是塗阿摩尼亞水,雖然手腳上不留什麼痕跡,也實在是很不愉快的事。可是在這種不討人喜歡的氣候中間,冬天的鯗凍肉與糟雞等,夏天的筍與楊梅,真的石花,再遲下去是大菱,卻都是好的,都值得記憶。因此我們或者可以說,關於故鄉的回憶大抵以風俗與物產為主,地方名勝在其次,至於天時自然是最少關係的了。

  九四 園的最後

  百草園的事情說來很長,但是按下去說,它的歷史實在是相當的短的。寧壽堂的匾額改為德壽堂,顯然為了避清道光的諱,這已是十九世紀的事,即使說新台門的成立提早在嘉慶時代,也還是十八世紀末年而已。至於園的作用時間更是短了,以前以後仍是一個荒園或菜園,只有在中間這幾年發揮了百草園的作用,如《朝華夕拾》中所說的,大概至多不過七八年,即自癸巳至庚子之間。鳴蟬與黃蜂,蟋蟀與斑蝥,何首烏與覆盆子,它們可能長久存在,但是如沒有人和它們發生聯繫,那麼這也是徒然的,只是應時自生自滅罷了。

  新台門於民國八年如《朝華夕拾》上所說賣給了朱文公的子孫了,可是那園卻早已半身不遂,也可以說被陰間小鬼鋸作兩爿,簡直不成樣子了。朱家最初住在東鄰,後來逐漸向外發展,收買了王廣思堂的北部,在咸歡河沿開門,接著也歸併了百草園貼鄰的孫家房屋。民國二三年頃,仁房的人公議出賣園地,作價一千元,讓與朱家,乃於園中央築上一堵高牆,東半部拿去不打緊,剩下的西半部也成了一長條,顯得狹小,雖然種菜還是可以。東邊本來有孫家的高牆,但那邊大概是住宅,嚴密也還當然,幸而園地寬大,西邊梁家交界只是泥牆,既低而又多傾圮,西南一片淡竹林映影過來,仿佛是在一個園裡的樣子,所以並不覺得怎麼,如今碉堡似的磚牆直逼到園中心來,這園至少也總是死掉了一半了。在北伐軍入北京以前,大家來往過金鰲玉橋,看見橋上靠南那一堵大牆,非常感覺不愉快,事情大小不一樣,但是感覺卻是很有點相像的。北海橋上的牆現今早已拆除,百草園中間的牆大概也是拆了吧,即使別的方面不能恢復原狀,這一點卻是必要的,因為在《朝華夕拾》上,在我這文章上所說的都是整個的百草園,中間是沒有什麼間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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