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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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很美。思兔sto55.com

  美得驚人。一頭黑色的捲髮,夾著幾縷天生的紅色髮絲。一雙大而明亮的黑眼睛閃爍著,鼻子生動而調皮,嘴唇豐滿,下巴的線條柔和。更重要的是,她那近乎於淺棕色的皮膚,健康的膚色,介於中國人與非洲人之間。她看上去似乎不屬於任何種族,或者說,任何種族的特點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當然,那些仰慕著她的同事們都知道,她的父親是一個中國人,而她的母親據說是一個非洲人,完美的基因組合。

  此刻,她正在中華大學分子生物研究所里,打開她的計算機。通過網絡,她收到了一封邀請函——

  三天前,在坦尚尼亞的吉力馬札羅山終年積雪的山頂上,發現了兩具古人類遺骸,遺骸保存之完整令人吃驚。古人類學家張教授已經進行了初步的檢查,發現這兩具骨骸距今大約有十四萬年的歷史,而且表現出了與現代人幾乎完全相同的體質特徵。這很可能又是一個與人類起源有關的重大發現,於是,張教授邀請該領域的權威研究機構——中華大學分子生物研究所來協助他們做進一步研究。

  看完以後,她想也許應該去一次非洲,問候一下十四萬年前的那兩個人。不過,首先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父親,一位著名的分子生物學家。

  男同事們看到她走出來,就紛紛殷勤地向她打招呼。她實在太迷人了,既包括身體,也包括頭腦。以至於所有的男人都在暗中憋著勁兒想要獲得她的芳心,可是,沒有一個人成功。她甚至有些討厭男人,不管他們有多麼優秀。不過,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她的父親。

  半個小時以後,她回到了家裡,這是一棟背山面海的房子,都市邊緣的世外桃源。她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沒日沒夜地呆在研究室里工作。而父親則恰恰相反,最近的一個月,他整天把自己都關在家裡,不知在忙些什麼。她總有些預感,覺得父親越來越反常。她問父親為什麼,但父親卻總是以仰天長嘆來回答,在那聲嘆息里,她聽得出父親的心裡隱藏著某種難以說出口的痛苦和憂傷。

  難道是因為媽媽?父親說,她從誕生的那天起,媽媽就永遠離開了人間,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來。父親只能告訴她,媽媽來自非洲,和她一樣迷人。掐指算來,父親已經過了二十年的單身生活。也許他應該再找一個女人。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只關心他的女兒,有時她甚至覺得父親對她的愛已經超過了父愛的程度。

  她走進了客廳,高聲呼喚著爸爸,可是卻沒有人回答。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又湧上了心頭,她把整棟房子都找遍了,都沒有發現父親的蹤跡。除了地下室。

  從小時候起,父親就牢牢地叮囑過她,絕對不可以闖入地下室。現在她就站在地下室的門前,眼前又浮現起了父親那隱藏著某種秘密的眼神。終於,她無法抑制自己的衝動,打開了地下室的門。

  當柔和的燈光照亮了這個神秘的地下室以後,卻發現父親並不在這兒,只有一台奇怪的機器,粗看起來像是某種醫用治療儀器,有個能容一個人躺進去的凹槽,里端是玻璃罩子。機器的上方有屏幕和鍵盤。當她走到這台機器旁邊的時候,屏幕忽然亮了起來,裡面出現了一行字——「我的女兒,你終於來了。」

  「爸爸!」她叫了起來,「你在哪兒?」

  屏幕里回答:「其實,我不是你的爸爸。對不起,我不應該叫你『女兒』,我只能稱你為:夏娃。現在,我親愛的小夏娃,我將永遠地離開你。」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顯然,屏幕里是父親的話,可是,他為什麼不認她這個女兒了呢?

  現在,這個秘密終於通過父親(如果還能稱他為父親的話)的文字顯示在了屏幕上——

  我的小夏娃,此刻你眼前的這台儀器,是一台時間機器。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除了主攻分子生物學以外,也對物理學非常感興趣。我跟過一位元物理學教授,這台時間機器就是他發明的。但是,在一次實驗中發生了意外,教授被時間機器送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就再也沒回來過。我決心完成教授的實驗,於是,我自己操縱這台機器,進行了一次時空旅行。

  那真是一次奇妙的經歷,我把時空旅行的終點定在了十四萬三千年前的東非草原上。不過,我的背包里還放著一個微型的時空旅行器,以便回去時使用。你無法體會,當我第一次降臨在遠古的大陸上時,是怎樣激動的心情。

  一切都宛如是夢中所見,我發現了一些今天已經滅絕了的物種,也有一些物種和今天的後代不太一樣。我甚至有些後悔為什麼不把時間定格到白堊紀,那樣我就能夠親眼目睹恐龍了。但很快我就不再後悔了,因為,我見到了更有價值的物種——人類。

  是的,人類,毫無疑問就是人類。既不是直立猿人,也不是象尼安德特人那樣的早期智人,而是新人,與現代人類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的新人,更確切地說,就是生物學角度上最早的現代人。

  她是一個女人。

  更重要的是,她很美。

  難以置信,在十四萬三千年前,一個絕美的年輕女子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她裸露著的皮膚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黑,而是種健康的淺棕色,介於黃種人與黑種人之間,她的臉也是如此。她大而明亮的黑眼睛,正緊緊地盯著我。她的嘴唇如今天的非洲人一樣豐滿性感,但下巴的線條卻象東亞人那樣柔和。她還有一頭黑色的捲髮,髮絲中夾帶著幾縷紅色。

  這就是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她的美是屬於野性的。她的上半身裸露著,胸前的肌膚發出誘人的反光,肩膀和小腿上全都是健美的肌肉,幾乎找不到任何多餘的贅肉,我知道那是她在艱苦的野外生存中鍛鍊出來的。她身上唯一的遮掩物是腰間裹著的一張獵豹皮,豹皮的斑點使她增色不少,也許她有著與我們相同的審美觀。

  她正在看著我。

  一瞬間,時間似乎靜止了,我也呆呆地看著她,看著我們祖先的臉,直到她突然轉身飛奔而去。

  她跑得就象一隻真正的獵豹,我只看到她腰間那塊充滿美麗斑點的豹皮不斷晃動著漸漸遠去。我無助地在她身後追逐,但我的速度太慢了,只能大聲地向她喊著,這真可笑,十四萬年前的人怎能聽懂現代人的語言呢?不一會兒,她就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作為現代人的我,在身體上與祖先相比實在太脆弱了,我只能倒在灌木下休息。剛才我見到了一個人類,千真萬確,是一個已經完全進化好了的新人,與現代人沒有任何區別,除了人種。她的身上似乎同時具備了現代各個人種的特點,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她才顯得如此完美。現代人類的各色人種,直到數萬年後才因為定居到不同的環境而開始分化,最早的人類雖然起源於非洲,但其外表和膚色未必與現代非洲黑人一樣,黑種人的膚色也是在此後長期的進化過程中逐漸變黑的。

  遠古的夜幕在東非大草原上降臨了,許多夜行動物出沒了。也許,我應該回家了。但我又捨不得這裡,是因為她嗎?那個十四萬年前的女人。

  在遠古神秘的星空之下,東非草原的風吹過我的額頭。在具有催眠力的風中,我漸漸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地睜開眼睛,第一眼所見到的是我的同類——她。

  是的,就是她。昨天我所見到的那個女子,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子。她在看著我。

  我忽然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洞穴中。晨曦從洞口照射進來,灑在我的瞳孔里,瞬間,我冰涼的身體立刻感受到了滿世界的溫暖。也許,這種感覺更多的是出自於我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子。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居然在草原上睡著了。天哪,那實在太危險了,天知道我周圍的夜色里隱藏著多少專門在夜間掠食的猛獸。在這野性的草原上,只有洞穴才是最安全的,毫無疑問,是她救了我。

  我坐了起來,發現身體底下還墊了一張羚羊獸皮。我抬起頭看著她那雙黑眼睛,晨曦從她身後射進來,腰間那塊獵豹皮發出了金色的反光。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來感謝她,她無法聽懂我的任何語言。那就握個手吧,也許手與手的接觸是表達情感最簡單的方式。於是,我向她伸出了手,她似乎還不明白,眼裡一片茫然。面對我這個來自十四萬年後的不速之客,她還有些緊張。不過,有一點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來:她知道我和她一樣,我們都是人類。也許正是出於同類之間的憐憫,這人類與生俱來的感情,她救了我。

  終於,她也伸出了手,也許只是出於對我動作的模仿。她的手心很粗糙,與現代人嬌嫩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握住了她的手。這是一雙十四萬年前的人類的手,十四萬年的漫漫歲月,人類近化史的長河被我和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她的手很有力量,一把就將我拉了起來。她笑了,笑起來的樣子很美,她裸露著的胸膛正在生動地跳躍著,渾身每一寸皮膚都散發著誘人的光澤。此刻,我所見到的只是美,而絲毫沒有其它的成分,這是我們祖先的人體之美,這種美是原始的,又是純然天成的。我不得不承認,我被這種美所征服了。

  她把我拉到了洞外,一片低矮的灌木樹林,能夠抵禦大型動物的入侵。我和她手拉著手,貪婪地呼吸著清晨的空氣。

  她拉著我在樹林裡奔跑,她的體內有著無窮的活力。我想,我已經和她建立起了某種良好的關係,那我應該叫她什麼?夏娃——對,我應該叫她夏娃,伊甸園裡的夏娃,她和她的同伴們是我們的祖先。

  「夏娃。」我叫了她一聲。

  她愣了一愣,回過頭看著我,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於是,我用手指著她,又叫了一聲:「夏娃。」

  她點了點頭,也用手指了指自己,她很聰明,已經意識到了這是我對她的稱呼,新人的大腦其實和現代人幾乎沒有區別。然後,她笑了笑,用手指著自己,大聲地說:「夏娃。」

  天哪,她居然會說話,儘管她並不明白夏娃代表什麼意思。看來人類掌握的語言的歷史相當久遠。

  「夏娃——夏娃——夏娃——」她嘴巴里不停地在重複著這兩個漢語字。她走到一棵小樹邊,採下了幾粒紅色的小果子,放到了我的手裡。我明白了,這是我們的早餐,原始社會裡通常都是男性打獵,女性採集果實。果子的味道很甜,富有水份。這片樹林裡有許多這樣的果子,很快,我們就吃飽了。

  然後,她——不,我應該稱她為夏娃,我的夏娃,她帶著我離開了小樹林。

  走了不久,我見到了一處被稀疏的小樹林環繞著的山丘,這裡形勢險要,怪石嶙峋,在陡峭的山坡下有幾個巨大的天然岩洞。在洞口前有一眼碧綠碧綠的泉水,幾十個腰間裹著獸皮的人正坐在泉水前,還有幾個懷裡抱著嬰兒的婦女在哺乳。這是一個原始人群的部落,他們除了種族特徵以外,其它的一切的身體特徵都和我們現代人一模一樣。

  當他們發現我以後,都非常驚訝,我能理解,就象哥倫布第一次抵達美洲的時候,印第安人對他們的感覺一樣。夏娃走到他們跟前,對他們說了幾句話,我只能聽出這是一種音節含混的語言,在說話的時候,夏娃還不停以打手勢等肢體語言來輔助。這是人類最早的語言,只處於萌芽的階段,但正是這簡單的幾個音節,最終使人類進入了文明的殿堂。

  我還特別注意到,男人們對夏娃都十分尊重。也許這正是母系社會的雛形,女性擁有更高的地位。很快,夏娃把我拉到了部落成員們中間,他們都對我非常友善。有的人還大膽地伸出手,好奇地撫摸著我。我無法用語言和他們交流。但人類共通的眼神卻是可以交流的,特別是在我與夏娃之間。

  從此以後,我就成為了部落中的一員。我在他們中間度過了十幾個日日夜夜。每天,夏娃和女人們都要去附近的樹林採集果實,而我則跟著男人一起去狩獵。一個婦女要分娩了,原始人生孩子是自生自滅。更要命的是難產了,大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學過一些醫學知識,雖然沒有任何工具,但還是盡力幫助她生產。在忙了滿頭大汗以後,終於母子平安。這件事以後,大家就對我更好了。每次分配食物的時候,他們還特意給我多加一份。夏娃對我的好感也更強烈了,總是以一種特別的目光看著我。我和她都互相離不開對方,她非常聰明,總是能夠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意思,我們能通過眼神進行特殊的交流。

  但是,每到夜幕降臨,我就睡在洞穴口,絕對不進去。想起那些男男女女衣不蔽體地混居在山洞裡,我就不好意思。而夏娃就睡在離我只幾米之遙的地方。有幾個夜晚,我從睡夢中醒來,見到夏娃的身體,這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和她之間遲早要發生什麼的。

  終於,這一天來臨了。那是一個下午,她帶著我離開了部落的營地。在黃昏前,我們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山峰腳下,那座山實在是太雄偉了,在山頂上,還有幾塊白雪覆蓋著——吉力馬札羅的雪,這是非洲最高峰吉力馬札羅山,山頂終年積雪。

  面對著吉力馬札羅的雪,我歡呼雀躍,這是非洲大陸的聖地,是大自然的奇蹟。人類的祖先,就是在這座山腳下,繁衍生息的。夏娃似乎也對這座山異常尊敬,她的眼神里甚至有些崇拜這座山的味道。她拉著我的手,跑進了山腳下的一片陡坡里,她發現了一個山洞,然後,帶著我走進了洞口。

  我立刻想到了什麼,心跳加快了,不知道該怎樣脫身。夏娃也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她依舊拉著我的手,進入了山洞的深處,四周一片黑暗,我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她的瞳孔。

  這是一個錯誤?

  在茫茫無邊的黑暗中,我似乎回到了出生以前的狀態,回到了母親的腹中,就象這個洞穴。人類的生命就是這樣起源的,從遠古直到今天,一直都沒有改變過。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只有神聖的生命,正隨著夏娃輕微的喘息聲而蠢蠢欲動。

  她是夏娃,是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子。而我,來自21世紀,一切都是這樣不可思議,而一切又都是這樣妙不可言。

  在那個瞬間,我忽然想到了《聖經.創世記》,想到了伊甸園裡的某個錯誤。現在,這個錯誤已無法挽回了。

  當我從悔恨中醒來的時候,夏娃依然沈浸在甜蜜的睡夢中。在黑暗中,我回想著幾個小時以前發生的一切,我幹了些什麼?她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是我們的祖先,天哪!也許,我會在這個有著旺盛生命力的女人身體裡留下一些什麼?我無法饒恕自己。

  剎那間,我決定離開這裡。就象聖經里說的那樣,上帝把犯了罪的亞當和夏娃逐出了伊甸園。我就是我的上帝,我要自我放逐。

  我最後吻了夏娃一下,親愛的夏娃,永別了。

  我走出了山洞,來到了吉力馬札羅山腳下的曠野中,我回頭望了一眼黑夜裡白雪覆蓋的山頂,世界是多麼美好啊,原諒我吧,夏娃。我打開了我的背包,取出了微型的時空旅行器。

  我啟動了時空旅行器的返回程序,瞬間,我被帶進了時空隧道,重新穿越了十四萬三千年的歲月,回到了我在中華大學的秘密實驗室。

  我回來以後,在自己的手心裡,發現幾根捲曲的頭髮。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夏娃的頭髮,被我從十四萬年前的吉力馬札羅山腳下帶回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秘密實驗室里。我把這幾根夏娃的頭髮珍藏了起來。然後,這次時空旅行的奇特經歷被我深埋在了心底,從不向人泄露任何秘密,重新過起了我原來的生活。

  但是,我無法忘記夏娃。白天,她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而到了夜晚,我會在夢中見到她。我整天失魂落魄,茶不思、飯不想,簡直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一具行屍走肉。雖然我的肉體還在這裡,但是,我的靈魂卻依然留在了十四萬三千年前,留在了夏娃的身邊。我必須,要和她在一起。

  於是,我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在當時的科學界,許多人都在秘密地進行複製人的實驗,許多項技術上的問題已經被解決了。於是,我也私自進行了複製人的實驗,我要克隆的是——夏娃。

  我利用了那幾根夏娃的頭髮,從頭髮的體細胞裡面提取出了夏娃的DNA。然後,根據DNA培養出了夏娃的胚胎,再放入了一個健康婦女的體內,使夏娃的胚胎在那個婦女的子宮內發育。最後,經過十月懷胎,我的小夏娃——你,終於誕生了。

  我的小夏娃,現在你明白了嗎?我不是你的父親,是我克隆了你。你就是夏娃,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子。

  你出生不久,我就抱走了你,撫養你長大,我謊稱你是我的女兒,和一個非洲女子所生的混血兒。我就象你的親生父親一樣精心地愛護你,呵護著你的成長,我在你身上傾注了所有的感情,因為,我深深地愛著夏娃。

  我一天一天地看著你長大,你就是我的傑作,我發誓要用生命來保護你,就象所有的父親一樣。現在,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你也終於長大了,我似乎又重新看到了十四萬三千年前伊甸園裡的夏娃。

  夏娃,我愛你。

  隨著你越來越象伊甸園裡的夏娃,不,你就是夏娃。我無法抑制我的感情,我覺得你就象我的舊時情人,我隨時都想要吻你。我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可是,對於夏娃來說,卻已經等了足足十四萬年。十四萬三千年前,只是你的前世,而現在,則是你的今生。不管是前生還是今世,我都永遠愛你。

  是的,我是愛你的。可是,你愛我嗎?在我的眼裡,你是我的夏娃,你是我來自遠古的愛人。但是,對你來說,你不是夏娃。雖然,你有著和她完全相同的DNA,但這並不表示你們是同一個人。夏娃只是你的前世,只是你的一個遙遠的夢境,一個幻影而已。

  你就是你。

  我不應該把我對夏娃的感情強加在你的頭上。我確實創造了你,但是,你並不是我的附屬品,你有你自己的生命,有你自己的意志,有你自己的感情,你可以去選擇你真正愛的人,而我,必須也只能是你的父親。

  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也許,當我用夏娃的頭髮把你創造出來的時候,這就是一個錯誤。你已經長大了,我不能讓錯誤再繼續下去。

  我決定回到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吉力馬札羅的山腳下,在我和她結合為一體的那個夜晚,夏娃還在山洞中熟睡著。當她在第二天清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依然會看到我,就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而我,將依然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年輕的我,我不再離開她,永永遠遠和她廝守在一起。

  我情願放棄這裡的一切,從二十一世紀回到十四萬年前,從IT時代回到石器時代,一切都是為了我所深愛著的女子——夏娃。

  我的小夏娃,我的孩子,你依然是我的孩子,對不起,爸爸離開了你,爸爸必須離開你。

  再見,我的孩子。

  「爸爸!你別走。」

  她撲在這台機器上,高聲叫了起來。忽然,機器里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一股燒焦了的味道傳出來,屏幕立刻滅了。原來這台機器已經預裝了自動毀滅系統,當這段文字結束以後,就立刻短路,燒毀所有的內部系統。

  終於,她意識到,已經永遠見不到「父親」了。

  她茫然地走出了地下室,來到了鏡子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誰都不會想到,這張臉來自十四萬三千年前的東非草原。她對鏡子裡的人說:「知道嗎?小夏娃,你只是一個複製品,一個來自遠古的複製品。」

  她回過頭,看到了父親微笑著的照片,不,還應該叫他父親嗎?他是她前世的情人,而她的前世是她的另一個DNA,來自十四萬三千年前。終於,她明白了他看她的那種眼神,她明白了埋藏在他的眼神深處的憂鬱與悲傷。

  淚水順著她淺棕色的臉頰滑落,掛在了她的紅唇邊上,就象古老的夏娃。

  一周以後。

  一架輕型飛機,載著她和她的同事們掠過非洲的大地。她坐在舷窗邊,俯瞰著身下茫茫無邊的東非大草原。當她一走下飛機,就望見了眼前那座雄偉的山峰——吉力馬札羅。機場位於一片山間高原,層層山巒之上,可以仰望到幾點雪白色山尖,在山巒和藍天交界處,積雪輝映著陽光如金剛石般閃爍。

  山腳下有一座華人科學家張教授建立起來的研究所。他們在一間實驗室外見到了張教授,一個中年的中國男人,在東非草原上度過了半輩子。張教授一眼就認出了她:「我的小天使,你長大了。」

  她也認出了張教授,原來張教授和她「父親」是好友,都是人類單一起源論的支持者。她還記得小時候,張教授很喜歡她那與眾不同的外表,總是叫她「小天使」。現在,她低下頭輕聲說:「你好,張教授。」

  「我已經聽說你父親失蹤的事,我很難過。」張教授轉而對大家說,「目前兩具古人類的遺骸正在無菌實驗室里妥善地保存著,我正在對其進行DNA的分析。」

  一位研究生問道:「對不起,我想知道兩具遺骸的保存程度如何,據說距今有十四萬年,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還能否得到完整的DNA呢?」

  「不僅僅有保存完好的核DNA,而且還有完好的線粒體DNA,兩具遺骸身上都有。一支登山隊在攀登吉力馬札羅山頂時,發現了這兩具遺骸。這兩具遺骸原本是埋葬在頂峰附近的冰層之中,雖然位於赤道附近,但是吉力馬札羅的海拔高度達到5895米,山頂上的冰雪層已經堆積了幾十萬年。但是最近十幾年來,全球氣候變暖,世界各地的高山冰川都在逐漸消退,吉力馬札羅的冰雪也在減少。所以,這對在冰雪中埋藏了十四萬年的遺骸終於露了出來被發現了。」

  「也就是說,因為在高山冰雪的封閉之中,所以這兩具遺骸保存地相當完好?」她提問了。

  「是的,就像是天然的大冰庫,死者的細胞組織可以保存十幾萬年。知道埋藏在西伯利亞冰雪中的長毛象嗎?當俄國人發現它們的時候,甚至還可以把幾萬年前的大象肉煮熟了吃。」

  「我明白了,現在我們可以看一看那兩具遺骸嗎?」

  「對不起,現在還不能,最近幾天我在對這兩具遺骸做一項重要的基因對比工作,為了避免對DNA的污染,實驗室要儘量避免與外界的接觸。再等幾天,只要分析結果一出來,大家就可以觀賞那兩具遺骸的尊容了。」

  「那你請我們來幹什麼呢?」一位研究生遺憾地說。

  張教授回答:「當然是有用的,現在,我想提取你們每一個人的血樣標本。」

  「張教授,你是要分析兩具遺骸和現代人類的基因關係嗎?」她問道。

  「你很聰明,沒錯。」

  「那好,先提取我的血樣吧。」她非常信任地對張教授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張教授都在實驗室里忙碌著,而其它的人卻都無所事事,張教授似乎只需要他們的血樣。還有一批來自北美與歐洲的科學家也得到了相同的「禮遇」,被抽血的人中甚至還有澳大利亞的土著人、美拉尼西亞人、克丘亞印第安人、北極愛斯基摩人。

  她忍受不住這種沉悶,決定出去走走。她來到了山間原野,仰望吉力馬札羅的雪峰,總覺得在那峰頂之上,有什么正在呼喚著她。於是,她決定攀登吉力馬札羅山。

  雖然從這裡可以望到山頂,但要走到峰頂卻需要好幾天,登山者每到一個山間小屋都要休息一到兩天,以適應高山環境。她帶足了全套登山設備,用了三天時間,終於獨自抵達了頂峰。

  這裡是被冰雪所覆蓋著的火山口,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向極遠方眺望,可以依稀地看見高山草原和茫茫無邊的東非大草原,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她的腳下了。

  正當她伸開了雙手,想要高聲地叫喊起來,以發泄自己胸中的鬱悶時,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說:「小天使。」

  「誰?」她回過頭來,卻發現是張教授,她忙說:「張教授,你怎麼在這裡?」

  「吉力馬札羅的雪。多美啊。」張教授自顧自地說。

  「也許是因為這裡的雪太美了,所以,那對十四萬三千年前的男女,才會被埋葬在這裡的冰雪之中。會不會是他們自己爬上山來的呢?」

  「有這個可能,當人感到自己要死的時候,總會找一個乾淨一點的地方。在原始人眼中,這座冰雪山峰或許還具有某種重要的意義。」忽然,張教授以一種特別的目光看著她說:「我的實驗已經完成了。」

  「太好了,結果怎麼樣?」

  張教授緩緩地說:「結果太不可思議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提取你們的血樣?不僅僅是你們,還有來自全世界的各個人種,主要是女性,大約有一百多個不同的種族類型,當然你是最特殊的一個。我從你們的血樣中提取了線粒體DNA,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線粒體DNA的作用。」

  「我當然知道,線粒體是存在於細胞質中的細胞器,提供機體所需的能量。線粒體DNA存在於線粒體中,呈環狀雙連結構。線粒體DNA只能由母系遺傳,無論是女性還是男性,我們的線粒體全部都來自於母親。我們的母親的線粒體則全部都來自我們的外祖母,依此類推,直到遠古。線粒體構成了對於我們的母系祖先的獨立記錄,沒有被主細胞核的DNA所沾染,而主細胞核DNA是均等地來自於我們的父母的。」

  「回答很好,那你知道什麼是線粒體夏娃嗎?」張教授繼續問。

  「教授,你不是在故意考我吧?」但她還是照著她學過的知識回答:「所謂線粒體夏娃,就是所有現代人最晚近的純粹母系共同祖先。科學家曾在全世界隨機抽樣了135名婦女進行線粒體DNA調查。她們有澳大利亞土著、紐幾內亞人、美洲印第安人、西歐人,東亞人,非洲人。他們逐對研究了每個婦女之間的線粒體DNA差異的數目,最終確定了在10至25萬年前有一個總分叉點,處於該點的女子是所有現存人類的最靠近我們的純粹母系的共同祖先,她就叫線粒體夏娃,後期實驗把時間定到14萬3千年前,必然存在這麼一個女子,所有現存的人類的線粒體DNA都來自於她。」

  張教授點了點頭,緩緩地說:「現在,線粒體夏娃就在我的實驗室里。」

  「什麼?」

  「她已經在我們腳下的冰雪裡埋藏了十四萬年了。」

  「你是說那具女性遺骸?」

  「是的,我對她的主細胞核DNA與線粒體DNA都做了分析,並且和那具男性遺骸的主細胞核DNA與線粒體DNA分別做了對比,難以置信的是,我發現那具男性遺骸的線粒體DNA與那個女性的有著某種遺傳關係,也就是說,那個男人的線粒體DNA來源於那個女人。更重要的是,根據線粒體DNA的突變規律,該男性遺骸的線粒體要比女性晚了許多代。」

  「這怎麼可能呢?除非那個男人是那個女人的後代。」

  「不,根據碳14測定,他們生存於十四萬三千年前。他們差不多是同時死亡的,男子的年齡比女子略大幾歲而已,死亡年齡大約是四十多歲,要知道原始人的平均壽命很短,四十歲在他們當中應該算是壽終正寢了。當時我立刻就想到了線粒體夏娃這個假設,所以,我給全世界各地的研究機構都發出了邀請,因為他們裡面有各色人種。我檢測了他們的線粒體DNA,並與那具在這裡發現的女性遺骸的線粒體DNA做了分析和比對,結果發現,不論你是一個中國人還是澳大利亞土著、非洲人、歐洲人、印第安人,你們所有人的線粒體DNA都與那個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性有著直接的遺傳關係。」

  「所以她就是線粒體夏娃?」

  「沒錯。」張教授點了點頭,「她確實存在,她是今天我們所有人的最晚近的純粹母系的共同祖先。我們每一個現代人體內的線粒體DNA都來源於她。」

  她怔住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又在心中蠢蠢欲動。忽然,她聽到了一陣巨大的風雪聲,海拔5895米的山頂上即將颳起一場可怕的暴風雪。

  「快點下山。」張教授趕緊說。

  她點了點頭,和張教授一起跑下了山頂,用了幾十個小時,才回到了研究所里。

  此刻,許多記者已經雲集在了山腳下,他們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張教授,他們無法理解,張教授為什麼要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冒險上山,去找一個中華大學分子生物研究所的女實習生。

  新聞發布會很快就召開了,張教授向全世界宣布發現了線粒體夏娃,但是,對於同時發現的那具男性遺骸,他卻沒有做任何說明。

  她坐在張教授的身邊,總覺得張教授似乎還隱瞞了什麼。在新聞發布會結束以後,她要求去實驗室里看一看線粒體夏娃。張教授同意了,他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你應該去看一看,我的小天使。」

  在進入實驗室之前,她換了全套的防護服,並進行了全身消毒。然後在同樣裝束的張教授的陪同下,一起進入了實驗室。在實驗室里,有著兩具水晶棺材一樣的玻璃防護罩,一對生活於十四萬三千年前的男女遺骸就躺在防護罩里。

  她先看了看那具女性遺骸。

  遺骸保存地相當好,十四萬三千年來,吉力馬札羅山的冰雪一直忠實地保護著它的身體。儘管如此,在漫長的歲月里,遺骸不可能完全保持原貌,皮膚都已經變黑了,身體縮水,臉部深陷。但是,至少還可以看清身軀四肢和部分臉部。

  她看著遺骸的臉。忽然,發現那張臉的輪廓和自己有些相象,她滿臉狐疑地看了看張教授,張教授也象推敲某個化石標本一樣觀察著她的臉。

  「有一個秘密我一直沒有說出來。」張教授緩緩地說:「我在分析你的血樣的過程中,驚奇地發現,你的主細胞核DNA序列,與眼前這個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一模一樣。是的,完全一樣。也許,在你的身上,埋藏著某個關於人類起源的秘密。」

  她呆住了,她看著張教授的眼睛,幾乎要崩潰了,她又看了看防護罩里的那個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線粒體夏娃。她明白了,這個女人就是她的前世,「父親」用了這個女人的一根頭髮「製造」出了她。所以,她是另一個線粒體夏娃,活著的夏娃。

  她強忍著自己的眼淚,來到了另一個防護罩前,那裡面躺著一具男性遺骸。這具遺骸的保存程度與那具女性遺骸差不多。她仔細地看著這具遺骸模糊的五官,也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張教授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了:「很奇怪,我發現這具遺骸表現出了明顯的蒙古利亞人種東亞亞種的種族特徵。可是,在十四萬三千年前,現代人類的祖先還聚居於非洲,不同人種的分化是在許多萬年以後,人類走出非洲以後才開始的。」

  此時此刻,她已經明白了某些東西,她看著這具遺骸,冷靜地說:「張教授,能否把這具男性遺骸的DNA樣本提供給我一些,也許,我能夠幫你解釋這個問題。」

  「真的嗎?」張教授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說:「看在你父親的份上,我同意。不過千萬不能泄露給別人。」

  「好的。張教授,如果我父親知道,他一定會感謝你的。」

  張教授說:「當然,你父親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她深呼吸了一口,看了那兩具男女遺骸最後一眼,在心中默默地祝福著他們,然後她走出了實驗室。

  幾天以後。

  她回到了家裡的實驗室,分析了在吉力馬札羅山頂上發現的男性遺骸的DNA樣本,並且與她「父親」遺留下來的毛髮做了比對。她的結論是:這是同一個人的DNA。

  現在,她一切都明白了,和線粒體夏娃一同被發現的那個男人就是她的「父親」。他離開了她,乘坐時空機器,又回到了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吉力馬札羅山腳下。當他回到他的夏娃面前時,他不再是四十多歲的成熟男人了。他又變回成了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從此,他們一起生活在伊甸園裡,共同繁衍後代,他們一定生了很多女兒。他不會意識到,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就是線粒體夏娃,他和夏娃的女兒們將傳遞她的線粒體DNA,再傳給夏娃的外孫女們,她們一直往下傳下去,經過十幾萬年的歲月,遍布於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一個神聖的過程。

  太不可思議了,可是,科學告訴她,這一切又都是事實。她茫然地離開了實驗室,走到了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戶前。海風吹進窗戶,吹散了她的捲曲的長髮,她努力地呼吸著帶著海水味的空氣,攤開了她的手心。

  在她的手心裡,有著幾根捲曲的頭髮。這是昨天晚上,從父親的保險箱裡找到的,這幾根頭髮藏在一個鐵盒子裡,盒子上寫著兩個字:夏娃。

  那是線粒體夏娃的頭髮,被「父親」保存了二十多年。她也知道,她的生命就來自於這幾根頭髮上所提取的DNA。

  此刻,她攤開手伸到了窗外,一陣海風吹過,立刻就捲走了那幾根夏娃的頭髮。

  永別了,線粒體夏娃。

  200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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