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塞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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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窮蒼破裂的時候,

  當眾星飄墮的時候,

  當海洋混合的時候,

  當墳墓被揭開的時候,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前前後後所做的一切事情。思兔閱讀sto55.com

  ——《古蘭經》(82:1-5)

  一

  西元2003年4月2日。

  陸軍中士約瑟感到自己的眼睛裡一陣難受,仿佛有無數的霰彈,擊中了他身體上最脆弱的一部分。淚腺自動地分泌出咸澀的液體,沖刷那些細小的沙粒。但他還是沒有戴上墨鏡,用手捂著嘴巴和鼻子,艱難地眯起眼睛,注視著腳下漸漸遠去的沙漠。

  黑鷹直升機的葉片不停地飛舞旋轉著,無數黃沙被卷到空中圍繞著他們,伴隨著這隻以印第安人命名的黑鷹向北翱翔而去。直升機的舷窗大開著,全副武裝的約瑟就坐在敞開的窗邊,他的身上綁著牢固的安全帶,手裡握著M16步槍,鷹一般的眼睛巡視著離他幾百米以下的黃色沙漠。一支美軍的車隊正在沙漠中的公路上緩緩行駛著,他看到幾十輛M1A2主戰坦克和布雷德利步兵戰車,後面還有油料補給車和悍馬吉普車,路邊還有幾輛被燒焦的伊拉克T55坦克。滾滾的黃沙被車輪碾起,漸漸地模糊了約瑟的視線。

  狹小的機身里總共擠了十一個人,在直升機巨大的噪音中,約瑟勉強聽清了身後幾個人說話的聲音。他們在激烈地討論著戰爭會不會很快結束,有兩個人甚至還爭得面紅耳赤:一個人說薩達姆實際上已經死了,戰爭會在一周內獲得勝利,他們也很快就會回家了;但另一個人卻異常悲觀,他認為伊拉克方面正在誘敵深入,他們盼望著美軍快點進入巴格達,所有進去的美國士兵都會變成屍體。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第七騎兵團已經離巴格達不遠了,或許他們很快就會見到巴格達那些巨大清真寺的尖塔了。

  黑鷹忽然被拉高了起來,約瑟漸漸看不清地下的情況了,同時他也擺脫了那些討厭的沙粒,約瑟鬆開了捂著嘴巴的手,難得地呼吸了一下天空中純潔的氧氣。他始終都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凝視著眼前模糊的一切——自從他們開進這個國家以來,約瑟就從來沒有仔細地看清楚過這片土地的真正面貌。戰爭已經進行到第十四天了,他卻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似乎這一切都是場夢,一場關於小時候戰爭遊戲的夢。

  他想讓自己從夢裡醒過來,但卻始終無濟於事,仿佛自己被關在一間黑暗的屋子,眼前所見的只是幻影。即便在戰爭的第七天,他親眼目睹了自己戰友的死——在那條死亡的公路上,一串子彈從某個隱蔽的地方射了出來,他們立刻趴在了地上,通過高頻步話機請求空中支援。阿帕奇直升機迅速地趕到,向一棟伊拉克民房發射了飛彈的,那棟房子立刻就被夷為平地——天知道那裡面有沒有平民。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他身邊的戰友,那是一個來自南方的黑人,他的臉上有一個大洞,一些黑色的污血正在不停地向外噴涌著。顯然,剛才那串子彈擊中了他的臉部,這個入伍前的計程車司機當場就死了,一些血濺到了約瑟的鼻子上。約瑟依舊一動不動地貼著地面趴著,傻傻地看著黑人的屍體,他寧願相信這只是一場殘酷的夢。

  約瑟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他倚靠在敞開的舷窗邊上,保險帶把他緊緊地綁著,眼睛裡什麼都看不清,只有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那美麗的天空,或許,還有那輛白色的小轎車。是的,約瑟看到了那輛車,似乎還有轎車裡露出的那雙焦黑的小手。

  那是什麼時候?約瑟想了想,他輕輕地告訴自己:那是昨天做的一個夢吧?

  那輛白色的小轎車在公路上疾馳著,迅速地接近了他們的營地,所有的人都緊張地握起了槍對準那輛轎車。約瑟隱藏在一輛軍車後面,他的槍口始終瞄準著那疾馳而來的目標。他只能勉強地看清開車的人是一個魁梧的男人,車頂綁著許多個大包,誰都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在約瑟的周圍,沒有一個人敢站到公路上要求對方停車,他們只是瞄準著,直到轎車開到他們的面前。

  不知道是誰開了第一槍,那傢伙的槍法比訓練的時候准多了,立刻就擊中了小轎車的擋風玻璃,約瑟依稀可以看到一些血噴到了玻璃上。幾秒鐘以後,所有的人都開槍了,他們使用手中的各種武器,也包括約瑟。那輛白色的小轎車立刻被打成了篩子,旋即發生了爆炸,在公路上翻騰了起來,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公路邊上燃燒了起來。

  依然沒有人敢過去,但約瑟卻突然站了起來,他丟掉槍跳出了營地,衝到那劇烈燃燒著的小轎車邊上。他看到在小轎車的後排座位上,正燃燒著兩具屍體,一具看起來象是一個女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已經分不清性別了的小孩子。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面目已經完全看不清了,劇烈地爆炸和燃燒使他們的皮膚粘了起來,再也分不開了。

  約瑟呆呆地站在那兒,直到戰友跑過來把他拖走,幾秒鐘以後那輛轎車徹底爆炸了。

  忽然,黑鷹降低了飛行高度,又有一些沙子進入了約瑟的眼睛。他閉上眼睛輕輕地問自己:那真的是夢嗎?

  二

  回曆60年十二月(西元680年9月)。

  兩匹阿拉伯獵馬奔馳在麥地那城外的曠野上,他們的騎手有著共同的特徵,裹著白色的長袍和頭巾,與黝黑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他們都生著鷹一般的鼻子,還有黑亮的眼睛。他們看起來已經精疲力盡了,吃力地伏在馬背上。而他們的馬與主人一樣疲倦,細長的馬蹄偶爾也會因饑渴而痙攣。

  其實他們來自不同的方向,一個從哈里發所在的城市敘利亞大馬士革而來,而另一個則從幼發拉底河畔的伊拉克大城庫法而來。他們帶著乾糧和水,各自走了十幾天的路程,日夜兼程從未歇息過。他們各自穿過了貝杜因人放牧的草原戈壁,走過荒無人煙的內夫得沙漠,終於在人困馬乏的最後關頭,幾乎同時來到了麥地那城外。在從北面進入麥地那的必經之路上,他們意外地相逢了,他們彼此並不相識,從蒙臉的白布上面露出各自的眼睛,互相凝視著對方,就連他們的馬也停下了蹄子警覺地打著圈。

  突然,那個來自敘利亞的人高聲地叫了起來:「除安拉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神,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來自伊拉克的人微微笑了笑,他摘下蒙臉的布,把對方的這句話重新複述了一遍,接著說:「色倆目。兄弟,我叫易卜拉欣,來自庫法,你呢?」

  敘利亞人也摘下了蒙面的布:「我叫馬吉德,來自大馬士革。」

  易卜拉欣取出水袋喝了口水,滋潤著乾裂的嘴唇,他大聲地說:「色倆目。我的兄弟,你來聖城麥地那幹什麼?」

  「我來找阿里的兒子,也是先知的外孫——侯塞因,為他捎個口信。」馬吉德駕著馬向前而去。

  「我也是。」

  易卜拉欣緊跟在他身邊,兩個人騎著兩匹幾乎相同顏色的馬,並排著走過麥地那城外的葡萄園。他們越過了一條寬闊濠溝的遺蹟,這是先知在來到麥地那五年以後修建的,在這裡發生了著名的濠溝之戰,勝利地保衛了最早的一批穆斯林。

  馬吉德和易卜拉欣很快就成為了好朋友,在到達侯塞因的住地之前,他們路過了先知的墓地,於是他們順道完成了一次簡短的朝覲。麥地那的街頭顯得平靜而安逸,這裡是適合人隱居的好地方,他們很不情願地打破了這裡的安寧,縱馬來到了侯塞因的住處。

  一個黑膚色的僕從挽住了他們的馬,然後帶著他們穿過一間帶有水池的庭院。這棟白色的泥坯平房非常簡樸,看上去就好象一個小商販的家。在一個明亮的房間裡,他們見到了仰慕已久的侯塞因。

  侯塞因用他那雙大和黑亮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這兩個風塵僕僕的客人。馬吉德似乎能從他那雙瞳孔里,發現一片漂浮的雲霧。侯塞因有著白皙的皮膚,漂亮的鼻子和鬍鬚,還有保持得很好的瘦長身材。雖然他的實際年齡已經五十多歲了,但看起來似乎只有四十出頭,他那張完美的臉龐據說酷似他的母親法蒂瑪——先知穆罕默德的獨生女。

  「色倆目,我的兩位兄弟,你們從哪兒來?」侯塞因用平和的語氣問道。

  「尊敬的侯塞因,我叫馬吉德,來自大馬士革。我來是向你傳遞一個消息:穆阿維亞死了。」

  「我們的哈里發去世了?」侯塞因仰起了頭,虔誠地說:「願他升入安拉的天堂。」

  馬吉德咬著牙齒說:「不,他會下地獄的。穆阿維亞利用種種無恥的陰謀詭計,從你父親阿里的手中篡奪了哈里發的寶座,他破壞了歷代哈里發的規矩,他要讓倭馬亞家族永遠世襲統治阿拉伯帝國。在穆阿維亞死了以後,他的兒子齊亞德已經在大馬士革宣布繼承哈里發的位子。願安拉永遠詛咒倭馬亞人。」

  侯塞因沉默了片刻,他依然平靜地說:「馬吉德兄弟,你就是來告訴我這些的嗎?」

  易卜拉欣忽然說話了:「不僅僅是這些。尊敬的侯塞因,我是來自庫法的易卜拉欣,伊拉克已經在半個月前知道了這個消息。庫法城所有的阿里派支持者,推選我為總代表到麥地那來,邀請您去庫法繼承哈里發之位。」

  「為什麼?」

  「自從十一年前,你的哥哥哈桑被人毒死以後,尊敬的侯塞因,你就成為了先知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後代了。你是先知的外孫,你是阿里的兒子,你的血統無比高貴,除了你之外又有誰能勝任哈里發之位呢?」

  馬吉德高聲地說道:「易卜拉欣兄弟說的太對了,尊敬的侯塞因,象你的父親阿里那樣,成為一個偉大的哈里發吧。」

  侯塞因的表情忽然變得異常平靜,他的眼皮緩緩地落了下來,半眯著眼睛看著這兩個被太陽曬得黝黑的使者,那團捉摸不定的雲霧,依然在他的目光里漂浮著。

  易卜拉欣突然跪在了他的面前,淚水從他乾涸的眼睛裡流了出來,他抽泣著說:「尊敬的侯塞因,整個伊拉克都在等待著你,我們已經完全做好了準備,在庫法在巴斯拉,只要等你一到,人們就會起來推翻倭馬亞人的伊拉克總督。哈里發的王冠將戴在你的頭頂,我們的大軍將在你的率領之下消滅大馬士革的齊亞德,恢復阿里家族的榮譽。」

  忽然,侯塞因伸出了那雙有力的大手,把跪在地上的易卜拉欣攙扶了起來。侯塞因的手指輕輕地抹去了易卜拉欣的淚水,那些帶著沙子的眼淚滲進了他指尖的皮膚,一種特別的溫熱。侯塞因的目光異常地安詳,易卜拉欣在他的瞳孔里,發現了一絲苦澀的微笑。

  三

  麥地那的後半夜還算涼爽,在那間帶有水池的簡樸庭院裡,侯塞因獨自一人踱著步。一輪如鉤的新月,懸掛在寶藍色的天空中,他坐在一棵葡萄樹下,仰頭看著神秘的夜空。

  今天中午抵達這裡的兩個不速之客分別來自敘利亞和伊拉克,他們帶來了相同的消息和願望。特別是那個來自庫法的易卜拉欣,他幾乎是哭泣著哀求侯塞因去伊拉克,歷數著倭馬亞人的罪惡行徑,還有阿里在伊拉克和波斯的巨大威望。現在,他們兩個人都住在這棟房子裡,等待著侯塞因的最終答覆。

  在黃昏時分,伊本.祖白爾也從麥加趕到了這裡,他勸說侯塞因儘快地向庫法進發,以免錯失了良機。此刻,整個新生的伊斯蘭世界都在期待著先知唯一的外孫,無數渴望反抗倭馬亞人統治的穆斯林需要侯塞因,他已不再屬於自己了。

  侯塞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透過葡萄樹葉的縫隙,天上的新月仿佛被剪碎了似的,這美麗而神秘的夜空,仿佛是某種暗示。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第一次記事,是在他那位偉大的外公——先知穆罕默德的懷抱里,他還記得先知柔軟的鬍鬚和慈祥的微笑。先知非常喜愛他僅有的兩個小外孫,就象喜愛他的唯一的女兒法蒂瑪和女婿阿里。

  在侯塞因六歲的時候,他的外公穆罕默德去世了,阿里抱著兩個兒子為岳父送葬。哥哥哈桑總是在哭,六歲的侯塞因則面無表情,他趴在父親阿里強壯而寬闊的肩頭,靜靜地看著送葬的隊伍。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死亡,只要是一個人,縱然是神的使者亦終歸一死。

  侯塞因在水池裡舀了一瓢水,清涼徹骨的池水送入喉嚨中,瞬間澆滅了白日的熱氣。有時候他覺得在深夜裡喝一口池水,也是種莫大的幸福。忽然,他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侯塞因回過頭來,見到了一個蒙著黑色面紗的年輕女人。

  「馬爾基娜,你怎麼還沒有睡?」

  「尊敬的侯塞因,既然你睡不著,我又怎麼能睡著?」馬爾基娜恭順地坐在他身邊,她那苗條的腰肢倒映在了池水中。只可惜侯塞因不再是個年輕人了,他已經五十多歲了。雖然身體還是象年輕時一樣健壯,但鬍鬚中卻開始夾雜起銀霜。馬爾基娜是他最後的一位妻子,他們三年前才剛剛結婚,她是麥加的貴族之女,她年輕、聰明而漂亮,就象侯塞因的母親法蒂瑪年輕時候一樣。他非常喜歡馬爾基娜,三年來他不再親近其他女人,只有馬爾基娜能讓他找回年輕時的感覺。

  「你知道了?」侯塞因看著她面紗下面的眼睛,平靜地說:「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知道我是瞞不過你的。」

  「你決定了嗎?是去還是不去?」

  侯塞因繼續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神秘的眼睛就象天上的新月一般迷人,他不回答。

  馬爾基娜繼續輕聲地問:「庫法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

  「那座城市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是:我的父親阿里就是在那裡被刺殺的,那把有毒的刀砍中了他的頭部,他死在了庫法。」

  「尊敬的侯塞因,那你為什麼還要去?」

  「因為有無數的人們,他們是我的穆斯林兄弟,他們用生命支持先知後代的家族,他們迫切地需要我。此刻,我的生命已經不再屬於我自己了,而屬於這個世界上的無數生命,所以,我必須為他們而去。」

  馬爾基娜忽然顫抖了一下,她那可愛的影子也在水池裡晃動起來。

  「不要害怕,我親愛的馬爾基娜。」侯塞因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這是命運給我的前定。不論最終結局如何,這條通往庫法的道路,早已由安拉為我確定,我的使命便是走上這條路,不必遲疑,不必回頭,這就是伊斯蘭的真諦。」

  一滴晶瑩的淚水在她的眼眶裡緩緩地滾動著。侯塞因微笑著看著她,他繼續輕聲地說:「你哭了?不,你應該為我微笑和祈禱才對。」

  然後,侯塞因輕輕地拉下了馬爾基娜的黑色面紗,一張美麗的阿拉伯女子臉龐,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

  新月和池水,照耀著她的眼睛。

  四

  從麥地那通往伊拉克的道路,要穿越茫茫無邊的內夫得沙漠,所幸麥地那是個水源充足的綠洲,他們準備了足夠的水和乾糧,辭別了穆斯林們的聖城,踏上了前往庫法之路。

  侯塞因騎著一匹白色的阿拉伯純種獵馬,背著父親阿里留下來的寶劍,走在隊伍的最前端。他穿著一件樸素的長袍,裹著一條白色的頭巾,看起來和一個普通的商旅沒有多少區別,只有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還遺傳著先知的威嚴和智慧。

  在此之前,穆斯林.阿慕爾已經帶著一支先遣小分隊前往伊拉克了。但即便如此,現在跟隨著侯塞因的這支隊伍,總共還不到兩百人。

  馬吉德和易卜拉欣跟在侯塞因的身後,馬吉德的表情有些憂慮,他回頭看著身後這支小小的隊伍,似乎一場沙暴就可以將他們全部埋葬。他們都是阿里家族的親戚,還有侯塞因最忠實的追隨者和衛士,他們帶著一些武器,用來防範路上可能出現的攔路搶劫的貝杜因人。

  然而,他們一路上卻出奇地安靜,十幾天來除了烈日和旋風以外,沒有出現任何麻煩。時間已經進入回曆61年1月(公元680年10月)了,侯塞因和他的追隨者們依然行進在沙漠中,只有易卜拉欣清楚,他們離美索不大米亞平原已經不遠了,有時候他甚至還能在風中嗅到幼發拉底河的泥土氣味。

  在走出沙漠前的最後一個夜晚,他們在一片堅硬的戈壁上安營紮寨,點起了炊煙燒烤食物。天空越來越黑,直到滿天星斗覆蓋了頭頂。所有的人都熟睡了,只有侯塞因一個人坐在帳篷外邊,仰望著天上的星星。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一年以前,去過一次聖地麥加。在麥加的北部有一座希拉山,山上的一個山洞,是先知悟道的地方。《古蘭經》上說先知曾在洞中苦思冥想,直到某個夜晚接到了安拉的蒙召,據說他見到了來自天國的哲布勒依萊,也就是《舊約全書》中的天使長迦百利。古蘭經上是這樣說的:「他在東方的最高處,然後他漸漸接近而降低,他相距兩張弓的長度,或更近一些。他把他所應啟示的啟示他的僕人。」(53:7-10)。

  侯塞因找到了那個希拉山上的山洞。洞非常小,只能容一個人站起來,能三個人並排躺下去。洞後有一個裂縫,空氣可以流通。在那個麥加的中午,外面的陽光灼熱地籠罩著一切,侯塞因閉上眼睛,靜靜地躺在山洞的陰影中。那裡出奇地陰涼,一片黑暗裡他什麼都看不到,直到——他看到一團巨大的火焰。

  那是在天空中飛行的武器,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呼嘯而至,肆虐著穆斯林們的家園,無數間房屋和大樓燃燒起了大火,女人和孩子們在痛苦地尖叫,鮮血在肥沃的土地上奔流......

  不——侯塞因猛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眼前依舊一片黑暗,只有一點光亮在前方閃爍,那是山洞口。他大口地喘息著走出了山洞,陽光又一次刺激了他的眼睛,他只能手搭涼蓬向南邊的麥加城望去,聖城在陽光下發出閃閃的金光。

  現在,他只能在沙漠上看到那些星星。侯塞因終於感到有些困了,正當他準備回到帳篷里的時候,一顆流星迅速地劃破天空,瞬間消失在了大地的另一端。

  他看到了那顆流星。

  五

  當侯塞因和他追隨者的隊伍穿越最後一片沙漠以後,終於見到了幼發拉底河的綠洲。侯塞因騎著那匹白色的獵馬,站在一塊堅硬的高地上,居高臨下眺望河谷中的納吉夫城。他看到在秋日的艷陽之下的阿里清真寺,那巨大的圓頂正發出金色的反光,耀眼而奪目。

  ——那是埋葬他父親的地方。

  侯塞因輕輕地嘆了口氣,在這支不到二百人的隊伍的最前面,他馭著馬緩緩走下高地,向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奔去。

  他們來到了納吉夫城中。二十年前這裡還是一片荒野,當阿里埋葬於此地以後,每年都有人來朝聖,才成為了一座全新的城市。人們很快就發現了侯塞因,他們看起來非常吃驚,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跑了出來,四面圍繞著先知唯一的外孫。他們伸出粗糙的手,撫摸著那匹漂亮的白馬,甚至還有人撫摸著侯塞因的大腿,親吻著他的馬蹬和鞋子。

  易卜拉欣跟在他身後興奮地說:「你看,尊敬的侯塞因,伊拉克人民是多麼需要你。」

  侯塞因卻默不作聲,他只是小心地牽著韁繩,不要讓馬蹄踩到狂熱的人群。他們艱難地穿越過擁擠的街道,小心地從馬和駱駝上下來,走進了巨大的阿里清真寺。

  他仰望著清真寺的圓頂,整個身體象一尊雕塑那樣凝固了起來。整整十九年過去了,侯塞因還清晰地記得父親阿里當時的樣子——黧黑的皮膚、黑亮的大眼睛、濃密的白色鬍鬚、魁梧結實的身材。阿里是先知的堂弟,也是先知唯一的女婿,他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第四位正統哈里發。阿里具有阿拉伯人所有的優良品格,許多年以後一位歷史學家是這樣說的——「他在戰場上是勇敢的,在勸告時是聰明的,在講台上是雄辯的,對朋友是真誠的,對敵人是豁達大度的,他已成為穆斯林高貴和豪俠(futūwah)的典型人物,成為阿拉伯傳說里的蘇萊曼(所羅門),有數不清的詩歌、格言、訓誨和軼事,環繞著他的大名而結實纍纍。」

  但誰都沒有料到,就在阿里返回庫法的清真寺的道路上,一個屬於哈瓦利吉派的刺客隱藏在人群中,突然跳了出來,用一把帶有劇毒的刀砍中了阿里的頭部。阿里很快就死了,至於刺客殺他的目的,據說是為了替人復仇。

  阿里曾經留下過遺囑——當他死以後,把他的遺體放在一頭駱駝的背上,然後讓那頭駱駝自由行走,駱駝在哪裡跪下,遺體就埋葬在哪裡,這個地方就是納吉夫。

  這不是駱駝的決定,而是安拉的決定。

  侯塞因一直堅信這一點。忽然,他回過頭看看他的追隨者們,沙漠中的長途旅行,使他們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沙塵,看上去就象一群艱苦的商人。

  「我們身上都髒透了,讓我們做大淨吧。」侯塞因輕聲地說。

  他們排著隊進入了大淨的房間,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這裡有清潔的水源,他們先嗽了嗽口,然後用水清洗鼻腔。接下來就是要清洗全身了,每個人都嚴格地按照從頭到腳的順序,洗淨全身每一寸皮膚和毛孔。雖然聽不到說話的聲音,但所有的人心裡都在默念著:「我為去掉污穢而作大淨。」

  侯塞因也閉著眼睛默念著,潔淨的幼發拉底河水,在他的額頭上緩緩流淌著,徹骨的清涼滲入毛細血管。那感覺就象是進入了一間纖塵不染的房間,四周只有明亮的陽光,和情節的空氣。

  做完大淨以後,他們進入清真寺的禮拜堂,面向麥加的方向做了午禮拜。阿訇念誦古蘭經的聲音,抑揚頓挫地飄蕩在阿里清真寺中,誰都不會懷疑,這美妙的韻文能讓任何人陶醉。

  他們在下午離開了納吉夫,侯塞因依然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忽然,他回過頭問易卜拉欣:「色倆目。我的兄弟,明天我們會到哪兒?」

  「卡爾巴拉。」

  六

  那真是一個夢嗎?

  約瑟依然在反覆地問自己。保險帶牢牢地綁著他,約瑟只感到自己仿佛被懸在半空中,整個身體是那樣無助和軟弱,似乎已不再屬於自己了。那是昨天的事情了,白色的小轎車早已炸成了一堆扭曲的廢鐵,連同裡面的人。那是一條致命的高速公路,一道通往死神的大門,那條路在納吉夫的邊上,一座激戰中的城市。約瑟很早就知道了,那是什葉派穆斯林的聖城。

  昨天是幾號?對,是愚人節,約瑟到現在才想起來,他摸了摸鋼盔下的額頭,或許那只是一個玩笑,上帝的玩笑而已。

  「瞧,幼發拉底河到了。」

  突然,旁邊有人興奮地喊了一聲。約瑟重新清醒了起來,揉了揉眼睛向下面看去。黑鷹飛得越來越低,透過一層薄薄的沙塵,約瑟看清了幾百米以下的一條寬闊的河流。

  這是他一生中所見到的最美的景象。

  陽光傾瀉在幼發拉底河上,看上去就象一條金色的腰帶,在幾百米以下的地方發出耀眼的反光。波光粼粼的幼發拉底河東面是綠色與黃色夾雜的平原,除了河岸以外,西面全是大片的沙漠,一支美軍的車隊沿著河岸的公路前進。陽光從緩緩流淌的河流表面上反射上來,就象一面鏡子照亮了黑鷹的底部。瞬間,約瑟有些晃眼了,眼睛裡一陣暈眩,似乎有一種從高空墜落的感覺。

  直升機又拉了起來,迅速地掠過了幼發拉底河,向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約瑟又看不清地面的情況了,他重新閉上了眼睛,吃力地呼吸著高空的氧氣。半年以前,他還在一所大學裡攻讀碩士生,他讀的專業是宗教史。在向軍隊報到前的最後一天,他完成了自己的碩士生畢業論文,論文的題目是《論伊斯蘭教什葉派侯塞因與基督教耶酥的比較》。他的導師認為這個題目並不恰當,從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侯塞因與耶酥之間並不具有可比性。但約瑟並不這麼認為,就象在古蘭經里同樣也有耶穌,只不過換成了阿拉伯語的拼寫方法——伊撒。此外,還有許多《聖經》里的人物都出現在了古蘭經中,比如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古蘭經里叫阿丹和阿娃。拯救人類的諾亞在古蘭經里叫努哈,而猶太人與阿拉伯人的共同祖先亞伯拉罕的阿拉伯名字叫易卜拉欣,先知摩西的阿拉伯名字叫穆薩,大衛和所羅門這對父子的阿拉伯名字分別是達烏德和蘇萊曼。

  還有,「約瑟」這個名字,在古蘭經里叫做「尤素福」,一個常見的阿拉伯名字。

  不過總的來說,導師還是對約瑟的這篇論文的內容表示滿意,至少約瑟對歷史的熟悉與掌握程度,遠遠超過了其他的學生。最後,導師引用了一位歷史學家的話說:「作為歷史上的一種動力來說,人們實際上如何看待一個事件,比他們應該如何看待那個事件尤為重要。」

  當導師說完這句話以後,約瑟便坐上了前往軍營的汽車。

  突然,黑鷹傾斜著身體,迅速地降低了飛行高度。中尉命令所有的人都做好戰鬥準備,約瑟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他緊握著槍瞄準著地面,幾分鐘以後,終於看清了地面上的那座城市,

  從很遠的地方,他就看到了一座巨大清真寺的鍍金穹頂,還有三個高聳入雲的宣禮尖塔,巍峨地矗立在幼發拉底河西岸的平原上。所有這一切都在陽光下發出燦爛的金光,宛如無數次夢中見到場景,讓約瑟的靈魂回到十幾個世紀以前的時光。

  當約瑟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做到過這樣的夢,夢見那巨大的清真寺圓頂,那座白色的低矮城市,旁邊流淌著一條寬闊的河流。

  就是它。

  直到現在,約瑟才知道了自己夢中城市的名字——卡爾巴拉。

  七

  在黃昏時分,侯塞因和他那支不到二百人的隊伍抵達了卡爾巴拉。

  這是一片美麗的綠洲,在西面是黃色的沙漠,夕陽很快就在沙漠中消失了,月亮高高地升起,清冷的月光照耀著侯塞因的額頭。

  在這片被夜色籠罩的綠洲上,他們按時完成了一天中的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禮拜——宵禮。然後,他們各自鑽進了帳篷睡覺。

  易卜拉欣和馬吉德卻都睡不著覺,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原因,總有一股奇怪的感覺,仿佛某種東西在灼燒著他們的心底。在後半夜,他們從帳篷里爬了出來,卻聽到了一陣磨刀的聲音。

  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們見到了一個瘦長的背影——侯塞因。

  先知唯一的外孫正在月光下磨著他的寶劍。

  易卜拉欣和馬吉德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侯塞因的背後,輕聲地說:「尊敬的侯塞因,您為什麼還不休息?」

  「我的兄弟們。」侯塞因回過頭平靜地說,「等明天一早,我會休息的。」

  馬吉德奇怪地問:「明天一早?我們還要趕路呢。」

  「不,不用趕路了。」

  「為什麼?」

  「因為安拉已經決定了。」侯塞因一邊說一邊繼續磨著他的寶劍。

  易卜拉欣和馬吉德面面相覷,不知道侯塞因的話里是什麼意思。月光照射在劍上,發出一絲奪目的寒光,易卜拉欣忍不住叫了一聲:「脊柱劍!」

  「你認識這把劍?」侯塞因回過頭來問道。

  易卜拉欣點了點頭:「在我少年時代,曾經見到您的父親阿里拿著這把劍英勇作戰。」

  「除脊柱劍外無寶劍,

  除阿里外無豪傑。」

  馬吉德隨口念了一首讚頌這把寶劍的詩。多年以後,這兩句話在整個伊斯蘭世界流傳開來,許多中世紀的阿拉伯寶劍上都刻著這兩句話。

  侯塞因的目光里閃著一種特別的東西,他微笑著說:「謝謝,我的好兄弟們。你們知道嗎?在穆斯林的第一次戰鬥中,也就是著名的白德爾之戰,先知曾經親手使用過這把寶劍,他率領三百名穆斯林打敗了一千名還未信教的麥加人。」

  「色倆目。願安拉庇佑穆斯林。」

  忽然,侯塞因舉起了手中的脊柱劍,劍光在月光下越發地寒冷而富有殺氣,不禁讓易卜拉欣和馬吉德倒吸了一口冷氣。

  侯塞因冷冷地看著寶劍尖銳的鋒刃,然後輕聲地說:「快點回帳篷休息去吧。」

  在脊柱劍的鋒芒下,月亮悄悄地躲進了雲朵中。

  八

  回曆61年1月10日(西元680年10月10日)。

  這一天是阿術拉日。

  破曉時分,侯塞因在帳篷里睜開了眼睛,他的鼻子裡似乎嗅到了一股特別的氣味,那是無數人和馬的氣味。他從帳篷里爬了出來,綠洲的天空還蒙蒙亮著,在遠方的沙漠裡,他隱約看到了一大排長矛的利尖。緊接著是大隊的馬和駱駝行進的聲音,在沙漠的另一頭,他看到幾百個金屬頭盔正在地平線上浮起。侯塞因又跑到了綠洲另一端,他又看到了許多人和馬。最後他跳上了高處,手搭涼蓬眺望著四周,他看到在綠洲的四面八方,都是全副武裝的軍隊。那些人騎著馬和駱駝,扛著倭馬亞家族的旗幟,已經把他們的營地圍得水泄不通。

  此刻,其他人也醒了過來。這支不到二百人的隊伍,緊張地圍繞在侯塞因周圍,注視著包圍他們的敵人。現在,他們已經完全明白自己的險惡處境了。

  突然,易卜拉欣跳上了一匹馬,他的手裡還抓著一把彎刀,他高聲地說:「尊敬的侯塞因,我去庫法求救兵。」

  侯塞因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只是輕輕地說了聲:「小心。」

  易卜拉欣點點頭,看準了外面合圍軍隊最薄弱的一個地方沖了出去。東方冉冉升起的天光照耀在綠洲和沙漠上,侯塞因和他的戰士們,目送著易卜拉欣的身影消失在倭馬亞人的軍隊中。他們看到了彎刀間的格鬥和馬上飛濺的鮮血,但轉眼間圍困的隊形又恢復了正常,就再也看不到易卜拉欣的影子了。

  此刻,這支倭馬亞朝軍隊的統帥——歐麥爾,正在一塊高高的沙丘上觀察著綠洲里的人們。他的父親是阿拉伯名將賽耳德?伊本?瓦嘎斯,為穆斯林立下過赫赫戰功。當伊拉克總督聽說侯塞因已經來到了伊拉克以後,就命令歐麥爾帶領一支四千人的軍隊,埋伏在卡爾巴拉附近,等待侯塞因的到來。

  歐麥爾的心裡略微有些緊張,他明白被他圍困的人是先知唯一的外孫,是前任哈里發阿里的兒子,這個人在半個伊斯蘭世界都有著極高的威望,對他的任何傷害都可能引起穆斯林的大分裂。然而,也正因為侯塞因的特殊身份,嚴重地威脅到了倭馬亞王朝對阿拉伯帝國的統治,剛剛繼承了哈里發寶座的齊亞德,絕不容許有人動搖他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效忠於倭馬亞的歐麥爾必須要這麼做,無論自己是否真的情願。

  忽然,歐麥爾發現綠洲里的不到二百號人都跪了下來,他這才明白侯塞因的人正在做晨禮。

  「兄弟們,讓我們做晨禮吧。」侯塞因從容不迫地說,「先做小淨。」

  「水井裡沒水了。」一個隨從撲到綠洲的水井邊,絕望地抱怨說。

  侯塞因平靜地說:「那就用沙子代替水吧。」

  一些人飛快地跑到了沙漠邊緣,幸好倭馬亞人的軍隊並沒有向他們射箭,似乎有意識地等待他們完成禮拜以後再動手。侯塞因的隨從們用布包裹了許多乾淨的沙土,然後帶回到隊伍中間。他們每一個人都分到了一包沙子,然後就開始了「土淨」。

  他們先用雙手拍打淨沙一次,然後摸著自己的臉龐。再次拍沙子以後,先用左手摸右手,自手背摸到胳肘,而後轉手摸肘內側直到手腕。再以同樣的方式拍著沙子,用右手摸左手,就這樣完成了「土淨」。

  然後,他們開始面朝聖城麥加的方向,做起了清晨的禮拜。侯塞因念起了經文,帶著這不到二百人的隊伍做完了晨禮。

  正當他們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圍困他們的那些倭馬亞王朝軍隊,也開始做起了「土淨」。然後,四千多名士兵面向麥加做起晨禮,整個沙漠上全都傳遍了古蘭經的誦揚聲。

  當所有的人都完成禮拜以後,歐麥爾騎著馬來到了陣前,他不愧為名將之子,渾身都散發著一股殺氣。

  歐麥爾向被包圍的人們高聲喊道:「尊敬的侯塞因!賽耳德?伊本?瓦嘎斯之子歐麥爾,奉伊拉克總督之命率軍來此,特向先知的後代致敬。」

  侯塞因並不回答,他靜靜地坐在他的隨從們中間,似乎全然沒有聽見歐麥爾的話。

  歐麥爾繼續說:「尊敬的侯塞因,你身邊不到二百個人,而我有四千人的大軍,是你們的二十倍。你們的唯一出路,就是放下武器向我投降。請相信我歐麥爾的保證,大馬士革的哈里發一定會饒恕你們的罪過,並保證你們的絕對安全。」

  侯塞因閉上了眼睛,一個字都不說。

  歐麥爾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高聲道:「給你們最後的期限——在太陽下山以前,如果還不放下武器投降,那我就要下令進攻了。」

  說完以後,歐麥爾掉轉馬頭回到了沙丘上,他命令他的軍隊死死地圍困侯塞因,並隨時做好進攻的準備。然後,他摸了摸自己的鬍鬚,心裡暗暗地問自己:「侯塞因會不會投降呢?」

  此刻,在卡爾巴拉綠洲上的侯塞因繼續端坐在中間,將近二百雙眼睛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決定。

  「你們投降吧。」

  侯塞因突然說話了,他睜開了眼睛,看著所有的人。人們以複雜的目光對著他,他們一直對侯塞因忠心耿耿,現在正面臨著生與死的選擇。

  「那你呢?尊敬的侯塞因。」馬吉德忽然問道。

  「我不投降。」侯塞因平靜地說,他撫摸著手中的脊柱劍說:「我會獨自一人戰鬥下去。」

  馬吉德搖了搖頭,直言道:「你會被他們殺死的,尊敬的侯塞因。」

  「親愛的馬吉德兄弟,當你和易卜拉欣第一次來到我的面前時,我就預感到了這一刻。」

  說完以後,侯塞因對自己點了點頭。他忽然想起了父親阿里,想起了十九年以前,那條通往庫法清真寺的道路。而對於侯塞因來說,他的道路是從麥地那到伊拉克,這是他的殉難之路。

  馬吉德大聲地問:「那你為什麼還要來伊拉克?」

  「前定——」

  侯塞因緩緩地吐出了這個詞。然後,他環視了一圈他的追隨者們,那雙黑亮的眼睛掃過了每一個人,侯塞因一一叫出了他們的名字。最後,他輕聲地說:「我親愛的兄弟們,我知道你們的忠誠和勇敢,但你們不需要為我殉難,你們的妻子和孩子正在等待著自己的丈夫和父親回家。你們要聽我的命令,放下所有的武器,向倭馬亞人投降吧,我相信你們會保全性命的。」

  他的眼睛裡又蒙上了一層薄霧,忽然一陣風從西面掠過,黃色的沙塵撫摸著他們的臉龐。溫熱的淚水夾雜著沙粒,從一些人的眼睛裡滑落下來,滲入那些濃密的鬍鬚中。

  九

  易卜拉欣還活著。

  他的身上有三處刀上和槍傷,鮮血染紅了他白色的長袍。他自己也記不清是如何衝出重圍的了,他向敵人最少的地方衝去,鮮血立刻濺到了他的眼睛上,紅色的腥熱液體模糊了他的視線。易卜拉欣什麼都看不清了,耳邊只聽到敵人的叱罵聲和刀劍的碰撞聲,他胡亂地揮舞著手中的彎刀,只感到刀刃划過了許多人的肉體。跨下的戰馬不停地嘶鳴著,黃沙覆蓋了他的臉龐,直到他再也聽不到刀劍聲。

  這是安拉的奇蹟——他突出了重圍。

  易卜拉欣終於睜開了眼睛,鮮血汨汨地流著,他撕裂了自己的頭巾,艱難地包紮在傷口上。他好不容易才分辨清楚了方向,然後拍了拍他心愛的馬,他的馬懂得他的心思,撒開蹄子向東南方向的庫法奔去。

  安拉在看著他。易卜拉欣堅信這一點,因為他的馬只用了半天的時間,就踏過漫漫黃沙,抵達了幼發拉底河畔的庫法,這又是一個奇蹟。

  回曆第一世紀的庫法是一座中東的大城,是穆斯林在伊拉克的中心,無數座清真寺坐落在城中,其中也包括十九年前,阿里被刺那天將要去的那一座。

  易卜拉欣來到了庫法的城門口,卻發現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正懸掛在城垛上。那顆人頭已經血肉模糊了,不過易卜拉欣還是艱難地辨認了出來——城牆上掛著的是穆斯林.阿慕爾的人頭。

  在侯塞因的隊伍離開麥地那之前,穆斯林.阿慕爾就作為先遣隊開往了庫法,現在他已經被伊拉克總督處死了。

  易卜拉欣來不及想這麼多了,他只知道侯塞因正被倭馬亞王朝的四千大軍圍困在卡爾巴拉,他必須拯救侯塞因和他的將近二百名追隨者的生命。易卜拉欣忍著身上的傷痛,縱馬馳入了庫法城中。他的出現讓所有的人都感到驚訝,紛紛為他讓開了一條通道,使他飛快地抵達了侯塞因支持者的聚居區。

  在一間寬大的屋子裡,易卜拉欣終於見到了他的夥伴們。他捂著自己的傷口,大聲地喊起來:「色倆目,我的兄弟們,侯塞因被圍困在卡爾巴拉了,歐麥爾率領著四千人的軍隊,他們要把先知的外孫致於死地。」

  這間巨大的屋子裡聚集著上百人,他們都曾經是哈里發阿里的部下,侯塞因在伊拉克最忠誠的支持者。但現在他們面對著渾身是血的兄弟易卜拉欣,卻都面面相覷地沉默不語了,屋子裡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起來。

  易卜拉欣不解地看著他的夥伴們說:「你們怎麼了?難道都聾了嗎?先知的外孫,阿里的兒子,我們尊敬的侯塞因被倭馬亞的軍隊包圍了,他和他的隨從們正危在旦夕。親愛的兄弟們,快點行動起來吧,庫法城裡至少有一萬名阿里的戰士,只要時間來得及一定可以打敗敵人。請拿起你們的武器,騎上你們的戰馬,帶上你們的誓言和忠誠,前往卡爾巴拉營救尊敬的侯塞因吧。」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片刻之後,終於有人說話了:「易卜拉欣兄弟,你看到城門口懸掛的人頭了嗎?那是穆斯林.阿慕爾,侯塞因的先遣隊,他已經被伊拉克總督抓住斬首示眾了。」

  「你害怕了?」易卜拉欣的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方並沒有回答,而是退到了人群的後面。易卜拉欣踉蹌著在四周走了一圈,他注視著每一個人的眼睛,但沒有一個人敢正眼看他。他們緩緩地後退,甚至還有人發出牙齒間顫抖的聲音。

  突然,一個人大著膽子給易卜拉欣送上了一盆水。

  但易卜拉欣一把就將水盆摔碎了,陶瓷破碎的聲音是如此地刺耳,讓屋子裡所有的人都捂上了耳朵。

  「你們忘記了自己的諾言了嗎?」易卜拉欣大聲地說:「庫法人,你們食言了!」

  庫法人緩緩地低下了頭。

  「我為你們感到恥辱。」

  然後,他飛快地跑出了屋子,騎上了他心愛的馬,獨自向庫法城外衝去。他只感到自己的淚水,在飛馳的馬背上流淌著。

  十

  夕陽照射在卡爾巴拉的沙漠和綠洲上。

  離歐麥爾規定的最後期限不遠了。在侯塞因的身邊,依然圍攏著那支將近二百人的隊伍,他們沒有一個人放下武器,沒有一個人投降。

  侯塞因終於輕嘆了一口氣,他無奈地看著身邊的人們,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他忽然想起了馬爾基娜的眼睛,現在她在做什麼呢?是在清真寺里禮拜,還是在家裡向安拉祈禱?他默默地說了聲對不起。

  然後,他輕聲地說:「今天是阿術拉日。」

  在阿拉伯語裡,「阿術拉」是「10」的意思。在古蘭經描述的年代裡,世界和人類許多重要的事情都發生在這一天——

  安拉造人與火獄。

  亞當和夏娃(阿丹和阿娃),在伊甸園偷吃禁果後,安拉在這一天准其懺悔。

  諾亞(努哈)方舟在這一天,終於停泊在了陸地邊,使人類和動物擺脫了飢餓。

  尤努斯出魚腹而獲救之日。

  阿拉伯人與猶太人的共同祖先易卜拉欣(亞伯拉罕),因砸毀偶像而被暴君乃穆魯代投烈火而獲救之日。

  聖人尤素福(約瑟)和父親葉爾古白團聚之日。

  先知摩西(穆薩)用杖擊水安然渡江之日。

  大衛(達烏德)蒙安拉赦宥之日。

  蘇來瑪乃王位復得之日。

  安優布重病痊癒之日。

  巴勒斯坦先知耶穌(伊撒)蒙難被解救升天堂之日。

  此刻,侯塞因對自己說:「或許,在許多年以後,這一天也會成為我的忌日。」

  一粒沙子忽然落進了他的眼睛,他只能揉了揉眼睛,然後看著夕陽說:「我親愛的兄弟們,做禮拜的時候到了。」

  他們依然用沙子做了「小淨」,接著在侯塞因的帶領下,面向麥加做了一天中的第四次禮拜——「昏禮」。

  做完了禮拜,侯塞因平靜地對他的夥伴們說:「其實,人們需要的並不是我侯塞因。他們只是需要有一個人出來,為天下的穆斯林們殉難,而這個殉難者早已經由安拉前定了——就是我。」

  然後,他抽出了先知和父親留下來的脊柱劍,大漠的斜陽照射在劍鋒上,發出金色的反光。

  太陽正在落山。

  最後的時間到了。

  沙丘上的歐麥爾已經累了,雖然心裡極不情願,但他還是揮了揮手。

  四千大軍開始進攻了。

  戰馬和駱駝們在烈日下曬了一整天,它們早已經等待地不耐煩了。現在,倭馬亞的阿拉伯騎士們鬆開了韁繩,得到釋放了的馬蹄踩起飛揚的黃沙,揚起了漫天的塵土。長矛和彎刀在夕陽下發出閃光,人和馬的喘息聲和嘶喊聲震動了整個卡爾巴拉綠洲,沙土漸漸地瀰漫起來,遮天蔽日。

  侯塞因看不到夕陽了。四周一片昏暗,他的戰士們拿著各自的武器,騎上了戰馬和駱駝,圍繞在侯塞因的身邊,形成了好幾個同心圓的陣勢。

  敵人開始射箭了。

  幾名侯塞因的戰士從馬上摔了下來,倭馬亞人的箭準確地擊了他們的咽喉。侯塞因方面的箭非常少,他們只還擊了幾個輪次,就用完了所有的箭矢。

  幾乎轉瞬之間,倭馬亞騎士們的彎刀就砍到了這支不到二百人的隊伍身上。他們奮起反擊,鋒利的彎刀與寶劍激烈地碰撞著,火星四射,鮮血飛濺。

  戰馬的嘶鳴聲和受傷者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昏暗的天色籠罩了所有的戰士們,一些被砍下來的肢體高高地飛起,死去的戰馬重重地摔倒在黃沙上,鮮血染紅了天空。

  歐麥爾依然騎著馬停在沙丘上,俯視著眼前血腥的場面,四千名精銳的倭馬亞阿拉伯騎士,正在屠殺著那支不到二百人的隊伍。包圍圈逐步地縮小,不斷地有人倒下,防禦者的同心圓被撕開了好幾個口子,而圓心就是侯塞因。

  馬吉德堵在侯塞因的身前,他的馬早就被箭射死了,他站在地上揮舞著彎刀,身前倒著十幾個倭馬亞士兵的屍體。他渾身都是血,自己的和別人的,這個大馬士革人是如此地勇敢,讓他的對手們肅然起敬。最後,一支長矛深深地扎進他的胸口,又從後背穿了出來,倭馬亞戰士的長矛將馬吉德的整個身體挑了起來。他感到自己在天上飛翔,心裡在默念著:「安拉至大。」直到他完全失去了意識。

  現在,這支將近二百人的隊伍已經全軍覆沒了,他們沒有一個人投降,全都變成了血肉模糊的屍體,橫臥在侯塞因的腳邊。

  幾百名倭馬亞戰士已經把侯塞因圍在中心了。

  侯塞因鎮定自若地看著他的敵人們,他忽然高聲地說——

  「阿拉伯人啊,從今以後你們將分裂成兩半自相殘殺。千年以後,異教徒會來踐踏你們的國度,巨大的火焰將吞噬你們的房屋,你們的妻子和女兒將遭到殺戮,鮮血將染紅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

  然後,他舉起了先知使用過的脊柱劍。

  伊拉克沙漠上的月亮緩緩升了起來。

  阿術拉日的月光美麗無比。

  十一

  約瑟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後背心滲出了許多汗珠,渾身一片冰涼。黑鷹直升機的葉片捲起了無數黃沙,帶著他們來到了卡爾巴拉城上空。

  黑鷹呼嘯著掠過了那座著名的大清真寺的鍍金圓頂,傾斜著的機身繞過了那三座聳入雲宵的宣禮塔。他睜大著眼睛,看到了清真寺周圍那些低矮的房屋,似乎全都被覆蓋上了一層黃色的沙子。從直升機上可以看到城市的另一端,幾十輛M1A坦克和布雷德利步兵戰車正在與伊拉克軍隊激烈地戰鬥著。坦克的炮火猛烈地轟擊著,約瑟甚至還能清晰地聽到裝甲車上機關槍連續射擊的聲音。

  他們這次的攻擊目標是卡爾巴拉的阿拉伯復興社會黨的一處營地。通過衛星照片,他們早就摸清了那個地方的位置,黑鷹保持著最安全的飛行姿勢掠過卡爾巴拉上空,迅速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

  約瑟看到了幾個穿著白色的長袍的伊拉克人,他們的手裡拿著AK-47步槍,正在那棟三層樓房的頂上巡邏。對方立刻就發現了直升機,馬上端起AK-47向黑鷹掃射過來。

  「消滅他們。」中尉下達了攻擊命令。

  約瑟的手指已經不聽他自己的大腦的指揮了,仿佛直接連接著中尉的嘴巴,只要中尉一開口,約瑟的手指就自動扣響了M-16步槍的扳機。

  一大串子彈象長了眼睛一樣,落到了伊拉克人的身上,約瑟只看到那些人的身上炸開了幾個大洞,鮮血飛濺了出來,然後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約瑟,你的槍法越來越准了。」中尉向來不輕易誇獎部下,但他還是把褒獎送給了約瑟。

  在消滅了樓頂的伊拉克人以後,突擊隊員們紛紛跳下了黑鷹直升機,他們的身後吊著牢固的保險帶,使他們很安全地降落在樓頂。

  約瑟是第一個跳下去的。

  他感到自己的大腦已經不能控制身體了,似乎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具戰鬥機器,完全按照事先輸入的程序工作。他的身體就象經過了精確計算一樣突入了樓房的內部,只有要任何伊拉克的人影進入他的視線,他手中的M-16就會把對方打成篩子。

  只用幾分鐘的時間,這支突擊隊就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幾十個伊拉克人被打死了。約瑟留在了最後一個,在他的意識里仿佛是做夢,一場古老戰鬥的夢,似乎有無數把寶劍和彎刀的幻影在眼前揮舞著。

  他們迅速地回到了樓頂,沒有受到任何損失。約瑟是最後一個回到直升機上的,當他被保險帶吊上了黑鷹以後,中尉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帝與你同在,約瑟。」

  黑鷹緩緩地升起,準備離開這座戰火中的聖城。約瑟只感到眼前一片恍惚,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做夢的感覺籠罩著他。

  忽然,約瑟的視線里出現了一雙美麗的眼睛。

  十二

  脊柱劍已經有許多年都沒有舔過人血了。

  夜色漸漸降臨,倭馬亞人點起了火把,把綠洲照得如同白晝一般。侯塞因獨自一人揮舞著寶劍,與幾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士戰鬥著。歐麥爾從遠處眺望著他,只覺得先知的外孫已變成了一頭獅子。

  侯塞因的脊柱劍鋒利無比,幾十個倭馬亞騎士的頭盔都被寶劍砸得粉碎。他們的彎刀和長矛被脊柱劍砍斷,他們的肉體和骨骼被脊柱劍劈開,血肉在月光下高高地飛濺。那些被侯塞因殺死的人們,為自己死在先知和阿里使用過的脊柱劍下而感到無上榮光,每一個倒在地下的屍體都面帶著滿足的微笑。

  然而,他獨自一人。

  倭馬亞騎士們象潮水一樣淹沒了他,那匹白色的阿拉伯獵馬早就死在旁邊,他的身上漸漸地出現了傷口,先知外孫的鮮血在地上流淌著。

  一把彎刀刺入了侯塞因的後背心。

  他無法再戰鬥了。

  脊柱劍緩緩地落在了地上。

  侯塞因隨著先知使用過的寶劍一同仰天倒下,睜大著黑亮的眼睛,盯著那輪美麗的月亮。溫熱的鮮血漸漸覆蓋了他的視線,滲入了他的瞳孔中。他大口地喘著氣,後背心和前胸的傷口還在不停地往外噴血,身體漸漸有些痙攣了,他知道安拉正在召喚著他。

  突然,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座清真寺鍍金的圓頂......看到了底格里斯河畔那座火海中的巨大城市......看到了從天而降的黑色獵鷹......

  他感到喉嚨口一陣冰涼,一把鋒利的彎刀切開了他的喉管,從上到下砍斷了他的頸椎骨——他的頭顱被割了下來。

  在身首分離的剎那,侯塞因高高地飛了起來,他的身體變得那樣輕盈,在月光照耀下的卡爾巴拉夜空中飛舞著,直到他扣響了天國花園的大門。

  安拉在等待著他......

  十三

  回曆第一世紀的大馬士革,是阿拉伯帝國倭馬亞王朝的首都,是當時的地球上除了唐朝長安以外最繁華的城市。

  當時的大馬士革城中開鑿有許多條人工水渠,這些古老的給水系統,直到今天依然在起著作用。以穆阿維亞的兒子,倭馬亞王朝第二代哈里發齊亞德命名的齊亞德河,就是這位哈里發從巴拉達河開鑿進城的。大馬士革郊區的整片綠洲都得到了灌溉,種滿了茂盛的果園,到處都充滿了清新的氣息。在城裡每一戶人家的院子正中,都有一個大水池,從噴泉里噴出水霧,構成精妙的水簾。家家戶戶都在水池的邊上種著桔樹或香櫞樹。總而言之,那是一個值得敘利亞人懷念的黃金時代。

  在大馬士革擁擠的街道上,人們穿著燈籠褲和尖頭的紅皮鞋,中間夾雜著許多來自草原的貝杜因人,有時偶爾還會遇見被稱為「法蘭克人」的歐洲人。至於那些貴族們,他們往往穿著白色的絲綢斗篷,身佩寶劍穿城而過。路上的女子大都戴著面紗,而有的女人躲在自己家裡,透過格子窗的縫隙,偷看著街道上的人們。各種小商小販匯聚於此,他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使得整個大馬士革喧囂刺耳。

  此刻,剛剛成為這個龐大帝國統治者的齊亞德,正在他豪華宮殿裡舉行宴席,幾十個美麗的妃子圍繞著他,艾卜.蓋斯正在他鑲滿寶石的桌子跳躍著,翹起尾巴表演著節目。據說齊亞德是所有的哈里發中第一位酒鬼,他有著「酒徒齊亞德」的稱號。至於艾卜.蓋斯,則是齊亞德豢養的一隻寵物猴子的名字。

  正當齊亞德快要被酒精麻醉的時候,一名來自東非的黑奴跪在了他的面前,低聲地說:「萬能的哈里發,伊拉克總督給您送來了一件禮物。」

  「禮物?」

  黑奴恭敬地呈上了手中的木盒子,然後輕輕地打開了盒蓋。

  齊亞德醉眼惺松地把頭湊了過去,過了好久才看清了盒子裡的東西。等到他反應過來以後,立刻嚇得跳了起來,這讓他的妃子們紛紛尖叫了起來。整個宴席亂作了一團,酒杯被她們碰倒,瓊漿玉液流了一地,艾卜.蓋斯也上竄下跳,爬到了衛兵們的頭上。

  盒子裡裝著侯塞因的人頭。

  片刻之後,齊亞德才回過神來,他喝退了身邊的妃子們,當然還有艾卜.蓋斯。齊亞德顫抖著看著盒子裡的人頭——先知的外孫。

  倭馬亞朝最危險的敵人終於死了。

  盒子裡的侯塞因睜大著眼睛,那黑色的瞳孔始終保持著深邃和光澤,茫然地望著藍色的天空,他的鬍鬚還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威嚴,只是皮膚變得更加蒼白了——這是一個標準的殉難者。

  齊亞德低下了頭,仔細地盯著侯塞因的眼睛。忽然,他似乎從那雙不瞑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張皮革製成的毯子。

  「毯子?」

  齊亞德自言自語地說著,沒有人明白他說些什麼。但轉瞬之間他就渾身顫抖了起來,他忽然明白了那張毯子的意義。他覺得自己的身上有一種被鞭子抽過的感覺,然後一把熊熊大火灼燒起他的骨頭。

  「不!」他象發瘋了一樣後退幾步,緊張地問身邊的人:「他的身體呢?」

  黑奴恭敬地回答:「侯塞因的身體還留在伊拉克。」

  「快傳我的命令,把先知的外孫侯塞因的首級送回伊拉克,與他的屍身一起安葬。還有,所有的穆斯林都要為他舉行哀悼。」

  說完以後,齊亞德已經渾身乏力地癱軟在地上了。

  侯塞因的眼睛正在盒子裡看著他。

  十四

  在黑色的面紗後面,隱藏著一雙美麗無比的眼睛,一些黃色的沙粒被風掠起,落進了這雙明眸之中,淚腺不由自主地分泌起來,晶瑩剔透的淚水瞬間沾濕了面紗。

  馬爾基娜騎在一隻純白色的駱駝背上,幾名侍女和男僕圍繞在她身邊。經過了十幾天的旅行,他們終於穿越了內夫得沙漠。現在,她已經可以遙遙地望到卡爾巴拉綠洲了。

  片刻之後,她看到了綠洲上的那個男人——庫法人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回過頭來,也看到了這支來自麥地那的駱駝隊,在隊伍的中間坐著一個全身黑色的女人。他立刻跪了下來,顫抖著的雙手撫摸著地上的沙粒,等待侯塞因遺孀的到來。

  馬爾基娜終於來到了卡爾巴拉綠洲。侍女們把她扶下了駱駝,渾身黑色的她仿佛來自遠古,筆直地站在她丈夫的墳墓前。

  墳墓里埋葬著侯塞因失去頭顱的身體。

  易卜拉欣把頭埋在地下,流著眼淚說:「對不起,我們永遠帶走了你的丈夫。」

  「不,這是他自己的決定。」馬爾基娜平靜地說。

  易卜拉欣終於仰起了頭,滿臉都是黃沙,他斷斷續續地說:「四十天。從阿術拉日到現在,已經過去整整四十天了。我一直守在這裡,等待侯塞因頭顱的歸來。」

  忽然,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來了!」

  所有的人都立刻回過頭去,他們看到在沙漠的另一頭,緩緩出現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馬爾基娜依舊筆直地站著,她已經預感到了那支隊伍會帶來什麼了。

  他們看到了一大群倭馬亞騎士,還有幾十位大阿訇,後面更是跟著一大群普通的穆斯林民眾。他們騎著各種各樣的牲畜,有的人甚至還赤著腳步行。這支龐大的隊伍似乎還在不斷地吸收著人流,就象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匯聚。

  在隊伍的最前面,一個黑奴騎在駱駝上,手捧著一隻盒子。

  黑奴看到了馬爾基娜,他確定這個渾身被黑色包裹的女人就是侯塞因的遺孀,他恭敬地走到馬爾基娜面前,打開了手中的盒子。

  她終於又見到了他的丈夫。

  然後,人們小心地掘開了侯塞因的墳墓,把他的頭顱放回到了他的身體上。在身首異處了四十天之後,侯塞因的身體終於完整了。

  他們重新安葬了侯塞因,又對墳墓做了全新的整修。幾十位大阿訇念起了古蘭經文,周圍成千上萬的穆斯林都跪拜了下來,包括那些倭馬亞的士兵,他們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讓人想起麥加的朝覲。

  馬爾基娜看著丈夫的新墳,默默地說:「侯塞因,你在死後得到了永久的勝利。」

  十五

  侯塞因殉難於阿術拉日,即回曆元月的第十日。什葉派就誕生於這一天,從此以後,這一天成為了重要的節日——「阿術拉節」。

  為了悼念侯塞因的殉難,什葉派規定在每年的回曆元月上旬為哀悼旬,在此期間將演出受難表演,再現他的英勇作戰和受難的情景。這種一年一度的表演儀式,分為前後兩節進行。前節於侯塞因的受難紀念日,在今巴格達郊區的卡齊麥因舉行,紀念侯塞因的殉難;後節於侯塞因受難日之後的四十天內,在卡爾巴拉舉行,以紀念「頭顱的歸來」。

  什葉派信徒們還在卡爾巴拉建立了侯塞因清真寺,也是侯塞因的陵墓,是除了麥加、麥地那和耶路撒冷以外,穆斯林世界最重要的聖地。侯塞因的墓位於清真寺的中央,是一個木製的平台,用象牙鑲嵌著,還有許多鑲滿寶石的金飾。侯塞因清真寺有巨大的鍍金圓頂,還有三個高聳入雲的宣禮尖塔。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穆斯林來到伊拉克,朝拜卡爾巴拉的侯塞因清真寺。

  在侯塞因殉難以後的第三年,沉緬於酒色的哈里發齊亞德就死了。

  回曆133年(西元750年),在阿拉伯帝國的東部發生了大起義。在什葉派穆斯林的傾力支持下,阿布.阿拔斯最終打敗了倭馬亞王朝,占領了大馬士革。阿布.阿拔斯邀請了八十餘名倭馬亞皇族參加一個宴會,在宴會上他們當場就被砍死。沒有被砍死和受傷的人,則被包裹在皮革毯子裡,阿拔斯人則在毯子上聽著皇族成員們的垂死呻吟,縱情歡慶。只有沙希姆的孫子,年輕的阿卜杜勒.拉赫曼倖免於難,戲劇性地逃亡到了西班牙。

  阿拔斯人也沒有饒恕早已死去的倭馬亞哈里發們,除了歐麥爾二世和穆阿維亞以外,其他所有人的屍骨都被從陵墓里刨了出來,受到鞭打和焚燒,骨灰則被拋灑在地上。

  時間如同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一樣流逝著,直到十幾個世紀以後。

  十六

  約瑟看到了那雙眼睛,那雙隱藏在黑色面紗後面的眼睛。他從沒有看到過如此美麗的眼睛,一個年輕的阿拉伯女子的眼睛。

  黑鷹直升機在幾十米高的空中盤旋著,約瑟的雙手不停地顫抖著,他看到旁邊一棟樓房的窗戶里,一個年輕的女子蒙著面紗,細嫩的肩膀上扛著一架火箭筒,圓錐體的火箭彈頭正對著約瑟。

  一剎那間,時間似乎突然凝固住了。隔著幾十米的空中,約瑟和伊拉克少女的四目對視著,約瑟看不到她面紗下的臉,他只覺得在自己少年時的夢中,似乎見過這個少女。

  除了約瑟以外,直升機里沒有人注意到她。但約瑟卻沒一言不發,他本可以提醒中尉和飛行員的,但他沒有這麼做。

  「你叫什麼名字?」

  約瑟在心裡輕輕地問。

  那少女終於回答了,用她的火箭筒回答。

  約瑟看到一團火焰從她的肩膀上閃起,正對著他的眼睛。

  一枚火箭呼嘯著劃破空氣,在不到四分之一秒的時間裡,準確地擊中了黑鷹直升機的側面。

  瞬間,除了火焰以外,約瑟什麼都看不到了。他只聽到一聲劇烈的爆炸,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腳分離了開來,周圍充滿了飛濺的血,他的皮膚在空中燒焦了,象鳥一樣高高地飛了起來。

  他真的飛了。

  約瑟的心忽然平靜了許多,他感到自己敞開了身體,靈魂和肉體都無限地自由,他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過,就象是在聆聽哈利路亞。

  在墜落到地面的剎那,一切都重歸於夢幻。約瑟似乎在黃沙里看見了一個阿拉伯男人——他穿著白色的長袍,手裡揮舞著一把寶劍,在重重圍困中奮勇作戰,直到敵人砍下他的頭顱。

  你好,侯塞因。

  作者注釋:

  (1)關於侯塞因到庫法的道路,根據史書記載,伊拉克總督派遣歐麥爾的四千人在卡爾巴拉設伏圍困侯塞因,但在地圖上卡爾巴拉位於庫法的西北部,如果侯塞因穿越內夫得沙漠至庫法的話,是不可能經過卡爾巴拉的。或許侯塞因是走從麥地那到約旦的道路,然後再從西面進入伊拉克。

  (2)並無資料顯示,侯塞因在去庫法的道路上曾經過納吉夫,小說中的此段系本人的虛構。

  (3)關於阿里在納吉夫的墳墓,事實上在整個倭馬亞王朝時代,這座墳墓一直在保密之中,直到阿拔斯王朝的哈倫?拉西德哈里發(現巴格達最豪華的拉西德飯店即以此君命名)於公元791年偶然發現了它,方才成為朝拜者的聖地。本人在小說中將其提前到了侯塞因的時代。

  (4)本人手頭並無侯塞因妻妾的資料,小說中的馬爾基娜系本人虛構。

  (5)大馬士革的馬吉德與庫法的易卜拉欣亦系小說中的虛構。

  (6)有關戰爭報導:美國五角大樓的官員說,一架美軍「黑鷹」直升機2日在伊拉克南部被擊落,機上的11名士兵中有7人喪生。另外,4名士兵受傷。據美聯社報導,這架直升機是在卡爾巴拉附近被伊軍輕火器擊落的。

  二零零三年四月九日美軍開入巴格達空城之際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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